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至古稀,父亲遂了三个愿望:做髋骨置换,让两条腿长度悬殊尽可能缩小;有代步工具,行走可方便一些;叶落归根,从生活近二十年的小镇回村居住。
三个愿望一环套一环,可谓步步为营。血缘羁绊和责任让我须尽力帮助,生活状态被打破,偶觉恼火和劳累,但在绕膝陪伴中更多的是安然与愉悦。
己亥腊月到庚子二月,受疫情影响,我们一大家在村里天天和老人在一起。解封上班后,我对父亲说“我还是住镇上,这样去县城上班方便一些,双休日我就回来。”父亲说你还是天天回吧,我开电动车接送。说得干脆简短,却营造出一种细柔绵密的无形之网,让人甘于陷落,无力突围,“那就天天回吧,不用您接送。”
我将手机闹钟调整为清晨六点,春寒料峭的此刻,有时还是一番月明星稀的景象,父亲尚在梦中,我便开始向小镇徒步疾行,约五十分钟左右抵达小镇再乘车前往县城。下午回到小镇时,父亲已在路口候着。“我走回去,不用接的,权当锻练身体。”父亲歉意地说:“人老了,太早了起不来,下午我还是要来接你的!”
父亲戴着口罩,在等我的空隙遇到熟人会闲聊一阵儿,待我过去,他会跟人说儿子在哪工作,带有一种低调的欣慰与自豪,没有顾及我的虚怯和惭愧。这些年来,如不系之舟游荡于一些县直单位之间,难有安身立命的从容和欣然,无法道明何去何从。好在供父亲言说的几个选项,都是我已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的,编制人事方面的事情父辈乡党多不知究竟,我也懒得解释。没伴儿聊时,父亲两手交叉于胸前,立在电动车旁边望着,我一冒头他就见着了。
父亲的电动车是三轮的,带有拖斗。拖斗前方护栏是活动的,折叠起来便成了一排座位。一路哐哐当当,我和父亲交谈都要大点声,何况近年来他耳朵不怎么灵敏,较早前有几次还以为故意端着架子呢!他会告诉我今天又做了什么事,譬如,把屋近边的那田给整了出来,烧了三堆火粪,他侄儿帮忙耕了地、碎了泥、起了沟。他把这地分成了大小三块:一块儿计划种包谷,夏天可以吃烧包谷;一块儿准备种黄豆,腊月好做炕豆腐;还有一块儿又分成三畦,分别种四季豆、豇豆、辣椒。和我不同,他的规划是可自控、可预期的。
倒春寒说来就来,干冷的风不时直往脸上扑。这辆破旧的电动车在车流中不断被超越,迎面而来的还有前面车窗打开后世俗而优越的目光。这款电动车有高、中、低三个档位,每个档位距20码,最高可达60码。父亲一直保持低档行驶,似有乱云飞渡我仍从容的襟怀。父亲平日这样驾驶让人放心,但坐在后座的人倒是嫌慢的。让我来驾驶吧!父亲的种植、养殖计划正讲到兴头,就到家了。
父亲的电动车不仅载我,还载乡邻以及他们的五谷杂粮,谷子、包谷、土豆、番薯等等。周围的年轻人大多有私家车,需要父亲捎载的都是一些中老年人。时有到小镇去赶场购物、求医买药的,父亲还主动接送。我几番对父亲说老年人开车不要载人,莫好心办坏事儿,出现剐蹭跌摔之类的事情难得说,比不得那个年代的人质朴厚道。父亲先是否认载人行为,辩不过了才作允诺,最终还是“涛声依旧”。我深深地知道,守望相助是父辈们在漫长岁月里逐渐形成并融入农村生活日常的一种习性和品质,虽然在物欲横流的时代日渐稀释,但仍有一批老人在固守,即或他们热心付出的方式和能量微不足道,也自得其乐。我不再絮叨,当姊姊们说这些事理的时候,我笑着说“老年人更需刷存在感。”
父亲的电动车还载柴禾,以及引蔓搭架的山竹。腿力不行,做农活的手头功夫却一直不赖。父亲习惯用土锅土灶,另外为了熏腊肉,去年腊月一有空就沿着山间公路去弄柴,那些刀把儿粗细的柴都是从路旁的灌木丛中寻得。有几天,我上班不安心,给在外务工的大姐打电话让其劝说父亲不要去砍柴。大姐劝是劝了,春节前返家后竟和父亲一同去山上,她说“把柴房垒满了,他就不会去了。”我一边埋怨父亲,一边得在休息日和他一道把柴锯成节、码成垛。父亲将柴分类码得整整齐齐的,干柴、湿柴、树兜儿各在一边,火塘里要用的渥火柴放到最外边,随时可拣拾。茶余饭后,要到柴房里看一看,流露出一种自足。抑或,码柴和码字带来的精神感受是相通的。
“陪伴一座城市和陪伴自家的老人一样,光给钱是不行的,得每天处理琐碎,每天用陪伴来完成另一种爱的成长。”这是疫情期间读到的一段话,让人很受启迪。父亲在用琐碎的方式陪伴生养他的乡村,我也要不计琐碎陪伴养育我的父亲。
我迫切希望能腾出时间将驾照学到手,和父亲在有空调的车内聊聊土地上的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