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和他的金手表
陈建平
天刚粉亮,向北的窗缝在呜呜地叫,屋檐沟若有若无地好似在滴答着。老牛准时醒来,他抬起手腕看表——是一块金手表,随后满意地点头,紧接着起床洗漱。
早餐过后,按照单位一周工作安排,老牛、“猴子”和“朱牛筋”三人摩托车上绑好“管堤三宝”——挖锄、铁锹和笤帚,去巡堤。
年近花甲的老牛从河道管理局船队“半路出家”到管理段做堤防管理员已近十年。这些年来,他工作认真负责,勤学苦干,很快就从一位堤防管理的门外汉成长为行家里手,年年被评为单位先进工作者。十年过去,老牛没变,还是那个老牛,性格和蔼、风趣幽默,喜欢和同事朋友们谈笑逗乐,哪怕有人玩笑过了头,他也不会计较,更不会红脸。老牛变了,变化的是老牛老了,早前那浓密油亮的络腮胡子已是花白,黝黑的脸膛和手背或浓或淡地平添了一些不知是晒斑还是老人斑的印记,而且愈加粗糙,有些像杨树皮,腰板也没有从前那么挺直。
昨夜,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的雨,早上才消停了一些,间或还如雾如丝地飘着。偏北风还在枝头呜咽,听着也叫人不由得一阵寒颤。毕竟是“草长莺飞二月天”的时节,大地还是多了一些生机,江堤两边的防护林开始次第吐翠,一抹抹、一缕缕,悄然报告着春的消息。堤坡上、林地里,一些知名和不知名的小花似乎在一夜间蓦然开放,白的、粉的、红的、黄的色彩缤纷,身穿花衣的漂亮甲虫欢舞着,缠绵缱绻其间。堤脚电杆的“三相四线”上,此起彼落着南来的燕子,像是跳动着的五线谱,或是弹奏六弦琴的精灵,给原野伴奏着早春的旋律。紧邻禁脚地的水渠里,初生的苇草油亮青翠,水鸟们穿行其间鸣唱嬉戏,引得哗然一片水响,给大堤和原野更是平添了勃勃生机……
摩托车顶着料峭的春寒和雨丝,三人的头上和身前结出一层“白霜”,湿濡濡地往罩衣里钻,额头上的水滴顺着眼睑往眼里流,有点涩有些痛。这样一路前行,约半个小时,摩托车到达张家台堤段。这里堤内禁脚是一片年后栽植意杨林,一千二百多株。老牛他们三人停车是要查看苗木的成活及保存状况。情况不容乐观,由于昨夜风雨的侵袭,部分苗子出现歪斜甚至倾覆。事不宜迟,必须立即对树苗进行紧干培蔸。说干就干,顾不得擦一把满是雨水的脸,三人不约而同地从摩托车后座卸下铁锹,向堤下的林子走去。初春的堤草大多还未萌发,雨后的堤坡便有些湿滑,老牛把铁锹当作拐杖杵着,蹒跚跛行——阴雨天气,他货船上染上的老寒腿便要作祟。
林地里套作的小麦开始返青拔节,风儿吹过,麦地像绿绸泛起的波浪,那波浪裹挟着阵阵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雨丝里的麦叶上,颗颗水珠晶莹透亮,宛如一粒粒明澈的水晶,在旷野闪烁。麦苗长势茁壮,早已没过了脚踝。
“注意脚下的麦苗啊,‘猴子’,你小孩子家没经历过‘三年困难时期’,没饿过肚子,不知道粮食的金贵!”老牛一边扶树培蔸,一边戏谑地提醒“猴子”爱护庄稼。“去你的火爹(荆州地方称呼扒灰的公公为烧火佬,也称火爹,这里是玩笑的说法),这个我能不知道,往上翻三代,几个家庭不是农民出身;再说,小时候我也是吃过菜饭饿过肚子的,知道什么是粒粒皆辛苦。” “猴子”也是近“知天命”的人啦。“知道就好!知道就好!”老牛接着说:“扶苗子要注意呢,树苗子才发新根,豆芽一样的脆嫩,扳扶的时候千万不能用力摇,手握树干也要看着点,不要碰到芽苞,一粒芽苞就是一根枝条,没有枝条就没有树叶,没有树叶就没有光合作用,没有光合作用树苗子就要去它姥姥家了。”其实,老牛说的这些,作为也是老堤防了的“猴子”和“朱牛筋”何尝不知。老牛是不是真的老了,说话有些喋喋不休甚至是啰嗦。
虽是春寒料峭,可挖土培蔸是个体力活,上了年纪的老牛身体不一会便开始发热,他先是解开上衣扣子,然后索性脱去外套,高高地挽起袖子干起来。
就在老牛挽起衣袖的那一刹那,几道“金光”在林子里闪耀,是老牛腕上的“金手表”所发出——这着实有些夸张,似乎含有臆想的成分,可老牛腕上的金手表却是货真价实的。
“火爹,看看你的‘金手表’,现在又是什么时间?”黑瘦黑瘦的“猴子”拉长着话里的那个“又”字对老牛说,“这片林子我们三个人上午能完成么?”
