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在董副营长家当保姆,是专门照顾妞妞的。
妞妞是董副营长的女儿,刚满一岁。春妮没来之前,妞妞由董副营长的爱人,妞妞的妈妈李萍照顾。李萍是随军家属。当地政府拥军优属,李萍被安排在社区工作,她便从老家把春妮接来照看妞妞。
刚见春妮,我对她的感觉不是很舒服,主要缘于她手背虎口处纹的六个黑点。我反感纹身,觉得纹身就是对身体的自我摧残,抑或是有愤世情绪,更何况,春妮手上的纹身又脏又丑,就像滴了几滴黑墨水。她是自己刺上去的。董副营长住我家楼上,春妮抱着妞妞进进出出,我不屑理睬她,从不拿正眼瞧她。倒是春妮,每次碰面,总是期期艾艾地望着我,作要跟我搭话状,见我不睬她,便知趣地埋下脑袋。我跟她擦肩而过,用眼角的余光瞄见她落寞的神情。
春妮大概是冬至前后来的,那天家属院下了厚雪。李萍把妞妞暂搁在我家,她到长途汽车站接春妮。我送妞妞回家,见到春妮。她坐在沙发一端,佝着身子,双手合十夹在两膝中间。她大概十七八岁年纪,个子不高,圆嘟嘟的脸,溜溜的圆眼,尖挺的鼻翼,皮肤黝黑,两腮酱紫,脑后梳一根朝天麻花辫,发辫两端缠了红头绳。我很久没见过这种头绳以及扎头的样式,很土很格眼。春妮的衣着打扮一眼就能让人瞧明白她来自偏远农村。她看起来十分拘谨。我上下打量着她,本心生怜惜,却被她手上的纹身戳伤了眼睛。反感春妮的情绪油然而生。
跟春妮真正有交集,是春妮到部队家属院第二年春天。作家朋友从外地给我寄来一套瓷器,送件小哥把瓷器搁在楼下不肯往楼上搬。他让我签件,我颇为不满,抱怨他不把瓷器搬上楼。他只是笑,不还嘴也不辩解,迫不及待地等我在回单上签收,然后,拿着回单撒腿就跑。待我下楼,他早不见人影。瓷器本身不重不大,但是为了防止碰坏瓷器便于托运,瓷器被装进一只泡沫箱,又在泡沫箱外钉了一层防撞木条。这样一来,本身不重的瓷器,被包裹得又大又笨。见到“瓷器”,我终于理解送件小哥不肯把瓷器搬上楼的原因。
我不知道如何把瓷器弄上楼?我家虽然住二楼,楼层不高,但是凭我的力气,无论如何是搬不到楼上去的。这个时间点,部队家属院是没有男人在家的。我瞧着躺在地上的木箱一筹莫展。
“姐,需要帮忙吗?”身后有声音在问我。不用回头,凭声音我就知道是春妮。我没答她。
她绕到我对面,站定,瞅着地上的瓷器。“姐,是往楼上搬吗?”春妮又问我。
我瞥了她一眼。努力用鼻子“嗯”了一声,算是答她。
“姐,我帮你搬!”春妮说着弯腰伸手。她热情地去拽瓷器。
“别动,这瓷器很贵的!”我脱口说道。声音咬得很长很重,带着不满的味道。
春妮的手僵在空中,她还没触到包装木条。她扭头惊愕地看着我,脸变得僵硬。显然,她是被我的话吓到了。
自知话说得重,我连忙低声说:“春妮,这里面装的是瓷器,我们俩搬不动。”
听了我的话,春妮的脸色瞬间明媚起来。“姐,可以的,我的力气大着呢,在老家我能扛一麻袋小麦哩!”她笑着说,圆圆的眼睛变成月牙。“就这点东西,没事的,你放心,我扛得动。”她指着地上的木箱,“我会小心,不会打烂瓷器。”停了几秒钟,春妮又补了一句。她是怕我不信任她。
我迟疑地看着她。我不是不信任她,是觉得让一个姑娘帮我扛这么重的东西,心里过意不去。但是,把瓷器搁在楼下我又不放心。“我们俩抬上去吧。”我说。
“不行不行,楼道太仄,还不如一个人扛舒服,你在背后帮我一把就行。”她摇着头说。头顶的朝天麻花辫左右摇摆。
我犹豫不决。
春妮背对木箱蹲着。“来吧,姐,别磨叽,帮着放我背上,我能行。”她说。她两只手在背后示意。
拗不过春妮,我把木箱伏在她背上。她慢慢站起身,沉重的木箱压弯了她的背,我见她身子晃了晃。我对她说:“春妮,行不行呀?不行,咱不扛了。”
春妮勾着头,略微偏了偏脸。她朝我笑笑,回道:“没问题的。”
我跟在春妮背后用力托着木箱,但是,心时刻是悬着的,为瓷器也为春妮。春妮一步三晃进了楼道,上了楼梯,然后进了我家。她小心翼翼地把木箱放在地上那一刻,我差点泪奔。春妮背着木箱先慢慢蹲下,接着双膝跪着让木箱下端着地,她的脊背始终用力驮着木箱。“姐,你扶好啊!我要起了。”她说。我说:“好。”等她站起来,我俩把木箱平放在地板上。
“春妮,谢谢你啦!”我边说边忙着给春妮倒水。
春妮笑着说:“姐,你甭跟我客气,就这点小事,不值当。”我发现春妮的牙齿很白很亮,像上了釉的白瓷。
“这么重的东西,怎么能说是小事呢?”
春妮撇撇嘴说:“这算什么?我上山背过石头呢?”
我愕然地看着她。“背石头干啥?”
春妮捋了捋贴在脸腮的头发说:“挣钱。供我自己和弟弟上学,家里穷。”说话的时候,她眨着眼睛看我。“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呀?”
我冷不防被春妮问愣了。想了想说:“春妮,漂亮的手,为啥纹几个黑点呢?好难看!”
“噢,姐,你不是不喜欢我,是不喜欢我手上的黑点,这下我放心了。”春妮笑着说。
春妮跟李萍老家一个村的,村子在大山里。李萍嫁给董副营长并且随了军,羡煞了全村人。很多人都巴望自家闺女能有李萍这样的好运气,春妮父母也同样。自李萍出嫁以后,春妮父母跟李萍家走动得勤,他们希望在一定时间,春妮能沾上李萍的光。春妮初中毕业正在到处打零工。听说李萍在老家找保姆照顾妞妞,春妮父母便毛遂自荐,而且是免费的,条件是让李萍给春妮在部队找对象嫁人。
春妮的梦想,就是像李萍一样嫁个好男人。
然而,就在那年春天,部队转业命令下来,董副营长就在其中。李萍跟董副营长转业回了老家县城。春妮的梦打碎了。我清楚记得,春妮跟我来告别,她站在门前不肯进屋。“姐,我走了,我会想你的。”她说。圆眼里满是泪。我说:“春妮,我也会想你的。姐跟你说,姐喜欢你,只是不喜欢你手上纹的黑点,这东西不好看,瞅机会洗掉吧。”我说的是真心话。春妮是个勤快能干热情简单的女孩,她是我喜欢的类型。她朝我点点头。看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我的泪涌了出来。
回老家后,春妮曾给我寄来一封信,信里说她手上的黑点洗掉了。我是给她回了信的,是一些不着边际鼓励她的话,寥寥几句。后来,再没春妮音讯。我不知道春妮后来是否实现了她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