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不上课,时间给自己支配。女生们洗衣服逛街,男生最爱的是打篮球,瘾头大的,午饭也不吃,跑到篮球场上挥汗如雨。 顶着白亮的日头,奔跑雀跃,躲闪腾挪,憋了一周的力气释放出来,出一身透汗,赢来女生们一阵阵欢呼或者尖叫。那感觉,多爽!
这种场合怎么少得了我?我像狗皮膏药一样紧紧地粘着校队队长张昊伟:老大,咱去打一场吧。就一场,行不行?老大,就一场!再不行,我会赶在张昊伟起床前把早餐送到他的床头,伺候他三口两口吃完,再把印着白色“1”的球衣递给他。这厮看上去人五人六的,脚上的球鞋刷得比脸还白,其实跟我一样常常脸不洗牙不刷就吃早餐。你还别说,吃过我买的早餐,穿上我刷得白生生的球鞋,这厮还真就不好意装逼了,扯着嗓子站在楼道里喊:打球了啊,球队的集合!几嗓子过后,一扇扇门打开,一个个揉着眼睛打着哈欠的大个子走出来,清一色的红色球衣。我也是,只不过比他们的小好多。
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我的球衣颜色要比他们的略浅一点,号码笔画的粗细也略微有些差别。不是一批货,哪能完全一样呢。干脆明说吧,我的球衣是我自己从批发市场买的。我不是校队队员,可我做梦都想加入球队,哪怕只能打后卫,哪怕做个替补。
我差不多给张昊伟买了一个学期的早餐。在那个学期里,我每天饿着肚子上课。学校食堂的饭食本来就寡淡,两三个馒头吞下肚去,不到下晚自习肚子里就开始敲鼓,鼓声激越,伴随着鼓声,胃一阵阵痉挛。好不容易熬到早晨起床,食堂里升腾的白气远远飘过来,混合着刚出锅的馒头香,刚出炉的饼子香,还有大师傅烧热大半勺油泼到辣子面上时发出的阵阵焦香,一个劲地朝人的鼻腔里拱。馒头我买最白的,饼子我买最大的,还要夹上肉末茶蛋或者香肠,最不济,我也会在热腾腾的馒头或者饼子里夹上几片辣条。如果有油条卖,我会买三根油条,一碗老豆腐,再用一个塑料袋装一点咸菜丝或者调好的白菜丝黄瓜片之类,这对于我来说就是改善生活了。不对,应该说是张昊伟改善生活。至于我,不管买的是馒头饼子还是油条,我都会在张昊伟询问的目光中把肚皮拍得噼里啪啦响,做出一副吃撑了的样子。我饿得瘪成两张皮的肚子常常发出可怕的钝响,张昊伟明明听到了,可他不在乎。他风卷残云把我双手奉上的早餐消灭得一干二净,连个打扫战场的机会都不留给我。我拼命吞咽着奔涌而出的口水,笑眯眯地在吞下张昊伟最后一口食物的时候,递上一杯不热不凉正好下口的白开水。
没有人逼我这么干,逼我的是我自己。谁让我喜欢打球呢,谁让我的个子只有一米五呢。一个一米五的小矬子,站在人堆里就看不见了,还想打球,还想进球队?可我就是想。我做梦都想成为“小土豆”韦伯第二。韦伯不也只有一米六九么,可他是大名鼎鼎的扣篮王。NBA历史上最矮的扣篮王。原地弹跳1.3米,助跑弹跳1.5米。最神奇的是,身高不足一米七的韦伯可以反身双手灌篮,真他妈的带劲。我幻想着自己也能像他那样腾空而起,一个漂亮的扣杀,篮球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稳稳地从篮筐中穿过,落到地上时,再来一个漂亮的反弹,直接飞出球场,砸到总是坐在看台第一排靠近篮球架那一块的郝玉脸上去。郝玉是张昊伟的铁杆粉丝,只要张昊伟进了球,她尖利脆亮的叫好声能把你的耳膜撕成碎片。与此同时,她粉白的脸涨得通红,米粒儿般的汗珠从鼻尖渗出来,阳光下闪闪发亮。我很想伸手替她抹去那些汗珠儿,可我不敢。我也想坐到她身边去,使劲嗅她身上好闻的味儿。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味儿,可就是好闻,好闻得让你恨不得鼻腔里长出手来,一把扯住了往嘴里塞。我当然也不敢。你猜得没错,我给她写过信,而且不止一封。
我给郝玉写信的事没敢让张昊伟知道。没有任何人知道,包括郝玉。我把信攥在手里,攥得那么紧,手心里的汗把信纸都打湿了,还是不敢拿出来。我攥着信纸的手,要么藏在口袋里,要么藏在书包里,信上的语句和词汇火辣辣的,烤得我手心里冒汗,脸盘子发烫,声音磕磕绊绊地从喉管里钻不出来,直到信纸被汗水濡湿,字迹连成一片,模糊到再也看不清,我才长出一口气,把信纸团成一团吞到肚子里,开始谋划下一次写些啥。
