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房门,打开灯,去关后窗。借着散逸的灯光,能看见草木和菜蔬的轮廓,它们在黑夜中有着铁的质地,虫子在四周“嘁嘁叽叽”地低吟,显得冷寂而幽清。
窗子后面有一闲置的木质农房,风雨冰霜侵蚀之下,屋脊上的椽瓦开始朽烂,有时夜间能听见訇然跌落或坍塌的声音。户主一家在县城生活,貌似没有修缮的打算。农房之后,墨黑一团,那是密林,密林中有些许墓碑坟茔。
灯光无以抵达之处,或许还藏着一些无法感知的东西。
我禁不住想:人类对窗的发明和设计也是了不起的。让人居于光明之地端详黑暗,让人处于温暖之所听闻风雨,让人立于地面仰观云翳,从而知晓静态中的勾连渐变。
次日一早,打开前窗。空中有些雾雨,半坡上土地湿漉漉的。四季豆刚刚升出藤蔓,一夜之间就攀附了竹杆一大截。南瓜秧叶面阔大舒展,有着莲叶般的形态和韵味!几只阳雀飞上跃下,“贵贵阳,米贵阳,李贵阳”地叫,怪不得又称三声杜鹃的,叫声中饱含殷殷呼唤。一只山喳子窜上了杜仲树,一头扎进浓郁的枝叶中,长长的尾巴露在外面,晃动着秀颀多彩的羽毛。
昨夜看不清的事物,眼前已豁然清晰。但所见应不全同,有些消失的和滋生的,你是无从知晓的。搬运锯末儿的那群蚂蚁去哪里了?分箱的蜂群去哪里了?那只偷吃的流浪猫去哪里了?李子树上一颗圆润的水珠落下,无了踪影。屋檐角的蜘蛛网破了,只有边缘的几条蛛丝在风中飘荡。
“砍脑壳的,雀儿又把刚出的苞谷秧儿啄了!”传来那妪忿恨的声音。七老八十了,伛偻着身材,热天还穿着夹衣,扯着嗓子说话,中气依然那么十足。“砍脑壳的”,似乎是她的口头禅。村子里老辈儿人大多喜欢把这几个字挂在嘴上:恨之入骨的,便咬牙切齿地说,斩钉截铁,绝不拖泥带水;爱慕三分的,便拖音拿调地说,舒缓有致,绝对抑扬顿挫;不痛不痒的,便平和舒缓地说,慢条斯理,略带夸张。“砍脑壳的,窜些么的哟!”一条黑狗扑到她身边,她伸手抚摸了一下狗的头,狗欢快地摆了摆尾巴。一条白狗从路那头冒出头来,黑狗边吠边迎了去。
石榴树巅上开出第一朵石榴花,玲珑娇艳,像擎着的金樽,盛着晨光雨露。老父亲扛着锄头,走过石榴树时没有发现那朵石榴花。我指给他看,他一脸惊奇和喜悦,感叹这树还没栽一两年,长得这么快。他要去屋前路旁种几蔸冬瓜。我说,不要种的,不要那么操劳,吃的时候就买。他说,自己种的好吃些。我说,我二姐种的有冬瓜呢,他还说,自己种的好吃些。那一代的老农民闲不下来,能动就要种地。去年种的辣椒、四季豆晒干后,到现在还没吃完。今年的辣椒又开始掐杈了,四季豆又开始开花了。
村庄位于两省毗邻处省道旁,过往的车还比较多。“卖豆腐,×家的豆腐,新鲜的豆腐!”这是开着电动三轮车沿路叫卖的;“瓜子、花生、辣椒、花椒、大蒜、酱油、生抽、西瓜、草莓、椪柑、豆拌酱、米豆腐、火腿肠”一连串的,是开小四轮车沿路叫卖的。无论三轮、四轮,车的显眼处都张贴有二维码。中年人使用微信扫码,老年人基本上用现金,他们一直奉行的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来凤过龙山——县(现)过县(现)”!年轻人呢?村里见不着几个年轻人了,偶而有几位放假归来的高中生和大学生。一个在州城工作、常回家看看的人说,村里空气清新,晚上睡觉都睡得香甜些,但村子里只剩下些老年人,就感觉没什么生气,在村里若是待久了,也是会憋闷的!
是呀,正如有人说的那样,生活要远离故乡,文学要回归故乡。然而,我和故乡一直是若即若离,生活上没有摆脱故乡的情感羁绊,文学上没有深入故乡的生活内核。于故乡,始终隔着一层玻璃,偶而打开一扇窗,感知下它的烟火。希冀故乡在嬗变中增添几分活力,存留一份拙朴,保持一份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