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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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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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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空然似泡桐

傍晚散步,走着走着,就沿着一条小径,到那山坳上去了。

总以为会有一条白色的狗汪汪、汪汪地叫起来,然后冲向我,在裤脚边绕来嗅去、上蹿下跳、摇头摆尾。直到训嗔一声“像个秋娘,滚开些!”,它才悻悻而去。

没狗的身影,只听得山楂子咋咋呼呼的,从你眼前飞上梨树,梨枝轻颤。还有风,哗哗啦啦地吹过灌木丛、杉树林。去年,寄住在这里的两位老人相继去世,那狗在山坳上守望了几个月后,跑下坪投奔老人的亲戚了。再后来就失踪了。据说,被人下套做了下酒菜。

这坳上除了树,就是草,它们野蛮生长。没有生长的是周围几栋砖木结构的房子,它们被风雨侵蚀,不断倾圮、颓废,再过些年月,就会坍毁、倒塌。旁边已有野猪的足迹,在番薯长果、玉米出梢的时候,它们会在夜色里结伴,窜到坪中歪啃乱拱。

这山坳,曾住有七八户人家。姓熊的是这坳上最早的原住民,这坳就叫熊家坳了。人户的迁徙常常衍生了地域名称的定义权,早在若干年前,他们的先人在还高远的一个地方居住,那个地方也叫熊家峁的。

熊家,是我嘎公家。在恩施地区,喊外公叫嘎公。

嘎公家最早是三间木屋。两边的山头是黄泥巴砂浆与岩石垒成的,堂屋是有些凹凸的土地平,东西两扇间隔是黄泥巴裹着山竹的。这方面的记忆应是确凿的。有年正月,去外公家拜年,我们三姊妹在堂屋玩一种在地上旋转的小烟花,被舅吼了一顿,理由是把竹子引燃了怎么得了。那时,我母亲刚去世两年,我们幼小而敏感的心灵认为不怎么被待见,三姊妹饭也没吃,一股气就跑下了山坳。

嘎公是个古板人。听说,我出生后,父亲在大队当会计,早出晚归,忙得双脚不沾家;母亲不仅要照看我那两三岁大的两个姐姐,还要忙山上地里的活儿。父亲为外公家置了一床棉被、买了一只猪崽,嘎公才到我家带我这个几个月大的婴儿。第二天早上,我在摇篮里哇哇大哭,嘎公一个劲儿地摇。父亲说,屋里光线暗,嘎公您把孩子抱到窗户边,他可能是要看亮亮了。嘎公听后一脸愠色,当晚拂袖返坳,不再带我。他是当地较有名气的篾匠,又带着篾器家什走村串户织竹簟子、竹筛篮、竹饭篓、竹撮箕、竹背篓、竹箩筐等七七八八的东西去了。

童年时期,觉得嘎公屋边一两处饶有趣味。一处是堰塘,仅挨房屋的南边山头,约三四十个平方。一方不太大的堰塘,却是一个生动盎然的小世界。堤岸上有刺苔、金银花,塘里有水草、水芹菜。夏初,很多水爬虫在塘面疾速滑行,或者弹射前进,纤细的四个脚掠起四个大小差不多的水圈儿,慢慢漾开,交融后遁了形。除了水爬虫,还有一些小蚊蝇,惹来很多蜻蜓。我们这时会把嘎公放在墙旮旯的“死黄篾”找来,绾成一个圈儿绑扎在竹竿上,然后到屋檐下寻找蜘蛛网将圆圈用丝缠满。在堰塘上空把网子一挥,就有蜻蜓被粘在上面。

白蜻蜓脑袋小,红蜻蜓脑袋要大一些。你看,那个蜻蜓驾着蜻蜓飞,快网住!一下网了两个,兴奋得不得了。现在才晓得,那是蜻蜓在交尾!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此举罪孽甚于法海,不仅惊吓了它们的“鸳鸯蝴蝶梦”,有时还误了“蜻蜻”性命!年少到底是懵懂无知,看见蜻蜓点水,道是武林高手,轻功了得。根本不知蜻蜓是在产卵——雌性蜻蜓在与雄性蜻蜓交尾之后,会靠近水面飞行,不断地以尾部碰触水面,以便将卵产在水中或水草上,这就是所谓的“蜻蜓点水”。唐朝诗人杜甫的《曲江》诗句:“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款款”貌似轻盈飘逸,实则肩负重大使命。

堰塘还隐藏着一些凶险。一只青蛙舌头一卷,把飞虫卷进了嘴里;一只大青蛙呱呱叫着,戛然而止,一条蛇咬住了它,两条腿在蛇嘴外挣扎。只看见蛇喉咙一鼓一突、一鼓一突,青蛙的腿转瞬消失了。我们既好奇,又兴奋。拿起一块石头向蛇砸去,蛇倏地一下溜了,只看见草丛分浪,一股蛇腥气在弥散。大人曾叮嘱我们,打蛇就要打死,否则它会复仇的。害得我们从林间草丛经过,都不免心怀忐忑。人处在食物链的顶端,也不是无所畏惧的。

后来,大舅为在南边再建一间屋,把堰塘给挖了。现在,只看见一个大大的豁口,干涸,杂草丛生。一副石磨搁在废弃的小水池旁,一副天荒地老的架势。

还有一处地方,叫大涾,在嘎公家的北边。小盆地形状,曾种植着一垄垄密植免耕茶和一些大篼子茶。盆底是茶,盆壁半坡也是茶,茶园为这个自然组的成员所分享。

地处二高山,气候使然,是摘不到什么明前茶的,其时的茶叶加工厂以收大茶为主。清明节后,气温噌噌上升,叶芽萌新舒展。新绿旧绿,深深浅浅,层层叠叠。村民散落在茶园里摘茶,像蜂儿采蜜,从早忙到晚。时有人扯几嗓子山歌,夹着变幻的衬词,拖着长长的尾音,像掷入水里的石头,散开层层水波。

青篾背篓黄篾系,

这个大姐你要去哪里?