我穿着自己买的小号球衣,跟着张昊伟率领的校队朝操场走。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十几分钟前,张昊伟吞下我买的最后一口油条,一口气喝完纸杯里的豆浆,舒服地伸了个懒腰,集合好人马准备出发,突然转身对我说:晓波你今天打后卫吧,李立阳请假了。感谢老天!感谢玉皇大帝!感谢李立阳!我跳起来想在张昊伟的脸上亲一下,又怕他们骂我变态,就想在他肩上亲热地拍一下。刚抓住他的袖子,他一甩胳膊,我一个趔趄,脑袋撞到路边的大杨树身上,疼得龇牙咧嘴。
脑袋上起了鸡蛋大的包有啥关系?我照样上场打我的后卫。哨子响起,我眼前树起了一片后背连成的肉墙。我往左,那肉墙嗷嗷叫着往左;我往右,那肉墙嗷嗷叫着往右。我低头去捡在地上滚动的球,眼前一片腿的森林。场上上演着老鹰抓小鸡,一群老鹰,一群母鸡,就我一只小鸡。那些母鸡一开始还张开翅膀护着我,后来就吼着让我一边去,我咋能一边去?我得抢球啊。球在距离我两三米开外落地,我迈开双腿“呱嗒呱嗒”跑过去,眼看就要够到球了,一支长长的胳膊从我头顶上探过来,一把捞起了球。他妈的,欺负我胳膊短?我猛地一挺身,脑袋往后一顶,一股腥臭味传来。有人在我背后尖叫一声,转身一看,张昊伟双手捂着裤裆踮着脚跳。我的脑袋顶到他的蛋上了,他奶奶的!不知道谁推了我一把,我摔倒在地,背上腿上乱七八糟挨了好几脚。我双手抱头,身子蜷成肉球在地上滚。拳脚和咒骂暴雨般倾盆而下。不知道过了多久,雨住风停,我把护在脑袋上的胳膊拿下来,睁开眼一看,空荡荡的球场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操场上投篮。放学铃声早已响过,整个校园里只剩下门房苏师傅和他老伴。所有人都回家了。我无家可归。三年前我妈生我妹妹难产去世,我爸跟着别人到南方打工就再也没回来过。半年前,总是瘸着腿给我做饭吃的爷爷在某个早晨摔了一跤,然后永远离开了我。埋我爷的时候我爸没回来,帮着处理我爷后事的村干部们说,我爸的电话打不通。我爸的电话原来是能打通的,他也经常打回来,每隔一段时间还会给我爷寄回一笔钱来,不多不少,正好够我和我爷吃用到他下回寄钱来。
没有人知道该拿我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我爷下葬那天晚上,一群大人坐在我家里瞅着我唉声叹气。我拎着锈迹斑斑的老茶壶一遍一遍地往他们面前的茶碗里续水。茶水的颜色越来越淡。即便是我爷自己从山上采回来炒好晾干的大叶子茶,也架不住滚水无数次地泡。我又饿了。晚饭吃的是中午剩下的豆腐菜和馍。馍是从后街的馍铺里买来的,买馍的钱是村里人凑的,做豆腐菜用的豆腐是卖豆腐的三爷送来的,邻居们你拿几根葱他拿几头蒜,还有人端来半碗油泼辣子,对对凑凑熬了一大锅,给打墓和抬棺的人吃。作为爷爷唯一的直系亲属,我心安理得地享用了婶子大娘们给我端来的豆腐菜和馍,坐在墙角的板凳上发呆。帮忙的人断断续续都走了,村干部们还坐在我家的破沙发上唉声叹气。负责烧茶的跛子老五也要走了,临走时他把爷爷用了一辈子的铁茶壶递到我手里,指着干部们面前的茶碗冲我点点头,我明白他的意思,起身一遍一遍地给干部们续水。我续一次水,干部们就叹一次气,我续一次水,干部们叹一次气,到后来,我都不好意思过去续水了。
我不想听他们叹气,好像我是多大的难场似的。大不了不上学了,大不了打工去。我把打工的话一说出来,满屋子都静下来了。满天的乌云风飘散,毛主席来了晴了天。打工赚钱,自己养活自己,多好啊!有人说镇上的一路香饭店正招洗碗工,又有人说后街王满林家的馍铺正招打杂的。七嘴八舌头正说得热闹,王满林来了,他是来拿前晌装馍的塑料筐子,有人就问能不能让我去打杂。谁?王满林的眼睛瞪得核桃大。有人指指我。晓波?妈拉个巴子的,你这不是让我犯法么,雇用童工?按说我不是童工,我已经满十四岁了,在学校我已经入团了,称得上青年了,可我只有一米五,比初一那帮毛孩子还低,甚至比小学五六年级的都不如。说是童工,不冤。
这事还得找茂强。村长在腿上拍了一掌,一锤定音。我知道他们迟早会去找茂强,但我不说。这话就不能让我来说。
茂强是我的本家大伯,很远,已经出了五服了。我爷在的时候,茂强伯逢年过节会让人送些米面啊油啊之类的东西来,我的学费一时凑不齐,我爷也会去找茂强伯挪借。谁让茂强伯是我们十里八乡有名的能人呢,手里头有个不大不小的煤矿,还有个砖瓦窑。埋我爷这么大的事没见茂强伯来,我猜他是怕让他出钱。如果我爸出门打工的时候把我也带走了,只留下我爷一个孤老头,埋我爷花多少钱茂强伯都会出,可现在我爷死了,我爸走了,留下一个还上学的我,谁都看得出我家成了一个填不满的黑窟窿。
