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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通常是不需闹铃而恣意睡到不想再睡的日子。但这个周六,我只能如往常上班一般早早地起来。
下周一,巡视组进驻集团,作为总裁办主任,号称“一秘”的我需要整理、审核各班子成员的汇报材料。一秘的称谓来源于我曾是集团总裁周总的秘书,以至于我在秘书这一岗位被提拔为总裁办主任后不少人还是习惯于称呼我为一秘,似乎只有一秘的称呼才能更准确反应我地位的权重。我的直接领导周总,对我应该还是比较认可的,即使有工作疏漏,也只是间接、委婉地提醒下,不过党委书记赵书记对我则是不冷不热,工作表现再好似乎也是应该。慢慢地,在人们的眼里,我似乎是跟周总在同一条战线上,而与党委口无形之中有了一道看不见的沟沟。对于这种看法,我无法去解释或表现什么,我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了,我这么想。
这种汇报材料的文字性工作有些无趣,却也不能应付,现在听汇报和做汇报的都空前认真,不把一篇汇报整得声情并茂和言之有物,总是说不过去。我既要把握各汇报材料的个性化特质,还要把握作为领导班子整体的协调统一,于是我便如导演一般在文字里统筹运作开来。
雨,下了一夜。我是喜欢雨的,在有雨的时候,我总有些小思绪从心底荡漾开来。但现在我无暇顾及这丝丝细雨,电脑屏幕上挂着好几个文档小窗口,就像挂着几块晾干的老腊肉,需用力的切开才能显出里面尚存的鲜嫩。刚刚保安部黄队长打来电话,语气急促,有些慌张,“郑主任,我们早上例行巡查时在办公楼的附楼草坪里发现财务部小武的尸体,估计是跳楼自杀的。”小武,跳楼?自杀?我一时错愕,脑子跟电影断片了一样,“吱吱”地闪着不成像而乱七八糟的各种莫名其妙的符号。电话里保安部还在等待着回复,我本能地指示作报警处理,并联系急救中心,叮嘱保护好现场后即致电周总,第一时间向他报告小武这一突发事件。我未等周总作任何指示,即挂断了电话。
我承认我乱了神,一下子似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电脑上打开的文档,光标傻呆呆地在编辑处闪烁着,还在等待着我输入点什么。我无法做到还能再去编辑什么文字,站到书房落地窗前,看着玻璃上挂着的雨滴,我首先想到我闺蜜,刘娜,小武的老婆。
昨晚和刘娜周末小聚到11点多,她喝了一瓶红酒,我没喝,我要开车,但现在我却很想喝点。人在出乎意料的时候总会有一些身体本能反应的密码,比如喝酒、抽烟。我端着一杯红酒,对着窗户上挂而欲滴的雨珠,想去想点什么却又未能去想。我这个时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我竟打量起自己来,头发披散着,一脸素颜,睡衣松垮垮地套着,脚上趿拉着拖鞋,应该是一幅萎靡的倦懒,唯一显得有点生机的就是手里的那杯红酒了。
呷下一口红酒,我漂浮不定的思绪仍然游离着,透过蒙着雨滴与潮气的落地窗,郁郁葱葱的草坪是一大团的模糊绿色。在装修这套郊外别墅时,我拒绝了设计公司搞亭台楼榭的方案,我喜欢简单而大气的格局。这片草坪靠近小区行车道的一侧,我坚持种了很普通的四季竹,不高,也不粗,就那么文文弱弱地立着,错落有致地像一堵墙,却又没有墙的生冷。竹墙的里面,我就留着一片草坪,不想有其余的景色,只是在草坪的黄金分割点上种了一棵粗粗的极普通的四季桂。四季桂的花香极淡,那缕香偶尔才会稍浓,多时是需要凑上前去闭目用心去嗅,方才闻到那股清香。我很中意我的院子,每每徜徉在这样的院子,我便安静下来。但现在我的思绪不肯沉静,哪怕就是打开落地窗,走入这片草坪,偎依在桂花树旁,我也无法安静下来。我这套别墅位置佳、环境好,在北京、上海也就是一套公寓房的价格,是通过刘娜的叔叔刘市长打了招呼才买到的。
我知道我应该尽快赶赴现场,可整个人却不听使唤地就在家里或坐或行地发呆,空洞洞的心里塞满了思绪,却又无从追踪。该走了,该去现场了,我不停地提醒和催促着自己。我心烦意乱地看看手中的红酒,放下酒杯,端起茶,咕咚一气地喝下。出门总得洗个脸换个衣服吧,这一点我还是清楚的。我把手浸在洗脸池的水中,看到自己一双在水里交织在一起的手,脑中竟然飘过小武和刘娜在婚礼上十指相扣的手。
小武和刘娜都是二婚,他们是各自离了婚后结的婚,当时我还做了刘娜的伴娘。两人离婚都没要孩子,也没要财产,属于净身出户。婚礼上两人都眼泪汪汪的,搞得我当时也很感动,还由衷地祝福他们:“小武,好好待娜娜,你们终于走到一起了,不容易!”听到这话刘娜不能自已,抱着我就有些抽泣,搞得我忍不住也鼻子酸酸,眼泪巴巴的。
刘娜比小武大9岁。认识小武的时候,刘娜正闹离婚。后来我和刘娜谈过,问她当初为什么要离婚?当然我问得似乎很不经意。
刘娜说:“前夫那王八蛋,刚结婚时还挺老实,不久就胆子越来越大,招摇显摆与我叔刘市长的关系,背着我开了一皮包公司,打着我叔的名义给人家介绍承揽工程,这样下去我叔都得毁在他手里。他还赌,输得一塌糊涂,自己的钱输得差不多了,开始算计我的。日子是真没法过了,就闹离婚呗。他不肯,打苦情牌,说孩子是他心头肉,一想到孩子心里就拔凉拔凉的,求我看在孩子面子上不离了,还说随我在外面怎么样!让我就把他当作寄养在家里的一条狗,放屁!这他妈垃圾,看着都恶心,这婚必须离。他不是舍不得孩子吗?行,孩子归他,家里的钱也归他。其实我知道他心里才不要孩子呢。名义上就归他,孩子还是跟我一起生活,我甚至还倒贴给他孩子的抚养费。我傻逼吗?可怎么办呢?”刘娜说这些的时候,眼眶里总是委屈得有泪,但态度很决绝。
我有些愤愤不平,“是他妈的垃圾!你怎么碰上这么个货?”看着刘娜委屈的样子,我又赶紧安慰道,“好了,你也仁至义尽,总算小武对你蛮好,后半生有了陪伴!”
