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儿子返校,回程时穿过地铁过道,一个小伙子正在卖唱,嘶哑地呐喊着汪峰的《北京北京》。“咖啡馆与广场有三个街区,就像霓虹灯和月亮的距离,人们在挣扎中相互告慰和拥抱,寻找着,追逐着,奄奄一息的碎梦”。小伙子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无视面前有谁经过,又有谁往他那打开的黑色吉他盒里丢上几块钱。小伙子的歌声伴随着北京深秋有些寒意的风在地铁过道里飘荡,包裹着、撞击着我的耳膜,将我代入到一种异乡人在北京的苍凉。
沉浸在这种情境中,我不禁想起了家乡。抓着地铁车厢拉手,静静地看着车厢外掠过的树影建筑,我脑海中浮现出家乡的河流泛着落日余晖的波光,交织着车外北京淡淡雾霾中隐射出的慵懒阳光,竟然跨越时空揉合到一起,慢慢地、慢慢地家乡的河流流淌出的波光渐渐凸现,就连波光之间的光线亦已清晰可见。年少离开家乡,关于家乡的记忆变得零碎和散乱,甚至一些地名和人名也已经有些模糊,可生活中总会有一些不经意的时刻,家乡的一些符号乍现于你心灵深处,有一种慰藉,有一种温暖,这也许就是家乡流淌在血液里一辈子挣脱不开的精神情结吧。
关于家乡我基本停留在我小时候(上世纪7、8十年代)的记忆里。记忆里的家乡是忙碌的,每天有干不完的农活。家乡又是喧嚣的,大人们经常为工分、口粮争吵着。家乡还是融洽的,尤其是夏天的晚上,大人们摇着蒲扇闲聊家常,孩子们举着阴燃的蒲棒头到处乱窜,嬉戏着、追逐着,蒲棒头的火星夹杂着萤火虫的三两纷飞,夜幕下的家乡总是不时飘过孩子们的朗朗笑声,大人们也就不时地跟着笑笑。家乡更是温暖的,尤其是和发小贤成、贤明兄弟俩(贤成是哥、贤明是弟)的友谊,成为我所有家乡记忆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在家里属老小,多少会被父母宠着,不怎么干农活,这就导致我动手能力比较差,很多事情不会做。但我又想有钱去买连环画,跟家里要钱往往也是要不出的。这天贤成告诉我刮癞蛤蟆浆可以卖钱(家乡话赚钱的意思),他可以带我去刮癞蛤蟆浆。可我没工具,没抓过癞蛤蟆,也不知道怎么刮,贤成就教我:找那种肥厚、屁股连着没分开的蚬子壳做工具,抓到癞蛤蟆后把蚬子壳张口的嘴对着癞蛤蟆眼睛后边凸起的浆包快速用力一夹,要一气呵成,力道要稳准狠,否则二次再夹时就不好夹了。贤成说的时候很是老道,让我很是羡慕。贤明赶紧补充说抓癞蛤蟆要晚上到小沟渠去抓,那个时候不但蛤蟆多而且好抓。于是我找了不少蚬子壳,不是歪的,就是屁股不连着稍微一捏合蚬子壳就分家了,要不就是蚬子壳不肥不厚太单薄,总之贤成是看不上眼的。我脾气比较急躁,没耐性,我找的那些蚬子壳也是我自认为费了不少精力千挑万选才捡出来的,最后没一个合格的,我就泄气了。我一生脾气,就破罐子破摔说不刮了!贤成看我有点恼,笑嘻嘻地说:没事没事,我把我的给你,晚上咋们就去刮,我这才觉得有些安慰。记得那个晚上,我早早地吃了晚饭,就撒欢跑到贤成、贤明家去。贤成还在给家里做晚饭,贤明则在做猪食喂猪,都在忙着,我就躺到他们兄弟俩的床上去等,等着等着我竟睡着了。我是被贤成叫醒的,贤成说你在这里啊,我们还以为你回家了呢,就自己去刮了。我一脸失望,懊悔怎么睡着了!贤成笑嘻嘻地拿出几个蚬子壳,兴奋地对我说,看,今天刮的!我小心翼翼地从贤成手里接过蚬子壳,轻轻打开蚬子壳的嘴,那壳里几乎盛满了白白如凝脂般的赖蛤蟆浆,昏黄的煤油灯发出的光晕温柔地摇曳着,越发使得蛤蟆浆焕发出如幻的色泽,我竟幸福无比,似乎这也是我的劳动所得。贤成见我如此高兴,很大方地说,送给你两个,换了钱买了画儿(连环画的意思)借给我看!我自然满口应允。贤明看贤成送给我两个,从自己兜里也摸索着掏出一个小一号的,嘟囔道我也送你一个,也要把画儿借我看。我一个劲地点头,那个时候我觉得我是最幸福的。不过后来我也没再去刮癞蛤蟆浆,家里不让,不许我大晚上在外面疯,说要买书可以给钱。
和贤成、贤明兄弟俩的友谊故事还有很多,我之后去外地上学慢慢也就和他们少了联系。时过境迁,我在北京工作成家,贤成、贤明则在家乡生活。想起我们的年少,与天地同伴,与自然为伍,尽管物资匮乏,却也浪笑于田野,形骸于江河。现在的孩子相较于那时候的我们,各类的资讯目不暇接,在城市森林中独独少了些那种浑然天成的自然,有些无趣。
随着中国社会的巨变,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家乡,走向城市,尤其是北上广这样的大城市。贤成、贤明也不例外,不幸的是贤明在武汉打工时遭遇车祸变成植物人,在床上无意识地生活了两年最终还是撒手人寰,享年也就三十二三。当生活在大城市后,你才领悟到霓虹灯不是你来了就能属于你,有多少异乡人在霓虹灯下独醉,哭着喊“我想回家”,但醒来后还是留下。家乡镌刻着你灵魂的归宿,城市承载着梦想的奋斗。北上广容不下你的肉身,老家却也满足不了你的梦想,多少人就这样在家乡和城市之间辗转着、纠结着、迷茫着,也许这就是家乡的伤,也是城市的痛。“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死去。我在这里祈祷我在这里迷惘,我在这里寻找也在这里失去。北京,北京”,汪峰的歌声再次在心灵深处飘荡。
我在想,也许若干年后,儿子在某一个远方,他也会想起家乡,只不过他想起的家乡是他出生的北京,而不是他籍贯上记载的我的家乡。
家乡与异乡的距离,也许是你一辈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而无力超越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