老牛知道“猴子”在调侃自己,便给了他一个白眼:“你这猴精,又开始撅尾巴拉臭屎啦,诚心问时间,先叫我牛哥!”
“猴子,你也太不厚道了吧,牛哥‘前头的男人还没死怕’?现在他看表很严谨的啦,一定是先瞅瞅日头再看手表,二者结合再下结论,否则又给你们落下笑柄。今天太阳躲在云里头,牛哥怎么敢‘偏听偏信’叫梅花王搞‘一言堂’?”头顶有些发亮的“朱牛筋”在一旁添油加醋地继续调戏老牛……
“猴子”和“朱牛筋”如此这般地调笑老牛的“金手表”,莫不成老牛腕上的“金手表”有假?走时真不如看日头靠谱?这其中当然自有缘故。
话说,十年前的那个秋天,老牛生日,他在外工作的儿子媳妇给他寄回一块新手表做生日礼物,说是老爸下了货船,岸上的工作更需要准确掌握时间。手表是瑞士梅花王的机械表,全自动三防双日历,蓝宝石表面,镶18K黄金表壳,奢华大气,价值不菲,很是牛掰。看到孩子们花那么多钱给自己买手表,老牛心痛了半年,放在家里总没舍得戴。还是牛嫂春香加油打气,他这才戴上。老牛是一个生性打趣的人,既然戴上了这块表,他便要用它找乐子——用各种理由要同事向他问钟点,诸如“我很忙,别老是向我打听时间。”其实同事们压根就没问他,是他在自言自语挑话题。见此,同事们也乐得借此来逗乐他,一天最少问八遍:“牛哥,看看表,现在是几点?”每每这时,他总是缓缓地抬起左前臂,平行于目,庄重地凝目而视,然后一板一眼地用他那蹩脚的荆州腔普通话进行报告,举止着实滑稽搞笑。
面对老牛孝顺的儿子、媳妇,“猴子”和“朱牛筋”他们心里啊,不免有些 “羡慕嫉妒恨”啦。
时间转到去年五月,这是一个周日,天边刚现鱼肚白,老牛便起了床,他打点钓具准备趁着早上凉爽去搞个野钓。突然,手机铃声响起,这是一个举报电话——老牛人缘好,帮助管堤的“线人”多,说是郭家潭有村民在套作的防护林林地里柯树枝,树木都快被柯成“光杆司令”。这是堤防管理规定明令禁止的行为,事不宜迟,必须马上处理,老牛顾不得吃早餐,跨上摩托车就向事发地点赶。
初夏的清早,晨雾如纱,视线便有些朦胧。摩托车以五十码的速度在九曲的江堤上行驶,扑面而来的冷风一个劲地往袖口和脖子里钻,只一会,老牛浑身上下便长满鸡皮疙瘩。经验告诉他,这种寒意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地麻木,十分钟左右后就会没了知觉。果不其然,摩托车驶出不到十里地,老牛便寒意大减,他不由地催了一把油门,摩托车吼叫着加快了速度。就在这节骨眼,伴随着一阵狗叫,一条牛犊子般大小的黑狗嗖地一下从堤坡向他的摩托车窜过来,猝不及防,老牛躲闪不及,只听得“砰”的一声,摩托车将黑狗撞了个连滚带爬嗷嗷叫,车身也随即侧翻在水泥堤面,哧哧地喷着火星向前滑行了好几米。事发突然,老牛摩托刹车点急了些,他也被甩下摩托车,在水泥堤面上打了几滚才停下。
躺在水泥堤面,懵了好一会,老牛恢复了一些知觉,裤子和衣袖磨穿了几个洞,觉着手掌、手臂、膝盖和脚踝钻心的痛,怎么也动弹不得……不知又歇息了多久,老牛才慢慢地睁开双眼,扫视四周,蓦地,他发现那条肇事的黑狗也躺在距离自己十多米的堤面,大约是被撞伤,或是受到惊吓,黑狗横躺在堤面也是一动不动。只是,平日里那凶残的双眼此时显得有些惊恐和哀怜。老牛躺在堤面凝视着那黑狗,那畜生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老牛,就这样,四目相对,彼此都没有动弹,胶着着。
