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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泊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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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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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晚餐

最后的晚餐

1

现在雪天是越来越稀罕了。已是年根,江北的通泰地区一片雪花还没见着。

蔡亚兰穿好衣服走到窗前,掀起窗帘,朝外望了望。外面灰蒙蒙,或是阴沉沉的,蔡亚兰搞不清楚这是有霾了,还是要下雪,现在这天还不透亮,地里蒙着一层厚厚的霜,倒是看得真真的。

蔡亚兰轻轻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又轻轻地把门带上,孙子王子航还在睡觉,时间还早。孙子在乡中心小学上二年级,学习成绩蛮好,今天需要返校,无非是领下寒假作业本,再领几张奖状,听老师表扬或鼓励几句,孙子的寒假生活就开始了。蔡亚兰悄悄来到丈夫王志勇的房门口,往里探了探身,王志勇似乎刚翻过身,被子还有些许的动。蔡亚兰住东房间,王志勇住西房间,两房之间隔着堂屋。自打孙子断奶后蔡亚兰就开始带着孙子睡,王志勇自然睡到了西房间,当然儿子和儿媳妇回来的时候,孙子会上楼跟着爸爸妈妈一起睡,但蔡亚兰和王志勇还是各睡各的房间,王志勇觉得自己一个人睡蛮自在的,免得打呼惹得蔡亚兰又睡不好,蔡亚兰本来就是个心重的人。蔡亚兰在房门口想了想,算了,不叫丈夫了。王志勇欠起身,从厚厚的两床被子里伸出脑袋,望着房门口的蔡亚兰,面带笑容地压着嗓子问:“你咋起这么早?还早呢!”蔡亚兰也不说话,就定定地看着丈夫。王志勇见状,问:“昨晚就听你一晚上都唉声叹气的,怎么了?”蔡亚兰还是呆呆地看着丈夫不说话。王志勇伸出手,拍拍被子,有点嬉皮笑脸地说:“来,到我被窝里再睡会。”蔡亚兰白了一眼丈夫,低声骂道:“睡你个头”,这才转身向厨房走去。

蔡亚兰穿过堂屋,从东房间后面的过道出了楼房东门,站在了厨房与楼房之间的巷子。巷子前脸是一道卷帘门,后脸是一道木门。蔡亚兰拨开门闩,吱呀一声打开木门,习惯性地打量打量由前面楼房、后面一排简易房子以及两侧围墙圈成的庭院。庭院的菜地里大白菜抱成粗粗的一团,菠菜、青蒜、青菜不惧严寒,炫耀着江北平原冬季里的那抹可餐的绿色,桃树和银杏光秃秃的,枯黄的落叶菜地。蔡亚兰又把木门关上,腊月的北风有些刺骨,吹在脸上像刀刮。蔡亚兰走到巷子前脸,拉起卷帘门,沿着门口的小道走到大路上,东西望望,大路上没有人走动,邻居家还都关着门,早起的麻雀在门口的油菜地里跳跃着觅食,见到蔡亚兰过来倏地飞起,片刻换个地又落了下来。太阳不知躲在哪里,也看不出东方的地平线有多少亮光,整个天空混沌不堪,只有大路前面连绵着的麦苗绿油油的,显出一些生机。蔡亚兰失神地折回身,低垂着头,看着自己脚上落满尘埃土黄色的保暖鞋正前后交替地移动,不禁苦笑一声,暗自叹道:“该走的走,该去的去,这个家算败了。”

蔡亚兰回到厨房,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围裙套上,双手背到身后去系围裙,系了半天也没系上。怎么这么个小事都磕磕绊绊的?蔡亚兰心里一急,眼睛就有些潮湿,不禁眨眨眼睛,压住有点想哭的念头,擤了擤鼻子,索性不系上围裙,就让它这么飘忽着。蔡亚兰来到了米缸前,舀了一小瓢米倒到洗米盆里,放上自来水,看着哗哗流进盆里的水有些愣神,等醒悟过来盆里已经一大盆水了。蔡亚兰忙不迭地关了水龙头,倒出些许水,把手伸进水里洗米,水的冰冷让蔡亚兰打了一激灵,神志这才清醒了不少。把米下锅,放好水,盖好锅盖,蔡亚兰坐到灶膛口的板凳上,开始生火。引火的稻草有点潮,蔡亚兰点了几次火柴,那点火苗才不情愿似的摇摇晃晃地在稻草上站住,慢慢地一点烟从灶膛口开始冒出,蔡亚兰把手里的稻草翻转了一下,让火头烧着更多的稻草,这才放下手里的稻草,从身后再扯一把稻草加到引燃的稻草上,顺势拉起风箱,灶膛里的火苗一下子大了起来,火光把蔡亚兰疲惫的脸色映衬出一些红。大铁锅的边沿溢出一些柴火的青烟,锅里的水开始有了被加热起泡的喧嚣,锅盖四周轻曼的水汽升起,随着风箱拉动的啪嗒啪嗒”声,厨房里这才有了烟火的感觉。

王志勇在老婆转身走后没有再睡,听着厨房里风箱拉动的声音,心思也被勾了出来。不过,这心思也就冒个头,就熄了火,这么多年家里家外的都是蔡亚兰主事,王志勇也自觉老婆就是比他会说话会办事,他多疼疼老婆,多挣点钱就是。蔡亚兰今天的举动有点异常,王志勇分明体会到老婆的不安和沉郁,不禁叹叹气,起身坐了起来。王志勇没急着穿衣服,感受着被窝外寒气的浸入才开始套上羊毛衫,加上羽绒背心,穿上棉袄,下了床,来到厨房。王志勇站在厨房门口,静静地打量老婆,蔡亚兰神情呆滞地烧着火。王志勇看着火光映衬着的老婆,脑中竟浮现出老婆年轻俊俏的样子。王志勇见蔡亚兰丢魂落魄似的盯着灶膛里的火,上前搭话,“今天这么早煮早饭?”蔡亚兰没抬头看王志勇,也没回话,把屁股往板凳的一边挪了挪,空出一半的地方让王志勇坐。王志勇紧挨着蔡亚兰坐下,两人一起感受着柴火的温暖。

“你今天还去上班吗?”蔡亚兰问,眼睛还是看着灶膛。

“上啊,上一天班180块钱呢,坐家里一分钱也没有啊!”王志勇不假思索地说。王志勇是在镇上一家电焊厂上班,按每天完成的定额计酬,超过定额的部分再按件计酬。

蔡亚兰想了想,说:“今天不要加班了,早点回来,晚上我让向东和小芹都回来,一起吃个晚饭吧。”王志勇眨巴眼睛,“咦,今天啥日子啊?怎么想起让他们回来一起吃饭?”儿子王向东和儿媳妇小芹有段时间没一同回来住了,两人正闹着离婚。

蔡亚兰苦笑一下说:“向东昨晚打电话给我,说子航一放寒假小芹就带他回姥姥家,想着也就今晚一家人能在一起吃个饭。”王志勇追问:“向东说好了他们两人晚上都回来?”蔡亚兰摇摇头,黯然说:“我今天一个一个的打电话,请他们回来。”王志勇不再说话,神情落寞下来,儿子儿媳闹离婚的事他也没个主意,也许小两口闹闹就好了,过日子哪有不闹的?王志勇半晌才说道:“要不我今天歇一天,帮你做饭吧?”蔡亚兰看看王志勇,勉强笑了一下,“算了,不用了,你去上班吧,到镇上顺便买点上好的羊肉回来,他们都爱吃,再买点卤好的鸡爪子,带辣的那种,小芹喜欢吃。”王志勇点点头,把身子往蔡亚兰靠了靠,蔡亚兰也把身子往王志勇靠了靠,两人都不再说话,望着灶膛里的火愣神。这愣神里自有一种相依相伴的温暖,王志勇觉得这样多好!可儿子儿媳却闹离婚,真糟心!

王志勇有点恼怒地说:“晚上吃饭要给他们立个规矩,不能一个个的都在单位宿舍住,这像什么话嘛!”蔡亚兰反问道:“他们听吗?”王志勇不禁有些埋怨,“你老这样护着,随他们散漫自由,一点规矩没有,这家迟早要散了。”蔡亚兰一听,有些委屈,问王志勇,“那都怪我咯?王志勇一见蔡亚兰委屈的样子,赶紧说:“不怪你,不怪你,我就是这么一说。”蔡亚兰站起身,揪了揪王志勇衣服,说:“洗脸去,一会吃了早饭去上班,别忘了我说的事。”王志勇点点头,看着老婆搭在身上的围裙没有系上,默默地从后面系好。蔡亚兰又不放心地继续叮嘱道:“晚上吃饭别乱说话,你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蔡亚兰觉得王志勇说话总是不过脑子。

蔡亚兰预感小芹不再回来不是没根据,如果小两口仅仅是闹闹,那还有回旋的余地。昨晚王向东打过电话后,蔡亚兰就到楼上儿子儿媳妇房间看了看,一只大号行李箱立在衣柜旁边,上着锁。蔡亚兰打开衣柜,衣柜里除了王向东的衣服和几件王子航夏天的衣服,其余的都不见了,这应该是前几天小芹独自回家一趟收拾好了的。蔡亚兰心头不禁一怔,拉开衣柜里的抽屉,原先蔡亚兰帮小芹收拾整理衣服时看到抽屉里放的都是她的个人小件物品,但现在抽屉里空空的,这明摆着小芹再也不回来了。而且偏偏这次小芹要带子航一起走,那是不是意味着孙子也不再回来?小芹是外省人,她和子航这一走,恐怕不仅仅是铁定了要与王向东离婚,而且她蔡亚兰恐也难得见到孙子了。想到这儿,蔡亚兰当时就感到一股气直冲大脑,她下楼想跟王志勇唠叨唠叨这事,可想到王志勇除了一顿恼火又能怎样呢?所以她想了一晚上,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她想办桌酒席,让一家人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她也说不清这是她自己对一家人在一起的念想呢,还是心存侥幸希望这桌饭能感化一下小芹,念在她这婆婆的份上,真到离婚那一步能把孙子留下。蔡亚兰不愿意把这些跟丈夫全盘托出,她怕王志勇因为这些又把不好的情绪带到工作中,毕竟电焊不能走神,需要专心。

蔡亚兰把粥煮好,焐在锅里,从老式碗柜里端出一碗鱼冻,放到厨房八仙桌上,摆好筷子,跟王志勇说,粥锅里蒸了馒头和鸡蛋,你自己拿,我去叫子航起来。鱼冻是蔡亚兰用草鱼鱼头和鱼尾,加了些花生米一起熬的,鱼的鲜和花生的香被熬得融合到一起,再经自然冷冻,将之当作吃早饭喝粥的小菜,爽滑开胃,用王志勇的话说,就着这鱼冻能多喝一碗粥。王志勇应着好,我自己来,你去带子航吧。蔡亚兰说,子航没得那么早,他且磨蹭呢,你自己先吃了上班去,别忘了买羊肉和鸡爪子。王志勇说,记得的,放心。蔡亚兰还想再叮嘱点什么,又觉得自己今天有点话唠了,反复说个事招人厌的,就没再说什么,去了自己房间。

王子航还没醒,被子外露着一张白白净净的脸,红润的脸庞像打了一层腮红,柔顺黑亮的头发盖到了前额,耳朵边透着红,长长的睫毛就像落在这张脸上的月牙,让王子航熟睡的样子显得格外生动,惹人喜爱。蔡亚兰坐到床边,侧身呆呆地看着孙子,听着孙子均匀的呼吸,不把手伸进被窝,摸着孙子柔柔软软的手。王子航的眼皮跳动了一下,慢慢把眼睁开,看到奶奶正坐在跟前,咧嘴笑了起来,露出白白如瓷的牙。蔡亚兰看到孙子醒来的笑,心都化了,也跟笑了起来。王子航一见奶奶笑了,调皮地把头一猛子缩到被子里,嘴里喊道,奶奶手冷,我捂捂,说着话银铃般的笑声便从被子里传出,惹得蔡亚兰甜甜地笑出声。蔡亚兰不禁在被窝里用凉手去摸孙子的肚子,再摸孙子的胳肢窝。王子航在被窝里躲着奶奶的手,捉到奶奶的手就一把抓住,用身子压了上去,嘴里喊道,不许动,奶奶,我捉到你了,你就不能动了。蔡亚兰应道,好,好,我不动。蔡亚兰和孙子闹了一会,把手从被窝抽了出来,柔声说道:“子航,不闹了,该起来了,今天要返校的。”王子航从被窝里伸出小脑袋,得意地问:“奶奶,你说我今天能拿几张奖状?”蔡亚兰故意说,能拿一张就不错了。王子航眼睛睁得滚圆,很不服气地喊道,不可能!我最起码有两张!

