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卷着沙土把步云飞吹了一个趔趄,差一点跌到猪嘴河里。他抬头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心想就要有一场大雨席卷这个古老而贫瘠的土地了。他裹紧风衣,把头缩进竖起的风衣领口里,左手紧紧抓住领的根部,尽量腾出右手来,捋一捋蓬乱的头发。他弓着腰,在猪嘴河的河堤上举步维艰地行走着。他想跑,但是风实在太大了,如果双脚离地很有可能被风吹到河里。避免跌倒的最好办法就是用脚踩实脚下的土地!所迈的每一步都要保证踩在了土地上,而不是泥或是草。他走着走着,风渐渐的小了,天空中划过一道道闪电,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在四周炸响。他自言自语地说,看起来我是无法躲避这场大雨了。
蟹沟村的步德旺老两口,在家准备了一桌子都是儿子平时爱吃的好饭菜,正等着儿子回家吃午饭呢。猪嘴河上空的一道闪电,让他们预感到了儿子所处的危险,老两口立刻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根据经验,从沙坝县城通往高台县的大巴车,大概就在这个时辰到达猪嘴河大桥站点。儿子恐怕要被雨淋了,老伴说,孩儿他爸,你去给飞飞送件雨衣吧?步德旺开玩笑地说,你就不怕大雨把我拍到猪嘴河里喂王八啊!你心里就有你儿子。虽然这么说,老步还是翻箱倒柜开始找雨具。他们这么确定儿子今天要回来是有根据的。早上,儿子在沙坝县城是给他们来过电话的。电话里说,他大学毕业了,面试了几家公司,正在等面试结果,所以才会有时间回家看一看他们。听说儿子要回来,老两口自然乐得是合不拢嘴。正在他们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门一开,儿子像落汤鸡一样站在了他们面前。爸,妈,我回来了。
老两口看到儿子的那一刻是又惊又喜,惊的是儿子又瘦又黑,并且被雨淋得浑身的衣服紧贴在羸弱的身上,活像一只落水狗。喜的是,一年来日夜思念的儿子,今天终于站在了他们的面前了。
儿子,赶快换一换衣服,准备吃饭。步云飞说,我不饿,你们先吃吧。妈妈忙把儿子的衣服找出来,让步云飞换上。然后,给儿子洗换下来的衣服去了。步云飞感到头痛,浑身发冷,连打了几个大喷嚏。老步说,儿子,你可别感冒了。上炕躺下,炕可热乎了。于是给儿子找来一片扑热息痛片,让儿子吃了。步云飞非常听话,吃完药就睡觉了。步德旺说,发一发汗就好了。又给儿子盖上了两床厚被。很快,步云飞就进入了梦乡。
蟹沟村顾名思义,就是有一条蟹沟从这村子的旁边流过。从前叫螃蟹沟,村子也叫螃蟹沟村。当地人们发“螃”这个音比较困难,不是发成“帮”这个音就是发成“航”这个音。于是有人就建议省去了螃这个字,反正螃蟹的简称也可以叫蟹,久而久之就叫成今天这个样子了。不是什么名字都是可以有简称的,比如猪嘴河就不能简称叫成猪河或是嘴河,因为这样叫意思就完全变了。它即不像一头猪,也不像一张人的嘴,它就像一个张开的猪嘴,所以只能这么叫。猪嘴河大桥站点到沟村有一条大道,但是绕远,直接走河堤比较近。一般情况下人们空手都喜欢走河堤,除非开车才走大道。步云飞不是开车回来的,自然也就抄近路走河堤了。
蟹沟的水流向猪嘴河,猪嘴河的水流向百草河,百草河的水流向辽河,辽河的水流向大海。就像步云飞一样,从一个小村庄到乡里去念初中,到县里去念高中,到省里去念大学,大学毕业就融入到了社会的大海里了。
步云飞在大学里学的是热能与动力工程专业,对口单位应该是热电厂、核电站、电业局或者与热能与动力工程相关的科研单位,可他都去不上。他知道家里没钱没人想去那样的单位只是一种奢望,他又不想让父母跟着上火,所以就去应聘了一些与自己本专业无关的工作了。
几家公司的面试非常苛刻,薪资底不说,岗位也不算理想,大部分都是销售类岗位。其中有一家生产塑钢门窗的企业对他比较满意。面试官问他,作为一名推销员,你身上有什么别人不具备的特质?他突然来了灵感,几乎是不加思索地回答道,我认为世上最纯洁的物质就是我的身体,我身体里最大的能量就是我的思想。面试官顿时对他刮目相看,感觉他一定是一个有特殊才能的人。