原来,这黑狗在这方圆一带是声名狼藉,赶鸡咬鸭,搅得四邻不安,路人尤其是上学的孩子们更是深受其害。黑狗的主人是当地一混混,大家摄于他的淫威,不敢打狗欺主。那畜生便更是“狗仗人势”,愈来愈凶恶。黑狗及其主人的恶行,老牛也有耳闻和体验。此刻,看着躺在地上的黑狗,老牛心里琢磨着要和它新仇旧恨一块算。此刻,色厉内荏的黑狗眨巴着眼睛装可怜,想着这畜生平日横行乡里作恶多端,老牛不由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只见他慢慢地坐起身,一点一点地挪向摩托车,解下捆绑在车身的铁锹,他要为民除害。
老牛铁锹在手,刚站起身,只见那黑狗嗖地一下就从地上蹦了起来,然后飞也似地向自家狂奔而去,边跑还边回过头汪汪汪地吠着老牛。原来,黑狗根本没被撞伤,只是被撞痛或是吓懵,躺在地上搭了些地气,便恢复了元气。看着那落荒逃窜的黑狗,老牛顿时也忘记了身上的疼痛,抡起铁锹便开始追击。狗的主人这天不在家,老牛绕着屋子一口气追击那狗三圈,累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就在老牛稍加喘息的一刹那,那畜生精灵得很,一下从狗洞钻进了自家屋子里。
“出来、出来……”老牛气得在屋外大吼。躲进自家屋子里的狗也开始狂吠,好像斗狠的懦夫在还嘴:汪、汪、汪,你进来、你进来!
老牛在屋子外想办法诱狗出洞,那畜生不傻,就是不上钩。
僵持了一阵子,老牛心生一计,决定来个“引蛇出洞”。只听得他拖着铁锹向着江堤的方向渐行渐远,意在“告诉”黑狗自己走啦。约莫走出十丈地,老牛便蹑手蹑脚地返回门前那狗洞边,静静地等候,等着那畜生探出头来。果不其然,不出十分钟,那畜生见外面没了动静,便试探着伸出脑袋看究竟,说时迟那时快,随着老牛手起锹落,那黑狗便脑浆迸裂、一命呜呼。
后来得知,狗主人混混那天不在家,是前几天因为故意伤害罪被拘捕。所以,之后老牛打死他家黑狗的事也就不了了之,“猴子”他们还享受了好几顿的狗肉大餐,这是后话。
收拾了大黑狗,老牛倍感释然,他忘却了身子的伤痛,身上的泥也没顾得掸一下,跨上摩托车继续往事发地赶……
几天后,单位组织员工给防护林插毒签治蛀干虫,老牛挫伤的痂皮还没有脱落,坚持着参加。林子里,同事们对老牛不惧黑恶势力除恶狗的壮举大为赞赏,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为老牛贺“楹联”一幅(次日,由“朱牛筋”执笔,朱红对联在“猴子”等人热烈的掌声中贴于老牛家大门两侧,然后,由老牛筹办午宴答谢众人,此事方毕),对联不乏幽默风趣,写到:
古今豪杰
想当年景阳冈武二郎打猛虎美名天下扬
看今朝张家湾烧火佬屠恶狗壮举誉家乡
大家对老牛打狗除恶的情节进行“艺术再加工”,特别是那人、狗双双倒地,彼此凝目相视、各有内心那段,绘声绘色又妙趣横生,林子里不断传出阵阵欢声笑语。
