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工作三十年了,还常常梦见考试。梦中的考试充斥着紧张和焦虑,不是没墨水了,就是笔坏了,或者尿憋不住了,或者写了答案的卷子突然成了一片空白。总之,各种插曲不断,一场稀里糊涂的乱仗。
听别人说,也做关于考试的梦。我想,自科举制度诞生以来,考试就关乎一个人的前途,甚至一个家族的命运,如同一枚烙印,伴随在时代的变迁里,根植在我们的血脉中,可谓“沦肌浃髓”,是无法不去做的一个梦。
1991年的中考,大致影响了我的人生走向。那一年,我十三岁,以镇上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州重点高中分数线,最终填报来凤民族师范学校被录取。或许那是一介农家子弟青春年少时少有的高光时刻。现在去回忆,不经意发现中考前后阶段,也充塞着一些晦暗和煎熬。
一场架
政治老师讲的课,现在想来并不怎么生动,但他讲课思路清晰,语言严谨,特别是黑板上的板书赏心悦目,一手粉笔字方正遒劲。一日中午,黑板上写满了政治老师梳理的一些题目和答案,要求学生抄下来并记住。如“什么是生产力?生产力的三要素是什么?”“什么是阶级?阶级社会形态有哪些?”等等。老师在黑板上书写完后,就走出了教室。学生奋笔疾书,唯恐落在后面。教室里一阵“沙沙沙”的声音,如蚕儿吃桑叶一般。
抄毕,有的同学去上厕所,有的同学开始叽里咕噜的背诵起来。我背书的习惯与大部分同学迥异。我喜欢大声地诵读,读出的字句如同六月的雨噼里啪啦打落在尘土飞扬的土地上,冒起一阵阵烟雾;如同急促激烈的鼓点不断撞击着我的大脑皮层,作用于我的脑神经。我喜欢这种感觉,背诵起来又快又好。
可偏偏有人不习惯,不喜欢。六月天热,人容易躁,特别是性格本身就有些急躁的人。有个同学对我忽然吼道:能不能不那么大声?我回道:我不这么读,我记不住。他又吼道:你这么读,我就记不住。我和他原本很要好,假期里还常在一起玩。很多时候,都是他邀我到他家里去玩,常不容我推辞。他家殷实富足,他家里人待我也好。我看着他涨红的脸,于是将声音往下压了又压,继续背诵。可能是分贝没有达到他的期望值,他从另一组站起来就扔我一凳子,凳子腿扫到我的手臂,然后落在我的脚上。我说,你疯了。他说,我就疯了。他索性下了位来打我。那时,我营养不良,到初三年级了身个子还没一米五。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跑出了教室,跳到了操场上(那时的教室是坐北面南的一排瓦房,有着高高的台阶)。他也跟着到了操场,使劲追赶我。同学们都跑出教室围观起来。凹凸不平的土操场上有一棵梨子树,我和他围着这棵梨子树绕来绕去,气喘吁吁。他追赶不着,准备在地上捡石头。同学们或许只想通过观看这场争斗排解复习的单调与乏味,而我在惶恐的间隙,竟然想到《跳水》那篇文章(一艘环游世界的帆船航行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水手们在甲板上拿猴子取乐,猴子又去戏弄船长的儿子,在水手们的笑声中,猴子越来越放肆,孩子越来越生气,恼怒促使他一步步爬上了桅杆,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我和他就像猴子一样,大家越看,越难以停下来。一颗敏感的心觉得受了莫大的屈辱。恰逢语文老师路过,帮忙解了围。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有那么几天情绪低落,但大抵没有影响备考。
进师范学校后,我依然是那样的背书习惯。只不过每逢考试临近的时候,我会在周六、周末早起,到教学楼后那棵大香樟树的石桌旁背书,让朗朗书声与围墙下那条河沟的潺潺水声相和着!
一个脓包
中考来临的前半个月,我右腋窝下长了一个小李子大的疙瘩,有点疼。周末放假回去,父亲就带着我找人帮忙“收”一下。所谓“收”,就是民间说的,有的人会使点“法”。记忆中的场景是,那人让你撩开衣服,他端来半碗水,指头悬空在水面上画着字符,嘴里哼着模糊不清的说词儿,然后用手指将一些水珠弹落在你的疙瘩处,你心里似乎都感受到一丝清凉,从而增添了一份期求。
然而,这次的“收”并未奏效。我去学校后,疙瘩越长越大,以至手臂都无法抬伸了。当时对朱自清《背影》中的“举箸提笔,诸多不便”一句,体验尤为深刻。老师让父亲带我去医院,医生埋汰时间拖长了,淋巴发炎都成脓包了,得开刀。打麻药,手术刀一划,脓一飚而出,洒满了托着的纸药盒。医生对创口进行消毒,然后往里面塞药捻子,再进行包扎。隔天换药,如是再三。待到中考,刚刚愈合。
村里人将长疙瘩称为“长包”,说“今年长包,明年翻梢。”我想:今年中考,若明年才翻梢,不就迟了嘛!
说实在的,那段时间复习状态也不怎么好,考试时吃的是老本。幸好处理脓胞不算太晚,分数还过得去!在这成绩中,自然有陶同学的一份功劳,在换药期间,她塞给我一包白糖,用真诚的同学情谊去消解我的疼痛,安抚我的焦虑。
一次劳动知识集中培训
中考结束后,我们那届学生还要参加为期一周的劳动知识集中培训,才能毕业。培训目的,就是让毕业生掌握一定的种庄稼的知识,特别是让没有考上中专和高中的同学,更好地走向广阔的农村天地。
学校安排教务处的一位老师按照培训资料(仅老师有一套)抄要点在黑板上,我们在下面做笔记。内容主要是“水稻分蘖期的田间管理”“红薯的种植与管理技术”等,本来“纸上谈兵”的方式就单调乏味,加之心中又惦记着中考成绩,同学们心不在焉的耗在教室里。这位老师是“半边户”,家在农村,经常干农活,偶而在授课间隙讲点农村趣事和别的内容,活跃下氛围。他讲一个人出去几年忘了本,探亲回来指着地里的植物拖腔拿调地问老头“这红杆杆儿,绿叶叶儿,是个啥东西?”,老头一听当下火了,“丑你先人,你是个啥东西”。他还诵读插秧诗,“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底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后来我才渐渐明白,插秧中蕴禅机之妙,劳作中含处世之慧。有时的“低头”和“退步”,于修为大有裨益。他背有些驼,同学们私下议论是不是儿时从牛背摔下来成了那样。众说纷纭,但心底大多是敬重他的。
等待成绩揭晓和填志愿后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让人有些难熬。在漫长的暑期,我会随家人去地里劳作,主要活路是“薅秧草”——扯掉稻田里稗草和其他杂草,顺便把秧苗根部疏松疏松。头上太阳烤,臂上秧叶划,脚下稀泥巴,不时蚂蝗咬,偶遇水蛇爬。虽然能观察水稻分蘖,也体察了劳动的无比艰辛。一连几天下来,脸晒黑了,膀子脱皮了,手臂上布满红红的划痕,心里便盼着通知书的到来,盼着早点开学。
通知书在期待中姗姗而至。家里充满了喜悦,又有淡淡的忧伤隐忍在一家人的心底——学费还没着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