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总是浮浅,多梦,易醒。一直坚持早睡,晚八点左右,在床上翻看了几页徐则臣的《北上》,便眯着了会儿。夜雨一来,醒了,便不易再眠,索性细听暗夜的声音,没有视觉的分扰发散,异常清晰。
苏童说,“雨的声音就是瓦的声音”,简单而又辩证。
雨在空中的声音是细微的,落在不同的器物上就有了截然不一的声响。譬如,落在塑制窗檐上,雨的声音有些粗实,扩散稍慢,如缓缓地击一面皮鼓,“通咚……通咚……”;落在钢架棚上的,雨的声音那么清脆,连续短促,如琴键的弹按,如硬币的滚动,“叮嘣、叮嘣、叮嘣”;落在水泥地平与田土上有较大差别,“啪”的一声,一颗晶莹的梦迸溅在地平上破裂,“窸窣”一下,雨滴如蚯蚓般隐入泥土。淅淅沥沥,哗哗啦啦,落在枝丫上与落在草叶间,也不尽相同。左耳与右耳并听,交汇在一起身边就似拥有了一支交响乐队。你能在纷杂中指证哪些雨滴是落在水桶中,哪些雨滴是落在那个被遗弃的陶罐里,从同一片云上落下的雨滴,去处不全一样。有些惊异自己的耳朵一时有这么高的分辨度,头脑也超乎平日的清醒。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宋.蒋捷《虞美人·听雨》)。少年时不曾听雨,也不关注古风之气的歌楼、红烛、罗帐,只觉得春雨细柔,夏雨乖张,尤爱看一场太阳雨。长辈告诉娃儿们,那是“太阳公公和龙王爷在天上打架”。九霄之上,有看不见的神仙斗法,正邪博弈,直到彩虹飞架,方觉天地大美、人间太平。壮年时,在借调单位加班,夤夜时分独倚高楼望雨中山城,顿感四面如海、身系客舟,至于远处灯火,视作泊岸渔帆。“江阔云低”的迷蒙苍茫油然附身,窗外修竹顶着一缕缕淡光暗影摇曳不定,“蒹葭苍苍”“在水一方”的怅惘是溇水河氤氲的雾霭。
一场秋雨一份凉。二高山气温降得快,被子外的手臂不由地缩回,岁月的回望还在徐徐延展。三十年前的一天,寒蝉凄雨,十二三岁的少年身处外县的师范校园,在玉兰树旁逸斜伸的林荫道上想着怎样解决“粮荒”,想着三年毕业后参加工作第一份工资怎么用度……空乏其身仍笃定“未来可期”。尔后,毕业、工作、安家、转行,几十年倏忽即逝,无诗意,无远方,惟老少多居一处,以享天伦。
秋雨绵绵的白日,七旬老父,脚穿雨靴,足踏泥泞,平整菜畦两厢,种上大蒜,套栽白菜。那小块杂芜之地已有了清净的气象!
《北上》中当代船夫邵秉义说“人的命其实不在自己身上,都在别处。我的命,一半在船上,另一半在这条河上。”谈命,貌似唯心,后来却是与唯物关联的。这与苏童谈雨和瓦的逻辑关系是大致相近的。
“一半在船上,另一半在这条河上”,船与河隐喻生存的依赖,也是情感的维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之河流,亦有难以名状的牵引力支配命运之舟。深思至此,夜听秋雨,是一寸寸不由自主地沦陷,又是一寸寸单兵独骑的突围,是蔓延在一根根神经上的烽烟,是充斥于一个人脑海里的独角戏。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2020年9月22日发表于《恩施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