吴芳芳是步云飞的发小,并且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是同学。她听说步云飞回来了,心里就特别高兴。雨刚停,她就迫不及待地来到步云飞家。进门就喊,姨,是飞飞回来了吗?步云飞妈妈压低嗓音说,回来了,被雨淋感冒了,睡着了。芳芳说,那好吧,姨,待会儿我再来吧。她失望的样子,扭头就要走。这时步云飞醒了,谁呀?芳芳忙回过头,走向步云飞身边,说,咋还淋感冒了呢?步云飞把被子掀开说,没事儿,你看我老爸给我盖两床厚被,大雨没把我拍死,这被子都快把我给压死了。两人相对一笑,芳芳说,老人家还不是心疼你,怕你感冒嘛!你真是不知好歹的东西。步云飞笑了笑说,有时候爱也会让人窒息,此时,我最怕父母对我好了,他们含辛茹苦节衣缩食把我养大,可是我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芳芳说,你有这片孝心就足够了,千万不要自责。步云飞下地洗了一把脸,穿好衣服,问,芳芳,你不是在教书吗?怎么没去学校?芳芳摇了摇头说,早就不干了,一个代课的民办教师,没有编制,上边下令所有没编制的全部辞退了。步云飞哦了一声,问,那你现在干啥呢?芳芳说,也没干啥,在家帮我爸喂一喂牛,帮我妈洗一洗衣服,做一做饭。步云飞说,那高中岂不是白念了?芳芳说,有啥白不白念的,人生就是在寻找自己的一个过程,找对了,烦恼全无,找错了,痛苦接踵而至。你别老是问我了。我问你,大学毕业了,在何方高就啊?步云飞说,还高就呢,这年头大学生算个鸟啊!研究生都去送外卖了。我面试了几家企业,也没啥希望。这不就回家来等信儿,顺便也看一看爸妈。芳芳哦了一声,就业形式不好,也别太着急,工作慢慢找吧。你身体倒底怎么样,是不是真感冒了?步云飞说,没事儿,就是被雨淋了一下,啥事儿没有,不信你看。他做了一套拳击的动作,逗得芳芳咯咯咯直笑。芳芳说,没事儿就好,我可要求你帮一帮忙了。步云飞说,啥忙?芳芳说,大雨把我们家的牛棚浇塌了,我爸一个人整不了,你能不能去我家帮一帮我爸?步云飞说,这不算事儿,走,我也好长时间没看到叔叔和阿姨了。说完,两个人就向吴芳芳家的方向走去。爸妈在后面喊:干啥去?饭还没吃呢。芳芳说,不吃了,飞飞在我家吃,您二老放心吧。
果然是那家生产塑钢门窗的企业第一个录用了步云飞。接到通知时,他是即激动又遗憾。激动的是好歹总算是有了一份相对比较体面一点儿的工作,遗憾的是这份工作根本不需要一个重点大学的理工科毕业生来完成。步云飞报到时正是那个面试官来迎接的,他是公司人力资源部部长,叫张洪。张洪热情的为他堆荐了几个适合他的岗位,有车间技术员岗,推销员岗,售后服务岗…步云飞说,我是学理科的,还是干车间的技术员吧。张洪说,行。接着他就给型材车间的主任侯有亮打电话,老候啊,咱们公司新进来一个大学生,分到你们车间了,你派人来领一下。不长时间,车间过来一个副主任把步云飞接走了。步云飞到车间当了一名技术员,他如鱼得,为车间解决了很多技术难题。比如型材车间生产出来的产品都有波浪,正常的型材是笔直的。他经过实地测算是模头温度过高造成的,于是他搞技术创新,在模头控制器上安装了更加精密的芯片,仅这一项革新就为企业减少了上百万的损失。还有安装玻璃的机械臂角度总是有死角,他就更换了一组传动齿轮,使机械臂更加灵活。这一项技术革新使玻璃破损律降低了百分之八十以上,为公司节省资金超过二百万。
有一天,车间主任侯有亮找到张洪,说,你们人力资源部是怎么回事?把一个推销员安排到车间当技术员,整天的瞎他妈的穷鼓捣,我看他早晚把车间给整停产了不可。张洪说,我感觉这个孩子在车间更合适,他是学理工的,当推销员有点儿可惜了。侯有亮气愤地说,可惜个屁,他在这,是我管他还是他管我?这段时间就当他在我这实习了,我奉劝你早点儿把他调走。侯主任只所以敢和张洪这样发脾气,是因为他背后有一个靠山,那就是张洪的顶头上司,公司主管人力资源和工会的副总经理裴球发。张洪知道侯有亮是嫉妒步云飞的才能,怕有一天步云飞把他给顶了。张洪心里知道怎么回事,但是迫于裴球发的压力,他只好把步云飞又重新安排到了推销员的岗位上了。
步云飞是个最不适合推销的推销员。他好静,喜欢读书,爱思考。不喜欢人情往来,更不会俗人社会里请客送礼这一套,什么酒桌文化、麻将文化、洗浴文化他更是一窍不通。但是,为了生活,为了父母,他不得不接受了这个推销员的工作。老推销员们都会投桃送李建立自己所谓的人脉。而步云飞则是实实在在跑市场,有了买卖意向就向公司领导汇报,然后,公司派谈判组成员与对方切磋。到年底,公司只给他分了六万块钱的分红。而其他推销员则是欺上瞒下,两边通吃,谁都能弄他个百八十万。
