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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丽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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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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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那只飞奔的小羊

山中那只飞奔的小羊

应该走了500米了吧?米莉目测着身后蜿蜒泥泞的山间公路,思量着天黑以前能否走到坪山中学。

一大早米莉从老家米家弯乘班车到县城,再从县城转乘到坪山的班车,原计划最迟下午四点半就能到达坪山镇的,可就在身后大约500米的地方,由于连续降雨,道路塌方了。染着一头金黄色头发的驾驶员小伙看起来一副屌丝样,服务态度却还不错,他建议乘客要么步行五公里自己走到镇上,要么随车返回县城,不再收取返城的车费。米莉背起大大的双肩包,拖着齐腰高的拉杆箱艰难的走下车时才发现车上的10来个乘客只有她一人下车。也许是看到米莉犹豫的眼神,小伙子从车窗扔出一句话:“慢慢等吧,兴许还能搭上哪个单位到镇上办事的公务车,这路小车还是能通过的。”随后班车调头卷起一帘泥浆绝尘而去。

今天是到学校报到的最后期限,米莉无论如何都得赶到学校。驾驶员说大约还有五公里就到镇上了,老家米家弯虽然是坝区,但从小帮父母做农活上坡下坎的,走五公里山路对她而言算不上什么,米莉这样想着为自己加油鼓劲。

前行不到100米,米莉才意识到刚才的决策太过草率,眼前的困难没想象的那般轻松就能战胜:拉杆箱的万向轮在雨后的土路上完全失去了功能,泥块挤进轮轴,不但轮子转不动,还增加了箱体的重量。米莉摁下拉杆提一段歇一段,再加上背上沉沉的背包,只能10米20米的往前挪。

远处传来汽车的喇叭声,米莉兴奋的转身——在弯道的尽头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正朝她驶来,这应该就是大班车驾驶员小伙说的下乡办事的公务车了吧?米莉把拉杆箱扔在路边,兴奋的跑到路中央双手高高举起左右摇晃。

黑色小轿车并没有减速,在距离她10多米远的地方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米莉连忙跳到路边,小轿车从她身旁驶过。

米莉失望的叹了口气半蹲半坐在拉杆箱上,准备休息一下重新上路。

10米、20米……,米莉继续背着背包,拖着拉杆箱艰难的往前走。

斑鸠咕咕的叫声显得山林更加空寂,好在乌云被山风吹散,至少一时半会不会再下雨。一抹阳光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的从云层缝隙斜射下来,为山林披上金色的盛装。米莉将背包摔在地上,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大口喘气,准备稍事休息后继续上路。

“呜——呜——”她隐约听到发动机的喘息声,上坡又是泥路,汽车也不轻松!

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一辆灰色的皮卡车从坡脚驶来。有了刚才的经历,她对能拦下车并不抱多大希望,车从她身旁驶过时才想起挥挥手。

皮卡车在她前面几米远的地方嘎吱一声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车上走下一个穿工装的小伙子,“你要到镇上吗?”

米莉点点头。

“走啊?!”

米莉楞了一下“走!”飞亦似朝皮卡车跑去,生怕小伙子突然改变主意似的。

车上又下来一位穿黑蓝色夹克的中年男人,径自走向米莉的拉杆箱,“小姑娘,这箱也是你的吧?”

“嗯嗯,是的。”

男子利索的和年轻小伙一起将米莉的两个行旅包放到车后箱里,拍拍手上的泥土并对着车头努努嘴:“上车吧!小姑娘,你和他们几个老男人不好挤,到前边坐!”

看米莉还愣愣的站着。中年男人自我介绍:“我是县水利局的米云刚,今天要到坪山中学架自来水管,我们捎你一程。”

听到坪山中学几个字,米莉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我叫米莉,我也到坪山中学。”

“你是新老师!?刚毕业吧?”

“是的,今年刚刚通过招考。”米莉说着毫不客气的坐进了副驾驶室,回头瞟了一眼后排的四个男人,确实有些挤。米莉伸了伸舌头:“谢谢叔叔!”

蓝衣男子说米莉有福气,刚分到学校就能喝上自来水。

米莉诧异的问:“这之前学校师生用水怎么办?”