我心里明镜儿似的,可我不能说。啥都不能说。一说,在座的就都走了,谁还会管我?我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摆出一副小可怜的模样儿,这些在村子里主事的人就得给我一条出路。共产党的天下,还能让饿死人?这话是我爷说的,我牢牢地记在了心里。穷人自有穷人的智慧,你不服不行。我爷在世的时候从不跟干部们作对。每天天不亮,他就拿着扫帚把村部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冬天下了大雪,村道里埋着头扫雪的一准也是他,时间长了,干部们开会研究了一下,决定给我爷开一份工资,一个月二百四十块钱。对于我家来说,二百四十块可不是一个小数,我爷拿出一半来给我,我才有钱去买球衣球鞋,还能在很长时间里坚持给张昊伟带一份让他满意的早餐。政策下来的时候,村里第一批就给我家办了低保,这样一来每个月又多了五百多块钱的收入。这钱我爷一分都舍不得花,都给我攒着,留给我上高中考大学。我知道我爷把钱在哪里藏着,我爷倒身的那一刻我还想着把钱拿出来给我爷买棺材,可就在我去取钱的时候,我看见我爷朝我眨巴眼。我使劲揉揉眼睛朝我爷看,我爷又躺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睡着,我再往藏钱的地方走,又看见我爷朝我眨巴眼,这下子我清楚了,我爷是不让我动那钱。我不动那钱,我爷也让埋进土里了,没在野地里扔着,更没让野狗叼了去。
我爷的精明多少遗传了一些给我,所以我年年考第一。在村里上小学我年年考第一,到镇上念初中我还是年年考第一。村里人都说,别看晓波个子小,人家浓缩的可都是精华!这话我爱听。谁都说我是考大学的料,谁也不肯委屈了我这块料。我也知道,上学是我唯一的出路,之所以说打工,那是我玩的小伎俩。果然,在王满林说出雇用童工的话后,有人啧啧地咂着嘴,惋惜地说娃还小,得让娃去念书呀。又有人紧接着,说晓波娃是念书的料,咱不能毁了娃的前程啊。
一屋子人都叹息,一屋子人都嚷着找茂强找茂强。茂强伯让人找来了。他不是故意躲着不来,他是到省城办事去了,一回来听说我爷不在了,撒腿就往我家跑。茂强伯不愧是茂强伯,他一拍大腿就把供我念书的事应承下来了。我的学费叫茂强伯承包了,生活费有每个月打到卡上的低保补助,村里人把我爷去世的消息瞒下,每个月还是五百多块钱,这钱由我自己支配,用来吃饭和零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在班上,我其实比大部分同学有钱。
漫长的双休日,我经常一个人在操场上投篮。我孤独投篮的身影是同学们记忆中一道抹不去的风景,我不知道有多少早到或者迟归的同学看到过我投篮,但在我出事后,不少同学在回忆我时都提到了这一点。空荡荡的操场上,我一个人投篮,投给风看,投给树看,投给天空中飘过的云和飞过的鸟看。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的身高也没有长到一米六。不到一米六的男孩,注定成不了男子汉。我终究成不了韦伯第二。明白了这一点,我让自己的生命在大一即将结束的那个闷热的夜晚戛然而止,留给世人糊满鲜血和脑浆的一堵墙,以及无休无止的叹息。
当然,站在镇中学的渣土操场上,我是无论如何也预见不到五年后发生在某军事训练基地学员宿舍里那悲壮的一幕的。相对于我十八年的短暂的生命,这五年足够漫长,漫长得让我度日如年。
为了度过这漫长的岁月,我得给自己找点事做。在无意间伤了张昊伟被彻底排除在球队之外以后的很长时间里,我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我可以自己一个人练习投篮,但那只能是在双周的周末,全校都放假的日子。如果是单周,即便有大半天的休息时间,我也不会到篮球场上去,那时候篮球场是张昊伟他们的天下。我远远地站在篮球场外边的大柳树下,看着张昊伟们在球场上奔腾跳跃,满脸都是羡慕嫉妒恨。上帝真是太偏爱这些人了,同样都是十五六岁,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超过一米八了,我还是倒霉的一米五。你别小瞧这三十公分,对于我来说,这三十公分是可怕的天堑。行走在同一个天地之间,吸收着同样的天地精华,他们咋就像春天的禾苗般见风就长?就连郝玉那丫头,上学期还是苦巴巴没发育好的绿豆芽,几个月过去,已然是郁郁葱葱一棵六月的秀竹,而我,仍然是那倒霉的一米五。