一提到小武,刘娜就破涕而笑,“是呢是呢,小武可好可好了。”刘娜幸福地跟我讲她和小武的往事。
刘娜和小武相识于在北京召开的一次国企改革重组研讨会上,刘娜作为证券公司首席研究员做了嘉宾发言,小武是作为地方大型国企代表参加的会议。会上刘娜的发言引起了小武的注意,小武当场提了一些问题与刘娜互动,而刘娜也积极予以了解答,两人一问一答,眉目有情,好感渐生。
晚餐时,也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就那么凑巧,二人都没去会议安排的自助餐厅,而是同时来到自助餐厅隔壁的西餐厅。“刘老师,好巧,又碰到你了!”小武先打着招呼。刘娜莞尔一笑:“巧呢!这自助餐吃腻了,换换口味?”刘娜似乎做着解释,又似乎是在邀请。小武倒是大大方方地说:“嗯,换换口味,我请你!”刘娜笑笑,不置可否,身子却是随了小武一起走到靠窗的卡位坐下。
北京的夜晚,华灯溢彩,自是人间繁华。刘娜呷了一口红酒,望着窗外,窗边的霓虹灯光映衬着刘娜的脸颊,粉红迷幻。刘娜虽说快40的人了,肤色白皙,肤质细嫩,一头乌黑油亮的短发柔顺地披散开,刚好到耳垂的发梢打卷,挽起闪着银光的耳坠。小武看得心神迷离,却是不露声色,气定神闲地和刘娜聊着,从这次会议的议题聊到同在一个地市,聊到一起结伴回城,不知不觉已是店堂客稀,二人这才作别,各自歇息。
如果说刘娜想离婚是本已有之,但随着小武走入心里,刘娜对离婚才变得决绝起来。刘娜后来曾问我她当时是不是有点傻?她说当时她就一个想法,必须离婚,越快越好,不管什么代价。我认真地问过刘娜:“娜娜,你当时离婚是因为小武吗?小武如果离不了婚,你怎么办?”刘娜不假思索地说:“是为了小武啊!他离不了没关系啊,我们就这么处着,我只要爱,不要婚姻。”我相信这是刘娜的真心话,但还是忍不住又问一句,有点想点破的意味:“你们年龄相差9岁,你不怕有一天小武会嫌你大,毕竟女的老得快。”我有些不好意思挑明,尽量委婉地说。刘娜很鄙视我的话,敲了一下我的头,说:“想什么呢!真是那样不要我就不要了呗,这点自信还是有的!”刘娜说着就脸红起来,我哈哈大笑,故意作怪地说:“老牛吃嫩草!”刘娜得意地一努嘴,“就老牛吃嫩草了,怎么的,不行啊?!”刘娜满脸的笑,耳根都红了。
刘娜离婚的阻力,主要来自于前夫的纠缠,即使后来他们已经离婚了,刘娜前夫还以抚养孩子为由说刘娜私自把孩子领走闹到刘娜单位,闹得鸡飞狗跳。刘娜不得已报警,最后警方以扰乱工作秩序为由对其前夫做了行政拘留处理。小武呢,也脱层皮形容枯槁地才把婚离了。二人在都离婚半年后结的婚,没曾想这新婚没几个月,小武坠楼了。
我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刘娜该怎么面对小武的死,我又该怎样看着小武的那具遗体。草草地洗了脸,脑子还是混沌的,我开着那辆jeep奔向公司。
小武是我的前男友,对于小武而言,我则是他的前前女友或前女友们之一,我想。
2
我和小武是同一年大学毕业后入职到这家集团公司的。小武个子高,篮球打得好,帅气,但话少,不过这不影响小武的人缘,自然的单位同事便总把我们放一起谈论说笑。一开始,我倒没注意小武,同事们说多了,我也就不知觉地注意小武,小武打篮球的时候我也过去观战,工作中有事没事的也去财务部串串岗,但小武见我也就是微微一笑,很少主动搭话,时间一久我便觉得有些无趣,心里自然没了要跟小武有什么故事的心思。印象中小武主动跟我搭话,是我被周总在总裁办公会上亲自提议并确定为总裁办公室秘书的那天,秘书这样的岗位本来就是个一般职务岗位,但由于是周总的秘书,这个消息一下子就路人皆知了。下班后我路过楼下宿舍区篮球场的时候,碰到小武,小武右胳膊夹着篮球,左手叉着腰,跨栏背心上隐隐地有点汗湿,露出的胸肌闪着晚霞的光泽。小武说:“珊珊,回来了?”眼光里有一种浅浅的柔。我虽然有点突兀被小武以“珊珊”昵称着,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女生骨子里都是希望被人宠着和追求的。我微笑着点点头,小武就约我晚上一起吃饭,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小武转身拍着篮球重返球场,说:“一会见,我在楼下等你。”小武的背影在夕照下有一种不可名状的诱惑,篮球击打地面的“砰砰”声有点像打着的节拍,让小武的形象生动起来,我边走便会意地微笑着。
我回宿舍换了件修长白底碎花的连衣裙,把头发简单地拢了拢,换上软底人字拖就下楼了。小武已经在楼下等候,还是刚打球的那身穿着,只是不见了篮球。我们似乎步调一致地都没把这次一起吃饭当作是一次约会,我反而倒比较喜欢,如果彼此穿着正式应该会有些拘谨或不自然吧。我们两人保持着合理距离,并肩向外走去,我能想象到应该会有不少眼睛看着我们,但我们的确不是约会,所以我们倒是坦然而轻松地聊着,这样的氛围在夕阳的柔光里漾漾的,甚好。