“到一公里外的坝塘里挑!干旱季节就得到三、四公里外的山箐里背。”

“啊?吃水还要背?!”虽然米家弯是农村,但那里不缺水,米莉从小没有受过缺水之苦。

“那当然,上坡下坎的,一担水挑到家只剩半桶了。”

“还是你们起校长执着,一直坚持给我们写报告,要求解决坪山中学师生引水困难,今年总算从争取到的项目中挤出资金让你们在学校就能喝上干净、卫生的自来水。”

米莉吸了一口凉气。坪山镇是县里的贫困乡镇,这她在报考事业编时就了解过,但没想到连自来水都没通。

大家一路颠簸着来到镇上。

“前面最漂亮的房子就是中学。”蓝夹克指了指道路的前方。

坪山镇位于半山腰,就一条笔直的大街,街道并不宽,两辆小轿车能并排通过,但对大卡车而言就只能算是单行道了。

镇政府机关、烟叶站、供销社、农资站分别分列街道两侧。蓝夹克说的不错,学校的房屋是最好的,白瓷砖镶砌的教学楼坐落在群山间,格外醒目。

皮卡车驶进校园,一个穿灰色中山装的高个子男人朝副驾驶位迎了过来。

透过车窗,见是一个小姑娘,高个子男人把头歪向后座,竖起食指指了指,突然大笑起来,“我说老米,你肯定躲在车上。这是?”高个子男人把头转向米莉。

米云刚边打开车门下车边扬起手自豪的说:“起校长,今天我们不但带来水管,还把你们的新老师米莉也捎来了。”

看着眼前这个短发、身着黄色T恤白色牛仔裤,浑身上下充满青春朝气的新老师,起校长十分欣喜,不过还是愣了一下,随即爽朗的笑了起来:“我就说嘛,米局长对教育的关心是全方位的。”

“这两年没有自来水也是为难你这个大校长了,上千号师生的用水我也很理解,但我们县贫困的乡镇太多,干旱面积大,僧多粥少,还望多理解。”

“理解理解,我们知道你一直都在想办法!”

两位长辈说着话,其余几个穿工装的男子忙着从皮卡车箱里下工具。

一个穿白衬衫清瘦的小伙子跑了过来。起校长指着米莉说:“新招考来的米莉老师,你安排一下宿舍。”

“好的,起校。”

“这是办公室主任张小前老师,别看他年纪轻轻,来我们学校已6个年头了,算得上老教师了。”起校长向米莉介绍。

张小前把米莉带到足球场边的一幢三层楼房前:“这是单身教师宿舍,你住二楼端头那间吧,那间靠东和靠南各有一个窗户,光线好、空气好。”

“哇,太美了!”房间虽然只有10几个平方,但墙壁洁白,看得出刚刚粉刷过,一张木质单人床和一套课桌椅还散发着松脂的清香。

米莉推开东边的窗户,大片正在蓬勃生长的向日葵欢快的在微风中摇动着身躯,仿佛一张张笑脸频频向她点头。她又奔向南边的窗户,隔着一片苞谷地便是一座小山,山脚下有一座简易的棚子,四周用松木枝搭成围栏,隐约能听到咩咩的叫声,几只小羊在山坡啃食青草,一只小羊听到有人讲话扭头朝窗户这边张望。米莉捡起窗台剥落的一小块水泥轻轻朝小羊扔去,小羊机敏的腾空一跃,在空中画出一幅矫健的剪影。

“羊!谁家的?”

“学校勤工俭学养的,再过两个月你就可以吃上大肥羊了。”张小前无不自豪的说。

“食堂就在足球场对面,中餐12点,晚餐6点开饭,别错过吃饭时间啊!”张小前帮米莉把背包里的被盖往床上一铺,算是完成了最后任务才离开。

下午6点,米莉准时来到学校食堂。饭厅里,铝皮包面的方桌擦得铮亮。

张小前和另外两个年轻人也在米莉其后走进了食堂:“再等一会就可以开饭了,米局长他们还在架水管,要稍等一会儿。”

“多等一会儿吧!羊肉煮不扒!谁让你们三点钟才通知我有领导要来吃饭。”食堂一端用玻璃橱窗相隔的厨房里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抱怨。

米莉抬起头,由于玻璃橱窗上印满水蒸气,米莉看不清说话的人,只是模糊看到一个穿绿色碎花衬衫的胖胖的身影。

张小前向米莉和身旁的两位年轻人介绍:“那是食堂的伙食老总张美英师傅,张姨。以后我们每天的胃就交给她打理了。”张小前说着揉了揉自己的腹部。

“哦,对了,这是米莉老师,今天下午刚到。”

“这是袁亮和石云晓,他们两人昨天报到的。”张小前突然想起还没有为三位新老师相互介绍呢。

“咦!我在录取公示栏上见过你们的名字,现在终于见到真人啦!”米莉高兴的拉起石云晓的手。同一批考入新的工作单位,三人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怎么你们昨天就到了?”