说是校队,他们的技术其实好不到哪里去。大胖和老三的三分球命中率大概是百分之零点一,李立阳的三步跨栏经常被体育老师骂,身为队长的张昊伟,在场上的犯规次数也经常达到临界点,偶尔有谁投个三分或者空心球,一个人扯着嘴角能乐半天。我常常站在球场边,一边为自己不能上场而暗自神伤,一边被他们带球过人的笨拙或者屡投不中的窝囊气得跳脚。如果我在场上多好。如果我再长高一点多好,三十公分,二十公分,哪怕是十五公分都行。我幻想着自己腾身而起给对方来个盖帽,或者从人缝里穿花拂柳甩出一个漂亮的篮板球,场外的欢呼声为我而起。
郝玉那小娘们会不会也给我来个大熊抱呢?上回跟二中打比赛我们赢了,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给张昊伟来了这么一下子,我们校长当时就坐在主席台上,看到这么过分的举动,他一向黑着的老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虽说转瞬即逝,还是引来了台下更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校长是像我们一样内心充满对于张昊伟的羡慕嫉妒恨,还是仅仅觉得好玩?要知道,我们校长是以管理严格出名的,这从学校对我们发型的要求上就看得出来。
在我们学校,学生头发的长度是有严格规定的,男生一律寸头,手插进去必须看得见手指。女生必须前边露出眉毛,两侧露出耳朵,后脖颈上还必须露出衣领来。每到周一课间操升完旗,学生会那帮家伙会拿着尺子挨个量我们的头发,一旦有谁胆敢越雷池一步,他们手中的剪刀会毫不留情地把你的头发啃出许多豁豁牙牙。这么说吧,如果我们学校的学生背对你站着,你绝对分不清是男是女。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多那么一点妩媚,女同学没少在自己的头发上下功夫,日本女孩儿钟爱的齐眉穗儿,斜刘海儿,短层次,各有各的味道,各有各的美。任你煞费苦心,总不敌剪刀一把。学生会那帮家伙仗着有政教处撑腰,一剪子下去,女生们的小心思全部付之东流。郝玉却是例外。一样的短发,偏她是天生的栗子色,还带着点自然卷,毛茸茸地簇拥着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她白,白得润泽,白得生动,在一群青瓜蛋子似的中学生里,白天鹅一般出众。当然,郝玉的美是我在此后漫长的五年中慢慢才体会出来的,作为身高一米五的初二男生,当年的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郝玉喜欢唱歌,尤其是邓丽君的歌,声音软糯清甜,让人如痴如醉。可惜她不多唱,就是唱也只是捏着嗓子哼哼,听得人心里像有无数只爪子抓挠。我有幸听到过几次,每次的歌词都不一样,但调子似乎都差不多,软绵绵的,直往人心里头钻。有一次郝玉来借我的作业抄,我大着胆子让她给我唱支歌,她要是唱了,我就把作业给她抄,还告诉她哪些能抄,哪些不能抄,哪些得故意写错。这是我唯一能跟他们讨价还价的时候,我得好好利用。凭心而论,郝玉找我的次数不多,不像张昊伟他们,隔三岔五地照抄一气,害得我经常跟他们一起被老师批。没想到,我的话刚吭吭哧哧说出口,她鼻子里哼一声,转身走了,把我一个人晾在了那儿。如果说我在学校里的日子还不是太难过的话,这得益于我的学习成绩。从小到大,功课对我来说始终不过是一加一等于二,我只需要在想听的时候随便听那么几分钟,就可以把一节课的精髓全吃进去。我是老师们的宝,也是同学们眼里的奇迹,可在郝玉这儿,我什么也不是。
我还喜欢看郝玉走路,她走路的时候,脑袋高高扬着,身子一跃一跃地向前去,像一头活泼的小鹿。我常常躲在角落里看郝玉走路,对于我来说,那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舞蹈。眼下,我站在操场边的大树下,一边远远地看着张昊伟他们在球场上奔跑,一边等着郝玉从我身边走过。她肯定会来。只要张昊伟上场,她从来没有缺席过。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去,我等得嘴巴干得发苦,气都有些喘不上来了。也许她有了别的事?也许我一眨眼的工夫把她给错过了?欢呼声响起,有人进球了。这欢呼的人里头,一定就有郝玉吧。我活动活动发麻的腿,打算到看台上找找看。
就在我转身的工夫,耳边传来了两个女生的对话。一个说:谁像你啊,简直是万人迷!别人就不说了,连晓波都喜欢你。另一个说,晓波有啥好的?这个接着说,老师说了,咱班要是只有一个人能考上大学,那一定是晓波。到时候,你就跟着晓波享清福吧。那一个鼻子里哼一声:晓波?那个小东西?