小武很会照顾人,选哪家饭馆,坐哪里,点什么菜,小武一一听我的,我每选好菜品征询他的意见他总是一个轻声的“好”,语调轻盈,毫无勉强,且透着真正的认可。等菜的功夫,小武会用开水洗刷一下我的杯子和碗,然后再去把自己面前的杯子和碗也洗刷一遍。小武做着这些,不急着要聊什么,我们之间好像无需那种透着热聊假装出来的熟识,彼此可以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却不尴尬,也许这就是一种静美。小武给我倒上鲜橙汁,举起杯子,祝我成为周总秘书。我笑说:“这有什么好祝贺的,不就是一秘书嘛,一样的干活差事。”小武收敛起笑意,认真地说,“那不一样,你是周总的秘书,你会自然拥有权力的溢出效应,以后我们这些没人罩着的得仰仗你这棵大树。”我嘴里说着哪里哪里,心里有一丝虚荣的满足感飘过。“你请我吃饭,是因为我是周总秘书,还是因为我是郑珊珊啊?”我突然有点戏谑地问道。小武呵呵一笑,眉宇间微微一皱,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嗫嗫嚅嚅地说:“大家都是一起入职的,就是吃个饭。”我有点恶作剧后的得意,开心地看着小武有点窘态的样子,当然我也不会让小武难堪,给小武夹过去一块牛排,就像没说过刚才的话一样地点评菜品说:“这牛排做得不错,你很会点菜呢!”小武的眉宇舒展开,一边接过牛排一边说:“你自己吃啊。”
因为这次的晚餐,我和小武无论是在路上还是在单位再碰面,都好像心照不宣地相互笑笑,这笑里和原先的笑多了一层意味,要是有个几天没一起吃饭或聊过一会,便有些觉得缺了点什么。这恐怕就是爱情来临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有时会被一种莫名其妙的不踏实穿刺,小武有时活灵活现地就在眼前,伸手可触,有时小武又倏忽远去,淹没在一片迷雾中。这种不踏实的感觉不是情绪化的,而是一种直觉吧,宿管赵姐的话验证了我的直觉。
我和小武都住在单位集体宿舍,这是一栋五层老式筒子楼。长长的过道从每层楼的中间穿过,过道的两侧便是各个单独的房间,一二层住女生,男生住其余楼层。房子虽老,却不小气,层高和房间面积都比现在的新楼阔绰得多,加之宿管阿姨的勤劳,过道和楼梯擦拭得干干净净,所以这栋老楼不是老旧陈腐,而是幽深城府。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正要出门,赵姐喊住我,“珊珊,来,说个事。”赵姐左右看了看,凑上前来,拉了拉我挎着的背包,说:“珊珊,这两天小武去哪里了?没见他人了。”我笑着说:“我也不知道,你找他有事?”赵姐没接我的问话,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哦,你也不知道的,周五晚上看到一个女孩子来找他,一起出去了。”赵姐说着,抬眼就看着我,透着一种神秘,伸出右手的三根指头,在我面前晃了晃,又说:“这是这个女孩第三次来找小武。”我笑笑,“哦,就这事啊,那可能是他同学什么的吧。”赵姐不置可否,笑笑,轻声说:“不知道,长点心哈,丫头。”我觉得我是无所谓地走了,可走着走着,心里开始有些有所谓了,忍不住我还是给小武发了一条消息,“在哪儿呢?”尽管我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好笑,可一旦发出那样的消息后满脑子里就在想小武怎么回应,不时地就拿出手机看看。小武过了好久回了一条消息,“回家了”。其实无论小武怎么回,我心里总是不痛快,赵姐暗示那个女孩后我所装作的洒脱正慢慢褪去伪装,我越来越强烈地想知道那个女孩是谁?和小武到底什么关系?我没再回小武任何消息,我逛着街,什么也没买,什么都看不上眼。我突然觉得我应该去趟监控室,那里应该能看到来找过小武三次的那个女孩。
监控室设在公司保安部,我笑吟吟地装作路过,保安部黄队长口里说着稀客稀客,拉过椅子请我坐。一番寒暄后,我装作好奇地询问现在监控的范围和覆盖面,黄队长热情地为我演示监控系统,我看到了宿舍区门前小武和那个女孩并肩向外走去。女孩说着什么靠上前去,左手很自然地挽上小武胳膊,小武的身子有点向外斜去,似乎有点想躲闪,片刻小武从女孩挽着的胳膊里抽出自己的手臂。我装着发现新大陆似的,“吆,这不是小武吗?那个女孩是谁?”黄队长凑上前来,看了看视频,沉吟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女孩应该来过,我给你翻翻。”黄队长熟练地往前翻着视频,不一会就看到女孩迎面走来的样子。女孩个子不高,身材苗条,穿着普通,一副清秀的样子。我确信小武和这个女孩不是一般诸如同学之类的关系,心里不快,努力作出的笑容无法再挂在脸上,跟黄队长告别后我就匆匆起身向外走去。
