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五里地以外的镇上去读初中,在我,是期盼了很久的事----有限的知识来源满足不了我日益焦渴的心灵,就像所有在春天里从泥土里探出脑袋的秧苗一样,我急切地渴望着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去吮吸知识的甘泉。当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我几乎是欢呼雀跃着跟着姐姐踏上了通往小镇的土路。
我们家位于村子的西南角,小镇在村子的东北面,要到小镇去,先得穿过整个村子。往往是,天还没有亮,我就跟姐姐一起走出家门,急匆匆地朝学校里赶。一路上,不时有同学加入进来,大家就一起结伴前行。队伍越来越大,踢踏的脚步声跟彼此夹杂着喘息的说话声,惊动了谁家的狗“汪汪”地叫起来。狗一叫,鸡就叫了。听到鸡叫,勤劳的主妇披散着头发,开了大门出来倒尿盆,扫院。谁家的孩子大声地啼哭。村庄带着浓稠的睡意,醒来了。
中午,我们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回来,吃一顿简单的午饭,蒸红薯,馏馍馍,或者下面条,再急匆匆往学校里赶。家里有奶奶可以帮着做饭的还好,一进门就有现成饭吃,吃完了可以悠悠闲闲地走,我们就不行了。往往是,我跟姐姐回到家,父母还没有从地里回来,家里冰锅冷灶的,看着就让人泄气。姐姐洗手和面,我烧锅,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做好饭,父母也进门了,加上上小学的弟弟,一家人围着一张矮脚桌子吃完午饭,时间也差不多了,赶紧出门上学去。有时候,遇到柴湿烧不着,灶下的小窑里又没有炭了,饭做不出来,拿块凉馍,两个人相跟着,边走边吃,也是一顿饭。村里的人看见了,总会说一句话:这些娃娃,吃胖了,走瘦了。哪里胖得了啊?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一年到头不见荤腥,又这么长年累月地走着,我长得瘦瘦高高的,用母亲的话来说,简直是一根打枣杆子。
出了村,通往小镇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土路,通往镇中心,要到位于镇子西边的学校里去,还得折回来;另一条可以直通到公路上去,公路正好经过学校门口,可是远了点。到底走哪一条路呢?我们哪一条也不走。我们这群上学的娃娃,用自己的脚开辟出了一条新路:从一块庄稼地里斜着穿过去,走上差不多一千米,踏上一条田间小路,直达公路,五里地的距离,不到三里就到了。
地都分到各家各户了,村里人把地当命根子,谁也不想让我们走,就有人故意在自己的地里,我们必经的地方,挖个大坑出来,坑里倒上茅粪,这哪里挡得住我们?绕过粪坑,我们继续走,更多的庄稼被踩坏了。久而久之,没有谁再试图阻拦我们了,这一条“路”,便堂而皇之的存在着,以至于老师在讲鲁迅的《故乡》时,讲到结尾,还特意用它来举例子,说这是“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的明证。
终年行走在这一条路上,见证着春华秋实,对于我,实在是一桩快事。有那么一天,傍晚,我一个人行走在小路上。麦子快要成熟了,黄灿灿的一大片,在风里此起彼伏。麦海。不错,是海。海面上浊浪排空,波涛滚滚,跟天上绚丽的云霞连成了一片。太阳在地平线上滚动,将落未落,放射出璀璨的光芒,一天的云彩都被镶上了红边,有的甚至通体透明,红得那么纯粹,那么耀眼,那么不顾一切。云块在天上急速地走动着,变幻出各种不同的图案来,雄狮,奔马,群峰,大象……这所有的一切就在我的头顶急速地奔跑着,跳跃着,似乎想要跳下来跟我嬉戏。风吹动着我的头发,田野里空空当荡的,只有我一个人,这巨大的天地是我的,这壮美的景色是我的,我忍不住奔跑起来,伸长了胳膊,挥舞着手里的书包,大声的呼喊着,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许多年以后,再回到故乡去,当年我们用脚踏出来的路已经没有了,那个挥舞着书包在风里欢呼的女孩子,却还在我的眼前奔跑。
