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已入耄耋之年,一张脸沟壑纵横,偶尔一笑,便似地壳运动,海田沧桑。她在湖北地头上生活了大半个世纪,嘴里还是五道水“蝌蟆潭”的湘音,身上还是那儹积好几十年的旱烟味儿。
外婆这人特简单,儿时就常听人家这么说,我舅舅和幺姨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她)们说了一个近似荒诞的故事。合作化的时候,外婆托队长婆赶集时帮忙捎一瓶煤油回来,可捎回来的煤油总点不亮灯。于是,外婆就向队长婆询问,队长婆说,这是新牌子煤油,要倒进锅里烧一会儿才能用。直到锅里烧干了,煤油灯也没点亮。一番铺陈渲染之后,鸡贼的队长婆把煤油留给自家,往所捎的煤油瓶里灌水的谜底最终揭晓。少不更事的我们笑得涕泪四流,在时光的回溯中从亲人身上获得了一点儿低廉的趣闻,与旁人的轻视、讥讽截然不同。
我母亲31岁时因病离世。父亲在办完母亲丧事后,在床上躺了十天半月后,看了看身边的三个小孩,才起身出去谋事。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便是外婆来家照拂我们。
还依稀记得火塘里噼噼剥剥,梭钩上悬着的炊壶咕咕作响,窗台上煤油灯一惊一乍,时明时晦。外婆与我们蹲在地上,在油灯和火焰相互摇曳的光影下抓石子。外婆一手可以抓很多石子,稳稳当当。十颗石子以“一贯”计,当大姐、二姐欠我和外婆几十贯后,就去洗脸、洗手、洗脚——明日一早还得上学。在我们洗漱的间隙,外婆有一搭没一搭地吸着旱烟,烟头星星点点,脸上无悲无喜。我们问买煤油的事情,外婆不吱声,也不恼。电闪雷鸣,风雨如注的夜晚,我们要和外婆挤在一张床上才能睡去。弥散的烟草味儿成了那时最依赖的气息。
外公是一个篾匠。据说曾当过国军。在小孩面前不苟言笑,开言多是呵斥。我们玩耍,常是背着他的。外婆不一样,即或是训责之语,也会被迥然有别的腔调所冲兑,威严聊胜于无。那时,外婆家中的油盐钱多靠外公给别人做蔑活儿,或者逢场时卖点竹筛饭篓之类的蔑器。至于日常开支、人情客礼,外婆是做不了主的。大小家事,往往是作为家中老大的我母亲说了算。我母亲去世后,几个舅舅说了算,若意见不一,争吵未果,有时靠拳头说话。
母亲的去世,就像一粒扣子的遗落,衣襟便无法像以前那么维系了。远亲近邻常来常往的殷实景象不复存在。世途渺于鸟道,人情浮比鱼蛮。有些关系渐疏渐远,即或是血缘所赋,也被现实撕裂。不久,兄弟阋墙,父亲将新屋迁建山坳,离外婆家很近。近,也只是房屋之间的距离。
我们像野草一样,在蛮荒中孜孜生长。有几年的日子过得稀烂。养猪猪死,种烟烟烂。外婆有时也到我们家帮忙做点事儿,只是有些身不由己。在那个市场经济尚不活跃的九十年代初,很多人家都是一揽子烦心事。
外公去世似乎20年了。外婆跟着幺舅一起生活。幺舅安家迟,离婚早。表妹丁点儿大,她妈就天南海北,不再复返。这几年来,外婆常偻着身躯,背着表妹在村子里行走。
人活得简单,心里不装事,寿延就长。无论怎样的境况,外婆都过得波澜不惊。在我心中,除了她还会扯草药为别人治“蛇斑疮”之外,再没什么值得圈点的事了。
外婆生育五孩。树大分叉,人大分家,子孙繁衍,她的重孙都一大群了。自小没见过爷爷奶奶,外婆在,能感知的最深的生命根系就在。
上周回村在二姐家吃饭,我一边给外婆盛饭、夹菜,一边想:简单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