外面下起了细雨,黄队长要给我伞,我说雨不大的,一会就到宿舍了。的确,这细雨打在身上,有一种自虐的意味,似乎可以抵消心头的一些不快。我正低头往前走着,一个人靠过来往我头上罩上伞,是小武。我冷冷地看了一眼小武,把自己移出伞的笼罩。小武就把伞递给我,说:“要不你自己打着伞,别淋着雨。”我没接伞,小武拉过我的手,把伞把塞到我手上,他自己在雨里走着。小武告诉我那女孩跟他是一个镇上的,从小就认识,人很好,在他们镇的一个镇办企业上班,是家里人给牵线的,他不希望和那个女孩是恋人的关系,但不知该怎样拒绝。“那是啥关系?”我也不知道我是心平气和的,还是有点凶地问。小武不言语,低着个头,细雨积在他头发上,顺着就滴了下来。我把伞给小武罩上,推搡着他,“你说啊!”小武怔了一下,猛地把我抱住,我手里的伞毫无防备地跌落在地,我竟也抱住了小武。抱着小武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奇怪,原先不知道那个女孩的存在,心里老不踏实的,现在证实了这个女孩的存在,反而倒踏实了。我装得凶凶的,说:“那个女孩要是再来找你,我跟你没完。”小武还不言语,只是紧紧地抱着我,箍得我不由得捶打起他,“你要勒死我啊!”我嘴里骂着,脸上却是笑着。我仰起脸,细雨温情地洒在脸上,柔柔的,像沐浴在春风里。
3
在车上我打了三个电话,第一个电话是打给刘娜的。昨晚我和刘娜小聚时,刘娜跟我说:“你们怎么那么忙?小武又加班不回家了。”电话里刘娜似乎还没睡醒,懒懒地骂我一大早就吵她睡懒觉了。我说:“娜娜,你赶紧过来,小武可能出事了!”随后我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通知家属是我的第一要务。”我希望刘娜尽可能地有不幸消息的预期,我不忍心说小武跳楼了。
第二个电话我打给了集团分管财务的王副总,通报了小武可能是跳楼自杀一事。这纯粹是工作电话,对于财务人员的异常,王副总如何立即启动自检自查是他职责范围的事。虽然这个出发点有点恶人之心,但职责之事,不能疏忽。第三个电话我打给了宣传部李部长,在巡视组即将巡视之际,主管财务人员跳楼自杀,太过敏感,舆情需要关注,甚至还要应对记者的采访。打完这三个电话,我心头仍是迷糊一片,怎么会这样呢?我疑惑重重。
对,我还打了第四个电话。快到公司的时候,我在犹豫是不是也应该向集团赵书记通报一下小武坠楼事件,我有些不想跟赵书记通话,变通的办法就是跟党办主任陈希说一下。在公司自动大门打开的时候,在门卫向我敬礼的时候,我还是拨通了赵书记的电话,通报了小武疑似跳楼自杀,然后我就把手机静音。我不想接到任何人的来电,我想尽可能地让自己能有一个相对安静的氛围。我在办公楼前停好车,换上高跟鞋,下车后在办公楼的拐角处,我停下脚步,我心里拒绝看到小武现在的样子。
我成为小武的过客,或我们成为彼此的过客已有段时间了。那天,我回办公室看到办公桌上放着小武的喜糖,我就在心里发誓要忘了跟小武的一切。小武给我的喜糖与给别人的并无二致,一个心型的小礼盒,里面放着几种不同口味的水果糖,还有牛奶糖、花生糖、巧克力,我憎恶地看着这一颗颗带着炫耀色彩的喜糖,面无表情地一个个打开裹着的糖纸,再丢进桌旁的小纸篓。“我需要你们来广而告之吗?”我心里暗暗嘲笑这些不识相的喜糖。我搞不清楚小武为什么还是要和那个女孩结婚,是我不好吗?是我不够温柔吗?小武说跟我在一起,他有压力,说从一开始他就错了,不应该爱上我。小武说着这些的时候,眼泪可劲地流,把我抱着狠狠地亲了一口,就猛地推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总走进办公室,看了我一眼,顺手把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放在我办公桌上,淡淡地说:“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你们女孩子应该喜欢吃的。”我看着金色的巧克力盒,说着“谢谢”,喜糖所带来的不快似乎被这盒巧克力的高贵色泽击溃,躲藏到我不想目击的角落。“晚上没安排的话,跟我一起去见个人,你再顺便认识个新朋友,可以做你姐的朋友,你现在需要一个能聊聊心里话的闺蜜”,周总说得近乎不容商量,却让人感到很体贴,我不由自主地就点点头。
下班后,周总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我们向市中心驶去。一路上周总也没说话,静静地开着车,车里播放着轻音乐。车外华灯初上,各色灯光闪烁,就像音乐里跳动的音符,我则在这柔波里漂浮。“听一首《kiss the rain》吧,雨的印记,适合你”,周总悠悠地说,便换上这首钢琴曲。当出自音乐才子李闰珉之手的音符从淅淅雨声中飘出,我便融入到这片烟雨空蒙中,我看到了细雨中小武对我的拥吻,看到了小武渐次消失的背影,我的眼前开始迷蒙,泪水悄悄地滑落。周总依然没有说话,把这首《雨的印记》循环播放,我渐渐不能自已,之前努力伪装出来的无所谓彻底崩溃,我一任自己在周总面前抽泣开来。待我抽泣平缓,周总递过来纸巾,喃喃道:“哭出来就好了”,我这才意识到车已经停在一个小院子门口。小院里是一座二层的小楼,看上去有些老旧,但满墙的爬山虎给这栋小楼增添了不少生机。小楼的门打开着,温和的灯光从门里溢出,楼前的过道就满是一片的柔,窗户玻璃上不时闪过一俊俏的身影,似乎正从厨房到餐桌穿梭忙碌着。显现在面前的这一幕让我突然有一种归属感,我有些从刚才失落的情绪中走出,平安地着陆。我长长呼出一口气,惊讶地问:“这是哪里啊?”