蔡亚兰把孙子从被窝里拽起,赶紧给他穿衣,王子航还在盘算着应该能拿什么奖状,任凭奶奶一会给他套上毛衣,一会给他加羽绒服的。蔡亚兰一边给孙子穿衣,一边问:“子航,你喜欢妈妈还是奶奶?”王子航没回答,他还没想过这问题,他还在想奖状的事。蔡亚兰再问:“子航,如果你去了外婆家,会想奶奶吗?”这次王子航倒是接话接得很快,蔡亚兰话音刚落,王子航就一把抱住蔡亚兰,奶声奶气地说:“想奶奶啊,可想可想了。”说着话,王子航夸张地笑了起来,用手扒着蔡亚兰的嘴,一边看着蔡亚兰咧开的嘴说话,一边咯咯大笑。蔡亚兰又问:“那要是妈妈就让你在外婆家,不让你回来呢?”王子航一听,眉头一皱,喊道:“不可能,我要奶奶。”蔡亚兰一见王子航真有点急了,赶紧安慰,“是,是,不会的,逗你玩的。”可王子航却是当真了,说着话,脸就阴沉下来,眼眶里渗出泪。蔡亚兰心头一紧,就把王子航抱在怀里,颤着声音安慰孙子,“子航会跟奶奶在一起的,一定!”王子航把脸埋到蔡亚兰怀里,蹭蹭蔡亚兰衣服,似乎把眼泪抹去,这才止住哭,穿上鞋,去厨房洗脸刷牙。蔡亚兰看着王子航这么一小人儿在面前走来走去的,眼前有些恍惚,心里越发阴沉下来。

这个时候外面比先前明亮了一些,但还是昏突突的样子。

2

蔡亚兰把王子航送到学校,看着孙子像小鸟似的飞进校门,才转过电瓶车车头,想了想是该向左还是向右。左边是乡里的集贸市场,虽不如镇上的大,但也基本能满足一般日常所需。右边是大勇超市,以日用百货为主,兼带着也卖些菜,不过大勇善于经营,兼带着卖的菜要么是集贸市场上没有的,要么是品相不错的,总之是要突出一个新鲜、时令的好来想了想,蔡亚兰把车向大勇超市拐了过来。

大勇老婆细红正站在超市门口,两手捧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遇到熟识的就笑吟吟地打个招呼,不时地喝一口热茶。细红看到蔡亚兰过来,脸上就堆满了笑,热情地招呼,亚兰,送伢儿啊?蔡亚兰应声“是的”就刹住车,把车在路边停好,伸出胳膊揽过细红,问道:“站外边不冷啊?”说着话就把细红扯进了屋。细红边进屋边问:“怎么了?啥事啊?”蔡亚兰也不接话,随口就问大勇在不?细红嘴里应着在,转脸对着里面大喊:“大勇,亚兰来了。”大勇正在里面货柜上补货,答应一声:“哦,你们坐,我一会就过来。”这个超市,细红就管收银,里里外外的事都是大勇张罗。蔡亚兰看着细红白胖白胖的大脸盘子,笑了一下,指了指细红大花棉袄都罩得紧绷绷的上身,说:“你看你,也干点活,肥得都流板油了。”细红拿过茶杯,倒上茶放到柜台上,不屑地看了一眼蔡亚兰,哼了一声说:“肥怎么了?我又不要漂亮,我还怕大勇不要我啊!”细红用脚踢踢柜台边的椅子说,你坐啊,别客气。蔡亚兰坐了下来,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细红转到柜台里面,面对这蔡亚兰,她习惯在柜台里跟人说话。

细红还是有点念念不忘刚才蔡亚兰说她胖,对着蔡亚兰低低地说:“别看我胖,我们家大勇喜欢。”蔡亚兰避开细红的眼光,淡淡一笑,说:“跟你开玩笑的,你还真放心上啊。”听蔡亚兰这么一说,红哈哈一笑,说:“我也开玩笑的呢!怎么了?有啥事?没事你不会来的。”蔡亚兰说,我买东西也没少来的。两人都笑了起来。

大勇拿了一袋瓜子过来,撕开一个口子,往柜台上倒,一边倒一边说,吃点瓜子,说着话就在蔡亚兰旁边的椅子坐下。细红抓过一把瓜子,放到自己面前,再把瓜子往蔡亚兰跟前推了推,嘴里也说着,吃瓜子,吃瓜子。蔡亚兰没作声,低下头又抬起,看看大勇,苦笑一下,说:“大勇,想麻烦你一个事。”蔡亚兰说完又看看细红。“看你这磨叽的,刚才就问你什么事,你说嘛。”细红嘟囔道。

蔡亚兰就把小芹可能带着孙子回娘家再不回来的事说了,说完叹了口气,看看细红,再看看大勇。蔡亚兰黯然地说:“这两人是好不起来了,弄不好孙子都留不下来。”细红听着蔡亚兰说话,一会看看蔡亚兰,一会看看大勇,眼睛还不时看看外面,等蔡亚兰说完,就问:“那找我们家大勇什么事?”大勇看了眼细红,使了一下眼色,说:“你别着急噻,听亚兰说嘛。”细红撇了一下嘴,不再作声。蔡亚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说出来不怕丢丑,小芹和我们家向东闹离婚,我就觉着蹊跷,一开始两人蛮好的,这小芹一到镇上上班没几个月,就开始跟向东闹别扭,这也不是那也不行的,一开始我也就忍忍,过日子哪有不闹的?闹闹也就过去了,我私下跟向东说了不知多少回,让他哄哄小芹,不要针尖对麦芒的。”大勇把茶杯往蔡亚兰跟前推了推,示意蔡亚兰喝茶。蔡亚兰摇摇头,接着说:“照现在看,小芹是心思铁定了要离,向东不肯办手续,小芹就干脆回娘家,逼向东。”细红插进话来说,之前听别人议论说是你们家向东要离婚,原来是小芹要离婚的呀,小芹有那么大能耐?不是看着挺乖的吗?蔡亚兰说:“外边人都瞎说的,两人一没回来住,就开始议论上了,没事都给说成有事了。你说得是呢,小芹看着是听话乖巧,可自己主意大着呢!我估摸着小芹外面有人了。”蔡亚兰终于把这话讲了出来,觉得挺难为情的,毕竟这也是家丑,好在大勇跟她青梅竹马,跟王志勇又是同学,蔡亚兰这才说得出口。

细红一听,夸张地一拍柜台,说:“就见不得这外面有人的!她一个外地的,还能在我们这地盘上翻天?咦,那这事跟我们家大勇有啥关系啊?”细红有些不明就里。

大勇对着细红一笑,说:“你没听出来吧?亚兰是想让我去小芹那厂子帮着打听打听,看看是不是小芹跟谁好了,我不是跟他们厂长熟嘛。”大勇又对着蔡亚兰问:“是这么个事吗?”蔡亚兰点点头。细红应了一声“哦”,心里有点酸,嘴里就说,你倒是理解得挺快,亚兰还没说你就知道。大勇听着细红的话,未作表示,就问蔡亚兰,有用吗?就算小芹外面真有人了又能怎样?蔡亚兰看看大勇,说:“说不定有用。”大勇不再说什么,站起身。蔡亚兰也跟着站起身,说:“耽误你们工夫了,我去买点菜,晚上我让两孩子都回来,一家一起吃个饭,这家也就散了。”大勇用眼梢注视着蔡亚兰转身向门口走去,嘴里含糊不清地安慰,没事,没事。蔡亚兰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拍着自己的衣服下摆,说:“你看我,这脑子不知在想啥,嘴里说着买菜还是忘了买菜。”细红说:“我就说呢,难不成你还去那边买菜,我这儿都有。”大勇问好蔡亚兰都需要些什么菜,就到后面去备货。

蔡亚兰计划着按小型家宴的规制准备这顿饭,一家五口人,菜不用太多,四个冷菜,四个热菜,两个汤菜。冷菜里醉虾、猪头肉、白切羊肉是本帮菜。醉虾选新鲜活的小河虾,洗净后用酒浸泡,虾醉而不醉,河虾的鲜嫩在酒的作用下吃起来回味绵长;猪头肉以本地几家老店做得最为地道,将精选的猪头放至陈年老卤汤,加入一只草鸡,文火煨熬,熟后冷却,切片装盘,蘸上蒜汁之类食用,醇厚不腻;白切羊肉则为清汤煨熬,仅加入生姜、大葱之类,熬出羊肉自身的肉香,冷却之后几无膻味。冷菜里也就醉虾需要买好虾后回去现做,其余的直接切盘或装盘即可。大勇超市卖的是正宗老店的猪头肉,价格比集贸市场的贵一些,蔡亚兰还是愿意买这里的。蔡亚兰计划的热菜有翡翠文蛤饼、清蒸梅子鱼、茨菇炒肉片、豌头儿扣肉,这几道菜里文蛤、梅子鱼、茨菇都是本地食材,豌苗直接地里现掐即可。两道汤菜是竹蛏汤和杂烩汤。竹蛏烧汤比较废工夫,先要把竹蛏干泡发,剖开洗净,切成小条,加入少许肥瘦相间猪肉条一并翻炒,注入高汤后文火煨熬,待汤汁渐浓加入冬瓜条或白萝卜条再行煨熬,汤白怡人,鲜香清爽;杂烩汤的本帮做法有讲究做法,也有一般做法,但都离不开白肉、肉皮、鸡蛋、青菜,这青菜是本地青菜,贴着地长,不长高,叶片肥厚,色泽青黑,其味微苦,食之苦后甜来,即使是一般做法,也是自得其妙的。这些菜一般难得集体亮相,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很接地气。

大勇把货备好,一手提着一兜子,一手拎着一壶大肚子陶罐过来,跟蔡亚兰说:“虾我都挑好了的,一个一个都是活蹦乱跳的,到家放河水里养着,晚上才吃呢。”说罢把兜子放到柜台上,跟细红说:“你结账吧。”细红扒拉着兜子,一边看着,一边算账,嘴里念念有词。大勇把那壶陶罐递给蔡亚兰,说:“这是我送给志勇的,朋友家酒窖自己酿的,纯粮食酒,不上头,晚上让他少喝哦,不要发脾气呢。”蔡亚兰想推却,看到大勇不容多说的眼神就接了过来,说:“客气的,那等志勇放假不上班了,让他请你一起喝。”大勇把手一摊,说:“我这年前是没空的,要忙到三十晚上,正月里我找他,有段日子没一起喝酒了。”细红又插进话来,“亚兰,我们家大勇可是老惦记着你们家志勇了,这酒他可真没舍得给别人送过,别看没几个钱。”蔡亚兰漾着笑,点头称是,嘴里应着,谢了,谢了。细红突然“咦”了一声,问大勇,“你不是拿蛏干的吗?怎么还有煮好的竹蛏?”蔡亚兰也疑惑地看着大勇。大勇说:“是这样的,亚兰把蛏干买回去再做,挺费工夫,还要再弄别的菜,再接伢儿,我就把冰箱里煮好的竹蛏拿了一半送给她,晚上她加点冬瓜稍微咕嘟一下就可以了,省事。”细红哦了一声,没说什么。蔡亚兰赶紧说:“不行的,大勇,我回去自己弄就是了。”细红说:“亚兰,没事的,这也是大勇的一片心意,不用见外。”蔡亚兰赶紧跟细红说:“那算钱,一定要算钱。”大勇皱着眉,有点埋怨地说:“你倒是真的见外了,这点东西算什么钱嘛。”细红笑了起来,说:“亚兰,你就是太认真,换了我,别人给我多少我拿多少,又不是我要的,没事的,别太在意。”蔡亚兰有点尴尬地红了脸,嘴里喃喃道:“真的是不好意思,太过意不去呢。”

大勇把店里的事情交待好,就骑上电瓶车去了镇里。蔡亚兰把菜放到车上,本来准备也走,看着大勇的背影,不禁用余光扫了一眼细红,看见细红也正望着她。蔡亚兰干脆转过身,又走进店里,问细红,我是不是应该买一瓶红酒啊?细红开心起来,觉得蔡亚兰这事都跟她商量,挺有存在感,就跟蔡亚兰介绍几种红酒之间的异同。蔡亚兰听着听着,就笑着说,我也搞不懂,我看就是牌子不同,就拿这瓶长城干红吧。蔡亚兰估摸着大勇已经走远,这才停了闲话,跟细红道了别,骑上车,往家驶去。

3

蔡亚兰到家后,把菜一一分类放好,河虾用河水养着,文蛤也用清水泡着,让文蛤再张口吐吐泥沙,然后开始把几块焯过水的前夹心猪肉切成见方厚片,准备腌上备做扣肉。这些活是需要时间消耗的,蔡亚兰就先做,然后再做别的事情,别的事情做好了,这边的活又可以续上,蔡亚兰做事历来都是有条理,再繁杂的事经她手一摆弄似乎就顺理成章、有条不紊起来,可现在她心里却是杂乱无章。蔡亚兰低头切着肉,一团黑影从巷子里慢慢移过来,倚到了门框上,蔡亚兰不用看就知道是邻居陈大华来了。蔡亚兰懒得扭头搭话,继续做着自己的事,她现在不想跟人说话,一搭话又是一番天南地北的闲碎话,蔡亚兰看着心烦,没那个心气搭寡话。那团黑影在门框上倚着,不动,也无语,蔡亚兰知道那团黑影里的一双有点浑浊的眼正滴溜溜地在厨房的空间里到处张望,也一定会根据所见到的各类菜在盘算着这志勇家是有什么安排。果然黑影处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蔡亚兰这才扭过头,装作才发现门口有人,勉强地招呼道:“哦,我以为是哪个呢?是大华啊!”陈大华笑笑,说:“你家今天客气呢!买了河虾、蛤子,还做扣肉,要请什的人啊?”蔡亚兰没好气地说:“自己家里就不能吃啊?”蔡亚兰不再说话,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陈大华呵呵一笑,有些揶揄地说:“你倒舍得呢!”说着话,陈大华就走到蔡亚兰旁边,在八仙桌旁的条凳上坐下,看着蔡亚兰做事。蔡亚兰不免有些烦躁,左手指按住肉块,右手持刀下切的力气就大了起来,刀口抵到砧板上还再剌上一刀,好像砧板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怨气,要把这怨气剌得支离破碎、体无完肤,心头才会舒缓一些。陈大华看蔡亚兰这个样子,好像什么也没感觉到,泰然处之,依然紧着追问:“不请人就家里吃,那向东和小芹都回来?”蔡亚兰想发火,跟你有关系吗?你管我儿子他们回不回来呢!想想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愣愣地咽了回去,她还不想由此又引出对儿子婚姻状况的话头来,就含糊不清地应道:“呃,还没打电话。”蔡亚兰嘴里搭着话,按住肉块的左手后移得慢了一拍,右手的刀就下来了,一股针刺般的痛从蔡亚兰指尖腾地升起,漫过手背、胳膊、大脑,再过山车一般地坠入到拿刀的右手,右手本能往外一斜,刀口歪着就削起一层皮,连带着一层肉,瞬间手指上就涌出一团血。蔡亚兰哐当一声把刀扔在砧板上,吓了陈大华一跳。陈大华身子后倾,生怕刀跳起再伤着他似的,嘟哝道,哎吆喂,你骇人呢。蔡亚兰看着只剩一点皮还连着的伤口,血已经流到肉块上,再看看陈大华这吓着的样子,蔡亚兰心头倒感觉舒坦了许多。如果说人的痛有千百种,那身体的伤有时候倒也能转移、分担或化解着一部分心头的隐痛,至少蔡亚兰现在就是这种感觉。蔡亚兰让陈大华到靠窗的碗柜抽屉里找创可贴,举起左手,静静地看着伤口,血就顺着手指流下,像一条鲜艳的小河在蔡亚兰的手背上开疆辟土,待快到手腕时蔡亚兰把手垂下,血流改变了方向向下游流来。陈大华拿来创口贴,诧异地说:“你摁住点口子啊!别让它流血呀”蔡亚兰笑笑,这点血算什么,又死不了人。陈大华呃了一声说,腊月里的,瞎说什么呢。说着话,陈大华就把创口贴给蔡亚兰的伤口缠上。蔡亚兰活动活动手指,说:“还好是左手,不耽误干活。”陈大华说:“哎,这大冷天的,你这手就尽量别下水,一冻更疼。”

