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青春时,没拥有过自己独立的房间。
小时候,房子小,房间不多,哪怕上了小学,我需要和父亲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我和父亲各睡一头,寒冬时节把对方的脚板心抱紧在自己的腋窝里,暖暖的。有时半夜醒来,能听见窗外的风刮起雪沫儿的声音,禁不住想,屋前的水田该结冰了,冻个两三天,人就可以立在上面了,或者把没有靠背的半截椅子倒过来坐在上面,与伙伴儿们推着滑。于是,格外盼望着寒假的到来,撒着欢地玩!想着想着,窗外的风声就更大了,竹林枝叶间的簌簌声越来越清晰!一侧身,铺板上垫的稻草也窸窣作响。我望着天楼板上悬浮的阳尘,像踡在角落的一只小老鼠,在夜晚想着尘世的明天!
后来,父亲在山坳上重新修建了一栋房子,大三间,砖木结构。读师范了,放假回家,还是没有独属的房间。那时如果拥有的话,我可能会找些报纸把仅用石灰勾缝的砖墙和被烟火熏黑的板壁糊上,上面再贴些明星的图片,男明星就贴李连杰、刘德华的,女明星就贴许晴、张曼玉的,电影海报就贴成龙主演的《我是谁》,再在合适的位置钉一个钉子,挂上那把橙红的吉他,哪怕我还没学会怎么弹奏;或许不贴这些,就把自己写的毛笔字装裱了贴上去。在学校参加的兴趣小组就是书法和装裱兴趣小组,那时自以为豪的,是全班对颜体兴趣最大进步最快的一个。置一张桌子,摆上笔墨纸砚,放几本闲书,便有附庸风雅的味道了。一个人睡觉,即或做了极富青春色彩、激动人心而又怅然若失的梦,也不会紧张无措和羞怯不止。
房子两旁是树林,后面是菜园,菜园里散落着一些土坟,有些土坟应该很久远了,除夕和正月十五不见人去送灯。一看见坟,就会让人想到生死,想到鬼怪,特别是晚上,心底难免有些恐惧。起夜解手,开门关门,也是风风火火、急急忙忙的。偏偏有半夜敲打门窗的声音,我会从一瞬的惊恐中醒来,然后在半迷糊的状态中去开门——那是幺舅又来蹭铺了。幺舅年轻时到处耍,也不置铺睡,用当时的话说是“哪里黑,哪里歇”。于是三人挤在了一张床上,幺舅一会儿就打起了鼾,我却半天没能睡着。我很想属于自己的一间房或者一张床了!父亲说“娘亲母舅,母舅泰山王。哪怕你母亲不在好多年了!”,私下还用苏联影片中一句台词安慰人——“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因大路难通,那房屋现在已经废弃,日趋颓败,我上次回家陪父亲在坳上栽种黄柏,透过窗户看那房间,眼前又浮现出幺舅先敲门、再敲窗、后唤声的情形!
16岁走上社会参加工作,先是在偏远乡镇的一所村级小学任教。一栋三层的小木楼,最底层是教室,中间是老师的办公室兼卧室,最上层是学生寄宿的,比较低矮,类似于小阁楼。白天下面是书声朗朗或笔声沙沙作响,夜晚上面是嬉笑阵阵或窃窃私语,居中者有时不宜步履铿锵或高声阔气。
尔后,回乡到初级中学任教,住房环境仍不如人意。一间木瓦房,一桌一床,已显逼仄。又有亲戚家几个孩子正读初中,央请同住,密密匝匝一屋。这房子与学生食堂一墙之隔,工友们晚上十一二点还在“叮叮咚咚”的洗刷切剁,凌晨五六点又开始“噼里啪啦”生火烧灶,无疑会影响睡眠。我向学校领导如实反映并恳请调换别处,领导伊伊呀呀,语焉不详。彼时,教师住房紧张,安排多是论资排辈讲关系,除此之外也有欺软怕硬之说。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有人在喧嚣的街头闹市坚持读书。于是,我一边希望领导不是画饼,一边试着在嘈杂声中备课、改作业和阅读、写作。就是在那个房间里,我写了一篇文章《石磨》,以村里一对老人为原型,但不属于非虚构写作。他们膝下无子,土改时是地主,摘帽后是五保户。我写历史风云下他们人生命运的波澜起伏,写俗世烟火下他们随遇而安的相濡以沫。洋洋洒洒写了三四千字,投到当地日报,没想到很快就刊发出来了。虽然只撷选了其中的千余字,但能登报已让我无比欣喜。处女作的发表,在学校受到一定程度的关注,也带来了一丝变化。我搬离了食堂,转到了另一处两层木楼上,和同事共一间,中有一扇板壁隔开。那木楼很长,每层七八间,一层为学生宿舍。亲戚的娃儿不便同往,就去住学生宿舍了。我就在那个房间,读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余秋雨的《文化苦旅》、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商州》、谭谈的《桥》等书籍,读有所感,接着又在当地日报上发表了《读书遐思》这篇散文。
写作势头正好,却中途怠废。那楼同事大多喜酒好牌,久而久之,我亦随大流,推杯换盏、对弈斗骰,嬉娱恣肆、虚掷年华。依然闲时阅读,却懒于动笔,几年间未再发表只字片语。某一日突然自我反省,对“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行成思而毁于随”“玩人丧德,玩物丧志。志以道宁,言以道接。”等名言警句有了较深切的领悟,遂重拾兴趣爱好,不断坚持。
一间房,不仅仅接纳过人和家什,还会收藏声音、滋味、情思、气息、细节、氛围等。日居其间而不觉,疏离之后常回望。那些房间大多已不复存在,或存断垣残壁,却立定在心底,晃动着流年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