周总看看我,笑了笑,“这是刘市长家,还有一位是他侄女刘娜,你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周总自始自终没有说过一句安慰我的话,但我的情绪起伏好像都在他的指挥棒下起舞,我不得不说周总简直就是一个魔术师,一个深谙你心理的魔术师。
我决定走出这段感情,而不是之前那样怨恨地发誓。生活并不只是爱情。
4
雨似乎有些停了。
小武坠楼的现场已经被拉上警戒线,几名警察正在拍照,两名医护人员对小武做着检查。小武身下的草坪微微有些凹陷,脸朝下,我看不到他的面容,但面部贴着的草坪可见斑斑血迹。保安部黄队长见我过来,敬了一个礼,把我介绍给现场的杜警官。
杜警官介绍说:“人已经死了,死者手腕上停摆的手表显示时间为三点四十三分,估计是其坠楼时间。小武坠楼的6楼窗户有明显撬痕,未发现其余打斗痕迹。调取的视频监控有小武周五晚上加班的活动影像,但坠楼窗户处是视频监控盲区,没有任何影像信息。目前估计自杀可能性大。”
三点四十三分?杜警官说这个时间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昨晚刘娜在收到小武微信后还娇嗔着说:“哼,又加班,还说表停摆了,忘记时间了,太晚,干脆一鼓作气加班把事情做完,今晚就不回了,找理由打发老娘!”我打趣道:“你们还在新婚热乎劲里呢,小武巴不得赶紧回来抱美人!最近事情是多,估计小武也是忙不开。”刘娜“哼”了一声,美美地向我伸过高脚红酒杯,“cheers”,说罢一饮而尽。那个时间应该是将近晚上11点的样子,既然手表停摆了,怎么现在小武的手表停摆时间又是三点四十三分呢?我听着杜警官的介绍,心里盘算着。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杜警官鹰隼一般的目光盯着我,吓我一跳。
“没有,没有”,我赶紧敷衍道。
我不是要刻意隐瞒什么,而是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小武跟刘娜说手表停摆是真的吗?他会不会是找的理由不回家?再说手表停摆了,会不会小武又给自己设定死亡时间而人为地在手表停摆后再拨到三点四十三分?既然刘娜知道手表停摆时间,这个时间的疑问她可以自己提,我先说是不是不好?我决定我不提这个疑问。
保安队长悄悄通报刘娜已进公司大门,我竟有些慌张起来。小武坠楼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但我还是莫名其妙地内疚起来,似乎是我没看管好小武似的。坦率地说虽然我是小武和那个女孩结婚后才认识的刘娜,按理我跟刘娜之间不会因为小武而有什么不快,但在小武和刘娜好上后我心里对刘娜是有看法的,毕竟刘娜大小武9岁,二人都是婚姻在身状态,可碍于刘娜的身份,这种看法慢慢被所谓闺蜜情谊取代,我和刘娜之间竟开始可以毫不避讳谈论小武,以至于看到小武和刘娜结婚还真心地祝福他们。看到刘娜的身影恍惚地飘来,我想到小武,有些哽咽。刘娜见我迎上前来,努力地朝我摆摆手,却又伸出手一把抱住我,我感到刘娜在颤抖,是那种压抑内心颤抖的身体颤抖。我不争气的眼泪顺着眼眶就吧嗒滴下,顺着刘娜的黑发,落到刘娜真丝睡衣上,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刘娜轻轻地推开我,眼睛里没有眼泪,脸色严峻,目光深邃。
小武的遗体已经被放置在担架上。刘娜上前仔细地看着小武,把小武头发里的草坪叶子轻轻抽出,放在鼻下嗅了嗅,再用衣袖轻轻地拂着小武面容,似乎掸去小武脸上的倦容与灰尘。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空气里有一种窒息的气氛,刘娜的动作一如电影里的慢镜头,把眼前的镜像分割得整整齐齐的破碎,一格一帧,静默而立,残酷而存。刘娜拉起小武的手,定定地看着小武手腕上的手表,那是一块普通石英表,表蒙子裂纹重重,指针停在三点四十三分。刘娜把小武的手贴到自己的胸口,俯身亲吻着小武的唇,嘴里含糊不清地呓语,“你就不怕疼吗?你就不怕我疼吗?”
我搂着刘娜,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地说:“小武的手表停在三点四十三分,估计是那个时候坠楼的。”刘娜缓缓地直起身,眼神空洞,对着担架旁边的医护人员摆摆手,“先送走吧。”刘娜拉着我的手,扶着我,我感觉她在我手掌心用力地摁了摁,也许刘娜也在用这无声的语言安慰着我。刘娜说:“珊珊,陪我去小武办公室看看!”
我陪着刘娜,走进办公楼主楼电梯。其实要去小武办公室,可以直接从附楼的电梯上去,一则我是想陪刘娜多走会,说实在的我有些不敢进小武的办公室,怕刘娜睹物伤情;二则从主楼过去能经过小武坠楼的那扇窗户,我想看看小武坠楼的地点。电梯在6层停下,往左通过长长的过道便是附楼。我陪着刘娜缓缓地走过去,经过那扇窗户时,我便仔细打量起来。我知道这扇窗户是视频监控的盲区,所以曾要求过保安部将所有盲区的窗户都用螺丝钉死。窗户仍然大大地打开着,地上一把一字改锥静静地卧在墙角,我依稀看到窗户边沿的撬痕。过了这扇窗户,便是小武的办公室,办公室里两名警察正在拍照。在现场见证的一名保安见我进来,敬了一个礼,悄悄过来告诉室内物品已经提取得差不多了。我点点头,扶刘娜在椅子上坐下。
“警官,有什么私人物品需要给我的吗?”刘娜坐下后有气无力地问。警察抬头看了看刘娜,嘴里含糊地说“稍等”就继续整理桌子上抽屉里的各种物品。我看到小武办公桌后面靠墙的文件柜里立着嵌有他和刘娜合影的相框,照片上两人十指相扣,笑容灿烂。刘娜看着照片,嘴唇微微抖动起来,我赶紧上前抚着刘娜双肩,“娜娜,我们走吧!”
