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以前,在鄂西南的广大农村地区,木房子、吊脚楼、火塘是很常见的。
随意推开堂屋两旁正屋的双合门,就能看见位于屋中间靠后一点的火塘——四块条石围成的一个矩形灰坑。柴火篼、梭筒钩、炕肉架是标配,但最赋其生气的是火,是燃烧。否则,人世间温暖心扉的一隅只能是火烬灰冷的幽寂。
那些年的柴火篼奇形怪状,硕大无比。盘踞在火塘里,虬干曲旋,须根斜逸,像马首的,如龙尾的,似莲花的,不一而足。冬夜,在细柴禾的蓬拥下,它们绽放热烈的焰,亮出一颗火红的心。我看电影《少林寺》后,常觉得有些柴火篼如多髯的头颅,像那个圆寂的方丈,在哔哔剥剥中从容地走向毁灭和虚无。读徐迟 《火中的凤凰》“这是一只火中的凤凰,一只新生的凤凰,它在大火之中涅槃,却又从灰烬里新生。”触碰到涅槃这个词语,发现因为燃烧,死亡也是惊艳。柴火篼在火塘里燃烧,时旺时弱,时疾时缓,历经几个昼夜方息,释尽能量,终得圆满。
梭筒钩自天楼木枋悬垂于火塘之上,是很实用的机械装置,最简单的升降机。它由钢钩、铁链和勾柄组成,钢钩承重,铁链伸缩,勾柄卡位。钩上常挂鼎罐。用鼎罐煮饭,起始可架大火,待米将熟之际濞干水后,将鼎罐取下置于火塘一角煨着,不时将鼎罐顺时针或逆时针转动,使其均匀受热。在吃米紧张的时候会在上面拌些苞谷粉子。大人吃面上的粉子饭,小孩子吃鼎底的大米饭。昔日有顺口溜“好玩不过鹤峰州,苞谷面饭当主头,要想吃顿大米饭,八月十五过中秋!”。用鼎罐炖肉更是适宜,需要文火或猛火还可通过梭筒钩伸缩相应调节。鼎罐烹饪的饭菜格外香,时下一些民宿兴起怀旧风,梭筒钩上挂鼎罐,古朴、实用,唤醒岁月,撩拨味蕾。
“一家煮肉百家香”,在当地,这肉多指腊肉,腊肉的香味儿才有这般浓郁绵长。每至冬腊月,年猪奔命的嚎叫穿透乡村的肃寒,火塘上空的炕架渐次丰茂。若一家杀得几头年猪,炕上肉块密密匝匝,不谈“酒池”,“肉林”的意味儿倒有几分。那时,仓里多少粮,炕上多少肉,是衡量农家是否殷实的核心指标。我有一个勤爬苦做的徐姓姨爹,父亲常叫他“土老财”。一位村干部开屋场会,在火塘旁鼓动群众加油干追求幸福生活,要做到锅里有煮的、炕上有取的、胯下有杵的——要有肉,有粮,不能打光棍。话有些糙,百姓喜欢,齐轰轰地鼓掌。
火塘里还其他物什,如火钳、三角等。坐火塘边的人,常有意无意拿起火钳翻弄柴禾,会受到嗔怪“人怕搬,火怕翻”,意思是翻来翻去,火可能就翻熄了。人亦如此,总禁不住要折腾。
2
十六岁那年,我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县城偏远的高山地区任教。
那里平均海拔1200米。山大人稀,林密舍疏,峰回路转,真应了“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一到冬天,雾重霜寒。翘首举目,危崖遮眼,愁云齐眉,顿觉前途迷茫、归程难期。
捱苦之际,学生邀约周六、周末到家吃杀猪饭。蹭饭,在那时也不失为打发时光、驱散孤寂和抚慰心灵的一种方式。
待到学生家里,径直被引至火塘。坐定,学生端来一小木盆,拎一棉布鞋。从梭钩上取下炊壶,倒出热水兑好,让你洗洗手脸烫烫脚,换上棉布鞋好烤火。此时,从头到脚,从身到心,都是暖烘烘的,一路的风寒与泥泞都卸在了门外。
一阵闲聊散侃后,一顿丰盛的饭菜也就上了桌。宾主围坐,劝酒劝菜,盛情之下,好生一番推挡,自是酒醉饭饱。尔后又回到火塘旁聊天,天南地北、家长里短、神魔鬼怪,你言我语,七嘴八舌。火塘里的柴禾不时附和,发出“噗噗”的声音。主人说“有稀客来,火才笑!”