小东西!她竟然说我是小东西!
浑身的血都往脸上涌,脚底下发虚。我想冲出去质问她,迈不开步子。我想指着她的鼻子大声咒骂,嘴里却发不出声音来。操场上的喧嚣全部消失了,我静静地站在树底下,直到天渐渐黑下来,周围的景物模糊成一片。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见我妈了。我妈站在半空里的一团云里头,微笑着对我说,来啊晓波,到妈这里来。我迷迷糊糊地朝我妈走去,纵横交错的树枝想把我拦住。它们拦我我不停,它们就把我的脸撕烂了,我闻着自己的血发出的鲜腥味,终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泪眼模糊中,我冲着我妈喊,妈你干嘛把我生得这么小?你把我生得这么小也就算了,干嘛还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我还想跟我妈说我想打篮球却打不成,说我周末没地方去,我妈她不听了。驮着她的那朵云越飘越远,越飘越远,我看不见我妈了。
我一个人嚎啕大哭。
该上课的时候我没有到教室里去,老师打发同学到宿舍来找,我说我头疼。学生病了老师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家长,我没有家长可找,老师也就不说什么了。课间操的时候,班主任带我到诊所去,大夫伸手在我额头上摸了摸,给我量了体温,又让我伸出舌头看了看,好像还有些不放心,又翻开我的眼皮瞧了瞧,挥挥手让老师带我回去。老师的责任尽到了,我再说头疼的时候就没有人再管我。
我开始昼伏夜出。白天我躲在宿舍里睡大觉,睡得烦了,翻出课本看几页。课本上的东西对我来说实在是太简单了,简单得让我怀疑学校是不是跟老天爷一样把我给忘了?老天爷把我忘了不让我长个子,学校把我忘了,让早该上高中上大学的我坐在教室里跟初中的小毛孩一起学正反比例函数或者凸透镜成像。
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操场边。从我坐着的地方,看得见食堂的后门,学生们一手端着饭菜,一手端着汤从一扇窄门里走出来,在食堂和操场之间的空地上随便找个空隙蹲下来,三口两口吞完碗口大的蒸馍,端起汤碗一饮而尽,起身三三两两往宿舍里走。我一点饥饿的感觉都没有。肚子似乎在半个多小时前叫过几次,这会儿又一声不吭,安安静静地躲藏在我折叠的身躯里。
我喜欢操场西北角的小土岗,岗上榆啊杨啊枸桃啊,各种树木长得杂乱。在树与树之间穿梭,横七竖八的枝条在我脸上和裸露的手臂上划出一道道口子,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疼。相反,因为那种火辣辣的疼痛的存在,我的内心获得了一种说不出的澄澈和明净,像扫帚涤荡灰尘,像狂风吹散乌云,像一只手撕破笼罩在我头顶的巨大的无形的网。我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午后树林里那种闷热的带着腐臭的气息,找到林子中间那棵古老的核桃树,爬上去,斜倚在树杈上看蚂蚁爬上爬下。林子里没有风,早晨或傍晚常来叽叽喳喳的麻雀们都不见了,虫们也睡着了。它们不叫,我叫。我张开嘴巴喊爷,喊妈,喊我记得的每一个长辈,喊我记忆里留存的一个又一个名字。喊累了,我开口唱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我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我家住在高坡。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想起来什么我就唱什么。不是唱,是扯着嗓子嚎。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嚎,直嚎得一口气喘不上来,咳得额上青筋凸起。我也背课文,背诗,一首又一首。我清晰地记着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每一册课本中的每一篇课文,每一篇课文中的每一句话,就连配着什么样的插图,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一边回想着某一篇课文在课本的第几页,一边放开嗓门大声背。这世界太静了,我得弄点声响出来。喉咙干到冒烟。上课铃响了,我从树上滑下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慢慢走回宿舍睡觉。