刘娜起身,引着我往卫生间走去。就在这时,刘娜的手机提示音“叮咚”一声,刘娜浑身一激灵,小武的邮件!刘娜抖抖嗦嗦地拿出手机,我知道他们二人的来电和邮件等提示音都是单独设置为不同于别人的。我也吓一跳,着急忙慌地凑上前去,的确是小武发来的邮件,是一份向刘娜告别的邮件。
“亲爱的娜娜,对不起!当你收到这份定时发送的邮件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我无法向你解释,我为什么要离开这个世界,我只想告诉你我必须离开,也许只有这样我才能解脱一切。我答应过你会陪你到最后,现在看我食言了!对不起!爱你!”
刘娜的双手剧烈抖动起来,一声痛彻心底的“小武”叫喊出她此刻心里所有的情感,刘娜整个人瘫坐在地,完全没有了一开始的控制,泪水飞溅。我轻轻地拍着刘娜后背,真怕她哭得背过气去,就不停地唤着“娜娜,娜娜”。刘娜抱着我,趴在我肩上痛哭起来,像个孩子,哭得我也跟着哭了起来。我们的哭声唤来不少人,大家劝慰着把刘娜搀起,谁也不敢多说话。
在6楼查验物品的警官轻轻搭了下我肩,示意我过去说话。“郑主任,麻烦你安抚好死者家属,等她情绪稳定,我们还要跟她做个笔录,了解一些情况。现场的勘验已经基本结束,我们会跟你们保安队长做好交接。”我点点头,我注意到那把躺在墙角的改锥已经不见了。
5
安排好刘娜到附近酒店休息,我便匆匆赶往会议室,会议是党办主任陈希根据赵书记要求召集的。我一边走一边翻看未接电话,周总、王副总、宣传部李部长、赵书记、陈希主任等都有打来电话,有的未接是三番五次地打来,还有几个不认识的电话,总之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内我的未接电话总共有34个。凭直觉,我的未接电话会招来会议大多人的不满。
走进会议室,大家似乎都在等我一个人,周总和赵书记亦都到场。我刚走到座位还没坐下,赵书记就开始说了:“临时召集大家开个紧急会议,会议开始前首先要严厉批评郑珊珊同志,公司出现突发事件,作为身在现场的总裁办主任,电话竟然不接,导致我们班子成员无一人能及时获知现场情况,在市领导询问我们有关现场情况时我们的汇报工作极其被动。我不知道郑珊珊同志是出于什么考虑不接电话,能不能在这里解释下?”
意料之中,我有些懒得解释,但还是开口说说吧。我说:“呃,这件事发生后,我给周总、王副总、李部长,包括赵书记本人都有过电话,我想在我的职责范围内我已经把我的通知职责予以完成,剩下的工作我就是要安抚好死者家属和现场处置。”我不是不接受批评,也没有生气,我力求客观。
“安抚家属?!哦!”我话音刚落,赵书记的话就跟过来了,“恐怕是跟家属关系不一般吧,恐怕又因为家属是刘市长侄女吧!别的事情就可以靠边站?”
赵书记直截了当的说话,倒是让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也许赵书记说得是对的,只是我自己没意识到。我有点惶恐起来。
周总看了我一眼,接过话茬,说:“今天的临时会议主要是研判一下小武坠楼的突发事件,尤其是在巡视组即将对我公司巡视之际,时间点敏感,又事发突然。郑珊珊同志其实已经及时通报了与事件相关的部门领导,那我们就切入会议主题,请各相关部门把接到突发事件通报后所做的工作做一下汇报。先从王副总开始。”应该说周总的接话,迅速让我定下心来,不仅及时把握了会议方向,也为我解了围。周总知道我的小脾气,有时候我会不顾场合地顶撞,之前我也曾顶撞过赵书记,周总可能不希望看到我又耍小脾气。我知道这不太好,可我好像也改不了。
王副总介绍了小武的工作表现、主要工作范围和职责设定后,环顾了一眼与会人员,略微沉吟了一下,说:“从我们自查的情况看,公司现金保险柜完好无缺,数目与日常记录相符,没有异常。公司对公账户由于周六日银行不对公办理业务,目前未能查询,预计应该不会有异常。只是,只是……”王副总用目光征询着赵书记和周总。周总没有看王副总,但我感觉周总不用看就知道王副总的意思,所以周总和我一样,都低着头,佯装是在做笔记。赵书记倒是接过王副总的话茬,问:“不就是小金库的事吗?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这小金库早已有之,也不是我们设立的,历经几届班子了,正好借助这次巡视,我们还是主动把这事讲清楚。”
赵书记话音刚落,王副总赶紧接过话,说:“现在的问题是恐怕说不清楚了。你们说巧不巧,小金库的帐一直是小武负责的,一些基础账册也是由小武单独保管,没有归入公司档案室,我记得上周在小武的柜子里我还瞄到过。”我猛然想起在几个月前的一次总裁办公会上,周总特意嘱咐我要记录下将小金库账册移交档案室保管的工作要求,并体现到会议纪要里,难道周总有先见之明?我抬头看了看周总,周总依旧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但我感觉他好像对所有人的状态都了然于胸,以至于他停下笔抬头的时候目光直接与我的目光对接,嘴角翘了一下,做出一个不露齿而文雅的微笑。旋即周总严肃地问:“账册当初为什么不移交档案室?办公会上已对此作出要求,如果有遗留问题没处理好而暂时不能移交,那有没有情况汇报?”周总顿了顿,语气平和,但透着一股问责的寒意。王副总刚准备张嘴解释什么,周总双手往下一按,说:“现在先不用解释,我们再听听李部长关于舆情、保安队长关于现场的情况汇报。”周总语气和缓,但不容置辩。
“舆情已经开始发酵,已有多种版本的演绎,倾向性的意见是小武被杀人灭口,这对即将开始的巡视带来了不好的影响,甚至将正常性的一次巡视放大而妖魔化了……”
李部长正做着汇报,周总摆了摆手,打断李部长的发言,“你就不用演绎了,说具体客观的就行。这样,舆情的情况大致也都比较了解,都能猜到,先听听保安部的汇报。”说罢,周总对着保安部黄队长,摊开的手掌向上抬了抬,说:“你请!”