这家在火塘边还建有地窖。地窖与火塘相距一两米,地窖口有盖板与地面平。掀开盖板,主人沿一小楼梯走下去,然后端出一撮箕土豆和红薯,团团转转埋在火坑里,用热灰捂住。翻刨一次,用热灰再捂。外焦里烫、酥脆绵糯。晚上烧土豆、红薯吃,丝毫不亚于吃瓜子、水果。
吃罢,又在火塘边支排一桌人打扑克——打“升级”,不兴带彩。同事张能言善语,时不时向打牌的邻家女子开些不轻不重的玩笑。火塘里的火太旺,女子的脸被映得通红。
牌打了多半夜。在吊脚楼上的厢房去休息时,却见一轮圆月正嵌在近旁的山坳中,凭杆处遍是月光。
3
个人以为,火塘是容易滋生爱情的地方。
我第一次到女友家里去。那时她还不是我的女友。要从镇上乘坐双排座的农用车,在崎岖蜿蜒、大坑小洼的山路上颠跛两三个小时才能抵达。乡村客运车超载运行,人挨人,人碰人,一趟下来骨节都是酸的。
下车后,沿山谷行走,过一条小溪,绕几丛芭蕉,上几步石阶,来到一正两厢的吊脚楼前。暮色低垂,黄晕的灯光从木窗格中散出来,斜罩在坝子里的李子树上,散落一地斑驳。从侧门走进去,再右拐进正屋,就正对着火塘。
她父亲是当地的小学教师,身材高大,面相清癯,衣着洁净,说话舒缓轻和,不乏儒雅之气。因患有肺疾,中年就病退了,其后二十几年几乎就没再走出过这个院坝。坐在火塘前的那个临窗位置,多年不变。火塘内一角,煨着一个大磁缸,磁缸里是合渣,用纱布滤过的,纯汁无渣。他不怎么上桌吃饭,一般喝些合渣,吃点米饭。但每日每顿,酒是必饮的。长于劝酒,没有一位来客能推辞得了的。
就在火塘这方寸之地,我了解到女友的母亲读过卫校,当过公社医生,在那个特殊的动乱年代遭人诬陷,被羁押数月,出来后没了工作,也没个说法。后来可以平反了,女友的父亲却不让去,担心平反后还管不管自己这个病人,还会不会维系这个困顿之家。她母亲终未去平反,无微不至地照护病人几十年,迁就了几十年。把两个孩子带大,拼命送孩子读书,让我女友高中多次复读,直到考上一个并不咋地的大学。受家庭的熏染,女友秉承了她母亲的勤劳与贤惠,也自带了一份朴拙与迂钝。
后来,我给她写过几封信。其中一封提及了火塘,大意是“坐在你家的火塘,看着噼噼啪啪燃烧的柴禾,周遭都感到一种莫名的温暖。有爱的家庭,才能相濡以沫,共同抵御岁月的风寒”。几番书信后,她成了我的女友。她大我几岁,“女大三,抱金砖”,我开玩笑说“比金砖还金砖。”她父亲未能看到我们成家。我与他一直以所从事的职业相称,还未来得及改口,他就赍憾离世了。
……
近几年,陪我父亲在村里居住。老人家在偏瓦房里弄了个火塘,柴火蔸、梭钩、鼎罐、炕肉架,一应俱有。坐在火塘边,一些过往像焰一样在眼前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