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感觉和思想是在不经意间泛起的。
譬如那天清晨,在公路上缓慢行驶,车窗半开。一位老年妇女背着背篓从车旁经过。背篓里是猪草,弥散着蒿草的味道。那股味道,是记忆中童年的味道,也是村庄的味道,一下就唤起了我的咀嚼。
(一)
你看,“村”这个字,“木”“寸”相成,一寸一木,草木遍地。
走在田塍上、沟渠旁,蒿草、紫云英、野芹菜、水麻叶、糯米条、马齿苋、灰灰菜等等,抬眼即见。一放学,小孩就会在大人的吩咐下挎上背篓奔向它们。风一吹,不知道它们是在招手欢迎,还是摇头拒绝。如同我们去割猪草,有时是一肚憋屈,有时又是满怀欣喜。
繁密的紫云英,像一簇簇的火,被日光和风点燃,在畈野里摇曳着紫色的焰;野芹菜、水麻叶一团一团偎在沟渠旁,茎部亮亮的、嫩嫩的,一掐,出汁;糯米条未开花之前,柔柔嫩嫩,纤弱无骨。马齿苋和灰灰菜有些灰不溜秋,不怎么入眼。还有一些东西也可以喂猪,如捋些杨树叶下来。能当猪草的很多,我能回想的大约就是这些。
那时我对蒿草持有一份特别的好感。它有着独特的香气,猪喜欢吃;人也可以食用,它是做社饭的必备材料。蒿草还具有消炎、止血功效。农村人经常用刀,不是菜刀,就是柴刀,一不小心就会划口子;农村人常要行走,不是爬坡,就是过坎儿,稍一大意就可能跌倒损伤。因地取材能就急的是蒿草,把蒿草揉细弄碎敷在伤口上,撕烂布条一缠就行。当然,热天千万不要用布条缠,不透气,伤口也会感到闷热而发炎的。
大姐在娘家时常常流鼻血,一流鼻血,我和二姐就慌手慌脚地去摘蒿草,放在手心揉几下后,把正渗着汁液的蒿草团儿塞进大姐的鼻孔。大多时候能奏效。后来,有几次用蒿草也无济于事,大姐满脸、满衣服都是血。父亲急坏了,四处求医,大姐一流鼻血,铆止不住,很吓人。后来,本村的一位大伯,在山上摘了一些草药让大姐喝了,自此好了许多。我当时认得其中一味,是五加叶的花。
神农尝百草,百草都是药。前面提及的草木都具有一定药效:紫云英的根、草、种子祛风明目、健脾益气、解毒止痛;野芹菜不仅富有营养,且润肠通便、镇静安神、利尿消肿;水麻叶又叫藿香,用于治疗吐泻及暑热;糯米条其根可医牙痛,枝叶可治痄腮、小儿口腔破溃,其花可解头痛;马齿苋清热利湿、解毒消肿、止渴利尿;灰灰菜养生保健,有助于增强人体免疫功能。诸如此类,均为后来获知。“集百草,要让这世界都香,无悔一腔血,有意济苍生”,《大宅门》那个片尾曲唱得多么高昂铿锵,让人对草木心生敬意,对怀草木之心的人心生仰慕。
上述草木是村庄的成员,却不是主角。在二高山,在乡亲们眼里,土豆、水稻、番薯、玉米才是主角。求学时,我讨厌这些主角,它们总占据我的假期。久雨初晴的夏日挖土豆,一些土豆烂得臭烘烘的;水稻和玉米快封行时,在其间薅草,腿上、臂上、脸上会有划痕,火辣生痒;扯番薯藤、挖番薯果,手上沾些浆,黏巴黏巴的。把这些东西收回家后,不是洗,就是刮,不是晒,就是剥。繁琐,累人!本为果腹,却因生性不愿劳苦稼穑,内心排斥抗拒,便忿恚迁怼于这些兀自荣枯的作物。它们保持置身事外的从容,不理睬我心底时而冒出的无名火,或许是无从交流罢了。
时过境迁,又有些喜欢它们了。七十多岁的老父亲一直不辍劳作,我常随他去地里看庄稼,有时也搭把手。我也喜欢独自一人在田间行走,看土豆破土萌芽,看玉米拔节抽穗,看番薯牵藤封垄,看水稻低头散籽。我会想起恩施作家黄爱华写的《生如土豆》,如“那枚椭圆的种子,是喂养生命躯体和灵魂的食粮,是终日在土地上刨食的农人的执著希望”“土地上的生命,就这么朴实,该发芽就发芽,该开花就开花,人生苦短,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是呀,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凝视这些草木,让人感悟生活,思辨生死。这些草木,它们在这片土地上心无旁骛地生长,不顾其他的存在。
不像人,这山望着那山高,弯弯绕绕地攀爬,兜兜转转地行走。
