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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与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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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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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公村的枣树

在北京西边的魏公村,枣树上的花年年盛开。一到九月,树上就结满了枣儿。它们你挤我拥,香气扑鼻。

20多年前,我在云南当兵。那时,当然不知道北京的魏公村生长着枣树。

告诉我那里的枣树连叶子也带着香气的,是一位祖籍江西、出身云南保山的女军人。她高挑的个子,俊丽的脸庞,让人看一眼便印象深刻。

在昆明干海子,因为军区组织的一次创作活动,我们如期而至,还相逢了军旅作家彭荆风老前辈。彭老写的《驿路梨花处处开》,我在中学课本上就读过,故事特别感人。

彭老60多岁了,精神矍铄,白发些许。这次,他未着军服,而是穿了一套崭新的中山装。大家对他十分敬慕。

第一次见面,我怯怯的望着“两杠一星”的她(其实是少校),叫“首长好”。她爽朗一笑,马上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是哪只手掌(首长)——掌好?你说说!”

随后,她又拿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训诫道:“小子,还是别叫首长!姓王,叫我王老师。”

这句像认真、又不像认真的话,让我心里一下子没了忐忑,大家瞬时变得轻松起来。

不久,我就把“王老师”三个字叫顺口了——只是,嘴上这么叫,心里呢(或者在本子上作记录时),其实还是喜欢简捷——称“王”、或“曼”。心想,反正她也察觉不出来,而且感觉这个人有点傲慢,没必要对她“毕恭毕敬”。

接下来,这个人不但让我知道了北京的魏公村长有枣树,而且还知道那枣树下,往来着一群热血沸腾的人。

即使今天,提起这些人的名字,仍令人高山仰止:莫言、徐怀中、朱苏进……当时这帮文学劲旅,聚集在魏公村的解放军艺术学院,撑起一片人文价值的天空。

 “小伙子,赶紧写吧,拿出作品来,你也可以上军艺……”第一次见面后,她在“小子”中间加了一个“伙”,消除了我先前对她的疑虑,彼此逐渐变得亲切了起来。

少校嘴上的“军艺”,就是解放军艺术学院。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始,学院专门开设了一个文学系,在军内大家都把它叫着“作家班”。那时,无论军官或战士,只要写出了好作品,都可报考。而我见到她时,她刚从军艺毕业出来,整个人正散发着枣树的清香。

参加这次创作的,还有原成都空军创作室的张子影。她们当时都十分年轻。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意气风发。予人的印象蓬勃、激越,上进。

此前,我读过少校写的中篇小说《梦中的鸟》,发表在《解放军文艺》头条号上。只是,那个时候彼此还不认识。不过也是因为这个作品,大概得知她在部队陆军医院长大。她的父亲也是一名军人。她在与人交流方面的“直”,我已慢慢变得能够接受。

她告诉我说,莫言就是凭着一个短篇小说《民间音乐》,敲开了军艺这座艺术殿堂的大门。徐怀中是莫言上文学系的老师,当年莫言去军艺报到迟到了几天,莫怀中曾破例让他进校。莫言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正式踏上了博取诺贝尔文学奖的人生跑道。

一天,她拿出几张与莫言的合影来,激励我说,“这是我们的大师哥,知道《丰乳肥臀》吗?那就是大师哥的杰作。” 我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头,内心涌起无比的感动。但又突然觉得文学离我很远,远得让我遥不可攀,自觉以前自己写过的那些东西,与人家建立的人文高度相比,简直差了很大一截。

文学这等事,就好比天上摘星,有时无论一个人多么努力,天上也尽管有那么多的星星,可到头来未必会有一颗垂青于你。

红土高原的风,在营房外的大树枝桠间,跑来跑去,有时传出哗哗声响。而树,却依然坚定地屹立。漫步在干海子的部队营区,我们有时会去遥望夜空,甚至愿意花一点时间作一些无关紧要的遐想,以此来培养搞创作所必须的艺术想像力。

当然,也说一些打趣的话,包括谈论某个师长在农村老家的一段爱情。而当话题一旦转向严肃,王老师便会感慨:“看见了吧,军人就要像一颗树,无论刮风或下雨,仍百折不挠。”

这时,又会使我想起她《梦中的鸟》来,想起小说中那个当兵的小护士,对春天的无限向往。

从此,魏公村的枣树,带着一种隐喻,成为我追逐文学梦想的一根标杆。

在干海子完成一个多月的基层部队生活体验后,王老师立即投入了创作。我也没有回原部队。

记忆里,张子影好像风风火火跑回了成都。

这位才女喜欢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写作,顺便也去寻觅一些地道的美食。不然,像《卖馄饨的夫妻》那样的佳作,就不会出自她手,不会横空出世。

留下来的,还有当时云南省军区的尹瑞伟。他可是个大笔杆子,写东西可以一边和别人吹牛,一边把文章顺利结尾。

那时,我一个小兵,来自农村,还不会喝酒。有一天,当听说晚上有茅台喝后,突然地兴奋起来,血液也开始沸腾,觉得胆儿也陡然变肥了许多。

先是找班长喝,接下来和排长喝、和连长喝,和旅长喝。反正喝的官越来越大,酒量却是越喝越小,后来竟醉过好几次。酒后,大家常常聚在一起聊天。聊唐宋,聊唐宋那些诗人,聊唐宋的诗人谁喝酒最行、喝了酒后写的诗最好,等等。

一次,王老师嘱咐我:“这次部队安排你来,别光顾着去贪喝茅台,你也必须得拿出一篇。不求有莫言同志的水准,够发表水平就行。”