“是的是的,还好昨天来。听说昨夜大雨有一段路塌方了,大客车都开不进来,你是怎么来的?”袁亮好奇的问米莉。

“唉,别说了,今天我都差点来不了了,如果不是……”

“她是米局长的小车亲自送来的。”不等米莉说完,张小前就快言快语的解答了大家的迷惑。

“没有没有,那是我运气好碰巧遇上。”

“是是是,正巧米局长要到我们学校架设自来水管嘛。”

几个年轻人不到一会儿就熟识起来。

“你们住哪里?”米莉问石云晓。

“那栋,一楼。”石云晓朝足球场对面的宿舍楼指了指。

“你呢?”

“二楼那间。”米莉也指了指。

“啊!二楼还有房间啊?张主任,你昨天不是说没了嘛!”石云晓转头看着张小前。

“你们女生就是心细,聊的都是吃啊、穿啊、住啊什么的!吃饭吃饭,准备开饭啰!”张小前说着在衣服上蹭了蹭手上的水迹到橱窗前帮忙端菜。

“一楼窗户太矮,成天晚上都听蟋蟀叫,还有一个大蜂窝。”石云晓委屈的别过脸看着门外。

袁亮打趣道:“这样不是很好嘛!每天都伴着蛙声虫鸣入眠!还能闻到蜂蜜的香味,多浪漫!”

“那你直接和蜜蜂睡得了!”石云晓说着用脚背踢了袁亮一脚。

袁亮单腿跳着嗷嗷直叫:“君子动口不动手。”

“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要吃饭得先动手再动口。快来帮忙抬菜!”张小前端着一盆羊肉从厨房出来不忘号召大家去帮忙。没有正式开学,家在外地的校工还没归校,食堂人手少。

三人打闹着蹦到玻璃橱窗前,将张姨盛到盆里、盘里的菜端上桌。

晚饭十分丰盛,每桌都有一盆带皮羊肉汤锅、一盆杂锅菜,绿的黄的瓜瓜豆豆煞是馋人,切成薄片的火腿肉红白相间,泛着透亮的光泽,一看就知道是自己养殖的山猪。刚出锅的花生米在盘子里还发出呲呲的炸裂声。

“哇,今天是什么日子?如此丰富的菜饭!”石云晓不停的在橱窗和餐桌间来来回回跑着。

“什么日子,迎接米局长和小米老师呗!要不然怎么起校长三点钟才通知杀羊。唉!那只小羊要喂到下个月,至少还要长10斤呢,现在杀可惜了!”张姨隔着玻璃橱窗挥舞着大铁锅铲。

米莉不知道张姨说的米局长和小米老师是谁,心想学校到底有几个米老师,以后是不是还有大米老师小米老师之分。以前读中学时,她的数学老师就是大张老师,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是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大家为了好区分就称她小张老师。

菜还未上齐,起校长和其他去帮忙架设水管的老师陆续走进食堂。起校长一边用毛巾擦着裤腿上的泥渍,边号召大家开饭。

张姨端着羊汤锅的佐料走出厨房,没见客人,她诧异得下巴都要掉了下来:“米局长他们呢?”

“走了。”

“走啦?饭都不吃?”

“人家说不吃就不吃呗。”起校长说着已经坐到桌前。

“哦哟,现在是咋的啰?上学期教育局的周局长来也没在咱们学校吃饭。人大的马主任来那次硬是要交伙食费。”

“这不是很好嘛,减轻我们基层的负担。”

“就是就是,我们种的菜,养的猪啊、羊啊可以用来改善学生、老师的伙食。”张小前立即接上校长的话头。

“你看不是很好吗?袁老师、石老师、小米老师愿意到我们这偏僻的坪山来工作,我们就应该好好举行一个欢迎晚宴!”起校长说着站起身:“我就以茶代酒欢迎三位新老师,欢迎你们加入我们的团队,让我们一起努力,重振坪山中学的辉煌。”

起校长顿了顿又接着说:“今天还有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我们学校的自来水架通了!以后值周的老师再也不用帮着食堂挑水啦!”