许是因为陈大华帮着处理伤口的缘故,蔡亚兰对陈大华脸色和缓起来,这才算是招呼上陈大华,“你今天不找人摸长牌去了?”陈大华讪笑,“上午打什么牌,下午打。”蔡亚兰说:“你上午也没少打啊。”陈大华就笑,说:“现在又没活做,就忙忙吃的,不打牌干嘛去。”蔡亚兰说:“就是,现在地里也不用忙,不打牌做啥。”说着话的工夫,蔡亚兰把肉切好,放到大盆里用生抽、老抽、黄酒、白糖、盐、姜片、蒜末、葱拌拌,腌上,再用保鲜膜把盆面封好,以便更能入味。蔡亚兰做好这些,拍拍手,拿起一只破了边的塑料菜蓝,对陈大华说,不陪你了,到地里掐点豌头儿去,身子就往外走去,这就算是下了逐客令。陈大华也怏怏地跟着,边走边说,你掐豌头儿,做扣肉衬菜哦,这会儿掐有点早,晚上才吃呢。蔡亚兰没回应,她想支走陈大华后好给儿子和小芹打电话,约他们晚上都回来一起吃饭。同时蔡亚兰又在等着大勇的电话,她不想当着任何外人的面接大勇的电话,更不想外人听到大勇在电话里都说些啥,至于豌头儿早点晚点掐,这一会儿工夫不影响多少口味的。

豌头儿长在胡桑田里。这个季节的胡桑要么只剩一根根的枝条立着,要么就是已被剪枝做了柴火,总之不会遮阳,正好种上豌豆。所谓的豌头儿其实就是豌豆茎的嫩尖,掐了又会分芽,长出新的嫩尖。豌头儿需得爆炒,姜末炝锅,无需其余佐料,稍微翻炒两下,撒点盐花即可出锅,清冽可口,吃不厌的。开了春,豌头儿才开始慢慢变老,尤其是豌豆一开花,豌头儿才回归到仅是豌豆的角色,作为食材的身份也就暗自退场。蔡亚兰来到门口大路边的胡桑田,跟在后面的陈大华说:“你家这块胡桑田的豌头儿长得不丑呢,够你家吃的。”蔡亚兰应道:“不丑哦,你们要吃尽管来掐。”陈大华应着好,身子往家走去。蔡亚兰看着陈大华的背影,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弯下腰开始掐豌头儿。不大一会,菜盆里的豌头儿就冒了尖,晚上吃的已经够了。大勇的电话还没来。蔡亚兰拿出手机看看,没有漏接电话标记,悻悻地放回手机,眼睛往远处的土地庙望了望,她想去敬下香。

在那一片绿油油的麦地中间,孤零零地立着一座墙体釉面暗青瓷砖、屋顶砖红琉璃瓦的小房子,房子前一颗老大粗壮的银杏树默默地俯视着这一片苍茫大地,一面有些褪色的旗子在旗杆上挂着,随着北风招展开一团红色,在这昏沉的天空下倒是显得有些夺目,这就是这一片的土地庙,是大家集资新盖的,虽仅是一所大通仓建筑,但总比原先铁皮围成的棚子宽敞高大了许多。土地庙北墙悬挂着土地公公、土地娘娘的画像,香案上陈列着香炉烛台,香案前摆着草编拜垫,庙前有一小块空地,立着旗杆,设着带雨棚的大香炉,而在这空地的东南角就是那颗银杏树了。据传这颗银杏树已有上百年历史,原先就长在土地庙门前,土地庙在历次运动和政策演进中是盖了拆,拆了盖,唯有这颗银杏树自始而终地长着,看着红尘沉浮而自岿然,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庙宇,在没有土地庙的日子里,自会有人前来对着它设案叩拜。蔡亚兰把掐好的豌头儿放家里后,看大路上行人稀少,通往土地庙的道上没人走动,就拿了一把香走了过去。到了土地庙后,蔡亚兰看看土地庙里没有别人,就拿出手机,给儿子王向东打电话。这个场所打电话最合适了,在家打电话,保不齐会有串门的,在这里打电话既无人打扰,可以专心说话,又有房子挡着些风,还有神灵的庇护。

电话接通,蔡亚兰说:“向东,晚上回家吃饭,我让小芹也回来,大家一起吃个饭吧。”王向东直截了当地说:“不想回去。”蔡亚兰说:“小芹等子航一放假就要回去,那是不是明天就要走啊,一家人一起吃个饭怎么了?”蔡亚兰有些央求起来。“她要走就走呗,干嘛非得一起吃饭啊?”王向东有些烦躁。蔡亚兰突然严厉起来,语气强硬地说:“晚上你必须回来,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有什么问题不能当面说开吗?还要不要这个家了?”蔡亚兰说着话,语音里有了哭腔。王向东沉默一会,勉强地答应了。蔡亚兰又强调叮嘱了一番,晚上必须回来,正在这个时候大勇的电话进来了。蔡亚兰听着大勇的电话,神色越来越冷峻,默然无声。大勇在电话里见蔡亚兰没有回应,喊道:“亚兰,你别急啊,你说话啊!”蔡亚兰这才敷衍地说:“没事,我没事。”大勇不放心地说:“我晚上过去吧,帮你们说说话。”蔡亚兰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同意大勇的提议,仰头看看天,一只乌鸦正好从她的头顶飞过,随着乌鸦沙哑的“哇——哇”,一滴鸟屎不偏不倚正落在她的脸颊上,蔡亚兰顿觉晦气,丧气地说:“大勇,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我怎么这么蠢啊!”大勇紧着就说:“亚兰,你要听话呢,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就这么定了,晚上我过去。”大勇希望他的到来能多少安稳一下蔡亚兰凌乱的心。蔡亚兰说:“大勇,我今天切菜把手给切了。”大勇问:“伤得厉害不厉害?敷药了没有?”蔡亚兰从兜里掏出纸巾,狠狠地擦去脸上的鸟屎,没回应大勇的问话,只是说:“不用,你不要来,谢谢你。”蔡亚兰情不自禁地跟大勇说了手指受伤的事,感觉心里能好受一些。他们从小一起玩,蔡亚兰遇到蛇、刺猬之类的,或有什么危险的时候就总习惯躲到大勇后面,让大勇去直面。大勇在电话里还想说着什么,蔡亚兰就把电话挂了,咽下一口唾沫,她仿佛听到一种悲哀在身体内的回响,那种类似于从深井里传回的回响。

蔡亚兰坐到拜垫上,失神地看着绑着创口贴的手指,深棕色的创口贴上已经洇出一些血色,被创可贴禁锢的血蠢蠢欲动,带着压抑积聚在伤口处。一阵风过来,拂过蔡亚兰的伤口,那种隐隐的痛袭来,从手指尖向全身弥漫。蔡亚兰起身,把香点好,插到香炉里,咚的一声跪到拜垫上,双手合掌,向着土地公公、土地娘娘静穆祷告,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应该祷告什么,只是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画像。土地公公笑容可掬,土地娘娘宽厚慈悲,他们都注视着香烟缭绕中的蔡亚兰。蔡亚兰实在想不起应该祷告什么,就重重地磕下头。一拜,蔡亚兰万千头绪;二拜,蔡亚兰潸然泪下;三拜,蔡亚兰身体微颤,泣不成声。之前蔡亚兰对小芹外面有人还只是猜测,但对儿子的婚姻还是抱有希望的,但现在确认了小芹外面有人,她才突然明白儿子王向东为什么不愿意回来住,儿子不可能不知道小芹外面有人了,他是在躲避,以承受父母责备的代价躲避来自亲人的盘问。对儿媳妇的失望,对儿子的内疚,对整个家庭的灰心,在蔡亚兰心里翻江倒海。蔡亚兰三拜之后,擦去眼泪,拿出手机给小芹打电话。

电话接通后,蔡亚兰和小芹都沉默着,二人似乎都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过了一会小芹在电话里称呼了一声蔡亚兰“妈”,电话又陷入沉默,彼此都能听到对方在电波里的呼吸。蔡亚兰打破沉默,冷冷地说:“小芹,你不是要带子航回去吗?晚上回来,大家一起吃顿饭。小芹说:“我不回去了,晚上要加班,我走的时候回去拿下行李箱就行。”“那你打算一到家,拿了东西,带上子航就走?你觉得合适吗?”蔡亚兰问得若无其事,却又不容置疑。在小芹的印象里,蔡亚兰跟她说话总是客气的,总是商量的语气,而现在这语气看似波澜不惊,却透着一股生冷,小芹不免有些紧张。小芹问:“那向东也回来吗?”蔡亚兰说:“向东回来,他不回自己家干嘛去?”蔡亚兰说到“回自己家”的时候加重了语气。小芹本想说“那向东回去我就不回去了”,可蔡亚兰言语中的“回自己家”提醒着小芹,那是王向东的家,她有什么理由以自己回去来排斥王向东的回家呢?可自己选择不回去似乎也在被蔡亚兰质疑,小芹不免有些心虚,就这样一纠结,一犹豫,小芹鬼使神差地就应了蔡亚兰,“哦,好吧。”小芹的话音刚落,蔡亚兰的电话就挂了,小芹怔怔地看着电话,心头七上八下起来。

蔡亚兰现在倒是冷静下来的,悲愤与憋屈尽管依然存在,但都蜷缩于某一个角落,她发现这得益于与小芹的通话,这番通话让她对小芹的关系界定有了思考。大勇的电话让她认识到小芹其实是这个家庭唯一的一位外来人,跟外人打交道需要情绪化吗?能情绪化吗?蔡亚兰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一般,重新审视着如何构建与小芹的关系,但又陷入一种茫然。蔡亚兰走到香案前,望着土地公公那笑眯着的眼,心里默默地问,土地爷啊,我怎么办?土地庙里无应答,只是不时听得旗杆上那面旗子被风吹得啪啦啪啦”作响,呼应着蔡亚兰心头的茫茫旷野。

4

蔡亚兰提前来到学校门口,准备接王子航。蔡亚兰本来打算先到大勇超市,找大勇再聊聊小芹的事,怕一聊拖了时间耽误接孩子,就干脆先到学校门口等着。

已是近中午时分,这昏沉了一上午的天也没见亮堂多少,云层反而越积越厚,不见一丝阳光的直射,只能依着云层透出的一些亮光让人知道这还是白天。北风延续着昨晚的步调,不紧不慢地吹着,无论是走路的,还是骑着车子的,都是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似乎都不愿意在外面多呆。蔡亚兰用大围巾包住头,在脖子上再绕了一圈,一张脸只露出个眼睛,但还是觉得这被风刮着的脸有些疼。蔡亚兰干脆把电瓶车放好,躲到学校围墙外面,背着北风。慢慢地,学校门口接孩子的人越聚越多,人群开始从门口往两边延伸,女人们基本上和蔡亚兰一样都只露着眼睛,男人们则多是缩着脖子,跺脚兼晃悠着身子。接孩子的基本都是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们,蔡亚兰身边站着一位男的,不时看看蔡亚兰。

蔡亚兰的目光越过面前的人群,投向远处,她也不确定是看着什么,也许是天空,也许是一排住家的屋脊,而在这天空之下,屋脊之上,偶尔飞过的鸟是动态的,还能让人有兴趣关注一下。蔡亚兰数过已经有鸟六次从那片屋脊上飞过,那片屋脊之下就是她的娘家,娘家的隔壁就是大勇家。如果时光倒流50多年的话,这个时候的蔡亚兰应该是在和大勇一起玩耍,一起过着小孩期盼过年的日子。比如在地上画个方格,比赛跳格子,那蔡亚兰肯定赢,蔡亚兰一赢,大勇就拍手喊着好;比如两人一起去看杀猪,蔡亚兰躲在大勇身后,拽着大勇衣服,伸出脑袋,怯怯地看那白晃晃的长尖刀怎么一刀子进去,一股子鲜血喷出,猪哼唧两声没了动弹,大勇转头看到蔡亚兰一脸的惊悚不禁笑了起来,赶紧拉着蔡亚兰的手钻出人群;比如家里一年唯一一次蒸馒头,大勇必是过来帮着一起拾馒头,蔡亚兰负责点红花点,有时候大勇把蔡亚兰点好花点的面皮揪下来吃了,蔡亚兰就笑骂大勇好吃宝儿,再重新点上,不让大人发现;最好玩的是,家里做好酵条馒头,切成片儿,晒馒头干时那从苇帘缝隙处落下的馒头屑总是招来许多麻雀,大勇就用一根短树枝支起筛子,树枝上扎好绳子,绳子的另一端一般在蔡亚兰手里,然后两人远远地躲在门后紧张而兴奋地守侯着,待麻雀左顾右盼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步入筛子罩着的区域后,绳子一拉,筛子轰然扣下,反应慢的麻雀就被罩上。就这样,玩耍中,年就一天天地过来了。大年初一一早,蔡亚兰穿着原先的棉袄,套上新做的罩衫,抓一把炒花生放到罩衫前兜,走出家门,对着红彤彤的太阳喊一嗓子“大勇”,大勇应着声就出来了,两人像早起的鸟,叽叽喳喳地飞到一起。大人笑着喊,亚兰,再吃点东西去玩啊,喊声中蔡亚兰已是随了大勇跑得远远的。蔡亚兰想着这些,想着那个时候的自己也就是现在孙子这样的年纪,不免唏嘘时光真是个恍若如梦的东西。