可惜这样的美好并不常有,更多的时候,我们得经受一些预想不到的考验,比如秋天,下雨的时候。晋南的秋天,时常是阴雨连绵,一下就是十天半个月的,没有雨鞋,连别的同学脚上穿的黄胶鞋也没有,我们穿的是母亲亲手做的布鞋,长年累月地走,费,我的鞋总是破的,不是磨穿了底子,就是鞋帮跟鞋底快分家了。坚实的黄土地吸饱了雨水,变得稀滑而且极富有粘性,一脚踏上去,鞋子就陷进泥里了,你使劲地把鞋子拔出来,鞋子就成了张大了嘴的泥青蛙,穿在脚上,冰得人透骨地凉,走到学校,用自己的体温暖干了,放学的时候又湿了,就再暖,反反复复的,谁也不觉得苦,没办法,没有第二双鞋在那儿等着你换。
冬天,地里的庄稼都收割了,刺骨的寒风吹着,除了零星的几棵树,一点儿遮挡也没有,偶尔有那么一两块地里,掰光了棒子的玉米秸秆还没来得及拔,也在寒风中瑟缩着,瘦得可怜。风钻进空荡荡的棉袄,吸走身上最后的一点热气,人基本上就变成一根冻肉棍了。天知道怎么回事,那时候的冬天会那么冷!哈一口气出来,就在额前的头发上结成冰了。村里人家的屋檐上,挂着长长的冰溜子,在稀薄的阳光里,晶莹剔透,一点也不见融化。我们的手、脚和脸都冻坏了,一块一块的红肿,在教室里,或者任何一间生了火的屋子里,又疼又痒。疼还好说,最难受的是那一份痒,就好像无数条小虫子在你身上爬,痒得你浑身的神经似乎都集中到那一处处红肿上去了,却不敢抓挠,一抓一挠,就溃烂了,流着黄色的水,不止是难受,而且恶心了。
学校里没有宿舍,除非村里自己出钱来盖。我们村算是离学校近的,村里又穷,没有人愿意花钱在别人的地盘上盖房子。稍远一点的甘露园村倒是集资盖了两间宿舍,可到了冬天,宿舍里冷得像冰窖一样,也没有人住。晚上下了自习,天黑,又冷,再走回家里去住,变得不那么现实了,家里人便想方设法,在小镇上寻找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让我们到人家的家里去借宿。我曾经跟姐姐在舅妈的娘家住过,不巧那年深秋,舅妈的姐姐难产死了,她的母亲白天忙忙碌碌,也顾不上悲伤,到晚上闲下来,扯着嗓子哭。他们家的院子极大,院里栽了许多杨树,夜里,风刮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响声,似无数只怪兽在院子里嗥叫。老人凄楚的哭声,不期然地响起来,头皮一麻,一身的鸡皮疙瘩就起来了。用被子蒙了头,还是害怕得睡不着。纸糊的顶棚上,老鼠吱吱扭扭地叫着,眨眼溜到炕上,在被子上、头顶上来来回回地跑动。
即便是这样的住处,还是不能保障。有一个晚上,我因事在学校里耽搁了,往住处走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十点半了。乡下人睡得早,家里的大门早早就关上了,我推了几下,叫了两声,不知道是人家听不见,还是睡下了不愿意起来,反正是没有人开门,我也不好意思再叫,只好回自己的家去。漆黑的冬夜,四野里寂静无人-----没有人似乎还好些,真要有人,似乎更害怕-----风呼呼地刮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个人独自走着。小路是不敢走的,毕竟更偏僻。大路宽敞,走起来似乎不是那么害怕了,但走动的时候,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你走,他也走;你跑,他也跟着你跑,心里立刻又被恐惧填满了。回头看看,只有公路两边高大的杨树,两排卫兵似的站立着,心里似乎平静点。偶尔,空旷的原野里传来几声寒鸦的啼叫,还有猫头鹰“咕咕妙---”、“ 咕咕妙---”的叫声。天与地似乎都缩小了,鸡蛋壳一般,人与有限的树啊,房子啊,便成为这蛋壳中的一个点。事实上,那时候你根本来不及感慨,你只有一个劲的往前走,像被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驱赶着,甚至来不及往更远的地方多看一眼。你压根不会想到,在你有限的生命里,这样独自行走在暗夜里的机会其实很难得,你该好好体验才是,你只是走,或者跑,像一只鸟似的,在寒冷的冬夜里,满脸是泪地飞回到自己简陋但却温暖的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