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是对年高望重者的敬称。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村里就有这样一位备受村民尊敬和爱戴的老头,左右邻舍都亲切的称他为“老先生”。他的“老”让我终身难忘。
老先生本姓韩。学名叫韩方柏。还有一个斋名叫韩香宣(谙)。据说他的长辈们是我们方圆百里有名的大户人家。由于他为人忠厚老实,待人和蔼可亲,而且经常做善事,所以他并没有因此而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打击。
我至今还清楚的记得,60多岁的他干瘦干瘦的,下巴缀着一绺黑得发亮的胡须,最惹人注目的是他那尖尖的鼻梁上架着的那副圆圆的大眼境,每每与人说话时,便习惯的将眼境拉向鼻尖上,目光从镜框的上缘向前射出,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仍令人觉得他的不同凡响。看起来特别有精神的。
小时候,每当看见他时,便有一种酸溜溜的味道。老先生的父辈们过去都是当地有名的大户人家,自然是识字断文的。时常看见他捧着一本黄而发脆、破烂不堪的线装书正儿八经的哼唧着,对于田间的农事却知之甚少。那时,农村人家砌房造屋,为亡人选择墓地,甚至搭个厕所挖个坑,建个猪栏牛栏什么的,都要请老先生来看看风水,比划指点一遭,然后奉上一碗荷包蛋和三、五甚至块儿八毛的辛苦费。老先生就凭着这些收入,日子过得竟过得令人羡慕!
老先生博学多才,他不仅精通阴阳八卦,还能把脉诊断疾病,会针灸,火罐,而他的拿手好戏是擅长小儿推拿。一个夏日的下午,我突然肚痛难忍,以至疼得在麦场上直打滚。母亲赶紧把我送到相隔不远的老先生那儿。老先生拉过我的小手,把完脉,让我张开嘴,他看后说,“是发痧子,扎两针就会好。”尽管肚痛难忍,我却更怕老先生手中那细如麦芒足有两寸长的银针,无论母亲怎样威胁利诱,我就是翻腾着不让他靠近。老先生沉默了一会,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精心裱糊的说是叫《闹学图》的画给我欣赏。指点着上面的一群顽童如何相互嬉戏以至于戏弄私熟先生的。我听大人们说过不少念书的好处,描绘学堂情景的《闹学图》立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当我感到手丫酸胀如蚊咬时,才发觉上了老先生的当,银针深深地扎进了我的皮肉中。肚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老先生在做这些“小儿科”的时候,是从不收取分文的。老乡们就变着法子答谢他,给他送一些鸡蛋、腊肉等土特产,可他总是千方百计拒绝。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都是乡里乡亲的,早上不见晚上见的,谁家没有一个三长两短。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他的善举成了我日后正直为人的榜样。
我至今还清楚的记得,村里许多孩子进入学龄时,由于当时经济落后,办不起学校,更没有教师。在老先生的倡导下,没过多久,生产队的队房里传出了朗郎的读书声。自然是老先生当先生。那时候没有规范的教室,没有课桌凳,也没有书本。教室里摆放的是家长们捐献的高矮不齐的桌子和长短不齐的板凳。而且搬起来很重。黑板也是用几块木板钉起来的,上面刷了一些墨水。老先生叫学生学写1至10这些阿拉伯数字以后,又教一些与日常生活有关的,如爷爷、婆婆、爹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太阳、月亮、星星、吃饭,中国、五星红旗等什么的。然后就是捧着一本《三字经》一句一句的教。别看老先生平时很疼这些孩子,可上课时对他们特别严厉,凡是背不出每天所教内容的孩子免不了挨他用削得光滑的竹条抽打手掌心。课间,老先生却一点架子也没有,课堂上那严肃的样子一点儿也没有了,和孩子们一块儿嘻戏,以至有一回几个大点的孩子抱住反抗力很弱的老先生,用毛笔给他画了个怪脸谱,那场面比《闹学图》更生动。结果老先生生了气,念叨着“教不严、师之惰”。狠狠教训了大伙一番。老先生真的动怒了,孩子们谁都不敢出大气。
不知过了多久,听大人们议论,上头承认了这所学校,我们这里成了“上边”的教学点。果然没几天,再上课时,老先生不再教《三字经》了,改教《为人民服务》了。更令学生们高兴的是,除识字念书外还增加了音乐课、体育课。老先生居然还会打拍子,唱“社会主义好”----老先生手心向内,脸上浮现红光,“反动派被打倒”----老先生将紧握着拳头的双手用力向下打,好象反动派就在此时被真的打倒了。“全国人民大团结”----老先生伸直臂膀翘起大姆指,然后做出一个大团结的样子。上体育课时,由于没有操场,更没有蓝球、乒乓球什么的,老先生就叫我们跑步、跳远、牵羊儿……。说是锻炼好身体,长大后才能为人民服务……
一个炎热的下午,在县城读书的强哥带了十几个套红袖章的。他们来到学校,不分清红皂白,怒气冲冲地砸坏了老先生用土砖撑起的简易办公室,然后又去抄老先生的家……老先生经不起他们的折腾,一下子病倒了,我们的学校也因为没有他也终于散了。
有一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除夕那天,我和强哥相约,一早起来就来到安葬老先生的石碑前默默地站着,强哥用留着我齿痕的手久久地抚摸着那块象老先生差不多干瘦的石碑,一棵晶莹的泪珠落在碑顶上,立即便结成了冰。我从内心发出一种难以言表的语言,默默祝福老先生在天之灵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