蔡亚兰身边的男人见蔡亚兰收了远望的目光,这才客气地打着招呼,“你是王子航奶奶吧?”蔡亚兰转过头,看着男人有点面熟,但又想不起是谁。农村是个熟人社会,即使路上随便两人,说着话没准就能说出一个共同熟悉的人,所以蔡亚兰也就笑着说:“嗯,是呢,你也来接伢儿。”男人说:“有件事跟你说下,你们家王子航在班里老说我们家伢儿没妈,是孤儿,弄得我们家伢儿回家就哭,一哄就半天,唉!”蔡亚兰问:“那是不是没娘嘛”男人说:“哪里呀,伢儿爸妈离婚了,伢儿妈另嫁人了,伢儿还是有妈的,再说也不能把这就说成孤儿啊!”男人有些埋怨,看看蔡亚兰,接着又说:“这种话吧,细伢儿应该是讲不出来的,一般总是跟大人学的,你们要说说伢儿。”蔡亚兰一听,这话明显是在指责他们大人,心里就有些气恼,说:“哪个大人没意思叫伢儿这么说话?细伢儿说这话就别当回事,这大人还跟着起什么哄?”男人不乐意了,转过身站到蔡亚兰面前,也不怕正迎着北风,说:“你这人不讲道理呢,没把伢儿教育好,还护短”蔡亚兰看男人有些急,便不想再回应什么,躲过男人直勾勾的目光,轻蔑地撇了撇嘴,想走开。男人伸出胳膊,拽住蔡亚兰的衣服,厉声说:“你别走,我们把话说清楚。”蔡亚兰一甩身子,甩开男人拽着衣服的手,喝道:“你揪我衣服干吗?”这个时候,王子航和一个小女孩跑着过来,王子航叫着奶奶,小女孩叫着爷爷,两孩子就到了蔡亚兰和男人面前。男人把小女孩搂住,指着王子航责问:“你是说我们家伢儿是孤儿的吗?”王子航本来还是笑逐颜开,被男人这么一责问脸上的笑就僵住了,怯怯地抬眼望着男人,小女孩也愣住了偎着爷爷,看着王子航。蔡亚兰把王子航护住,厉声问:“你吓唬我伢儿做什的?”男人一边伸手来揪王子航,一边说:“我今天倒要问问清楚,这话是不是你说的?”王子航一看这架势,倒是真的被吓哭了,小女孩也跟着哭了起来。两孩子一哭,接孩子的大人们纷纷围了过来。蔡亚兰一把将王子航扯到自己身后,骂道:“你这么一大男人,有出息呢,跟细伢儿不依不饶的,丢不丢人?”男人放开嗓门,有些恼凶成怒,喊道:“我丢人?你们家这有娘养没娘教的东西!”蔡亚兰一听这话,而且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骂,一股气直冲脑门,照着男人一大嘴巴子就扇了过来,抬腿照着男人又一脚,责问道:“你骂谁呢?你骂谁呢?这腊月皇天的。”按习俗,腊月众神降临,应言语谨慎,忌恶语诅咒他人,而被他人谩骂亦预示来年多有磨难,诸运不畅。男人没想到蔡亚兰会突然发起攻击,脸上挨了一大嘴巴子刚醒过神来,腿上又被踹了一脚,一个踉跄就跌坐在地。这院墙和马路之间是一块泥地,经常有人走动,泥地被踩得结实而成了路,加上这是冬季,泥路更是硬硬,且凹凸不平。男人屁股尖着地,顿觉后背一麻,就有些动弹不得,嘴里痛苦地“哎哟”一声,整个人蜷缩成一只弯曲的虾米。几个人惊呼着就上前想扶男人起来,男人摆手,皱着眉,说:“别动我,别动我。”蔡亚兰一看这个样子,心里有点慌,佯装镇静,说:“你到医院去看哦,拍个片子,我不赖,赔你。”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稍微缓缓,能自己动了去医院看看,就这么跌一下,不会有大事。有的人还笑着说,这个梦,还不如个女人。

蔡亚兰领着王子航和小女孩倚到围墙,背着点风,还把小女孩的衣服紧了紧,让王子航好好陪小女孩,交待王子航不许欺负小女孩。蔡亚兰一时也不好走,蹲到男人跟前,想了想问,要不我打个电话,让你家谁过来带你去医院?男人瞪了一眼蔡亚兰,说:“我要你打?我自己不会打呀”男人问:“你家住哪里?”蔡亚兰爽快地说:“我家就南边第二排,我男的叫王志勇,我不赖的,也赖不掉。”男人看看小女孩,小女孩已经跟王子航玩上了,两人在分着什么卡片。

看这两人一时半会争论不出个结果,人群开始慢慢散去。蔡亚兰看着各奔东西的人们,有些懊恼起来,心里埋怨自己怎么就一下子没按住火气惹了这么一祸,要不说人倒霉的时候,喝水都塞牙。如果仅是个塞牙也就罢了,那顶多难受难受,即使继续塞着牙,一习惯也就好了,可现在这分明是根鱼刺卡在喉咙里,不是习惯了就能了的事,是个麻烦。蔡亚兰心里就祈求但愿真的没什么事,盼着男人能正常地站起来。蔡亚兰伸出胳膊,试探地扶着男人,商量着说:“你看看能不能慢慢站起来。”男人单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向蔡亚兰伸过去,蔡亚兰就拉着男人伸过来的胳膊。男人说:“你别拉,扶着点,我慢慢起来试试。”男人咬着牙,努力地把身子挺起来。蔡亚兰赶紧转到男人身后,双手从男人胳肢窝下穿过,说:“我不拉你,帮你做点劲,你自己慢慢起来。”男人应着好,借着蔡亚兰双手的支撑,腿上用上力,人终于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男人用手摁住屁股,慢慢左右稍微动了动,再轻轻摇了摇腰,嘴里说:“还好,应该没事。”蔡亚兰说:“没事就好,没事才好呢!”

男人看着孙女和王子航两人在一起玩得挺好,两孩子有说有笑的,似乎大人之间刚才的争执没发生一样,有些哀伤地说:“看细伢儿就是细伢儿,我家这细丫头在学校不被欺负就好了。”蔡亚兰问:“你儿子在哪里上班?”男人嗨了一声,说:“在外地打工,年底才能回来,平时也就我们老两个人带着孩子,孩子作业我们也不会辅导,女伢儿又娇气,一受委屈就哭,唉!”男人长长叹口气,脸上的愁容和这天气一样,看着阴沉。蔡亚兰听着这话,唤着孙子,“子航,来。”待孙子靠近过来,蔡亚兰问:“子航,我问你,你说没妈的孩子就是孤儿,那你跟爷爷讲清楚这是跟谁学的?”王子航说:“电视里这样说的。”蔡亚兰又招呼小女孩过来,蹲下身,拉着小女孩的手,用手捋了捋小女孩额前的头发,说:“你有妈的,爸妈离婚了也是有妈的,你不是孤儿。”蔡亚兰再对着孙子说:“子航,以后不能这样说,离婚是大人的事,跟孤儿没关系,你们是同学,要互相帮助,好不好?”小女孩甜甜地说,奶奶,王子航学习可好了,他不帮我。蔡亚兰怜惜地摸摸小女孩的脸蛋说,我跟他说,让他帮你。蔡亚兰站起身,对男人讲,你家这细丫头长得真招人疼呢。男人笑了起来。

在一阵寒暄中,蔡亚兰和男人算是达成了对刚才争执的和解,虽没明确下个一清二白的结论,但彼此都没再提谁的不是。蔡亚兰让男人试试,看能不能骑车,如果能自己骑车就早点把孩子接回去,外面太冷,别冻着孩子。男人骑上车,感受着身体的反应,启动电瓶车,车子缓缓地前移了一点,男人刹住车,招呼孙女过去。蔡亚兰抱着小女孩,把小女孩放到车后座上,拉下小女孩的羽绒服袖子,让小女孩的手躲到袖子里,说细丫头,你抱好爷爷,坐好了,别乱晃。小女孩把头侧着贴到爷爷后背上,向着蔡亚兰点点头,黑黑的眼里泛着甜美的光。蔡亚兰不禁亲了一口小女孩,夸了一句,嗯,真乖。男人启动电瓶车,车子晃了一两下后,慢慢向前驶去。蔡亚兰看着男人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差不多成为一个黑点的时候才招呼王子航上车,去往大勇超市。

5

学校离大勇超市大概500米的距离。之前蔡亚兰看孙子王子航和小女孩在围墙边玩卡片,就恍惚看到当年自己和大勇在一起玩耍的样子,现在这500米的距离就像一面巨幅的银幕,陈列着他们的过往,而她座下的车就是一根拖动播放的指针,随着指针的移动,过往从起点开始一帧一帧地清晰呈现。谁没有过去呢?有些尘封的记忆在某一个时间点会因某一件事被触发,尽管这不代表过去就会复活。蔡亚兰乐于在这500米的距离里让这过往沉渣泛起,哪怕是春心荡漾,哪怕是暗自神伤,都无所谓,一切照单全收。

蔡亚兰和大勇从小就在一起玩,一直觉得大勇就是身边可以随时召唤的人,直到大勇去镇上上了高中,而她没能去上高中,她才感觉一个身边的人突然离她远了,这个人再也不是可以随时召唤的,她有了盼望的感觉。大勇平时住校,每周末才回一趟家,一开始大勇一回来,蔡亚兰还兴奋地去找大勇,问东问西,似乎对大勇在外学习的生活很好奇,也很羡慕。慢慢地蔡亚兰有些不好意思了,尤其家里人提醒说,一个大姑娘家,别总去找大勇,被人看不起,她就盼着大勇能主动找她。但大勇好像也害羞起来,两人见面竟不知聊啥,有时候坐了半天,说不上几句话,蔡亚兰只得尴尬地说,我走了。大勇红着脸,应着哦,起身送蔡亚兰。每当这个时候,蔡亚兰是绝不回头的,有时候还会故意蹦着往家跑,一边跑,一边哼着小调调,身后是大勇满眼的凝望。

那一年的麦收似乎比往年早一些,前几天看着还有点泛青的麦子在太阳的炙烤下,没几天就迅速金黄,布谷鸟急匆匆地赶过来,一声一声地叫着“麦割——麦割”。生产队长夹着根烟,拤着腰,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走了一圈,抹了一把麦穗,两手一搓,吹掉麦芒、麦壳,掌心里就是一粒粒饱满浑圆的麦粒。生产队长一路走过来,一路喊着,麦——收得个喽,明天收麦,大家准备准备。各家各户找出镰刀,拿出磨刀石,在此起彼伏的嚯嚯磨刀声中,那一把把镰刀刃口铮亮。蔡亚兰干活麻利,细作,没多一会,就把家里的四五把镰刀磨好,在地上一字儿排开,太阳一照,幽幽地闪着白光。蔡亚兰又找出草帽,掸去灰尘,拿到太阳底下晒晒。麦收是一场集体活动,割麦的,捧麦的,挑麦的,打麦的,扬麦的,晒麦的,各有分工。蔡亚兰虽是女孩子,也就割割麦或捧捧麦,但参加了劳动,总能给家里记上几个工分。

蔡亚兰看看明天的工具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不禁眺望起眼前成片的麦地,一阵风过来,麦地里荡漾起金色的麦浪。蔡亚兰心生神往,不禁拿着一把镰刀,就近把自己没入这片麦浪之中。蔡亚兰弯腰,左手反向一拢麦子,右手镰刀跟上,刷的一声,一捆麦子就顺从地跌倒在蔡亚兰的手臂环抱中。不一会儿,蔡亚兰身后就已是一捆捆割好的麦子。蔡亚兰意犹未尽,镰刀挥舞,麦秆倒伏,在一阵有节奏的刷刷声中已割去10米左右的麦子。大勇的声音从蔡亚兰身后传来,“亚兰,别割了,你现在割得再多也不记工分。”蔡亚兰直起身,转头看去,大勇正把她割下的一捆捆麦子捧成一堆,这一堆差不多就是挑麦的一担。蔡亚兰笑着说:“割着玩的,你咋回来了?”大勇笑笑,没答话,把蔡亚兰割好的麦子都捧好,这才向着蔡亚兰走过来。蔡亚兰看着大勇向她走来,眼里柔柔的,斜侧下头,抬起胳膊,用衣袖擦去额头的汗,眼睛却是没离开大勇。大勇告诉蔡亚兰,他报名参军了,回来拿大队证明。蔡亚兰低下头,把镰刀扔到地上,镰刀不甘心地在地上动弹两下,这才定住。蔡亚兰用脚踩着镰刀柄,问:“怎么想起要当兵?这得去多远?”大勇捅捅蔡亚兰胳膊,说:“走,到那有树荫的田埂上坐会,田里晒人呢。”蔡亚兰跟着大勇走了过去。

田埂边,蚕豆叶子老绿泛白,豆荚皱成老皮,差不多成熟的蚕豆静卧其中,再待几个日头晒晒,蚕豆也该收了。杂草在田埂边放肆地疯长着,有傍着蚕豆弱弱依着的,有独树一帜亭亭立着的,还有贴着地面往四处蔓延开的,蚂蚁不知疲倦地在它们认为的茫茫草原里奔跑,蚯蚓看似悠闲却是艰难地摇摆着身子,小小的田埂于人于这些小物种们却是一道不同景致的境遇。蔡亚兰把跟前的狗尾巴草一根根拔出,不一会儿手里就有了一把,蔡亚兰攥着狗尾巴草摇,看着这一把狗尾巴草晃着,就像那沉甸甸的麦穗在风里摇摆。大勇说,当兵也没个几年,看能不能改变下命运。蔡亚兰问,你爸身体不好,他们愿意你去当兵吗?大勇说,他们同意的,我不想在家干活。蔡亚兰突然笑了起来说,听别人说,你妈跟别人讲的,要给你找个大麻麻儿(老婆的别称,略带贬义或戏谑时用),一个大麻麻儿能顶一个大男人,要不然你一走,家里的劳力活计没人干了。大勇脸红起来,他们瞎说的,你别当真。蔡亚兰说,我当不当真,无所谓的呀,那是你的事,你自己想好。大勇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蔡亚兰想了想,问:“你是从学校直接走吗?”大勇点点头。蔡亚兰说:“那我送不了你的。”说着蔡亚兰就站起身,嘴里嘟囔道,回去咯,该做饭去了。

大勇没起身,还坐着,仰着头。阳光斜照着蔡亚兰,投射出蔡亚兰暗花的确良衬衫里面的轮廓,两条油黑的麻花辫子垂在胸前,将那影影绰绰的曲线点化得春意盎然。而大勇呢,在树荫的庇护下,双目熠熠生辉,俊朗的脸庞显得白皙清秀,二人四目相对,遁入一种寂寥的空旷,喘息与心跳是飘忽在这时空的精灵,彼此都能听到。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亚兰,回家了!”蔡亚兰慌乱地应道:“哦,回来了。”

大勇入伍不到一年,大勇和细红订了婚。大勇没回来,订婚是在两家长辈主持下操办的。虽然只是订婚,细红却是真把自己当作大勇家的人,时不时地就上门帮着大勇家干活。细红人高马大,做起活来毫不吝惜力气,挑一上午的大粪都不带歇的,大勇妈乐得合不拢嘴,直跟人说我这儿媳妇好得很。蔡亚兰看细红实在、爽快,两人慢慢倒也成了朋友,大勇在蔡亚兰心目里慢慢被隐身到细红的身后。大勇和细红订婚后的第二年,在一封封信件的催促下,在一份电报的要求下,大勇从部队回来完婚。蔡亚兰特意弹了新棉花,做了一床大花红面被子送了过去,大勇妈喜滋滋地接了过来,直夸蔡亚兰懂事,说大勇跟你从小一起长大,你们两人好得就跟亲兄妹似的。蔡亚兰就笑,说,是的呢,是的呢!