有一次,一群老推销员们要请人力资源部张洪部长、计财部的李志伟部长、销售公司的何贵总经理他们一行人吃饭。张洪说,把步云飞也带上吧,让他也长一长见识。大家都表示,多个人多双筷的事儿就同意了。酒桌上步云飞张弛有度,彬彬有礼。他们是胡吃海喝侃大山,等酒足饭饱之后,又去歌厅唱卡拉OK,鬼哭狼嚎一通。折腾到半夜,又来到了洗浴中心。给每个人都叫了一个小姐做按摩,给步云飞做按摩小姐的手刚刚放到他身体上,他就激灵打了一个冷颤,紧接着他就开始全身往外冒汗。他谢绝了小姐的美意,自己一个人来到吧台等着大家出来。一个多小时之后,人们陆陆续续从里面出来。结账时,少了一个人的按摩费用。张洪问,谁没做按摩?步云飞喃喃地说道,我没让她摸。全体成员都惊讶地问,为什么?步云飞说,我不得劲。大家是一阵哄堂大笑。这下子,张洪终于明白了招聘面试时步云飞说的那句话的真正含义了。
步云飞到了吴芳芳家,和芳芳的父母打完招呼后,就开始看她家的牛棚。他发现塌得并不严重,于是就问芳芳爸,叔,什么时候弄?芳芳爸说,孩子,不急,咱们先吃饭再干。步云飞说,我不饿,咱还是趁早干吧。芳芳爸说,那也行。爷俩说干就干,不长时间就把牛棚修好了。本来也没太大的毛病,就是更换一根檩条的事儿。芳芳一家非常感谢步云飞,备下丰盛的饭菜款待了他。他建议芳芳应该扩大养殖规模,只有规模化才能效益最大化。老两口乐得合不拢嘴,啧啧称赞说,还是年轻人有见识,飞飞的大学真是没白念啊!步云飞说,有了规模,我们可以向银行贷款,另外,部分饲料也可以赊欠一些,等牛出栏一次性结清。如果没规模,人家银行和饲料厂家谁也不会理我们。
有一家新闻出版单位要建家属楼,大概需要两千多平方米的塑钢门窗。所有的推销员听着信儿蜂拥而至,人家都给打发了。一把手点名道姓非要和步云飞签购货合同不可。据说他们是在《大东北》杂志上看到了步云飞的小说《百草河》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的。他们也许是同情步云飞,也许是钦佩他的才华,不得而知。销售公司总经理何贵亲自给步云飞打电话,让他到总经理办公室来一趟,步云飞真是受宠若惊,他只是想为公司做点儿事儿,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来到何贵的办公室,步云飞局促地站在门口。何贵起来就把他拽到了沙发前,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并亲自给他倒茶。步云飞说,总经理,您太客气了。您有啥事儿?何贵嗨呀、嗨呀了半天,说,你有这么大的本事咋不早说呢?搞得我在高部长那很是被动啊!步云飞疑惑地问,那个高部长?何贵说,还能有哪个高部长,市委宣传部的高井川部长啊!步云飞说,可我并不认识他啊。何贵眯缝着眼睛撇着嘴说,我知道你不认识他,可是人家可晓得你哟。人家点名道姓让你去他那里签合同呢。我现在就派人跟着你坐我的车去市里。步云飞稀里糊涂坐上总经理的车来到了市委宣传部,与那家新闻出版单位签了合同。原来这家单位是市委宣传部下属事业单位,为了保险起见非要拉上市委宣传部做担保不可。
先期的定金到位,单位就开始生产,一切非常顺利。那家单位员工购房非常踊跃,现在人们正在会议室排队交购房款呢。高部长怕以后尾款不好结。于是让步云飞到他们的会议室把尾款取回来,步云飞向领导请示之后,就去取二百多万的余款,全是现金,两大黑色的方便袋,吓得步云飞大气都不敢喘。他刚上车,手机就响了,他揿了一下接听键,里面传来吴芳芳急促的声音:飞飞吗?我是芳芳,你爸脑出血住院了,现在正在抢救,医院需要十万块钱的押金,你手里有吗?步云飞脑袋嗡的一下子大了起来,我手里哪有那么钱啊!他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两大方便袋的现金,心里一定是做了一番痛苦的挣扎。他给单位的计财部打电话,我手里有二百多万的货款需要交给你们计财部,下班后一定要留人值班。
回到单位交完货款,步云飞立刻打的向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