食堂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看来学校真的缺水严重,米莉到教育局报到时就听说了。当然米莉听说的还有坪山中学曾经是县里的一张教育名片,虽是山区乡镇中学,可在前些年,教学质量可是响当当的,不但在县里有名,在全州都是出了名的,只是这两年下滑得厉害。

大家有茶的端茶,喝酒的端酒相互碰着杯吃着、喝着、说笑着。

“起校长,不是我说你,人家米局长亲自为我们架水管,你也不留人家吃顿饭。”张姨提着一个小方凳硬是挤到起校长旁,米莉赶快朝一边挪了挪:“张姨,你后来,赶快吃菜。”

“嗯嗯,够得着,不用挪了。”张姨瞟了一眼起校长。

“别说吃饭,人家茶都没喝我们学校的一口。我们申请了三年没架通的水管,人家米局长上任3个月就帮我们架通了。”

“是啊?米局长是个好人。”说完,张姨又马上纠正:“是个好官。”

起校长说着瞟了米莉一眼,张姨也瞟了米莉一眼。

“喝喝喝,为坪山中学的明天干杯!”张小前瞟了米莉一眼提议大家。

米莉猜想,他们说的米局长就是穿蓝夹克的米云刚吧?

“小米老师,你老家也是米家弯的吧?你们米家弯就是出人才、出大官。”

“嗯嗯,是的。”小米正在咬一块带皮羊肉,只能含混回答张姨的话。

“来,我们为坪山中学通了自来水干杯!感谢米局长!”

张小前端起杯中的白酒提议大家干一口,说到感谢米局长时特意将酒杯碰向米莉的茶杯,仿佛米莉就是米局长。

“不是米局长,我们现在还吃不上这顿羊肉呢!”角落里传来一个男人带着醉意的声音。另外一个说:“不是米局长,是米老师。”米莉看到角落里两个中年男人,小个子眼睛已微红,可能是喝多了,另外一个大胖子左手肘撑在小个子的肩上,端起酒杯还在不停的约酒。

“水管不是你们架的,羊却是你们吃的,还怎么着?少喝点,明天就正式开学了。”起校长生气的说。

一开学,紧张而愉快的学校生活就开始了。早自习、晚自习,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很快就到了期末。期末考试结束——寒假开始——春节临近,一连串的喜事让米莉的心情如春光一般灿烂,刚刚结束的期末统考成绩已经公布,她所教的班级语文平均分全县第一,仿佛春天真的已经来临,直到张姨说假期有可能带着她家老李去拜访米局长时,她的心才一下沉了下来。

期末统一阅卷,在学校食堂就餐的老师增多,校工忙不过来,提前阅卷完毕的老师主动到食堂帮厨。

“袁亮、石云晓去地里帮我拔两捆葱回来,米莉来剥花生米。”张姨挥着大铁锅铲隔着玻璃橱窗大声指挥。只要面对锅碗瓢盆,她俨然就是一位将军。

“葱要多拔一些……”张姨冲着袁亮和石云晓的背影再次叮嘱。

见袁亮和石云晓走远,张姨从青草掩着的菜篓里翻出一个硕大的西红柿塞到米莉手里,“快吃吧,熟透了,张姨就知道你最爱吃西红柿,微信上说了女人多吃西红柿皮肤白。”

西红柿果然是熟透的,鲜红透亮。“谢谢张姨!”米莉用手摸了摸脸颊,小嘴轻轻咬开薄薄的外皮,幸福的吮吸着酸甜适中可口的汁液。

这样的小灶米莉已记不清这学期享受过多少次,看得出张姨对她的关心总是比别人多。

“葱回来啦!”石云晓人未到声先到。

她和袁亮一人胸前抱着一大捆葱,仿佛虔诚的捧着一束鲜花。

“快洗好给我!”厨房里的风扇嗡嗡作响,张姨一幅开始准备大餐的架势。伴随着风机声,又传来呲——呲——呲的翻炒声,和风机的嗡嗡声不同,这锅铲与铁锅紧密而急促的碰撞发出的声音尖利得穿透厨房与饭厅的玻璃橱窗,刺立立的直入人的耳膜。

“还有西红柿吃呀?在哪里?我也来一个。”

