老家位于淮北平原紧南边,这里虽不像江南水乡那样河网密布,水系发达,也是大小河流众多,曲折蜿蜒,如同大地的血脉,滋养着这一片热土;或大或小的塘、湖如同上天洒落的颗颗明珠,点缀在平坦、广阔的原野上。
这大大小小的沟、塘、河、湖,也是乡野人家农忙外的快乐源泉。逮鱼摸虾,洗澡挖藕,采莲蓬,摘菱角,剥鸡头米,便是人们耕种之外的休闲娱乐,亦能贴补家用、改善一家人的生活。
我们庄那时有许多此中好手,其中老王尤为厉害。老王其时没了父母,也无妻小,约四十来岁,个子中等,脸瘦削而颧骨较高,唇吻突出,一双黑亮的小眼刀子一般,一看就是机灵鬼。野鸡、野兔,鱼、虾、泥鳅不在话下,一逮一个准,就是乡人们避而远之的黄鼠狼(俗称黄大仙、仙姑,我们这都叫黄狼儿)也不怕,常下了夹子、笼子捉了来,卖给外乡来走街串巷收皮毛的货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黄鼠狼皮毛很贵。老王得了大钱便买肉、买酒,很是得意。庄里人都喊他王大胆。
那一年秋末,干旱少雨,待收了秋,麦种也下了地。因着连续抽水浇麦地,我们庄西大沟水快抽干了。一天下午,队长便喊大家逮鱼去。于是呼朋引伴,一群老老少少的男人们手拿各样式抄网,没有网的便拿了家里的竹篮、粪箕子,从西大沟南头人挨人排着队,一起慢慢向北赶。脚下不停搅动,把水搅得浑浊了,那鱼虾呛得浮起头乱窜起来。岸上自然也少不了乱哄哄一群女人,手里拿着盆、提着桶,紧盯着自己家男人,等着捡鱼。小孩子们最高兴了,在岸上人群里钻来钻去看热闹。稍大的男孩子们也跃跃欲试,有几个受了父辈、兄长的怂恿,几欲下水,却免不了挨妈妈、奶奶们的一顿责骂,就站在水边赌气。
水里的男人们手脚齐动,一时间群网乱舞。没找到称手东西的便在后面沿水边下手摸。偶有大鱼飞出水面,岸上大人、小孩就一起咋呼“那里!那里!”“后面!后面!”水里男人们纷纷乱了阵脚,拿网乱戳起来。有人摸到了癞蛤蟆,出其不意向岸上人群里仍去,便引来一阵惊呼、哄笑,少不了被辈分高的女人们一阵骂。而老王并不忙乱,也不与人玩闹,只是紧盯水面,看得真切了,便一网下去,又快又准。
待队伍闹腾到大沟北头,男人们都嬉笑、欢闹着上了岸,又把些小的扔回沟里去。女人们也围过来,评头论足,谁逮得多、谁逮得少,谁逮的鱼最大。那拿了大鱼、逮得最多的人便头昂起来,腰杆挺直,那阵势倒不比得胜回朝的将军差多少。而老王便是这些人中逮得又多、鱼儿又大的了。
队长又喊了几个逮得多的匀些出来,给几户没人下水逮鱼的人家送去。
男人们到了家,将网凉在树枝上、院墙上。女人们就忙着杀鱼。小孩子们兴奋得围在一边摆弄小鱼、小虾,遇到好看的鳑鲏、趴地虎,就养在玻璃罐头瓶里玩。连猫儿、狗儿也都围在旁边撵不开,等着沾沾腥。
老王提着鱼、拎着网也回了家。老王家在庄子东头第三家,三间砖瓦房,东头一间窗户坏了,用了块破雨布蒙着。两间西厢,一间做了厨房,一间胡乱堆着些杂物。东边和南边是半圈人把高的院墙,东墙上挂着三张野兔皮、两张黄鼠狼皮在晾。院门开在南面,门扇是从废品站淘来的旧铁门,褪光了漆,靠近地面半截已锈出了许多小洞。
老王把网挂在门口树杈上,推门进了院子。将鱼倒进大盆里,又拣了几条耐活的鲶鱼,丢进厨房门右边的大水缸里。鲫鱼、餐条这些过不了半天便会死,留不得,要趁鲜宰杀才好。