有一天,班主任把我堵在被窝里了。四十多岁的班主任费力地咽着唾沫,用嘶哑的嗓音对我说,晓波你不能这样下去啊,这样下去你对得起谁?我知道她是想说我对不起给我交学费的茂强伯,对不起去世的我爷和早逝的我妈,当然也对不起辛辛苦苦教育我的她。我下了床,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往教室里走,几十束目光朝我无情扫射,我高高地昂着头,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迈着大步朝自己的座位上走。大部分目光已经转移方向了,有几束还顽强地跟着我走。芒刺在背。芒刺在背。我想转身逃出去,班主任在门口站着,我逃不出去。
可我还是想逃。课间十分钟,饭前饭后的空档,甚至是借口到小卖部去买文具的几分钟,都是我逃离教室的好机会。只有躺在老核桃树上仰望蓝天,我心里才能静下来。有一天,我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用树枝在我腿上敲,睁开眼一看,班主任举着一根长长的树枝站在树下。
我以全校总分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县中学,高出第二名八十八分。学校敲锣打鼓把通知书送到我们村,满脸皱纹的老村长颤抖着手接过,高声叫喊着让人带我到我爷坟上放炮去。茂强伯一把把我举起来,像小时候我爷扛着我看戏般扛着我往坟地里走,可我都十五了。
不过是个县一中。我心里说。
开学我才知道,我的入学成绩是全县第一,全市第三。我在热烈的掌声中被请到主席台上,面对台下几千双眼睛,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热切的艳羡和真诚的赞叹,眼睛湿润了。校长盛赞我瘦小的身躯里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号召全校同学向我学习。我暗自骂着自己没出息,却还是忍不住陶醉在校长热情洋溢的讲话里。县一中毕竟是县一中,这里更看重的是个人的能力。我终于不必东躲西藏,可以挺起腰杆做人了。这么想着,我觉得自己的个头不知不觉高出了几公分。
我晕晕乎乎走下主席台,朝自己班级走去,一个熟悉的声音喊我的名字,转过头一看,是张昊伟。张昊伟穿着崭新的运动套装和篮球鞋站在他们班队伍最前排,离他不远,郝玉颈后的马尾巴一个劲活蹦乱跳。他们脸上灿烂的笑容,把八月明媚的阳光都压得黯然失色。
中午,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吃饭。身高一米八三的张昊伟走在我左边,身高一米七二的郝玉走在我右边,他们一左一右夹着我往食堂里走,我能感觉到同学们投过来的怪异的目光,也听到有人小声说人家可是今年的状元。有这些议论垫底,我高高地扬起了脑袋。这里是县一中,不是偏僻的见识短浅的乡镇中学。在这里,我是王者。
如果你有幸见到过后来名噪一时的郭小四走在姚明身边的样子,或者对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姚明牵着林妙可上台演唱的情景记忆犹新的话,你就会知道我走在张昊伟和郝玉中间的样子有多么滑稽。而我,偏偏还愚蠢地露出小四那种浅薄的欲盖弥彰的笑容来。
也是在那天的闲聊中,我才知道从我们学校进入县一中的只有我们仨。张昊伟是体育特招进来的,郝玉的分数不够,她爸托人交了三万块择校费才进来,只有我是自己考进来的,而且是第一名。张昊伟把一盘鱼香肉丝推到我面前,我夹了一筷子大口大口地嚼着,吃得无比香甜。自打我爷去世,没有哪顿饭我吃得这么香,香得我顾不上朝对面郝玉花儿一般的脸蛋上看一眼,香得我忘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
那是我短暂的生命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游弋在书山题海里,尽情地吮吸着知识的甘霖。我是所有老师的宠儿,尤其是数理化老师,遇上其他同学都解不出来的题目,他们会请我上讲台演算给大家看。我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迈着自以为沉稳的步子一步步走向讲台 ,接过老师递给我的粉笔一笔一划地书写。如果心情好,我还会踩在凳子上,写到黑板比较靠上的地方,以便最后一排的同学也看得清楚。我这样做的时候,教室里总会响起一阵善意的笑,笑声里满是羡慕和赞叹。漂亮的英语老师摸着我的头,俯下身子用动听的普通话对我说,晓波你那么聪明还学不好英语吗,有不会的地方就来找我,别管我忙不忙。我闻着英语老师身上散发出来的迷人的体香,使劲点点头,暗暗发誓一定不让她失望。后来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我如老牛反刍般一遍遍回味着此情此景,籍此温暖自己日益冰冷的躯体。这是我短暂生命里难得一见的温情,我宁愿如婴儿般安卧其中直到地老天荒。