蔡亚兰经人介绍,和王志勇结婚。这个时候大勇已经退伍,被安排在县公交公司上班。蔡亚兰结婚那天,大勇从单位请假回来,不仅帮着忙蔡亚兰家的婚宴,还跟着迎娶的队伍一起再来王志勇家忙东忙西。大勇说,在亚兰家,我是尽做哥的本分,到志勇家我是尽同学的本分。有人就问,大勇,你这又是哥,又是同学的,你送什的礼了啊?大勇就乐,说我不用送礼,我今天把我人都送过来了。大家都笑,说大勇调皮,没出息,仗着干哥和同学的身份,耍赖皮,不舍得送礼。有聪明的,笑着点那么一句,大勇是送大礼,不让人知道而已。大家这才不胡乱猜,送不送,送什么,大家不再议论。的确,大勇是准备了一份大礼,一台缝纫机。为这份礼,大勇和细红一起找了蔡亚兰和王志勇。大勇说,我不管别人送什么礼,亚兰是我妹子,嫁妆里有一台缝纫机,算我出的。亚兰说,不行,这礼太大,不能让你出。王志勇倒是乐了,拍着桌子说,这老同学,够意思,我不管谁出,有好东西我才不会不要呢!蔡亚兰捅捅王志勇,责怪地说,人家凭什么给你出啊?净胡说。王志勇绽着满脸的笑,拍着蔡亚兰肩,说,凭着同学啊!你可不知道我们在一个宿舍,好得跟兄弟似的,我带点什么吃的都给他吃了。大勇笑着点头,细红也帮着腔说,亚兰,你别客气了,你就别曲了大勇心意就行。蔡亚兰解释道,细红,我们关系再好,毕竟不是沾亲带故,桌面上别人怎么看,要说闲话的,真的不能这么送。大勇想了想,说:“亚兰说得也是,这样吧,我明面上就不送了,你们把缝纫机的券拿过去,自己到县人民商场提货,我把手续都办好了。”大勇看蔡亚兰还想拒绝,就没让蔡亚兰插进话,紧接着说:“亚兰手巧,弄台缝纫机,缝缝补补的方便,再帮着做做衣服,我们以后的衣服没准还得劳烦亚兰呢,到时我们不付工钱就是了。”大勇说完,看看细红,问:“你说呢?”细红紧着点头,说:“对的呢!亚兰你以后就帮我们做做衣服吧,我又不会。”话说到这个份上,蔡亚兰不好再说什么,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蔡亚兰在大勇超市门前停好车,细红急匆匆地正准备出门。这个超市是大勇从公交公司调度主任位置上下来并办理内退后开办的。蔡亚兰问:“细红,你忙叨叨地做啥去?”细红应道:“哦,亚兰,我去趟我妈家。”细红又跟王子航逗,“子航,到里面让奶奶给你拿好吃的。”王子航很愿意来大勇超市,每次一来,大勇或细红总会给他拿饼干、豆子什么的,所以王子航跟着蔡亚兰屁颠屁颠地进来了。细红在蔡亚兰面前站住,拍了一下蔡亚兰肩,说:“我听大勇说了你家那讨债的儿媳妇几句……”蔡亚兰赶紧对着细红向王子航一努嘴,说:“我们中午跟你这儿吃饭,不回家做了。”细红说:“嘿,难得的,好的呢,大勇在里面做饭呢,正好你帮着照应下。”说过话,细红走出超市跨上电瓶车,顶着风向北开去。

大勇把王子航引到里屋,拿了拼图让王子航玩,带上房门走了出来。蔡亚兰站在门口柜台边,看着大勇向他走来,关于儿子的婚变或小芹的事她也不知道要和大勇聊什么,从昨晚到现在所经历的一切让她觉得自己就剩一个躯壳还在动,还能动,别的她都感受不到,没有方向,没有着力点,整个人都是空的。这么多年,她和大勇之间永远隔着一层看得见却无法触摸的纱,她不清楚这层纱是自己挂起的,还是她和大勇共同挂起的。现在她依稀看到这层纱背后大勇如炬的目光,像灯塔,引着她伸出手,掀开这层纱。大勇走到蔡亚兰跟前,手里拿着一个创口贴。大勇说把手给我,抓起蔡亚兰的手,摘去手套。蔡亚兰的手冰凉,大勇用两手裹着蔡亚兰的手,捂捂热,再轻轻地揉揉。蔡亚兰不禁攥住大勇的手,两人双手紧握。门口驶过一辆电瓶车,蔡亚兰松开手,大勇给蔡亚兰换上一块创可贴。

蔡亚兰让大勇照应柜台,她到后面去做饭。蔡亚兰来到后面厨房,看见电饭煲里已经蒸好了饭,上面架着蒸屉,蒸屉里是一碗煮好的红烧肉,加热保着温。切菜板上堆着切好的大白菜,大碗里放着泡好了的粉丝还有些许油渣,做个汤菜就可以了。大勇在外面喊道:“亚兰,要不要加个菜?”蔡亚兰说:“不用了,够了,细红回来吃吗?”大勇说:“她去她妈妈家还没饭吃啊!”蔡亚兰说:“那够了的,我炒菜了。”蔡亚兰开火,倒油,放入姜末圈一下锅,把白菜倾到锅里,一阵噼啪作响,一股油香夹杂着白菜的清香随着热气散开。蔡亚兰再把油渣倒入锅里,一股沉郁的肉香加入到香味的队伍,撒些盐花再翻炒两下,几种香气就融合到一起。蔡亚兰注入开水,放入粉丝,盖上盖,让菜们慢慢咕嘟去吧。

大勇站在门口,听着蔡亚兰在里面炒菜的声音,心里也是噼啪作响,刚才蔡亚兰攥他手的那一下,像一道闪电撕开他内心的雨幕,表面气定神闲,内心已是大雨滂沱。大勇走出门口,在路边左右看看,转身走进超市,向厨房走去。厨房里蔡亚兰正看着锅入神,大勇走了进来,站到蔡亚兰身边。大勇把蔡亚兰搂住,蔡亚兰身子一软,倒在大勇怀里。

两人都没注意到,王子航正好出来,看到这一切。王子航说:“奶奶,我饿了。”一句话,惊得蔡亚兰和大勇二人赶紧分开。

蔡亚兰不知道,就在这个时候,王志勇在厂里出事了。王志勇吃过午饭,休息的时候算了算这年底应该还有多少工资需要结清,大概算好后就开工干活,也没午休,他想多干点,看能不能年底结账时凑个6万的整数。王志勇正干着活,突然想起应该去买蔡亚兰交待的白切羊肉和鸡爪子,这样下班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回家不绕道了。王志勇心里想着,拿着面罩的手就撤了下来,可右手的焊枪还在电焊着,一道强光瞬间扑向脸上,王志勇眼前灿然一白,啥都看不见,脑子里嗡嗡直响。幸好当时旁边有别人也在开工,当即把王志勇扶住背到休息室。别人问要不要给家里打个电话去趟医院,王志勇说没事,就是眼睛睁不开,不让我亚兰着急。王志勇的眼泪不断流,心里直懊悔怎么这么不当心。

6

在王子航撞见蔡亚兰和大勇拥抱之后,蔡亚兰就赶紧张罗吃午饭。吃饭时蔡亚兰故意对大勇说,你家厨房也太小了,里面站个人都转不开身。大勇心领神会,说,是小了点,到里面拿个东西都要挤着里面的人。大勇说完作出挤着身子努力前探的窘样,类似于他刚才抱蔡亚兰的样子,王子航看着咯咯直乐,蔡亚兰也笑了起来。

吃罢午饭,细红回来了。蔡亚兰看到细红回来,一直砰砰直跳的心才安静踏实下来,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忽然没了踪影。蔡亚兰说,子航,你到里屋再耍会儿,奶奶跟大勇爷爷和细红奶奶说会话。子航紧着扒拉碗里最后几口饭,撂下碗筷,高高兴兴地继续玩拼图去。

蔡亚兰问大勇,“小芹是怎么和这个男的好上的?”大勇说:“这男的和小芹是一个地方的,是个业务经理,小芹他们厂子20-30%的产品都是销往这家公司的,是个大客户。我这厂长朋友知道他们是老乡,有吃饭就叫小芹一起作陪,这样他们认识的。”蔡亚兰说:“你这朋友叫小芹做什么陪嘛,要没作陪这事,他们也认识不了,也不会出这事。”“不能这么讲,让老乡作陪顺便维护下关系,很正常的,要怪还是怪……”大勇没接着说。蔡亚兰说:“我明白的,说说气话。”蔡亚兰问:“你真的确定他们两人好上了?”大勇说:“确定的,那男的一来这边,都是我朋友安排住宿,有次他去酒店找这男的,看到小芹他们两人从酒店出来。”细红一听,有点兴奋,说:“要不逮个机会捉她个现行,好好修理下。”大勇切的一声,说:“细红,你就说这没用的。”细红不屑,“怎么没用?抓他妈的一次,敲断她腿,看她还敢再跑出去偷人!”蔡亚兰和大勇尴尬地看看,没接话。蔡亚兰叹口气,说:“我是没主意了,你们说该怎么办呢?”细红问:“向东晓不晓得小芹这事?”蔡亚兰说:“不清楚啊,没听他说过。”大勇说,两孩子如果能和好,还一起过吧,毕竟子航还小,就算为了伢儿。蔡亚兰说,即使和好,小芹也不能再在这个厂,避免他们再有接触。蔡亚兰看看大勇,又说如果能和好,你让你朋友把小芹辞了,上什么班啊,在家做做农活,又不是什的日子过不下去。大勇笑笑说,就怕不依着你想的,走哪儿说哪儿吧。

蔡亚兰见话说得差不多了,叫上孙子准备回家,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不慢慢耍子了,回去弄菜去。大勇把蔡亚兰送到门口,摸摸王子航头,有意无意地说,细伢儿就晓得玩,想不到别的呢。蔡亚兰明白大勇这是在安慰她,让她不要担心饭前被王子航撞见的事。蔡亚兰说,晓得呢。蔡亚兰没提上午在学校门口跟人起争执的事,她不想大勇又为她担心。蔡亚兰离开大勇超市时,心情有些轻松,一晚上的郁闷和一上午的憋屈似乎离她远去,该来的总归要来,躲也躲不掉的,蔡亚兰这么想。

蔡亚兰到家后,看看早上放好的各类菜,河虾还蹦着,蛤子正吐着小舌头,腌好的扣肉也差不多了。蔡亚兰取出几片扣肉,猪皮朝下放到碗里码好,再取几片沿着刚才放好的扣肉片排开,碗中便是一溜儿扣肉片,一共码了三溜儿,正好码齐腌好的肉片。蔡亚兰把腌肉的汤汁浇到碗中,端到灶台锅沿上,在大铁锅里放上水,摆上用竹子扎成的三角架子,把装有扣肉片的大腕置于三角架子正中的空档,盖上锅盖,这就准备起火先把扣肉蒸了。现在把扣肉先蒸出来,还只是半成品,真正吃的时候把这扣肉见热再回笼蒸一下,然后豌头儿一爆炒,盛放于碗中的扣肉片之上,拿一盘子扣上,两手把着盘沿和碗底一翻转,这盘中便是青翠豌头儿在下、酱香油旺肉片在上的豌头儿扣肉了。这扣肉看着肥,吃起来却是入口即化,没有油腻的感觉,咂吧咂吧嘴,夹上一口豌头儿,那肉香的醇厚便被豌头儿的清香勾兑得绵远幽长。蔡亚兰预估晚上要多聊聊,做菜时间尽可能短,所以先做出半成品,如若时间充裕,直接一次做成也可以。做蒸菜,蒸汽无疑要足,这样做出的蒸菜才够味。蔡亚兰给灶膛里架的是胡桑条子,风箱一拉,起的是硬火,火苗呼呼地直了起来,直追锅底,碰到锅底后才不情愿地贴着锅底的弧线折过身。烧过的胡桑条子,像一根炼红的铁条,仍然散发着炙热,直到彻底燃尽。不一会儿,锅盖边沿便四处热气,厨房里暖烘烘的。