老屋场上的那两棵核桃树,有一百多年了,老态虬髯,不怎么结核桃了。从树下走过的人很多,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活着。在这一百多年里,它熟悉一些家族的发迹和衰败,它知晓一些人的行走和隐密。它把看到的故事和真相藏到肚里,缄口不言。
不像人,喜欢张长李短地说个不完。更不像我,说了“村”,还要说“庄”。
(二)
你看,“庄”这个字,“广”“土”相成,广于土上,盛大庄重。
“广”,甲骨文和金文的写法象屋墙屋顶,其含义是依山崖建造的房屋。“庄”意指大片土地及其建筑物。
以前,我们村里的房子,依山而修、临水而建。除了少数土坯房,大多是木房子。说结构,用“几柱几骑”概述,如“五柱四骑”指一扇排列有“五根落地柱子、四根骑川柱子”,骑川柱子分别吊在落地柱两侧。说规模,用“几扇几间”概述,普遍“四扇三间”,也有“六扇五间”的,特别殷实的,两边挂厢,转弯抹角弄七八间。
我们村地势平坦,形似一个小盆地,且有省道穿村而过。于是有人甚是自得,将自己称为“坪里人”,理直气壮将别人称为“山后的”。殊不知,那时山后虽然交通不便,但房子要阔大许多,多是干栏式建筑——吊脚楼。我爱人就成长于“山后”,她祖父辈家底丰厚时,曾建有三层木制正屋,外嵌吊脚楼。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土改时充公,一层用于烤茶、榨油,一层用于摊晒、仓储,一层饮食起居,让后人回想起来不免津津乐道。近日,有一朋友写文章说他们的陈家大屋场曾有20多间连着的吊脚楼,长达100多米,该是何等的气势!用记忆之笔素描兴旺之景,物象流泄的高光之外,是时光倾覆的影儿!
然而,村子里现在看不见几栋木房了,多是砖混结构的楼房。很少再愿意依山而建,横七竖八杵在坪里,将偌大的一个坪割据成若干板块。我多次观察过村里的夜晚,空巢居多,没了众家灯火的景象。这几年,随着异迁政策的实施,“山后的”也迁了出来,靠近集镇安置。拆旧复垦现场,挖机舞动长臂,那些吊脚楼便“嘎吱”“嘎吱”倒下。听到扇架一阵阵徒劳的挣扎,瓦片掩饰不住破碎的疼痛,我心里格外一紧。那些传承民族智慧的特色民居日渐稀少,那些山里人口挪肚攒修屋造宇的岁月见证訇然无存。令人颇为憾惜!
除了修建房屋和工厂,土地的用途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坡上退耕还林,坪中水田改旱。昔日秧田千亩,夏季绿浪起伏、秋季金波翻滚的如画美景,不复存在。种植的作物是大杂烩,烟叶、茶叶、菜蔬、药材、苗圃都有,皆是零打碎敲。特别是那些密密匝匝的苗圃,成了飞禽走兽到坪中叼食啃啮庄稼的驿站前哨。不时有野猪跑下了坪,有人说“那是生态环境越来越好了!”,也有人说“那是在农村的人越来越少了!”
村庄,应有其独特的风貌。村庄的风貌都在土地上显露着。
目前,土地使用的一些状况在严守耕地红线确保粮食安全和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大政策大背景下,已有了较明显改善。乡亲们说,现在管得严了,修房子不能乱修,种田不能歪种,政府正发动我们搞美丽庭院建设呢。
前些日子,我追剧《三泉溪暖》,片头是澎湃涌动的清泉、金黄灿烂的粮田、传统优质的铁锅、薄亮精致的黑陶……那的确是村民的幸福向往,令游客神往的“诗和远方”。
村庄的风貌不仅在土地上显露着,还映照在乡亲们的脸上。男女老少,若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那就是最美的风景线!
新时代咀嚼“村庄”,咀嚼新时代的“村庄”,就是要真正能咀嚼出“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内涵与意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