“嗯嗯,没了。”米莉含混着咽下最后一口西红柿,卷起衣袖到食堂外的水台边洗葱去了。

“树枝上漏摘的。”张姨一边在锅里搅拌着一边大声说。

“得闲我也去找找,刚才到地里拔葱怎么就没发现还有漏网的西红柿。”石云晓遗憾的说。

伴随着锅铲的搅拌声,空气里弥漫着越来越浓的辣椒、花椒、草果、八果混合的味道,挨近厨房的人都咳喘不止。

张姨左手扯着右手袖套内里擦拭着眼泪,也许是离灶台近,她的咳喘声更大,不知吸进去了多少本应该吸附在菜上的各种调料。

见葱一时是洗不好,张姨忙里偷闲举着大锅铲用她那胖胖圆圆的屁股拐开厨房与饭厅之间的门走了出来。此时她虽然停止了咳喘,但两眼依然泛着泪花,她凑到石云晓耳边使劲压低嗓门说:听说米局长下学期要把小米老师调回县城,可这丫头挺倔的,硬是不去。”张姨说着话目光却瞅着门外的水台,仿佛一个警惕性很高的情报人员。

“这辣椒肯定辣,这么呛。”看着袁亮和米莉端着洗好的一簸箕葱走进食堂,张姨边咳喘边说。

张姨继续在咳喘的间隙断断续续数落着这呛人的辣椒:“一学期结束了,老师们都很辛苦,我想焙一点佐料烧酸菜鱼,这样既少了一盘盘炒菜的麻烦,大家围坐一块,就吃那么一大盆,热闹。没想到这辣椒害得我……”,张姨紧接着又是一阵艰难的咳喘。

“还是张姨有经验,酸菜鱼好吃又简单。”

听到袁亮说做酸菜鱼简单,张姨可不高兴了:“你说着简单,做起来可不简单,你来试试,炒佐料要掌握火候,鱼什么时候下锅也要掌握火候,总之还有很多很多诀窍,光说是说不清的。”

“那叫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对对,就是小米老师说的这个意思,这些都是我日积月累总结出来的经验。”米莉的话说到了张姨的心坎儿上,张姨高兴的说。

张姨今年四十又五,是李副镇长的妻子,别看她文化水平不高,说起话来却头头是道,在学校食堂当伙食老总已有十几个年头,一直没有转成正式工,听说他家老李由镇办公室的李主任提拔为李副镇长后,张姨的事有点希望了。

坪山镇属于山区乡镇,一星期赶集一次,只有在街天才能买到菜,为了解决学校食堂平时的吃菜难题,起校长就发动教职员工利用校园周边的荒地种菜,按照校长的说法,这样的集体劳动既锻炼了身体又增加了教职工之间的感情,关键是大家都能每顿吃上新鲜蔬菜,从地里到餐桌不过百米。自己种菜确实好,但也存在一个缺点——品种太少,地里成熟什么就只能吃什么。比如茄子成熟的季节,食堂上顿茄子,下顿还是茄子,炒着吃,煮着吃、蒸着吃、凉拌吃、烧着吃、油炸吃,硬是吃了一个月,直到茄子地腾空,种上西红柿。吃西红柿的时候又怀念起茄子,现在西红柿已于上个月吃完了。

厨房里暂时没有需要帮忙的事情,石云晓坐在小方凳上歪着头仔细回忆刚才路过的西红柿地边哪个沟沟坎坎下还有可能藏着一个两个“漏网西红柿”,这个季节,一定是熟透的了,而且是自然熟,不像上个月是摘回来放红了才吃的,虽然石云晓一开始反对这样的做法,但张姨说她煮了一辈子饭,捂熟的西红柿味道更好。其实大家都明白,趁老师们集体劳动的时候把西红柿都摘回来放在厨房里用草捂着慢慢吃,张姨和食堂里的工友就省了每天穿着雨鞋到地里去的劳累,虽然菜地就在校园围墙外,但上个月连连雨前前后后下了一整月,地里泥泞湿滑。

操办伙食的间隙张姨总是不忘叨叨——譬如县卫生局的局长是他们隔壁村的,过年回家还一起走了一段山路,信访办的主任是她堂妹的小叔子,发改委项目科的李科长要叫她大婶……

这让大家常常感叹她怎么有那么多亲戚。

去年,乡镇教育系统改革,要清理多余的教工人员,本来清理名单上有张姨的名字,可听说还没等正式宣布,张姨就到处嚷嚷要请县教育局张局长的姨妹夫到家里做客。据说最后公布的名单里果真划掉了她。也不知这传说是真是假,还是张姨自己杜撰出来的,总之谁也没有见过什么名单。

“我来我来,弄脏了你的羊毛衫,挺贵的吧?”张姨说着拉开正准备切菜的米莉。

石云晓感觉特别不适,自己忙了大半天也没落得一句好话。故意激将说,“张姨的意思是让我来,怎能让米大小姐切葱!”