黄队长就现场的有关情况提纲携领地做了汇报:
视频监控显示小武周五晚上一直在办公室加班,中途出来过两次,都曾消失在监控盲区,最后消失在监控盲区没再出现的时间是两点十一分,小武办公室的门就一直是开着的。
通过检索当晚全公司所有的视频监控,未发现有可疑人员进入公司。
早上六点四十七分保安巡逻发现小武尸体,立即向郑主任做了汇报。
小武尸体无任何身体外伤。
坠楼窗户有撬痕,疑似改锥所撬,有人曾见过改锥,但后来没找到。
小武的手机信号正常,储存卡已被格式化,待警方数据恢复。
办公室所有物品井然有序,没有翻动痕迹。
警方提取物品有视频监控硬盘一块,小武使用的笔记本电脑一台,手机一部,纸篓废弃纸张若干。
我有些失望,那个关键的改锥怎么不见了呢?如果是小武自己撬的窗户,那改锥上自然会有小武的指纹,而如果改锥上不是小武的指纹,那撬窗户的自然另有其人。而改锥竟能在我们眼鼻子底下凭空消失,想隐瞒真正撬窗的是谁?难道这个人就在刚刚现场的人群中?我想着不禁有些毛骨悚然,难道真的是他杀?
“我扶刘娜到小武办公室的时候见到过改锥,后来出来的时候就没再看到。”我莫名其妙地说出这么一句,等意识到我在说什么的时候,我自己吓了一跳。我想改口,或想掩饰,又怕别人误会,竟词不达意地说:“不,不是,没……”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会议室的所有人都盯着我,我竟然埋下头,有些难受起来。
“珊珊是不是有点恍惚啊?是不是受刘娜的情绪感染的?”周总和缓地说道,手指轻轻地在会议桌上笃了笃,仿佛是在点醒我。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周总的解释是我最能接受也是最合理的解释,尽管我心里并不这么认为。平时周总不苟言笑,也从未称呼我为“珊珊”,但就是这么个“珊珊”从他嘴里说出竟然让我的惶恐有了依靠,我从内心有些感谢周总。
赵书记意味深长地对保安队长说:“郑主任反映的这个情况很重要啊!改锥可是个关键证物,怎么就不见了?还能凭空飞了?”赵书记说着话,眼光便扫向党办主任陈希和宣传部李部长,这几个人都不住地点头,嘴里说着“是是”附和着。
周总笑了起来,把头扭向赵书记,“都成侦探了?呃,改锥上就一定会有指纹吗?”周总有点嘲讽,弄得赵书记没再应话,尴尬地低下头。我不由得佩服起周总,对啊,如果改锥上没有指纹,这个改锥有没有都一样。
赵书记耷拉着眼皮,一边合上面前的笔记本,一边开始漫不经心地发言,似乎刚才周总的嘲讽没发生一样。赵书记说:“小武是自杀还是他杀,甚至谋杀,我们不是办案机关,这由侦查机关下判断。我们有责任,也有义务把有关情况如实提供。”赵书记指了指保安队长,说:“一是刘娜前夫对离婚一直纠缠不清,也曾到公司找过小武并恶语相加,有没有报复小武的可能?二是现场凭空消失的改锥这一情况要及时反映;三是财务账册遗失一事要形成书面材料提交。”
“接着赵书记的话,我把工作安排说一下”,周总一脸严肃,扫视着与会的每一个人。“第一,郑珊珊主任负责做好死者家属的安抚工作;第二,王副总就小金库的问题形成全面的书面汇报材料,实事求是;第三,李部长负责舆情应对,公司网站发布小武突发事件的通稿,陈述小武坠楼客观事实的存在,讲明坠楼原因待公安机关判断,表明我们积极接受巡视的态度,并欢迎提供线索,做到不回避、不掩饰、不拖拉;第四,保安部积极配合公安机关的工作,及时反馈进展,尽早对死者家属有个说法。”周总讲完,看了看赵书记。赵书记点点头,说:“补充一句,党办主任陈希负责统筹巡视工作的联络协调。”会议似乎很和谐地结束了。
我则有些失落,我还是纠结在改锥的问题上,那把改锥我都能发现,作为第一时间现场勘验的警察能没发现?发现了为什么没及时提取?刘娜为什么一直不讲时间的问题?我心里有些堵得慌!我真的有些恍惚了。但很明白的是,关于小金库说不清楚的事都可以归集到小武专管而又遗失的账册上了,一些事都可以推到小武身上了。我隐隐地为小武不平。
6
我来到刘娜休息的酒店,让服务员打开门,我猜想刘娜应该是躺在床上,我不想让她起身开门。尽管地上铺着地毯,我穿着的高跟鞋也不会发出什么声音,我还是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刘娜斜倒在床上,被子胡乱地盖在身上,没有抽泣,就那么躺着,两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像一片枯槁的叶子。
我轻轻地在刘娜身边坐下,把手搭在刘娜肩上,六神无主地看着刘娜。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有用吗?
“抱抱我!”刘娜细语请求道。
我俯下身,在刘娜身边倒下,手臂环抱着刘娜,也许这个时候什么语言都是苍白的。
“喝点水,好吗?”我轻声问道。刘娜点点头,一滴泪从她眼角滑出。
刘娜起身接过我递过来的茶杯,双手捧着,怔怔地望着瓷白的茶杯,喃喃地问道:“珊珊,小武爱我吗?”
“傻瓜,小武当然爱你了。”我赶紧把话跟上,可说完才觉得这不是更让刘娜伤心吗?如果小武还在,这话是好话,可小武不在了!