蔡亚兰听得外面松沓沓的脚步声移了过来,知道是左邻右宅的过来了。今天家里这样备菜,他们一定是想要知道为什么的,陈大华应该和他们谈论过了,蔡亚兰甚至能想象得出来,他们在陈大华叙述的过程中脸上布满诸如警察般求真除疑的探究神情。来的都是女人,三个人,前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似乎是一个过来了,其余的就跟着来的。他们穿着基本一致,神情基本一致,就连走过来装作的不经意也基本一致。蔡亚兰心里虽然有些烦她们的到来,但面子上还得作出热情的样子。别人家有事,我是不是也这样?蔡亚兰这么一想,不禁笑了起来,透过蒸汽向着门口招呼道:“哦,嫂子啊,家来坐”门口应道:“坐的哦,坐的。”说着话,都进到屋里来,围着八仙桌坐了下来。蔡亚兰看着灶膛里的火头,听着锅里水沸腾的声音,估摸着不需要再烧火了,就起身拍拍衣服前襟下摆,把装蛤子的盆端过去放到八仙桌上,说:“你们谁帮我辟下蛤子,我去拿镊刀。”镊刀是一种小工具,一头是镊子,一般用来拔猪毛;另一头是小刀,一般用来辟开诸如蛤子之类的贝壳。其中一个说,哎吆喂,你倒会用人呢。另一个说,那你做什的杲昃(意东西)呢?蔡亚兰说,帮我做点活计噻,闲着也闲着,我来呛虾。蔡亚兰说着,从碗柜里拿出两只大碗,放到桌上,说:“一个装蛤子汤,一个装蛤子肉。”一个人说,这蛤子汤烧汤,鲜呢!这蛤子汤是指辟开蛤子后,贝壳里自身储存的原生液汁。蔡亚兰把碗摆上,自然就有人接了过去,嘴里还催着,把镊刀拿来啊。蔡亚兰说:“别慌噻,我一样一样地拿。”蔡亚兰又从碗柜抽屉里找出镊刀,递了过去。蔡亚兰转身去捞虾,女人们就议论开。“你看看,这蛤子不丑呢,个个如样,我们买不到这么好的哦。”另一个压着声音说:“她肯定买的大勇那里的。”蔡亚兰插着话,“多把钱,哪有买不到的?”有人哼了一声,“多把钱?多把钱也不卖啊,好的都被买走了,那坏的、死的卖给谁去啊?”别人就附和着,就是,就是。

蔡亚兰捞出河虾,用清水再冲洗两遍,将河虾倒到一只不锈钢扁盆里,加入白酒,那虾便蹦了起来。蔡亚兰赶紧用手捂盖着,拿一块小木板压住,放好。呛虾暂告一段落。

蔡亚兰又将猪肉、丝瓜、荸荠一一放到菜篮里,放到砧板上,端着砧板走到八仙桌边。一人问,亚兰,你这又做什的?蔡亚兰说,做饼,一会你们都别走,帮我做哦。蔡亚兰说的做饼,就是做翡翠文蛤饼,是用文蛤肉、猪肉、丝瓜、荸荠剁碎后加面粉调制,用勺子舀出适量,下到油锅炸制而成,色呈淡绿,形若古钱,入口软糯清香,既可单食,亦可佐酒,实为至香至美。一人啧啧而语,不得了,你家今天客气得不得了噢,要请什的人?蔡亚兰说,不请人,就是家里吃,小芹不是要带子航回去嘛,一家人就算吃个团圆饭吧。哦,这么回事啊,女人们拉长着声音,恍然大悟似的。

有人问,听人传,你们家向东外面有人了,是不是因为这个小芹不回来住的呀?蔡亚兰白了一眼,说,净瞎说,向东在外面规规矩矩的,哪里有人?另一人说,向东不会有人,老老实实的一伢儿,我倒是听人说,小芹是不是外边有人?这说男方外面有人似乎无伤大雅,可一旦说到女方外面有人就要注意措辞了,似乎这是件很不雅很丢人的事,所以说者不仅先肯定一下向东,让蔡亚兰不至于反感,还再加上“听人说”,即使错了,那也不是我说的,我只是转述而已,“听人说”往往成了背锅的代名词。蔡亚兰不置是否,只是说不知道的,我又没看见。蔡亚兰既不愿别人说自己儿媳妇外面有人,万一两人和好呢,这么个不雅的名声总是件丑事,儿子脸上也无光;蔡亚兰也不愿意别人说自己儿媳妇外面就没人,万一两人真的离婚呢,总要有个理由,而这个理由应该归咎于女方,儿子以后还得再找老婆呢,至于感情不和、性格不合,这种理由说了鬼才信呢。蔡亚兰又补充道,两人现在闹矛盾倒是真的,都不回来住。这都是大家看得到的,蔡亚兰如此强调一下,是想显示自己说话是客观的,不是像“有人说”那样嚼蛆子(责怪他人胡说的用语,带贬义)。有人就劝道,现在的伢儿看不懂的,你别着急,今天狗屁赖赖的,过两天两人没准就好了的,谁说得好。还有人说,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你看看我们这一片,十家恨不得有七八家不是离了婚的,就是吵着要离婚的。再有人说,不管两人闹什么矛盾,不能离婚的,别一时之兴,这都有了细伢儿的,没细伢儿怎么都好说。蔡亚兰说:“说的就是呢,要没有子航,我随他们去,大人打闹,受罪的是细伢儿。”蔡亚兰说到这里,倒是真触动了痛楚,声音明显低沉下来,还带出一点哽咽。几个女人都附和称是,其中一个还夸张地说,为了细伢儿,哪怕把牙吞到肚子里也得忍着,不就外面有个人吗?不管是哪个!另一人就挤兑着说,你这大话说得,你男人外面有人你能服气?这人就说,我服气啊,他把钱都交给我,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还清净呢。再一人说,都这把年纪了,他想有人也弄不动了。女人们哈哈大笑起来,蔡亚兰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你们出息大呐。说着话,蔡亚兰就开始剁起切成小丁的猪肉,一并把这些笑声也剁了进去。

“你们说什的说得热火朝天的?”陈大华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习惯性地倚在厨房门框上。女人们更是大笑起来,一人指着另一人说,正好你家大华来了,问问他还弄得动你不?陈大华似乎明白了女人们在说啥,轻描淡写地说:“她,我弄不动,弄弄你,还可以。”这女人就笑着骂:“弄我?来,我把你劁了。”女人们笑得肆无忌惮起来,蔡亚兰也是笑得手上使不上劲,刀一歪,肉也不剁了,撑着桌子笑得直不起腰。

王子航跑着过来,好奇地看着这堆笑着的人,问:“奶奶,你们在笑什么?”蔡亚兰抹抹眼角笑出的泪,说:“笑几个奶奶说话,你不懂的。”王子航说:“是说笑话吗?我懂的,你们讲给我听。”陈大华说,子航,等你再大点,不用你奶奶说,你就懂了。蔡亚兰对着王子航说,子航,你自己去玩吧,大人们说大人的事。王子航看大家显得安静了,这才跑开。蔡亚兰对着陈大华说:“大华,你站门口做什的,家来坐坐。”陈大华一边走进屋,一边笑着骂道:“你们这些呆麻麻儿,把我劁了,你们还没得种配了呢!”女人们又低低地笑了起来。

蔡亚兰指着丝瓜说,你们哪个帮我削下丝瓜,刨子在碗柜抽屉里,别尽顾着笑。有人就应着,好的哦,去拿了刨子来。蔡亚兰操起刀,对着肉丁剁了起来,横着一阵密如骤雨,竖着一阵骤如疾风,砧板上肉末像一张饼摊开,蔡亚兰用刀斜着铲起四周,把肉末聚成一坨,把刀贴着砧板,平着铲起整坨,将刀一抖,刀上的这坨肉末就被甩到空盆里。蔡亚兰左手四指翘起,大拇指合着大鱼际边沿,在刀面上往前一推,将残留在刀面上的肉末抹得干干净净。蔡亚兰取了削了皮的荸荠,放到砧板上,刀面压着,左掌根适度一拍,荸荠粉身碎骨,并不四溅,然后将碎了的荸荠聚聚,也了起来。剁好荸荠,放入盆里,削丝瓜的就把丝瓜递了过来,蔡亚兰接过丝瓜,对一人说,嫂子,帮我舀瓢面来。女人起身。蔡亚兰切好丝瓜,将丝瓜末倒入盆中,那瓢面就递了过来。蔡亚兰将肉末、荸荠、丝瓜搅匀,加入面粉、水,洒上盐,翡翠文蛤饼的底料就调制出来了。有人就问,咦,亚兰,你这蛤子肉不剁了?蔡亚兰说,有的人剁,我不剁,一会把蛤子肉洗一下,直接整块放料里炸,本来这蛤子肉就没多大,整块的吃起来才够意思。有人就说,亚兰会忙的,什的东西经她手一弄,一般的东西都变得好吃,更不要说这么好吃的蛤子饼了。另一人说,好的呢,一会倒要看看哦。陈大华说,你可要加点鸡精?蔡亚兰说,不加,就吃本色味道,一会你们吃吃看。

蔡亚兰炸文蛤饼是用煤气灶上的小铁锅。用灶膛上的大铁锅炸东西,由于火力大,油温高,而一个人锅上把锅下把地忙,手忙脚乱,容易把饼炸糊了。蔡亚兰把火力调成中偏下,这样温加热的油不暴。趁着锅里油加热的工夫,蔡亚兰洗好蛤子肉,倒入底料里搅了起来,这边搅得底料面糊粘稠,各类食材与面粉几成一体,那边的油温刚刚好。蔡亚兰舀出一勺子底料,每勺子里加一蛤子肉,倒到锅里,一勺子面在油面上迅速开,不一会儿工夫油面上就铺满了一朵朵翡翠文蛤饼。蔡亚兰的第一锅是做成品,给来的人都尝尝,后面的就做半成品,让文蛤饼结了面子成型即可,待真正吃的时候再回锅炸,那样吃的时候才能确保文蛤饼面色金黄,不焦不糊。几个人在旁边看着,不住地说,不丑不丑,这饼呱呱叫的。有人就帮着用筷子夹起已经炸好的文蛤饼。沥干油,蔡亚兰招呼这几人尝尝,众人边吃边齐声称赞。蔡亚兰问,这蛤子肉整个放里面是好还是不好?陈大华抢着说,整个的好,咬一口是荸荠的脆,咬一口是丝瓜的嫩,再咬一口是蛤子的鲜,好吃的很呐。别的人就说了,亚兰想得刁呢,蛤子肉整个放,肉里的水还在里面,一咬一嘴的鲜。蔡亚兰笑着说,我瞎弄的,你们多吃两个。有人就说,吃两个就够了,再吃你家的还没得吃呢。大伙就这么说笑着,两大盘子的翡翠文蛤饼就做好了。

不知不觉,天色暗淡了下来,来人都纷纷告退,各回各家,准备晚饭去。蔡亚兰跟着也走出厨房,站在巷子看着他们向外走去,自己走到巷子北门,到庭院菜地里挖点青菜,再拔几根青蒜。茨菇炒肉片的时候加点青蒜,提味。

蔡亚兰把青菜、青蒜洗好,茨菇切片焯过水,梅子鱼洗净用料酒浸好,姜末、蒜末用生抽、醋、糖、麻油调好,做成小料。晚餐的准备工作齐备,只待在外的人归来。

7

蔡亚兰走到大路上,朝两边望望,她不知道儿子和儿媳妇哪个先回来。

风似乎停了,天空昏昏,暮霭沉沉。路上几无行人,偶见一两辆电瓶车匆匆驶过,远处冒出一两个人的暗影,片刻也没了踪影。村子里基本都是老人和孩子,也许过年的时候,路上的行人会多一些。远远的,一个人骑着电瓶车的暗影缓缓地移了过来,不时地摇晃两下,蔡亚兰感觉应该是丈夫王志勇。蔡亚兰心想,志勇今天回来得倒是比往常早,怎么今天开得这么慢?如果下班买了羊肉回来,应该是从西边回来,怎么是从东边回来的?难道中午就买了?蔡亚兰就站在路上等。那个暗影不时地停住不动,然后再往前走走,怎么回事?蔡亚兰越看心里越疑惑。蔡亚兰不禁对着暗影喊了起来,志勇,个是志勇?许是听到蔡亚兰的喊声,暗影再动的时候稍微快了些,暗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的确是王志勇。蔡亚兰问:“志勇,你怎么了?你停下来是跟谁说话吗?”王志勇在蔡亚兰跟前停住车,一边摘头盔,一边说:“眼睛里流水,看不见,你帮我把车推回去。”蔡亚兰接过车把,问:“怎的搞的?眼睛里怎么流水了?”王志勇在前面走,蔡亚兰跟着说:“你到厨房去坐着,我来看看。”蔡亚兰推上电瓶车,估摸着王志勇没买羊肉和鸡爪子,也没催问,她感觉王志勇出事了,心里不免沉沉的。

蔡亚兰把厨房的电灯打开,王志勇紧紧闭上眼睛,眼水又流了出来。蔡亚兰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赶紧把灯关了。蔡亚兰埋怨道:“你也是个老师傅了,电焊走神了吧?还不跟我讲。”王志勇嬉皮笑脸一笑,故意作怪地说:“说了怕挨你骂。”蔡亚兰说:“我什的时候骂过你啊?”王志勇继续笑着,说:“我想着买羊肉的,一走神,就把面罩拿开了。”蔡亚兰用冷水挤了一块毛巾,折成条状,给王志勇双眼蒙上,问:“去没去医院看看?”王志勇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不用去。”蔡亚兰问:“那你现在什么感觉?”王志勇说:“现在好多了,刚开始眼睛不能睁,现在就是眼睛有点疼,不停流眼泪。”蔡亚兰不再说什么,搬来一把藤椅,在藤椅上铺开小薄被,搀着王志勇坐到藤椅上,说:“你躺藤椅上歇歇,闭目养养神,冷敷一下会好受点。”王志勇笑着问:“我羊肉还没买,怎么办?”蔡亚兰说:“没买就没买,不就少两个菜嘛。”蔡亚兰计划的菜总共十道菜,内心里多少有希望十全十美的意思,现在少了两道菜,似乎这个心愿破了,但蔡亚兰没说出来,她不想王志勇为此有什么情绪负担。

蔡亚兰给王向东打电话,问儿子什么时候到家。王向东说需要再过一个小时左右才能回去,手头有事。蔡亚兰说行吧,一忙完就赶紧回来,叮嘱回来时开车慢点。蔡亚兰见儿子也没问小芹回不回来,心里觉着这两人真是僵持得很。蔡亚兰再给小芹打电话,问:“小芹,你什么时候到家?”小芹在电话里正支吾着,蔡亚兰不容置疑地说:“你爸眼睛被电焊光打着了,你去药店买支药膏带回来。”小芹电话里只好说:“哦,好,我这就去。”