周末,张昊伟邀我一起去洗澡。县一中有个很大的澡堂,能同时容纳一百多人洗澡。我三把两把脱了衣服往喷头底下走。这是我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洗澡,因为害臊,我还穿着贴身的小裤衩。我的裤衩是我花五块钱从集市上买来的,蓝色化纤,松松垮垮地吊在腰胯上,远远看上去像是小孩子用的尿不湿。蓝色尿不湿。
这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几乎跳起来。我不放心地四下里看,一个个莲蓬头下,人们都忙着搓自己身上的泥,没有谁顾得上看我。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一点点落回胸腔,即将落地的一瞬间,我看到了赤身裸体的张昊伟。赤身裸体的张昊伟站在靠近门口的莲蓬头下,正张开双臂一任水流击打,水花在他身上飞珠溅玉般盛开着。作为一个常年锻炼的体育生,张昊伟体格健壮,肌肉发达,浑身演奏着力与美的乐章。我的目光顺着他波浪形的腹肌往下看,一下子就看到了他胯下的宝贝。扬眉剑出鞘。那是一把愤怒的利剑,圆睁虎目,昂首直立,似乎下一秒钟就要怒吼一声飞将出去直入敌穴。
我下意识地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裤裆,好像谁要冲上来一把撸掉我的蓝裤衩似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被蓝裤衩紧紧包裹着的宝贝小得多么可怜。小时候我爷带我下河游泳,反复告诫我千万保护好自己的宝贝不要让水蛇咬了让石头碰了,说那是男人传宗接代的东西如果没有了就不是男人了。我爷还说男人个子低不要紧,要紧的是那个东西,只要那东西不小,再小的男人都不算小。可我的那东西偏偏小。小伙伴们排成一行比赛看谁尿得远,别人一股热尿冲出去,四五米开外的鸡身上的毛都让打湿了,一缕一缕耷拉着,鸡们受了惊吓,咯咯哒哒叫着飞到树上去,我却跟隔壁二丫似的,一泡热尿不远不近在地上冲出个泥窝窝。我们村后边的大山上,有一座山峰的形状像极了男人的宝贝,我爷每次带我进山挖药材,总忘不了让我跪下来对着那山峰磕头,说是山神会保佑我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我磕了多少头我数不清,山神却一点也没有保佑我,多少年过去了,我的宝贝还是小,小得让我自惭形秽。
温热的水流在我头顶上织出一张网,我穿着蓝裤衩站在网中间。张昊伟大声问我洗澡咋不脱衣服,我支支吾吾地说不习惯,声音低得只有我自己听得见。我没有打肥皂,刚买的搓澡巾拿都没往出拿,只让温热的水流湿了湿皮肤就匆匆忙忙出去了。湿淋淋的化纤裤衩刀子一般割着皮肤,我竟觉不出疼来。
从批发市场扯来一块近乎黑色的蓝布,当床围子挂上,我钻进去,感觉自己像重回母腹一般获得了一种久违的安全感。为了不让其他人趁我不注意掀开床围子,我做了一块木牌,用从木工房找来的红油漆写了“请勿打扰”四个字,一上床就拿出来挂在床沿上。我住的是上铺,床板天花板加上床围子,我有了属于我自己的一方天地。
学校是不允许学生使用床围子的,女生们偷偷用,男生用的只有我一个。也许下一刻,宿管老师会一把扯下我的床围子拿走,那样的话我就会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母鸡一样光溜溜地暴露在室友眼皮子底下,我所有的秘密将再也无法隐藏。一想到这一点,我就紧张得头皮发麻。小东西,你是个真正的小东西。似乎有人在我耳边一边叫喊一边嘎嘎地笑,笑声里满是轻贱和嘲弄。
事实证明我是多虑了。宿管老师听说那床围子是我的,一改刚进门时的疾言厉色,点点头转身离开了,他走后不久,一个不认识的同学把我叫出去,转告我每周赶在检查之前把床围子拆下来,平时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我的好成绩再次帮了我。更让我感动的是,舍友一见我钻进床围子,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几分,偶尔有人好奇地想要看看我躲在床上干啥,立马有人制止说不要影响天才的思考。这里是县一中。能考上县一中的,素质自然不会差,最起码,谁都懂得尊重他人。我们班是尖子班,尖子班的同学当然更懂得这一点。想到这里,我如释重负。
也许是我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以至于忽略了男孩子爱闹爱玩的天性以及人性中固有的丑恶;也许是我太大意了,以为只要洗澡时注意一点睡觉时不要暴露了就好,以至于忘了人有三急这一铁打的定律。有那么一天,我急吼吼地跑到厕所里解开裤子正闭着眼睛享受一泻千里的快感,噩梦从天而降。