“这是咋的了?我可也没让你来!”张姨抱怨。

袁亮连忙圆场,右手朝饭厅优雅的展开:“两位小姐姐请到屋里用茶,我一人切葱就行。”

张姨夸张的撸起围裙去擦米莉羊毛衫上的水珠,“哦,我就说米局长挺会买东西的,上次他去上海开会,回来还给咱们家石头买了水彩笔,石头可喜欢了,米局还夸我们家石头长大一定能成为画家。”

“不不不,张姨,米局长他不是……”

“什么不是不是的,是就是是,不是就不是。”

“对,张姨,不是就不是。”

“是啊,这就对了,你们现在这些孩子,不知道都想些什么!”

张姨说着把砧板上的葱倒进了锅里,厨房里再次弥漫着辣椒、葱姜混合的气味。铁锅铲和锅壁摩擦出的“呲——呲——呲——”的声音由慢到快。

米莉也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跑出厨房。

老师们陆续来到食堂,这是寒假放假前学校常规的一次集体聚餐。

大家七手八脚帮着张姨抬菜。“吃了吃了,大家先吃着吧!我再烧个白菜汤就好了。”张姨把头够到橱窗口朝外对大家说。

“怎么又是白菜?”石云晓不高兴的说,当然她的不高兴不是因为菜品单一,而是米莉教的班成绩比她的好,刚才还听周老师说,这两个班的学生基础好,是故意留给米莉出成绩的,自然她心里不论吃什么都不爽。

“你还想吃羊肉啊,今天米局长可没来!”周老师说着瞟了米莉一眼。

那只本要养到学期结束才杀的黑山羊在开学就吃了,让许多老师常常开玩笑说那是沾了三位新老师的光,袁亮和石云晓却不买账,总是辩解说他们也是沾了米莉的光,原因是第一天他们到时都没杀羊,米莉一来就杀羊了。当然起校长也自有解释,“不能让学校一天杀一只羊吧?你们三人分三天来报道不就要杀三只羊了吗?”

也许是酸菜鱼的味美,也或许是辛苦了一学期终于放假了不用上晚自习,晚饭大家吃得特别轻松,直到夜幕降临,食堂还一直热闹着。爱喝酒的小酌一杯,不爱喝酒的也端着茶杯继续凑着这份热闹。

米莉悄悄离开了食堂回到宿舍。夜晚的校园一下子空寂下来,窗外蟋蟀的叫声格外嘹亮,她趟在床上回忆着这学期以来的一切,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中,她又回到食堂,食堂里已空无一人。她走到食堂墙边的大厨柜,大厨柜最下端的大坛子里的醋不见了,变成了她爱吃的黄亮亮的蜂蜜——白刺花蜜,甜腻不上火。她轻轻一跃飞到坛边,吮吸着坛里甜蜜的液体,晶莹透亮的蜂蜜映出她粉色的翅膀,原来她变成了一只蝴蝶……门响了,脚步声朝着橱柜走来,是一只小羊,咩咩的叫着,黑色光亮的皮毛,温柔友善的眼神,那么熟悉。她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小羊别出声,可小羊的叫声却越来越响亮,咩咩咩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校园,她看见张姨朝着厨房走来,石云晓、袁亮、起校长朝厨房走来,同学们也朝着厨房走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群小羊也朝着厨房走来……小蝴蝶想逃走却怎么也飞不动,翅翼沉沉的。

米莉使劲挣扎,惊出一身大汗,原来是一场梦,窗外的蟋蟀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鸣叫,整个校园寂静得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第二天上午,期末总结大会上,起校长特意点名表扬了米莉:“今天我要向大家通报一个好消息,我校米莉老师教的初二年级一班、二班在这次全县统考中平均成绩名列第一,超过了县一中。”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米莉也使劲鼓掌,为自己更为学校,为那些渴望靠知识改变命运的小弟弟小妹妹们。