王志勇虽然被毛巾蒙着眼,看不到蔡亚兰的表情,但从蔡亚兰跟小芹的说话语气,判断出蔡亚兰对小芹的态度已和原先不一样。王志勇说:“亚兰啊,他们两个孩子闹别扭,我们做长辈的不能瞎掺和。”蔡亚兰问:“那怎样才叫不掺和?”王志勇说:“我们保持中立,不偏不倚,孩子的事情让孩子自己去处理。”“你就尽唱高调吧”,蔡亚兰说。王子航走进厨房,问:“爷爷怎么蒙着眼睛,躲猫猫吗?”说着就要过来揭王志勇脸上的毛巾。蔡亚兰赶紧拉住王子航的胳膊,说:“爷爷眼睛受伤了,子航不能胡闹的。”王子航说:“好,我要保护爷爷。”说完王子航双腿一蹲,做出扎马步的动作,双手紧握双拳,一拳抵腰,另一往前猛地一击,嘴里哈的一声。王志勇开心地笑着,夸着王子航,我这孙子养得有用的。蔡亚兰在油锅里加热了几个文蛤饼,端了过来,让王子航吃,又拿出一块放到王志勇手上,说:“志勇,你吃吃看,个好吃?”王志勇一边吃一边夸,“我亚兰做的饼能不好吃吗?”说着话,王志勇把手里咬了一口的文蛤饼向蔡亚兰伸过来,说:“你恐怕自己还一块都没尝吧?来,把这吃了,我喂你,我咬了一口,夫妻门的不嫌哦,嘴还亲了呢。”蔡亚兰白了一眼王志勇,说:“你看你,当着细伢儿的面,说话没边”蔡亚兰顺口问:“志勇,你什的时候出的事?”王志勇说:“吃过午饭,今天不曾歇刻儿。哎,你今天要忙这么多菜,中午可曾吃饭?”王子航说:“我和奶奶在大勇爷爷那儿吃的。”蔡亚兰心头一慌,手里一抖,拿在手里准备递给王志勇的第二块饼跌到桌上,弹了一下,滚到地上。蔡亚兰有些忙乱地捡起文蛤饼,跟王子航说:“子航,你端着饼去房间吃,动画片快开始了。”王子航说着好,端着文蛤饼出了房间。

蔡亚兰不再言语,起身开始收拾桌子。蔡亚兰给八仙桌铺上两层红色一次性塑料桌布,把醉虾倒到盘里,端了过来,再把猪头肉切好,码好盘,也端到八仙桌上。杯子、筷子一一摆好,红酒、椰汁上桌。蔡亚兰看着桌面,说:“志勇,大勇给你送了一瓶自酿的粮食酒,你喝吗?算了,你别喝了,眼睛不舒服最好别喝。”王志勇拿开蒙眼的毛巾,说:“没事,稍微喝点,这么好的菜,不喝点没意思。”蔡亚兰把那瓶大肚子粮食酒放到了桌子上。王志勇把酒拿过来,嗅嗅,一脸的陶醉。

巷子里传来电瓶车停住的声音。小芹走进厨房,说:“怎么不开灯?天都黑了。”蔡亚兰刚想说话,王志勇抢着说:“开灯,开灯。”小芹把灯打开,王志勇一脸的灿烂。小芹看着桌子上的摆设,愣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呀,搞得这么正式啊!”王志勇说:“今天一家人团聚,必须正式。”小芹尴尬地笑笑。蔡亚兰看着小芹,她在等小芹跟她打招呼。蔡亚兰心里有些埋怨王志勇接话接得太快,这样小芹对王志勇的称呼自然就可能被忽略掉,她想要看看小芹还能不能自然而快速地称呼他们“爸”“妈”,果然小芹把称呼王志勇的“爸”忽略掉。小芹看蔡亚兰看着她,这才犹豫地叫了声“妈”。蔡亚兰没答应“哎”,不加主语地说,个冷啊?

小芹穿着一件长款褐色羽绒服,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羊绒围巾,脸上罩着口罩,露出一双黑亮杏眼,额前的刘海许是刚戴着羽绒服帽子的缘故,有点乱,带毛领的羽绒服帽子挂在脑后,毛茸茸的人造兔毛蓬松着,倒是将人衬托得多了几份妩媚清秀,羽绒服下面露着一双高跟马靴。小芹摘下口罩,唇上隐隐地有点口红。小芹敷衍地说了句还好,不太冷,就拿出药膏,放到桌子上。小芹说,我去看看子航。说过话,转身走出厨房,向房间走去。蔡亚兰和王志勇望着小芹的背影,听着小芹亲热地喊了声“子航”,就听到孙子王子航兴奋地喊着“妈妈”,然后一阵高跟鞋的哒哒声,夹杂着保暖鞋的嚓嚓声,从楼梯去到了楼上。蔡亚兰失神地转过头,王志勇还眯着眼看着厨房外面,似乎王子航的快乐就是他的快乐。蔡亚兰拿出药膏,让王志勇靠到藤椅上仰起头,小心翼翼地给王志勇上好药。蔡亚兰叮嘱王志勇,向东回来后,你少说话,尤其别问回不回来住,大家先好好吃顿饭,等子航睡下后我们再谈事。王志勇哦了一声。蔡亚兰紧着又叮嘱一次,记得我说的话呐。

厨房窗户上晃过车灯,王向东回来了。王向东进到厨房,扫了一眼屋里,面无表情,在八仙桌边坐下。王向东问:“爸,你眼睛怎么了?”王志勇眯着眼睛,若无其事的说,刚涂了眼膏,被电焊光打了下眼。王向东叹了口气,说:“让你不要去做,偏要去,多大的人呐。”蔡亚兰说:“不做,哪来的钱呢?家里的开支哪里不要钱?”王向东没再言语,沉默了一会,有点厌烦地指着桌子说:“有必要吗?不就是吃个饭嘛,有必要吗?”说着话,王向东把脸转过来,看着蔡亚兰,皱着眉,说:“你还打算又是几大盘子几大碗的?”王志勇有点不高兴了,说:“你妈为你好,忙到现在不说,你还怪她,你不识相的哦!”蔡亚兰岔开话,说:“我这就准备菜去,你不去看看子航?”蔡亚兰知道孙子正跟小芹在一起,儿子去看王子航,自然会见到小芹,她还是想看看儿子能不能和儿媳妇先对对话。王向东似乎也明白蔡亚兰的意思,说:“子航是不是和他妈妈在一起?等他们下来再说吧。”王向东拿出一根烟点上,把桌子上那瓶酒拿过来,闻了闻,长叹一声,说:“今天得喝点哦。”这声哦拖着尾音,在厨房里像一盏欲灭的灯火摇曳着。蔡亚兰黯然转身,把电饭煲插上,焖上米饭,这就开始该炸的炸,该蒸的蒸,该炒的炒。

一家人,围着八仙桌,晚餐正式开始。王志勇坐东朝西,属主位;蔡亚兰在王志勇的右手位,背着后面的灶台,取菜方便;蔡亚兰的对面是王向东;小芹和王子航坐在一起,正对王志勇。王志勇和王向东喝白酒,小芹面前是红酒,蔡亚兰和王子航面前是温好的椰汁。桌上冷菜热菜均已上齐,翡翠文蛤饼东西各摆一盘;醉虾和猪头肉在王志勇和王向东的一角,便于下酒;中间是豌苗扣肉和清蒸梅子鱼;蔡亚兰一侧是茨菇炒肉片;汤菜等后面再上。王志勇端起酒盅,脸上洋溢着笑,说:“今天一家人团聚,我孙子也拿了三张奖状,我很高兴。从昨晚开始,我亚兰就开始操心这顿饭,我们先敬一下我们家最大的幕后功臣,我夫人蔡亚兰女士。”说着话,王志勇端起酒盅朝着蔡亚兰往上提了提,蔡亚兰抿着笑,一边把椰汁拿起,一边说:“你就假的洋嗞的(意装模作样唱高调,有时作贬义之用,有时作撒娇式批评,此处取后者)”。王子航端着椰汁,抢着说:“谢谢奶奶。”王志勇自然是一口干,王向东跟着也一口干了。小芹端着酒杯,并没干杯,她对王志勇开席词中“一家人团聚”有些排斥,待王志勇和王向东都放下酒盅才说:“妈,我单独敬一下您,谢谢您这些年对我的照顾,我把这杯干了。”王向东说:“你就不能第二杯再单独敬?”小芹看看王向东,没言语,扬起酒杯,干了杯中酒。王向东给王志勇满上酒,又给自己满上,看着自己的酒盅,把话说给小芹听,“现在酒量可以啊,练得不错。”小芹把酒喝完,脸色已沉,将空杯子向着蔡亚兰亮亮,酒杯一放,一屁股坐了下来。蔡亚兰挤出一笑,说:“姑娘啊,你把这一杯都喝了,我这一厅饮料可一下子喝不了,我随意。”小芹说:“随你。”王志勇用筷子示意着菜,对小芹说:“吃菜,吃菜。”

小芹本心是想回避这顿饭的,她和王向东既然已到离婚的地步,还以一家人的身份在一起吃饭,总是有些别扭,同时小芹也有些害怕面对蔡亚兰。虽然蔡亚兰不是自己的亲妈,但嫁给王向东后小芹对蔡亚兰的关心备至还是感同身受的,她说不清这种面对婆婆的不敢是出于惭愧,还是真的厌烦这一家人的身份,她也担心万一在饭桌上起了争执,她又该怎么应对。这一天她总是魂不守舍的,在蔡亚兰打电话让她给王志勇买药后,她才决定了回来吃这顿饭。小芹安慰自己,回就回吧,最后一次在一起吃个饭,就算有个了结吧。

小芹吃着菜,看着酒杯,回应着王向东的话,“我这第二杯酒是该敬还是不该敬?”王向东问:“敬哪个?”小芹侧过脸,不想被王向东看着,厌烦似地低语,“要你管?”可这一侧过脸来又是对着蔡亚兰。蔡亚兰看着小芹那一脸厌烦的表情,心里就来气,暗暗骂道,“你他妈的就是欠管了。”蔡亚兰装作什么也没注意到,只是招呼王子航赶紧多吃点菜。小芹想了想,还是把第二杯红酒满上,坐着端起酒杯,对王志勇说:“爸,我也敬你一杯,不能失了这个礼数,我们都干了。”王志勇忙不迭地把酒盅端起,一脸的笑,说:“谢谢姑娘呢。”两人都一口干了杯中酒。蔡亚兰一看这架势,小芹话里话外的有告别的意思,干脆直接就问了,“小芹,你打算什的时候走?”小芹一手拤着腰,一手拿着空酒杯放而不放的,低头看着酒杯,眉毛往上一挑,说:“向东没跟你们说吗?我不是跟他说了子航一放假就走吗?明天走。”蔡亚兰紧着就问:“坐火车还是汽车?”小芹支吾了一下,“汽车吧。”“几点的汽车?”“汽车可就多了,几点的都有。”小芹有些不满,把酒杯放下的时候带着些情绪,酒杯晃悠了两下才站住。蔡亚兰冷笑一声。

王向东说:“我儿子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过年。”说罢,把一盅酒干了。小芹冷笑一声,内心的刺就开始钻出心窝,盯着王向东,说:“搞笑,这也是我儿子。”王子航不明就里,一本正经地说:“对,我是爸爸的儿子,也是妈妈的儿子,我是你们的儿子。”这一说,倒是把大家都逗乐了,王子航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趁着这难得的轻松气氛,蔡亚兰赶紧去把汤菜做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向东已是喝了不少闷酒,王子航泡着竹蛏汤吃了一碗饭,还吃了两片扣肉,碗空了还意犹未尽地再舀了点杂烩汤。小芹看王子航没少吃,好似也来了胃口,每一样都吃上几口,每一样都说上一句好吃好吃。小芹觉着那根钻出心窝的刺开始长到肌肤上,蔓延到全身,不吃白不吃,又不是我要来吃的。小芹这么想。蔡亚兰看着小芹和王子航这吃饭的样子,暗自思忖,这两人怕是真的以后吃不到这里的菜了。但蔡亚兰嘴里却是说道:“好的哦,吃饱了,子航去耍会儿,早点睡。小芹一会过来,我们说个事。”小芹明白蔡亚兰的意思,说:“有什么事好说的?你儿子明白。”蔡亚兰把筷子轻轻一摔,说:“就这样走?个像句话呐?”小芹嗤的一声说,“我就知道是鸿门宴。行,一会我奉陪。”小芹仗着身上的刺,生出无畏之气。王向东虎起脸,瞪起眼,蔡亚兰赶紧用严厉的眼色制止,说:“先让伢儿睡觉。”每一位都明白,在王子航面前,一切都先克制。

雪,终于下了起来,悄无声息,几无人知。但大勇第一时间就知道下雪了。

大勇魂不守舍地吃过晚饭,就有些坐立不安,不时就往外面看。大勇走到雪中,环顾四野,雪花落在头上,不一会就白了头。大勇走入家中,套上大衣,他担心蔡亚兰的晚餐会演变为一场无可收拾的残局,他想过去看看。细红看着大勇穿衣,默不作声。大勇扶上电瓶车车把,蹬开车脚架,细红冷冷地说:“去了就别回来!”大勇愣在那里,头上的雪化开,犹如外面的雪一样悄无声息。大勇颓丧地把电瓶车的车脚架重新支起。

外面大雪纷飞,如絮,沙沙作响。

8

小芹和王子航上楼后,厨房和楼上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八仙桌上的三人鸦雀无声,面面相觑,楼上则不时传来母子俩的嬉笑。蔡亚兰希望能与儿子好好沟通一下,她不清楚儿子心里有没有什么决断,但王向东除了喝闷酒就再也无话。王志勇不时看看蔡亚兰,再看看王向东,憋得眼睛里流的眼泪更多了。蔡亚兰再次追问:“向东,你到底是个什么打算?离还是不离?离,又怎么离?不离,总不能就这样各过各的吧,你也让我们心里有个底。”王志勇见儿子还是不说话,用手指敲着桌子边,“向东,你倒是说啊!看把你妈急成啥样了!”王向东点上一根烟,说:“让你们别管,你们非要管,现在又急成这样,这是着急的事吗?你们让我怎么说?”王向东话声里竟然有了哽咽。“离吧,你们接受不了,觉得这个家好像就天塌了;不离吧,我们的现实摆在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王向东说着话,就带出了哭腔,“你们都逼我,逼我现在就立马能够清清爽爽,哪有这么容易?你们看不到我这里痛啊!痛啊!”王向东捶着自己的胸口。

蔡亚兰看着儿子这个样子,忍着没哭出来,愣把到了眼眶的泪往回咽。蔡亚兰揉揉眼,稳定一下情绪,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面对现实吧,小芹是铁了心要离的,这次回去就不回来了,柜子里的东西都带走了,首饰一件不留,离是跑不掉的。”王向东语气平缓了些,说:“是,她这次走就不回来了,逼我协议离婚。”王志勇这才明白儿子和儿媳妇已经闹到这个份上了,看看蔡亚兰,心想难怪亚兰昨晚一晚上唉声叹气的,而自己却在呼呼大睡。王志勇赌气地说:“那就离吧,都到这份上了,你同意就是了,谁也别耗着谁。”王向东说:“不,我就不签字,我已经跟她说了,她要离婚去法院起诉我。”王向东端起酒盅,又是一口闷。蔡亚兰和王志勇都疑惑不解地看着儿子,但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芹拿着手机和充电宝来到厨房,坐在原来位置,把手机和充电宝摆好,轻松地说:“我让子航看会书,一会他自己睡,我把房门带上了,他听不到,说吧。”

蔡亚兰哦的一声,“行,小芹,我们就打开窗户说亮话,你铁了心要离?”