请把实话对我讲,

我就帮你把背篓背到起。

男子唱罢,有女子接腔:

  青篾背篓黄篾系,

你莫管我去哪里!

实话对你讲到起,

就怕你背到茶笼里。

一唱一答,词赶词,话赶话,有时荤素相夹,惹得一众人在茶园里打哈哈。据说,那时发小的母亲钟阿姨几姊妹山歌唱得好,词儿来得快,声音又嘹亮,性格也泼辣。

大人有大人的事情,小孩有小孩的乐趣。

这一块茶园,是孩子们的乐园,无异于鲁迅笔下的百草园。我一玩起来,就会忘了嘎公那张挎着的脸。

茶园的沟沟坎坎上,一些山胡椒树露出青釉般的枝干,摇曳生姿。我们盯着它从缀满黄色的小花到结出圆实的籽。砍下手指粗细一管箬竹,截取半尺竹节,削一根比竹节短点儿的竹筷,便制成“纸炮儿枪”。以山胡椒籽为“子弹”压进枪膛,山胡椒籽被撞击出汁液,“啪”的一声,枪口冒一缕儿“硝烟”。在“枪管”前端上方开一小口,其上竖置一竹管做“弹夹”,还可连发。于是乎,呼朋引伴,分兵布阵,“游击战”“阵地战”,杀得天昏地暗,非玩得黑汗直流不肯归家。

茶园是捉迷藏的好场所。一垄一篼,都可藏身。屏息而藏,悄然而动,机灵的家伙藏着,人家半天找不着。茶园也是玩捉人游戏的好场所,沿着茶垄跑,围追堵截,从茶垄上跨过有如侠客“草上飞”。嗨得不亦乐乎!

在不同的时令,还能找到一些吃的。如刺苔、油茶泡、三绞根、栽秧泡儿、木瓜泡儿等,有时连映山红花都吃。大人告诫我们,这些东西不宜吃得太多,怕吃坏肚子。好在那时,不用担心施了农药和除草剂之类的。

快乐往往浮于表面,褪于流年。忧伤浸入内心,融于血肉。

在母亲去世后的第五年。或许基于柴方水便的考虑,或许出于投靠舅家的心思,父亲将家从坪中迁至坳上。与嘎公家仅隔那个堰塘。只是房屋坐向、地势高低不同,延长线相交可成直角。

我初中、中专以及刚参加工作的时光,除了在学校,大多就在这坳上。

“坳上一坡,赶不上坪中一窝。”这是就种庄稼的付出与收成比例而言的。在充斥农耕生活的时期,坳上是贫瘠的;在市场经济刚刚来临的时代,坳上是困顿的;在推进城镇化时期,坳上是荒远的。坳上人家,只要经济条件稍有好转,又千思百想地将房子挪到了坪中大道旁。

父亲身残志坚,在坳上带着三个孩子苦苦支撑着这个家。他做农活、搞副业、供学生,不知病倒过多少回。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家可谓举步维艰,庆幸的是挺了过来。父亲在,就有依靠。他的坚韧倔强和艰辛付出常常出现在我的文章中,是我始终绕不开的主题。很多幽微难言的遭遇和经历,不忍赘述。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记得有一年腊月三十,嘎公家邀请了邻村的幺姨一家到坳上团年,无视近在咫尺的我们。偏偏又悄悄砍了我家的一棵花栗树做烧年火的大柴。父亲忍不住和舅舅们闹了一场。现在想想,是多么不值一提。

打断骨头连着筋,亲友间的不公平对待会介意一阵,社会上的不公平常让人无可奈何。毋庸讳言,有那么一段时期,不正之风盛行,无钱财无背景的人家,活得实在有些憋屈。

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父亲四处求人,费尽周折,将我从偏远之地调回本村教书。教书之余,还种地、砍柴、放牛、喂猪。有一次在坳上田地里劳作时,我捡起刨开的石头狠狠地砸向沟坎上的那棵泡桐树,捡一次,砸一次。

树上有了很多深浅不一的口子,流出很多汁液,像流不尽的泪水。

它是无辜的,我却任性地伤害了它。翌年春,它发的枝叶少之又少,我担心它长不大,会枯,会倒。它慢慢结痂,瘢痕交错,形成了一个大疙瘩。尔后,这棵泡桐树又长起来了,长得很粗大,被解成若干板子。百度百科上说,泡桐木是一种常用做家具的木头,耐腐烂耐酸碱耐磨损,纹理优美、细腻,是制作家具的上等材料。

我看见泡桐木中间是空心的。是否空心就容易自愈呢!

现在,坳上人家基本上搬空了。只剩下半坡上的一两家了。

坳上往事如云烟,我心空然似泡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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