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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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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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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阳春

很多地方都有种阳春的说法。

我查过阳春的释义,其中一项是“温暖的春天”。你说,种阳春,种下“温暖的春天”,多么阳春白雪,多么诗情画意呀;也可以说是“在温暖的春天播种”,春华秋实,春天播下希望的种子,秋天才有仓廪丰实的景象。《长歌行》有佳句,“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农村也常有人奚落懒汉笨人,“你是倚靠不到的,倚靠你是依了草鞋刺了脚,依了你会误了一年阳春。”

阳春是一个美好的缘起。种阳春不单单指春天里干活,在地里做农活都叫种阳春,其意义范畴在烟火凡尘中不断延伸和拓展。种阳春的人,一年四季在地里刨弄,是种庄稼的老把式。犁田看田角,挖土看边角。田角犁得好,土边整得齐,才是种阳春的人。从这一点讲,我父亲算得上。经他整地除草后的田地菜园,行垄齐整,周边清爽。我有时看了会想,就像经常写文字的人,体例格式、章法格局是要讲究的,首先要看起来是那么回事,再在字里行间赋予灵魂,从形似中神聚。

父亲在大队做过会计,在管理区双扶公司当过售货员,随我在镇上生活了十五六年,年过七旬又回到村里。叔叔是起早贪黑、风里雨里、勤扒苦做的人,在地里劳作的时间比我父亲要长。然而,我父亲对他兄弟种阳春是轻视的,总觉得一天忙到晚,没套路、不经看;垄子高低起伏,沟行弯弯曲曲,边边角角浮皮潦草;在农具的打理上不行,一些锄头把、刀把、斧头把要么粗糙刺手,要么歪头犟脑,要么稀松垮松,使来不顺手、不得劲,这些都会成为父亲对他兄弟的品评指摘。父亲会不厌其烦地用烟火熏烤、用磁渣片刮弄、用砂纸打磨他的农具柄把,每次使用农具后洗干净,在磨石上磨亮,然后挂在柴棚里,挖锄、薅锄等在墙上泛着青幽幽的光。我有几次栽树种花后,挖锄、薅锄挂在柴棚里泥巴糊糊的,惹得父亲好一顿埋怨。此后,我都第一时间把农具清洗干净并放置归位。

过程或许不重要,收成才是硬道理。叔叔种阳春的把式不入父亲的眼,但叔叔身体比父亲好,家里有猪圈打青积肥,有农家肥往地里去。父亲自认为手头上的功夫不错,但这几年的庄稼收成一般。今年,父亲又在屋后坡地上种了本地二黄包谷(老品种),说种几个烧包谷坨,说好做蓑衣饭(过去土家人以吃苞谷为主,但口感粗糙,土家人便选用大米佐之,就会变得细软些。土家人常把蓑衣挂在屋前的柱子上,远远看去极像玉米的苞衣,玉米磨成粉状与米饭混合蒸熟后,便叫“蓑衣饭”。)坡地打整了,包谷苗却黄皮寡瘦。父亲说,苗好七分收,这活儿见不得人,要是还年轻几岁,要是家里还在喂猪有农家肥,哪会这样!二姐夫说,这么一块坡地,放个粪桶都立不稳,周围又那么多别人家的树荫着呢!我说,别那么当真,现在又不靠种地吃饭。见父亲不搭腔,我接着说,那沙坝田里洋芋还可以!父亲便说他田间管理盯得紧,三天两头不是在除草,就是在除虫呢。

观察过村里种阳春的人,绝大部分六七十岁。像我父亲七十五六了,还在地里忙碌的不在少数。有的一脸橘皮皱纹、缺牙露齿,有的腰背佝偻、步履蹒跚,看着庄稼地里的龙钟老态,便觉得岁月越来越苍凉,村庄越来越苍老。儿孙们不让老人们这么劳作,但种了一辈子阳春的人不辞劳苦,固守和秉持着原来的生活方式,不愿歇下来。不种闲不住,种了又累不起,他们就在这种近似抗争的状态下,从阳春三月进入五黄六月,从清秋十月走向寒冬腊月,有来年就又开始种阳春。他们的后代,有的读书走出去已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有的南下北上打工成为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有的穿梭在大小城市的工地上变身为“建筑工人”。还有极少部分,在农村里闲散着,把光阴抛掷在牌桌上,春夏秋冬如一日,哪管阳春不阳春。

近些年,村里多了几个种阳春的新面孔。说是新,其实年岁不小。镇上有个退休好些年的公家人,说种阳春让人感到身心舒泰,把村里亲戚家的水田、旱田种着。人家笑他是图新鲜,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看不是,他耕地、起垄、插苗、施肥、采收,一茬接一茬,浑身带劲。他把自己生产的放心粮肉、绿色蔬菜,捎给城市工作生活的子孙们。有个堂叔在镇上修过家电,在村里任过书记,后来一心从事生产。网购农业机械,现学现用快人一步。每年种几千斤粮食,喂养几头大肥猪。原来开口是电路板和元器件,现在常谈农业生产现代化了。

种阳春的人往往对二十四节气很熟稔。昔日民间有《洋芋歌》,唱的就是山地农民随着节气种阳春的习俗:

正月是新年,郎跟姐拜年。双腿跪在姐面前,拜个热闹年。

姐儿来回礼,双手就扯起。山高路远来得稀,何必多一礼。

二月是春分,邀郎上高岭。高山高岭冷得很,早去早转身。

三月是清明,洋芋窖得成。早窖洋芋早生根,早吃早尝新。

四月是立夏,洋芋种完哒。种完洋芋陪郎耍,做些洋芋粑。

五月是端阳,洋芋长成行。锄头把把杵胸膛,看到没得尝。

六月绿茵茵,洋芋满垅青。急忙薅草把粪淋,洋芋半人深。

七月月半早,情哥来得好。刳皮洋芋猪油炒,问郎好不好。

情哥说好吃,来年多窖些。多吃洋芋少吃米,到底能贴些。

八月中秋节,洋芋要扶叶。看到工夫忙不彻,不搞作么得。

九月是重阳,洋芋满山黄。还不挖来会打霜,霜打一抹光。

十月小阳春,洋芋要下坑。今年年成不大很,失误一季春。

冬月落大雪,情哥来得黑。双手冻得象毛铁,揣都揣不热。

腊月过小年,洋芋不值钱。卖担洋芋称油盐,过个热闹年。

家家户户记着节气在田地里种阳春的热闹景象已不复存在。前些时日,我读付秀莹的《野望》,她以中国传统的二十四节气作为小说的时间节点,演绎村庄一年的光阴,用意很深。既体现乡村对传统节令习俗的遵循与传承,又呈现了大时代背景下新乡土的变奏和前景。这部小说与《陌上》《他乡》构成其乡土写作的三部曲。付秀莹笔下有种阳春的人,她一样在深耕乡土种着阳春。

我虽喜欢在村里野望,却一再误了自己的阳春。就像村中的那条河,以前四季长流,而今春潮夏汛时才有那么一点奔涌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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