“是。”

“这次走了就不回来了?”

“是。”

“你们到底是因为什么要离?”

“问你儿子去。”

“我现在问你。”

“凭什么你问我,我就要回答你。离婚是我和你儿子之间的事。”

“请你好好跟我妈说话,别玩混的。”王向东警告着小芹。小芹鄙夷地一撇嘴。

“子航也不回来了?”

“是。”

“不可能,子航明天不可以跟你走。”蔡亚兰语气坚定。

“子航是我儿子,我是她的法定监护人。”小芹有些嘲讽地说。

“子航是我王家的根。”王志勇跟上话。

“笑话,子航才是我的根呢。”小芹垂着眼,但话跟得毫不犹豫。

蔡亚兰看着小芹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不禁语气软了下来。“行,离婚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我们不管,你们自己商量。”蔡亚兰无奈地说。

“行,说完了吧?那就这样。”说着话,小芹站起身,准备走。

蔡亚兰也站起身,准备收拾碗筷,自言自语道:子航得留下,明天你愿意怎么走就怎么走,脚在你自己身上,谁管得住呢?

小芹用脚踢开坐着的条凳,咄咄逼人,一字一顿地说:子航必须跟我走。”蔡亚兰猛地把拿在手里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摔,筷子啪的一声砸在桌子上,碰着了盘子,发出一声清脆刺耳的“咣——”,弹了起来。“做梦!”蔡亚兰愤怒地说。

小芹有点愣住了。她在再进厨房的时候就想好,自己一个人要面对蔡亚兰他们三个人,气势上要压住他们,蔡亚兰他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再说带子航走天经地义,有什么好争的呢,他们关心的焦点应该是劝我不要离婚。

蔡亚兰说:“你带子航走做什的杲昃去哦,跟人家老板再养个多好呢。”蔡亚兰说的是本地话,但小芹是听得懂本地话的,她知道蔡亚兰说的“养”指的是“生”的意思。小芹完全领会到蔡亚兰话里的讽刺,有些恼怒地问:“你什么意思?”

蔡亚兰说:“我什么意思?你不清楚吗?别人又不是瞎子,自己有脸就别做没脸的事。”

小芹不好把气撒到蔡亚兰身上,拿起面前的空碗就向王向东掷了过去,骂道:“你他妈混蛋,你跟你妈说什么呢?我们的事要她掺和吗?”王向东躲过飞过来的碗,碗擦过王向东的头直奔窗台边的墙壁而去,哐当一声,碗四分五裂。窗台外面一阵惊呼,“哎哟,打起来了。”邻居们正听墙根呢。里面的人都往窗外看去。

蔡亚兰听得外面的惊呼,说:“别躲外面听哦,多冷啊,家来,都家来听,我家今天热潮呐,有花角(意文娱演出)看噢。”外面的四个人都讪讪地走了进来,头上肩上积着雪,一个个都像白头翁。三个女人走进屋里,耷拉着眼。一个脸色平静,面沉如水;一个嘴角挂着些不好意思的笑;还有一个面露愠色。三人在小芹身后一字排开。陈大华还是倚在门框上,眼睛在众人的脸上扫来扫去。一个女人咳嗽一声,说:“有什的事不能好好说啊。”一个女人说:“小芹啊,你这伢儿怎么脾气这么大啊,还看不出呢。”小芹看着来了这么多人,脸上有些挂不住,刚才的话他们也都听到,有些丢丑,人就要转身出去。一个女人拦住小芹,嘴里说道:“别走别走,好好说说,把话说开了就没事了。”陈大华把依着门框的身子直了起来,挡在门中央,嘴里也含糊不清地说,“把话说开噻。”蔡亚兰问:“外头在落雪?”几人就说:“嗯,落得大呢。”小芹有些破釜沉舟地说:“行,你们人多,我不怕,说就说。”说着话,小芹坐了下来,把手机插上充电宝,打开微信,拨出视频通话。视频接通后,小芹说:“爸,我们视频连着线,你不要挂,你听他们怎么跟我摊牌,我开免提。”视频里说:“好!哎吆喂,这么多人围着啊,爸爸电话连着,丫头你别怕,电话一断我就报警。”蔡亚兰说:“亲家啊,我们可没怎么着你家小芹,倒是她又摔碗又骂人的。”

蔡亚兰看看王向东,再看看王志勇,说:“行啊,人真齐,索性豁开了说,倒要说出个一二三来。”小芹说:“说啊,不就是离婚吗?我把子航带走,就这一个条件,我们也没财产可分,各人管各人的,你们家王向东也没给过我钱。”蔡亚兰说:“离婚可以,谁也不占谁的。什么事都要讲个对错吧,总不能就这样拍拍屁股就走吧?哦,这么多年,子航就这么带走?白养了?你走,子航留下,我们什么话都不提了。”蔡亚兰觉得儿子离婚已不可逆转,她必须就孙子的去留要有一个结论。三个女人应声道,细伢儿要留下的,没错。小芹说:“子航我没养吗?

王向东不耐烦地对小芹说:“你别争了,这事你能争出个结果吗?你就直接到法院起诉我,让法院判。”王向东不希望他们的事在这么多人面前一览无遗,所以他再次给出这么个解决争议的路径,希望小芹能就此打住。小芹一拍桌子,说:“我已经说过多少次了,就协议离,我就不去法院。”王向东冷笑,有些悲哀。众人就说:“你就去法院嘛。”蔡亚兰说:“这就奇了怪了,你要离婚,既然谈不拢怎么离,你就直接去法院不就好了吗?还非要逼我们同意离,讲不讲理?你怕什么?”蔡亚兰又说:“到法院也得讲个理吧,恐怕你是怕自己不占理吧?”小芹哼了一声,我有什么不占理?蔡亚兰对着手机,“亲家啊,我们把话挑明了,你们家小芹跟人好了,就是你们当地的老板,你应该晓得的,你们有你们的好日子去过,把我孙子给我留下,我们做缩头乌龟就是,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好吧?”电话里支吾着说:“没这事,我不晓得。”

王志勇一听这话,不干了,喊道:“妈的,不行,离就离,我儿子结婚给你们家去的15万块钱退回来,还有这话说,这事都蠢啊!”众人齐声附和,“不像话,这要把钱退了,细伢儿也留下,你就光着走。”视频那端有点慌,“没这事,我不知道。”

小芹彻底暴怒了,对着蔡亚兰吼道:“我跟人好了?你才跟人好了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你老公眼鼻子底下跟大勇好,好了这么多年,今天中午还抱在一起,你还说我跟别人好?我不说你你……

小芹话还没说完,蔡亚兰照着小芹就一大嘴巴子,“你个千人(意小人混蛋),你嚼的什的蛆子?你看见了?”小芹捂着脸,跳了起来,说:“子航在场,他告诉我的。我早就听说你们的风流韵事,也看到过你们眉来眼去的,怎么不敢承认?你还说我?”

王志勇猛地一拳砸到桌子上,桌子上碗和盘子都惊慌地跳了起来。王志勇指着小芹,喝道:“我撕了你嘴!”电话里喊:“不能打人的啊,否则我报警了。”

蔡亚兰没想到小芹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自己和大勇相好,而这消息的来源竟然是自己的孙子。蔡亚兰骂道:“这爬肚子(意崽子,贬义)孙子我不要了,让他跟你去过好日子,把钱退回来。有个爬肚子在,我儿子还不好找老婆呢。人家老板反正有钱,你带一个过去,几个爬肚子都养得起。”

小芹听着蔡亚兰这么一骂,突然想起那个老板跟她谈起带子航过去时虽没有反对,但流露出子航要是个女孩或将来有个他们自己的孩子就好了的意思。小芹有些乱了。路是自己选的,有什么好乱的?小芹暗自给自己打气。嫁给王向东后,日子过得虽合合顺顺的,但总缺了点什么,再看看朋友圈不时蹦出的心灵鸡汤,女人应该为自己而活,小芹决定要自立,坚持到镇上去上班。上班后小芹越发感受到,自由真好,尤其是遇见老家的老板后,那才是一个崭新、活力的世界,那里有激情,有鲜花,有月色,每天都能从老板的问候里流淌出生活的甜蜜,那才不枉活一回。小芹在身体沦陷给老板后,越发执意地认识到这才是爱,真正的爱。为了爱,有什么不能勇敢地追求呢?哪怕粉身碎骨。即使错了,以爱的名义,也要扬帆,有什么不能理所应当?

王向东一个人喝着闷酒,身边的吵闹似乎已经跟他没有关系,他已经无力再去左右什么,一股悲凉从他心里升起。世间很多事,看破别点破,本来有层遮羞布,即使戴个绿帽子,这日子也不是就没法过事情还有缓,现在天下大白,不离也得离了王向东举着酒盅,说:“你们吵啊,都露出本来面目了,底裤都没了,没了啊!”王向东对蔡亚兰说:“妈,离就离吧,但我不能签字,法院怎么判都可以,无所谓,我不能自己了结我自己的感情啊!”王向东干了盅中酒,再满上,说:“小芹呐,我心痛啊,我是没别人有钱,但我是真的爱你的,我爱你的呀!”王向东干了盅中酒,把酒盅往地上一摔,仰天长叹,悲呼,“我早知道你跟他好,你哪天在哪里开的房我都知道,我在等你回头啊!”王向东拿起碗砸到地上,端起还有菜的盘子砸到地上,一边砸一边悲痛地喊:“你不回头,不回头啊!”

小芹呆住了,低低地说:“这不是钱的问题。”王子航不知什么时候下了楼,站在门口,看到王向东砸碗摔盘的,吓得哭了起来。王子航喊道:“妈妈,妈妈。”小芹不应。王子航又哭着喊道:“奶奶,奶奶。”蔡亚兰在那里,无答。

一个女人闯了进来,一看屋里这种景象,愣住了。王志勇问:“你找哪个?”女人说,你是王志勇吧?中午我们家老头接细伢儿,被你家的踹得跌了个大跟头,当时还没觉得怎样,现在疼得不行,动不了。蔡亚兰强作镇静,悲叹,“天呐,今天一天的事都来了。”蔡亚兰双手努力撑着桌子,泪水断了线似地流下,心里恨不得一头撞上这八仙桌一角。

王志勇从兜里掏出几张百元票子,递给女人,说:“你先拿回去,贴个膏药,我明天去看看。”有人就拉着女人往外走,说:“你看人家家里正搞事,你还来凑乱,走吧。都是这里的人,跌一下没大事,你先回去。”女人一步一回头地说:“我也没办法,家里又没别人,拜托你们明天要来看看。”陈大华说:“我认识你家的,你先回去吧,志勇不是耍懒的人,放心。”

王向东无视所有人的存在,趔趄着,悲号着。王志勇上前抱着儿子,竟憋不出一句话安慰,陈大华他们手足无措,面面相觑,纷纷劝道:“向东,别砸了,别发呆呐。”蔡亚兰彻底崩溃,儿子的撕心裂肺,孙子的惊恐无助,像两把尖刀插进她的心口。蔡亚兰感觉自己就是那头小时候看过的被放过血后的猪,无能为力,万念俱灰。蔡亚兰看着小芹木然的脸,对着小芹跪了下来,说:“随便你要怎样,你别逼向东签字,等他想通了,我求你。”小芹呆若木鸡,任凭蔡亚兰长跪不起。

女人们把蔡亚兰拽起,扶到条凳上坐下,劝慰着蔡亚兰。陈大华对着小芹说:“你还不把子航带上楼!”王志勇把儿子拽到蔡亚兰房间去。厨房里,晚餐的菜还有一些在桌上,地上散落着破碎的酒盅,破碎的碗,破碎的盘子。

黑夜中,大雪凌乱,簌簌落下,淹没着终于安静下来的蔡亚兰一家。

王向东在吐过几番之后终于在蔡亚兰床上酣睡下来,蔡亚兰睡到了西房间。床头灯幽暗地亮着,蔡亚兰凝望着躺在身边的王志勇,凝望着丈夫那双眼紧闭、腮帮松耷的脸,心头丝丝隐痛。这么多年,这个离她最近的人,却不是她心头最亲的人。蔡亚兰用干毛巾轻轻擦去从王志勇眼角流下的水,身子往丈夫身上靠了靠,把脸偎到丈夫肩上,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悄悄地滑落,洇过丈夫的秋衣,落在丈夫的肩窝。王志勇带着酒意含糊不清地反复喃喃道:“让我亚兰跪!让我儿子戴绿帽子!我非咔死你!”

第二天一早,雪停,日出。小芹自己一个人拉着行李箱,走出家门,村口一辆挂着外地牌照的奥迪A6停在那里等。蔡亚兰已经在门前大路上等了些时候,待小芹过来后低着声说:“赶紧走吧,你爸酒还没醒。”小芹愣了一下,歉疚地看着蔡亚兰,说:“妈,对不起,我走了。子航你照顾好,我会看望他的。向东想通了,告诉我,到时我到民政局等他办手续,我们回不了头了。”小芹向村口跑去,积雪在小芹的奔跑踢踏之下四溅。蔡亚兰抬眼望望土地庙旗杆上的那面旗子,皑皑雪原上的那面红,在雪后的朝阳下更为夺目。蔡亚兰转过身,踩着雪,去厨房收拾昨晚的那桌残席。

大地一片洁白。洁白之下,万物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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