老王虚掩了门,提了桶水,拐进堂屋与厨房之间的空地。这片空地只半间屋大,靠着厨房墙堆了些树枝、树杈做柴火,靠后面用烂砖头垒起来一人多高,贴着地留着水口。老王一个人住,这里便是他简单冲凉、小解之处了。他把衣服脱了,扔在树枝堆上,拿水瓢舀水冲洗起来。鱼是捉了不少,身上倒也没少沾泥污。
老王冲洗干净,换了衣服,把盛鱼的盆端到大门右侧压水井下,将鱼淘洗干净,拿了刀剪杀鱼。老王手极利落,刮鳞、去鳃,淘洗好了,开肚、扒内脏。扒好内脏正淘洗时,铁门吱呀一声开了。抬头一看,原来是几个要好的伙伴听说他捉了不少鱼来凑个热闹。一个是他近邻,东头第一家的王四,手里提着两瓶大曲;一个是街上卖肉的毛子,拎了一大块熟猪头肉;一个是后庄的张赖皮,一手夹着烟,一手攥着把萝卜缨子,下吊着三、四个水灵灵的大青萝卜。
张赖皮最先进了门,张口嚷道,“大胆哥,听说你逮得不少鱼,咱今个好好喝顿鲜鱼汤!从西头来时,见二婶子家萝卜不孬,顺手薅了几个,不想被她看见,差点被她骂死!”“鱼都吃不完,你还薅她萝卜!你不知道她是啥样人?你怕是手 又痒了吧。”几个人都笑起来。
老王便指挥几个人一起动手,洗的洗,切的切,炒的炒,赖皮搬了个烂树墩子坐在锅后烧火。拿鲫鱼、餐条红烧了半盆,又熬了半锅鱼汤,料足味够,鲜美诱人。
正是昼短夜长季节,天黑得早。待几个人拾掇齐整,已上了夜影,也到了晚饭时候了。
庄里的人家也都开始做晚饭了。炊烟袅袅,或油炸或煎煮,鲜美的味道溢满了厨房,弥漫了整个村庄。人们端着碗,或蹲或坐,三三五五聚在一起,边品尝鲜鱼边说着下午逮鱼的笑话。时而这家门口,时而那家门口传出阵阵欢笑。
老王四个人各据一方,围着小桌子坐了,每人面前一只碗,桌子上摆着一盘花生米,一大碟炒青菜,一盘猪头肉,切了两盘青萝卜,半盆红烧鱼,王四又转回家弄了盘炸果子。老王说“咱先喝酒,鱼汤搁锅里再多熬会。”张赖皮便给大家倒酒,几个人边吃边说着闲话。
卖肉的毛子啃了口萝卜,问老王说“大胆哥,我看东院墙上又晾了两张黄狼儿皮,你啥时逮的?”“有三天了。就在街北头地里你三爷、三奶坟边上。”张赖皮接着说“你整天不闲着,一年不知逮多少。你就不怕黄大仙找你?”老王呷了一口酒,笑着说“怕啥!什么黄大仙、黄小仙的!那都是迷信,是自己吓自己!要有,你替我找来,我倒敢要它作媳妇!”“还是你厉害!别说半夜去坟地逮黄狼儿,就是那有一麻袋钱,我也不敢去拿!”王四、毛子也都咂咂嘴,附和赖皮。几个人吆五喝六,推杯换盏起来。
60度的大曲酒劲儿大,不多时,四人已有醉意。毛子连脖子都红了,对老王说“大胆哥,不满你说,我这天天卖肉杀猪,其实心里不安。俺娘每月初一、十五还在家给菩萨上香来。”老王酒量大,脸只稍红了些。夹了粒花生米边吃边说“只要能卖钱,哪管那么多!”王四低了声说“听说城里有人卖一种用电捉鱼的机子,可厉害呢,大鱼小鱼都跑不掉!要是有这机子,咱这大沟小河里鱼都不少,真能挣不少钱哪。”张赖皮接了话说“我去年到舅舅家走亲戚,见他那庄有人用,是挺厉害。不过后来听舅舅家小老表说那人被派出所拘留了,说是不让用。”“我们这穷乡僻壤,离派出所又大老远,他们才不来呢。”老王边说边动了心思。
四人一直喝到夜半才罢。王四、毛子、赖皮三个人踉踉跄跄走了,老王也倒床上扯起了呼。熬的好鱼汤竟在锅里忘了。
第二天,老王醒来,看桌子上盘盏狼藉一片,才想起鱼汤还在锅里。“热热鱼汤喝吧”老王心想。老王到厨房里一看,愣住了,锅盖闪开一半,锅里只剩汤在,鱼却都没了,雪白的鱼汤上还漂着几根黄毛。留在大水缸里的鲶鱼也没有了。连东墙上晾着的两张黄狼儿皮亦不见了。