米莉想起到县教育局报到时教育科马科长的一席话:“本来教育局也知道你是名牌师范大学毕业,本应该留在县一中的,但考虑到坪山镇山区面积大,人口多,在校学生是全县所有乡镇中学中最多的,那么多孩子渴望知识,不能辜负他们啊。希望你到坪山中学后安心教学,带完一届毕业班就一定把你调回县一中。”

到学校报到的第二天,起校长也找她谈了话,希望她承担起初一升初二年级两个班的班主任及语文教学工作。米莉说自己刚入职,没经验,还是希望从初一年级教起。起校长很为难的说出原委:目前教初一年级语文的刘老师母亲常年生病,经常请假,长时间让其他老师代课,不利于教学的连贯性,把这重任交给米莉,希望她能重振坪山中学的辉煌。

如今一学期结束了,她可以说是没有辜负领导的希望,也为自己成为一名好老师的梦想顺利迈出了第一步。

散会了,大家说笑着走出会议室,“什么呀,不就因为她是米局长的女儿嘛!给个好班谁还教不出好成绩!”

“你看你看,刘老师,初一你打好基础,初二拿给人家教出成绩,全部功劳就成人家的了。”

“哎呀,我才不在乎,只要每星期能回县城做个按摩洗个脸就心满意足了。”

“唉,你家老朱调到岳州县当副县长,你回县城也是独守空房嘛!”一旁的周老师用手肘拐了一下正在对着小镜子涂防晒霜的刘老师咯咯的笑了起来。

“这不,我每个月请一星期假不就为了去看他嘛!嘘!”刘老师连忙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左右环顾了一圈,连忙改口:“看我妈看我妈。”

“是是,我们都知道你老母亲常年卧病在床!”周老师故意拖长声音说。

刘老师和周老师都是学校语文组的,如今已近退休年龄。照他们的话,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养好身体经营好家,其它追求都是浮云。特别是刘老师,据说他家老朱从镇上调到县城时她就要一起走的,可她嫌县城中学压力大,就“坚守”在了坪山。

“你们就只看到别人取得的成绩,像你一样天天请假,我这个办公室主任三天两头去帮你代课,学生能考出好成绩吗?”张小前把屁股下的小板凳往前拖了一下不满的对刘老师和周老师说。米莉第一次听到张主任如此大声质疑同事。

放假——开学——放假——开学,山区中学的生活说单调也单调,说有趣也有趣。春去秋来,米莉还是和从前一样上课、备课、批改作业,成天和孩子们呆在一起,既是老师也是孩子们的大姐姐。她教的班级每次都在县统考中名列前茅,特别是在她的带领下,开展教研活动,坪山中学的整体成绩逐步提升。有的老师说,“这姑娘就是能给父亲争气,要不工作干不好,人家会说,这全是靠爹。”

米莉不再辩解。

有时,收假回来,张姨也会问:米局长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米莉说:“不知道,没见着。”

张姨就自顾自嘟囔:“领导就是忙,常常顾不了家。”

看米莉一脸为难的样子,张姨连忙安慰:“你是不是怕我们找米局长办事?其实,学校的水管架通了也没其它事了。”

“没有没有。”不听米莉说完,张姨手一扬,哼着花灯到厨房忙活去了,常常弄得米莉哭笑不得。

转眼两年过去,米莉带的学生就要参加中考了,米莉也可以完全放松的过一个暑假了。

暑假结束,新学期收假的第一天,外地的老师陆续返回学校。直到晚饭时都没有见到米莉的身影,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召开新学期教职工大会了,这是学校的惯例,每次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晚七点,全体教职工要集中到大会议室开会,一来看看大家都归校了没有,二来部署新学期工作,为迎接学生第二天返校做好准备。

最先发现米莉没来的是张姨:“我就说嘛,米莉这学期是要调到县一中的,米局长怎么会让她的宝贝女儿在这山旮旯里呆一辈子。”

“你别乱说,成天米局长米局长的。”正在低头吃饭的起校长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对张姨的八卦特别不满。

“这也正常嘛,你们这些当领导的,这也怕那也怕,我不信你明年后年不把你家起梅梅从山嘴子校点调回来才怪。”张姨低声抢白道。谁让张姨是副镇长夫人,她就是可以这么抢白校长。