说着笑着,看日头已是时近正午,“猴子”对老牛道:“牛哥,看看你的‘金手表’,现在是什么时间?我肚子咕咕叫啦。”老牛一边和同事们打趣着一边在杨树身上找虫眼插毒签,他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左手腕:“十点一刻。”老牛话音刚落,“猴子”和“朱牛筋”乐了:“哈哈哈,牛哥啊,是不是摩托车一跤把你的脑子和眼睛给摔坏了?看清楚点,现在是十点一刻?”老牛又仔细瞧了瞧:“是啊,手表清清楚楚显示现在就是十点一刻啊!世界名表你们也敢怀疑?胆子也忒大了。” 老牛话毕,“猴子”和“朱牛筋”笑得腰也直不起来:“牛哥啊牛哥,现在太阳都当顶了,才十点一刻啊?什么世界名表啊,还没日头靠谱!”……
原来,老牛摩托车那一跤,不仅是摔坏了他的皮肉和衣裤,梅花王也给摔坏,只是几天过去,他竟不知。看来,男人腕上的手表,有时候真就是配饰。老牛把手表送到市里去修,一次又一次好几回,可手表走时还是时快时慢,老牛再也懒得去修,又不敢放在家里,怕老婆春香知道真相唠叨,于是就将就着戴,于是这也成为老牛生活里的噱头。
金手表“惨遭横祸”,老牛心痛得人也瘦了一圈,时间一久他也就坦然了,他自嘲说:“生活啊,有所失便会有所得,那一跤,给我摔出一‘真理’来,就是:再好的表,也只能防震不能防摔哦,呵呵呵。”
这便是老牛“金手表”走时不如日头靠谱的来由和故事。
时过晌午,老牛三人终于将歪斜倒伏的三百多株意杨苗子培蔸扶正,望着林相整齐的林子,一脸倦容的老牛眼角绽开了二朵幸福的墨菊,就像看到自己牙牙学语的孩子。
穿行在雨丝里的麦田,三人的裤管湿了大半头,手上、脸上也满是泥水,脚上的解放鞋早成了一对泥疙瘩,老牛腕上那块“金手表”,更像是一坨粘在腕上的泥。
忙碌一上午,摩托车被甩出半里之遥,三个人扛着铁锹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回走。累了半天,“猴子”还不忘用手表的事调侃老牛:“牛哥,看看你的‘金手表’,给个准确报时吧。” “朱牛筋”接道:“哪是什么‘金手表’,走时恁不靠谱,分明是一块泥疙瘩!”
两人的一唱一和,老牛似乎有些生气,只见他难得一见地正色道:“‘猴子’、‘牛筋’,今天我给你们说,这块表和牛哥结缘,确是有些命苦,没有过一天的消停,经常是一身汗水一身泥,可你们知道吗?这泥里汗里包裹着的,是这块表金子般闪光的品德。十年了,他无怨无悔伴着我风里来雨里去,伴随我防洪抢险、植树造林、清障除杂,犹如我身体的一部分!因为遭遇不幸,他的走时没有了当初精准,可他不灰心,没气馁,仍是一如既往地坚守自己的职责,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我敬重他的这种精神,尊重他,也请你们从今天起,尊重他,不要再嘲笑打趣甚至是侮辱他!”
老牛这席话,叫“猴子”和“朱牛筋”颇感意外,一下子被震撼,望着满身泥水拐步前行的老牛,那远去的背影仿佛被单反调焦,融入大堤,浑然一体。
总有一种力量叫我们泪流满面,总有一种力量它让我们抖擞精神,这种力量,不会因为它的平凡,它的波澜不惊而能量消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