听了,我哧哧地笑。之后,表现出一幅莫可奈何的样子。最后,还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当时我已到部队三年,完成新兵连和军事班排最基本的过渡后,一个偶然的机会,被领导“慧眼”相中,调至机关担任部队专职报道员。

说实话,到机关可比连队好玩了。除了照常出操,可不用训练,成天除了写新闻稿和从事一份内部报纸的编排外,偶尔还创作一点“豆腐块”。不管水平如何,当时自恃时间充裕,加之“初生牛犊”,反正什么小说啊,散文、诗歌都敢写,可偏偏就是没有涉足过报告文学。

这次被“侥幸”派来写大部队,反映全局工作,而且要求以文学形式美化,说真的,我还的确有些胆怯。一度,曾想找借口早早归队。比如随便编一个“屁股疼”或“肚脐眼发烧”之类的谎言(这种谎言在连队时经常拿来当笑话讲),溜之大吉。

但转念一想,喝了人家的茅台,部队有严明的军纪,“溜”的念头只好一闪而过。

再说,小兵的那点花花肠子,又岂能逃得过王老师的眼睛。觉得人家写“鸟”,可以梦中相会,云上接吻,春天里开花、秋天结果,多高的智识啊。

她用一种逼视的眼光,扫我一眼,以命令的口吻道:“你,啍!真不想去魏公村读两年?”接着,还编了一句顺口溜,“那里‘枣儿香、枣儿甜,枣树下的人开大船’。”

后来,我绞尽脑汁思索了好几天,当为这次宣传确立选题感到实在为难时,王老师真不愧是经过专业训练的作家,她立即帮我出主意:“你就写写爬坦克的那些女兵吧,你这个年龄,写女兵准有感觉。”

一听,我脸顿时不由红了一下,感觉有一股热辣辣的东西流经身体。

她说得不错,这段时间,我都跑了不下十趟女兵班了。女兵们漂亮,我的确年轻……但这些都绝非“故意”,甚至“处心积虑”。

实际情况是,受尹老师所支。尹瑞伟一次饭间开玩笑说,“唉,人老了。如果叫本尊去找小女兵搜集素材,不相称啦——不相称!”

不过,接下来在王老师的指点下,我开始动笔,在创作过程中果然写得还不算吃力。我写了坦克旅的三个女兵。她们第一次真实地“活”在了我的文字里。据说,收到那期刊物后,三个女兵心里特别激动,人人怀里像揣着一只蹦跳的兔子。

遗憾的是,这么多年过去,我现在连她们出生哪里、叫什么名字、哪年离开的部队,都一概忘记了。

当期《西南军事文学》推出了装甲兵成立二十周年专辑,除了有王曼玲、张子影、尹瑞伟的中篇纪实外,就数我那篇“雄风柔情”最短,短得不足一万字。

“这是你日后准备上军艺的开始,好好珍惜吧!” “王曼玲”就是王老师。

她说话爽言爽语,不喜欢和人绕圈子,有时,甚至还故意打击你一下。她这次说的话,又一次在我心头激荡。她对文学和对扶持文学新人的态度,令我至今铭心刻骨,影响着我在后来的军旅人生中一直都在做同一个梦——写出东西来。

值得一说的是,后来虽然有像《调蛋》这样的短篇在全军大型文学刊物《昆仑》上发表,但还是由于努力得不够等各种原因,我的“军艺梦”最终未能如所愿——魏公村的枣树,就这样无情地与我走远。以致到今天,我都无缘同它一见。那个神秘的所在,成了心头永远的一个结。

退役回乡时,我本想急匆匆赶回老家第一时间见到母亲,但又一想:文学梦虽然可以重拾,军旅却是就此一别。于是,选择了辗转成都,去军区创作室见王老师最后一面,以示告别;也为自己终究没拿出什么像样的作品,向她当面表示惭悔。

我的突然到来,令王老师感到有些意外。

坐在军区大院办公桌前一张木制椅上,她说:

  “你就这样回去呀?”

我说,“娘在家盼我!”这句话令所有的悲戚都凝聚在了那一刻。

王老师眼里有些湿润,带着同情,沉思了一会,长叹了一声:“难道只有这样了吗?”

临别,她又说:“只有这样了吗?”

送我至楼下时,她才终于安慰了我一句:“那好吧,你就回去好好生活吧!记得活出个样子来。”

回转身出门,我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眼泪哗哗地流……

回到阔别已久的家,第一眼见到母亲,我立即上前扶住她颤抖的身躯,说:

“妈,我回来了……”

那一刻,恍恍惚惚中,突然觉得大地很安静。母亲激动得无语,我保持着沉默,心头却特别懊悔——一个人的军旅青春,就这么翻过去了,总归是带着一些遗恨。

回乡后不久,我拿着一摞立功和嘉奖证书,去一家报社谋得一个职位,心里略微感到一丝慰籍。后来虽然转战了好几家媒体,但始终以文字工作为业。

一晃,便是二十年过去。这当中,无论社会如何物欲横流,文学梦于我依旧不曾泯灭。回头望,王老师就是影响我做这个梦的人,当年带着一片纯净……

今年,她快七十岁了吧,两鬓也可能长出了许多的白发;当年的飒爽英姿,被时光磨蚀,步履也肯定变得蹒跚了;住进北京从事自由写作后,生活得又如何呢,我无从得知……

想必,随年轮越老,她也开始去惦念魏公村的枣树。而我,此刻,在遥远的南方,越加怀念起红土高原上那个叫干海子的地方——我的梦就是从那里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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