老王怔了半天,才缓过神来。
刚入冬,老王不知从哪弄了台电捕鱼器。常常白天在家睡觉,晚上一个人悄悄背了捕鱼器到周围的沟塘里电鱼。一个晚上总能收获很多,白天拿到集上卖了,买了酒、肉回家,邀几个相好的,吃肉,喝酒,吹牛,真是比神仙还快活。
庄里老人家见他不分大小统统捉了,被他电过的地方也总有很多小鱼秧儿死于非命,白花花飘着,便说他做了孽事。老王听了也不争辩,只在暗地里偷笑。
这一天,老王像往常一样,给捕鱼器充满了电,睡足了觉。到了晚上,悄悄地背着捕鱼器出了门,离了庄往正西走去。
离庄约五里地,便是我们这的一条大沟,比庄边西大沟大得多了,我们都叫大王沟,过了沟就是别村了。大王沟宽而深,堤上杂树茂密,乱草丛生,又散落着一些或新或旧的坟包。听庄里老人讲,往年,沟西庄曾有人大白天往沟堤去寻走丢的鸡。寻了半天,只寻得一地鸡毛,草叶、树叶上溅了许多血,受了惊吓,病了半月方好。从此一庄的人便不敢独自往堤上去。白天尚不大有人来,晚上更无人影。树丛里、枝丫上亦时有野鸡、鸦、雀出没。雉飞鸦啼,兔奔鼠窜,月剪树影,风时摇枝,平添几分诡异。
老王是有名的大胆,并不在意这些。打开头灯,只顾往沟下走。因天旱少雨,沟里只小半沟水,这正好捕鱼,看来今晚会有不错的收获。电鱼用的是两根细长竹竿,一根绑了抄网,一根绑了电线。打开开关,把两根竿子伸向水中。沟里鱼不少,不过一支烟功夫,鲤鱼、鲫鱼、鲶鱼、泥鳅、餐条等等已装了小半桶。老王按捺不住兴奋,干得更起劲了。
随着竿子扫过一片水草,一条少见的大黑鱼泛上来。老王心中大喜,赶紧捞起来,往回收竹竿。哪知待收到桶边欲倒入桶里时,抄网里的大黑鱼赫然竟是一块朽烂的棺材板,在头灯照射下,泛着幽光。老王慌了心,赶紧扔出去老远,差点将装鱼的桶也带翻了。老王狠狠啐了一口,揉揉眼,定了定神,又接着将竿子伸出去。说也奇怪,过了好一会,一条鱼也没捞到。
老王提了桶,往前走了一段,找了块较平坦的地方放好桶,准备再捕一会。哪知,竿子刚入水,水面翻起一片水花,一条酒杯口粗的赤链蛇(我们这常见的一种黑红花纹蛇类,乡村人敬畏,称其为屋龙,意为住在屋里的龙。民间以辰为大龙,以巳为小龙。以前土木房子多住有此蛇,捕食鸟雀、鼠类,可护房屋、粮食免受雀、鼠糟蹋,一般避人不现。民间有屋龙现一现,家财去一半之说),眼冒绿光,顺着竿子爬过来。老王一时心惊肉跳,瞪大双眼,竟拿另一根竿子往蛇身戳去,那蛇却无事一般,只顿了一下,复又爬来,再戳,又顿一下,仍爬不停。老王饶是大胆,此时也是汗毛倒立,魂飞魄散,撇了竿子,也顾不上拿装鱼的桶,飞也似往家奔去。衣服被枝丫勾住,仿佛有人拉住他一般,只顾使劲挣脱,褂子、裤子被扯烂许多,头上、脸上也被树枝挂了许多血道道,像抓痕一般。到了家,插了门,倒床上,筛糠似抖个不停。
老王那晚便病了,高烧不退,躺床上不敢出门。庄里人去看他,只是摆摆手,并不说话。时好时坏,魇魇缠缠,拖了月余始愈。自此便不见他再逮鱼捉鸟了。有人喊他一起去,也百般推辞。
到了年下,和几个人在家无事喝酒。趁了酒酣,几个人问起来,老王方才说出那晚的事来。讲到大蛇追他时,几人都听得呆了,内有一人,夹着烟的手直抖,瞪着眼,脱口而出“我滴娘来,你真是个憨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