起梅梅是起校长的小女儿,去年师大毕业,参加事业编考试分到了坪山中学。坪山山区面积大,除了镇中,山嘴子还有一个分校。让大家没想到的是起梅梅到坪山中学报道的第二天,起校长就用摩托车把她送到距离镇子30多公里外的山嘴子分校。

有人说起校长脑子进水,也有人说人家校长是有大谋略的人,这样做是表现给上级领导看,为自己下一步能调到县教育局做铺垫,那时起梅梅想到哪所学校就可以随便挑了。

当然也有人说,起校长在坪山中学兢兢业业当了10多年的校长,人家没想过要升官发财。把女儿送到边远的分校是奉献是有大格局。

对这些沸沸扬扬的评说,起校长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在意。只是每隔一段时间的周末他就骑上摩托车到山嘴子给梅梅送一些生活用品,顺便为分校食堂购买一些油、盐、酱油等。

上学期期末考试,山嘴子分校的成绩逼近校本部,让校本部的老师感到压力的同时也感受到梅梅应该不是去镀金的。

晚七点,新学期第一场教职工大会如期召开,分别了一个假期,同事之间都有许多心里话要说。特别是袁亮,一直在寻找米莉的身影,他打算一开学就向米莉表白的。

“今天是新学期开学的第一次职工大会,坐在后边的同志就不要讲小话了……”起校长清了清喉咙,和往常一样,在会议召开前,先强调纪律。

张姨用手遮着半边嘴,把身子从石云晓这边扭向主席台,嘴里的窃窃私语却没有停:“她要调到县城嘛简直就是狗背羊毛,轻松得很,人家爹就是局长嘛!”

前排的几个老师回过头来看了看张姨。起校长停止了发言,目光如炬扫视着整个会场,会议室立刻安静下来。

“主要传达几个教育局的最新文件。”

有的老师已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张姨无所事事,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油肚上,伸直——缩回——伸直——缩回。目前会议的内容与煮饭无关,在期待着起校长会不会带来关于她转正的新消息时,她无聊的做着手指操。

“最后还要给大家念一封信,是米莉老师从上海寄来的,还有5000元的汇款,是她捐给学校图书室的……”

“最后”两个字张姨听得十分清楚,也就是说,会议的最后议题还是和她张美英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不过提到米莉,还提到捐款,她还是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子,手指也停止了伸缩,好像一个从不爱学习的学生,突然听说老师要勾画明天考试的重点。

“尊敬的李校长、各位同事,您们好!由于研究生院开学时间比中学早,来不及和大家当面道别,很是抱歉……”

“啊?研究生?”

“米莉辞职去读研究生了?”

“怎么也没听她说,云晓,米莉考研究生你都不知道呀?”

“袁亮你是不是替她保密?”

会议室里一阵躁动,大家交头接耳。云晓更是一头雾水,刚才张姨不是说人家是靠父亲的关系调回县城了吗?

倒是袁亮冷静,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大家都以为他早知道了,他喜欢米莉在老师间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感谢坪山中学,感谢同事们一直以来对我的关心,还有可爱的同学们,我爱你们。这是我的积蓄,虽然不多,但可以给学校图书室添一些新书……”起校长还在念着米莉的来信。

“时间过得真快,在坪山的每一天都留下那么美好的回忆。还记得两年前的9月,那个雨后初晴的日子,那天从县城到学校报到,正好遇到县水利局的米局长一行,帮我扛了行旅,路上我得知他们是来帮我们学校架设自来水管的,他们为我们全校师生喝上自来水忙活了一天,却顾不上吃饭就赶回了县城。虽然我和米局长仅仅一面之交,但他的敬业奉献精神也深深的感染了我。还有起校长、马老师、张老师、张姨……,你们对工作的兢兢业业,对同事的关心关爱也是我不断学习进步的动力……研究生毕业我还会回到坪山中学,回到同事们中间,回到孩子们中间……”

“她真的会回来我们坪山?”张姨张大嘴巴有些失落的问。

隔着一排的袁亮大声回答:“会,她一定会回来。”简单的话语里听得出五味杂陈的心绪。会议室里传来“哄”的笑声。

袁亮早就想向米莉表白了,但他觉得自己一个农村娃不敢高攀局长的千金,就这样把对米莉的爱恋压抑成天天见面的思念,现在,又变成了不见面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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