刘娜苦笑了一下,问:“他是爱我吗?还是看上了我是市长侄女?”刘娜诡异地看了看我,眼角的泪再次滑下,“前夫也好,小武也好,你也好,你们所有人与我交往都仅仅因为我刘娜这个人吗?不,你们至少是因为我是市长侄女才跟我接近,而我还一直生活在这种幻觉中,我以为小武真的是爱我,我们都把幻觉当真了。”
我愣住了,我没法接话。我猛然想到会议上赵书记一开始对我类似的发难,我再次惶恐起来,但我嘴里却是不由自主地说道:“瞎琢磨啥啊,别胡思乱想了。”
我努力地就当刘娜有些神志不清,但刘娜的话让我还是有些不快,我忍不住有些反击意味地说:“娜娜,你觉得小武追你动机不纯,那你不也主动迎合小武的吗?不是因为你,小武能离婚吗?没准小武跟那个女孩就平平安安地过着日子还挺好的呢!”我一想到小武死了刘娜竟然还在质疑小武是不是爱她,不禁有些激动。
“那是因为我小武才死的咯?”刘娜拍着床,悲痛地怒问我。“是,你是对小武好,我知道。小武跟你分手,你忍着;小武跟我好,你装得很释怀,还默默地让周总提拔了小武,负责别人插不进去的小金库,可他驾驭不了啊!你害了他啊!”刘娜盯着我的眼神已饱含一种怨恨。
我有一种心被刺痛的感觉,我不甘心地逼问:“娜娜,小武的手表停在三点四十三分,但我记得昨晚你说到小武手表是差不多十一点左右的样子停摆了的,你为什么不告诉警察?”我盯着刘娜,想看她的反应。
刘娜低垂下头,呆呆地看着手里捧着的茶杯。“我有说过吗?没印象了。”刘娜陡然轻声细语下来,话语似一阵阴风飘过。
我一时语塞,有些尴尬。许是因为这种因素,我陪伴刘娜开始变得有点心神不定。像完成任务一样,我找了个粥铺陪刘娜吃了点东西,再把她送回家,我正准备转身离去,刘娜在我背后颤着声音喊了一句“珊珊”。我转身回头,刘娜噙着泪,向我伸出双手,犹如一位被人抛弃流落街头的小孩,我一阵心痛,上前抱住刘娜,我们紧紧拥在一起。刘娜抽泣着说:“对不起,珊珊,我不该跟你发火。”我抑制着抽泣,“娜娜,是我不好,小武已经走了,你要保重。”我不知是在安慰刘娜,还是在劝慰自己。
雨又开始连绵地下了!
我没有回家,一路超车,狂奔到郊区练车场的那片空旷河床。
这是一块河流干涸已无水源的河床,被驾校用来作为练车的场地。河床两旁粗大挺拔的柳树静静地立着,夹杂着梧桐或槐树。没有路灯,黑黢黢的一片,归巢的野鸟便藏在这些枝桠上卧着。我把车停在河床中央,不由自主地循环播放起《kiss the rain》,雨的印记。
我学车是和小武一起来学的,那个时候我们还是恋人关系。刚开始学车的时候,对驾车有一种新奇的兴奋感。我站在河床中央,环顾四周,对着小武说:“小武,你看,来路坑坑洼洼,去处崎岖不平,我总有一天会开着我的宝驹,停在这片河床,到时两岸树木见证,头上白云见证,我们纵横驰骋,那是不是很有征服感的爽透?”小武问:“你的宝驹是啥?”我大声喊道:“jeep!”我们就一起大笑。驾驶jeep会给我一种自由、野性、粗犷的感觉。
我不清楚小武为什么会和那个女孩突然结婚?连一句解释都没有,这一直是我心头的梗,小武的死让这个梗又钻出来,深深地刺疼着我。我不清楚小武为什么又追求刘娜而离婚?我更不清楚小武为什么会坠楼?
手机的提示音告诉我有新邮件,和刘娜一样我看到了一份来自小武的邮件。看来又是一封定时发送的邮件。
珊珊,估计这个时候你应该是一个人了,我跟你说几句悄悄话。
先请原谅我给你的伤害!
我是一个懦弱的失败者,也许许多的根源都源于此。
我就是那只身在井底,每天努力往上爬的青蛙,我渴望有一根从天而降的绳索,哪怕垂下的是一条蛇,我也会攀附而上。
其实我们都是这只青蛙,只不过你们比我幸运。
我还心存一点善良,只是有时善良终究敌不过心里的欲念。
她和我一样,卑微无华。而你,则是那朵高高在上傲娇的木棉花。和她结婚,给她一个交待;把你放在心底,开放如初,也许才能灿若夏花。
给刘娜的邮件,估计你也会看到,我所说都是真心话。红尘里,她可能就是那根可以攀附的绳索,动机的猥琐不影响我会用心爱她。
尽管如此,我发现我还是错了,我从井底爬将上来,才发现自己其实又是另一个井底之蛙。
我把我和盘托出,已经无所谓我是一个怎样的笑话,但我想你因此而释然,我的不安会少些。
也许这份邮件公安会提取得到,但我还是要以这种方式向你告别。如果这份邮件真的发出,我倒觉得这也挺浪漫,好似我们还可以实现阴阳两界的跨越。
我必须走了,也只能走了。
爱你!真的爱你!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份邮件,我越想努力地看清什么,越是一头雾水,我似乎迷失在一片雾气腾腾的沼泽之中。车中,《kiss the rain》如雨一般地流淌,我从车上下来,用迷茫的身体与雨对话。我仿佛看到小武站在窗前,和雨一起飘下,像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坠落。对着这片河床,我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惊得一些野鸟扑棱扑棱地从树叶间窜出,慌乱的鸣叫在河床的雨幕中久久回旋。
雨,就这样慢慢地下着。
7
巡视组进驻的第二天,我被告知,小武坠楼有谋杀嫌疑,警方已决定立案侦查。
那把神奇消失的改锥其实不是真正现场遗落的改锥,而是警方故意放在现场的另一把改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