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雪,落进暗夜。雪花匍匐在瓦脊上窃听呓语,儿时的场景在梦的雪地上铺陈。
那时,方圆十余公里的坪,水田到处是。
一到冬天,勤劳的村民早早赶了腊水田。晴天,水波粼粼,映着林影山色,晃着人的眼睛。雪天,白茫茫的一片,令人眩目。山坳下安卧着一些院落,屋檐口挂着一排排冰凌,屋顶上是白雪,只有火塘柴火熏腾的上空,可以看见一脉脉黑青的瓦。
院落旁常有丛竹林,竹枝被白雪压着,弯向沟渠一侧,蓬成了一条条幽深的琼玉般的廊道。一阵嘹亮而高亢的唢呐声传来,竹枝上的雪被惊得簌簌落下,竹子的腰忽地弹抖了一下。
这时,从各院落里跑出一些小孩,他们哈着气,大声喊着:八仙来了!大人们也跟着跑出来站在阶沿上,有的妇人手上还拿着针线和未完工的鞋底。
孩子们口中的“八仙”就是唢呐师傅。两位八仙师傅鼓着腮帮子可劲地吹,唢呐声满坪撒欢地跑,越过田野,越过竹林,在寒冷和萧索的土地上搅起一团团热烈的空气,与漫天飞舞的雪花厮缠在一起。他们走在接亲队伍的最前头,肩上披挂的红绸,在风中飘动,像一团经久不息的焰。焰飘窜到新娘子红扑扑的脸上,眉目间更显娇美。
后面跟着送亲的和抬嫁奁的人。嫁奁多是红色或佩以红色,红柜子,红被子,红箱子,红脚盆,红洗脸架等等,绑嫁奁的麻绳也被染成了红色。所有的人,如西班牙斗牛一般,被张扬的红色撩拨得格外兴奋。杠子在抬嫁奁的人肩上一闪一闪的,嫁奁晃晃悠悠却又稳稳当当,如喝酒的人,有了微醺的舒爽。特别是那些碟、碗、杯、勺、匙等被绑成宝塔型,不仅晶莹剔透,而且无论怎么摇晃,都不会散落!
迎亲路上,必然会惹人围观。男人们善意地堵在路上拗烟,“长短是个棍,大小是个礼”,点到为止,装几支散烟就放行了;妇女们奔着去看新娘子,见新娘子漂亮,就会说“好乖,像画纸上的!”,见新娘子臀肥,就会说“生娃容易”。小孩子则是奔着几挂鞭炮去的。行至主家门口,点着的鞭炮刚扔到地上,胆大的男孩儿就几脚踩上去,在噼噼啪啪地炸裂中夺得一小截鞭炮,一脸神气,呼朋引伴,便有人尾随其后,眼巴巴地望着。
有一发小,他从小胆子大,动作敏捷,我常跟在他的后面。他抢得鞭炮后,会给我几颗。我抢鞭炮不行,一般都是怯怯地处在外围,看能不能侥幸“捡个落地桃子”。但我闹洞房说喜话很在行,不仅记得一大把顺口溜,还能现场编排些词儿。在众目睽睽之下,口若悬河,讨得一兜糖果瓜籽,也会给那发小一些。长大后,因各自奔波辗转,交往少了。世事跟放鞭炮一样,一番喧闹后归于静寂,就像热剧《繁花》里的人物际遇,渐渐地聚拢、疏离、走开和散失。
过了“三九”“四九”还没怎么下雪。晴好的天气,一些年轻人返乡办婚礼。进入院落的道路旁,接连搭了数个拱棚,拱棚上贴着亲朋的祝福。穿过拱棚,坝子里搭着一个台子,本地的婚庆队伍在上面一会儿说,一会儿唱,一会儿跳,烘躁着喜庆的氛围。本地的乡厨队伍在热火朝天地烹饪。流水席一巡六桌、八桌甚至十来桌,几大巡过后,人客渐渐稀疏了,到中午时,基本上开始收场了。有老人说,“现在什么都市场化,只要用钱,好撇脱!不像我们那时候,亲戚六眷、左邻右舍都来帮忙,前三天,后三天,借锅碗瓢盆,搬桌椅板凳,劈柴烧灶,端盘抹桌,收情记礼,忙得不亦乐乎。正日子那天,一直从早上闹热到晚上。现在撇是撇脱了,总觉得差一点什么味儿!”
交大寒节气后,大雪终于正儿八经地落下来了。本是盼望的,却又想起刀郎歌词中所写,某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晚一些,一些什么样的情结,在白雪飘飞的季节里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