要是上完上体育课之后我没有一口气喝下一大杯凉开水就好了。要是课堂上我想上厕所的时候举手向老师请假就好了。要是我进入厕所能再往里头跑几步而没有站在刚进门那个最显眼的坑位上就好了。要是县一中的厕所能像街上新修的公厕那样隔成一个个独立的私密的空间就好了。要是我撒尿的时候不用手扶着自己的宝贝而且那么专心致志就好了。
我无数次地这样想。事实是,我站在县一中厕所整齐地排成一排的坑位中最靠边的一个上,双手扶着自己的宝贝使出全身的力气尽情挥洒,排泄的快感使得我浑身一阵阵颤抖。正当我沉浸其中忍不住想要打一个响亮的喷嚏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炸起:咦,这小子的鸡巴咋跟小毛孩似的?我在慌乱中抬头一看,一个又黑又胖的大个子男生铁塔似的杵在我面前。惊惧使我忘了提起滑落到屁股上的裤子,就那么光溜溜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等到从惊慌中反应过来,我赶紧伸手去捂,慌乱的动作反而使一切欲盖弥彰。
小东西。一个尖利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小东西。小东西。无数尖利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嗷地一声尖叫,双手死命地捂住耳朵冲出厕所。笑声在我身后响成一片。
我一口气冲到校门口,抓着沉重的铁门使劲摇。门房范大爷三步两步赶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干啥呢干啥呢?见是我,他也不问我要出去干啥,伸手就从兜里掏钥匙。学校实行半军事化管理,上课铃声一响,大门就上了锁,要出去必须有班主任批的假条。范大爷一边开门,一边关心地问娃你咋啦脸色这么难看,见我不答话,他把我拉到校门外的大路上,指给我最近的诊所怎么走。自从开学典礼之后,我就成了学校里的名人,谁都知道今年考第一的是全校个子最低的那一个,我是个孤儿的事情也慢慢传开了。身上贴着如此醒目的标签,我想不出名都不行。很快,我身上就要被贴上要命的第四张标签了,不管我愿不愿意,人们投给我的目光在同情以及怜悯之外,还会加上嘲笑和不齿。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我只有拼命地逃。逃出校园,逃出人群,逃到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
大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看上去都匆匆忙忙的,朝着自己心目中的目的地,只有我无头苍蝇似的,不知道往哪里去。未来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我还没有靠近它,就已经被吸到暗无天日的洞穴之中,没有方向,没有光亮,连一声鸟叫虫鸣都没有,更不要说温暖和希望。渺如尘埃。轻若鸿毛。疾驰的车轮卷起的尘土把我裹挟了,吞没了,我不但不恼,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庆幸,暗暗希望灰尘在空中弥散的时间再长久一些,那样的话,我也算是暂时隐身了。然而区区车轮又能扬起多大的尘埃,多几辆又如何,车流成河又如何?终归是风一吹便散了去,任你矮小如虫也无所遁形。
天气渐渐热起来,菜市场门口的大树下,一群人围着下象棋。我从人腿的缝隙里挤进去,伸长了脖子看一胖一瘦两个老头为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 胖老头想悔棋,瘦的不让,说是落子生根,自古以来的规矩。胖老头说你是怕输吧,我悔一步又咋了,让你悔三步你都赢不了我,何况我的棋子还没有落地呢。这话伤人,瘦老头的手都开始哆嗦了。围观的人一阵阵起哄,有说胖老头无赖的,有说瘦老头过于较真的,闹哄哄的,一时收不了场。我悄悄扯扯瘦老头的袖子,把一匹静静卧在槽里的马指给他看,瘦老头立马心领神会,故作大度地挥挥手:算了算了,悔就悔吧,便宜你这老家伙了!胖老头哈哈一笑,自顾自一味冲杀,瘦老头不动声色,驱动神马左冲右突,不过三五步,胖老头给将死了。众人的哄笑声中,胖老头起身拎起水杯:大意了大意了,让你这家伙得了便宜。
人散得差不多了,瘦老头抬头看我:小子,杀两盘?我一屁股坐下去。瘦老头一开始有点瞧不起我,以为我不过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两三盘下来,老头额上开始冒汗。他哪里知道,自从我爷教会我象棋的基本走法,我自己闷头研究了半个月之后,不管跟什么人交手我都没输过。打小我就有个毛病,只要是我感兴趣的事情,不把它研究个底儿掉绝对不罢手。这其实是我成绩一路领先的主要原因,可惜人们都不知道,给我戴一顶天才的大帽子。世上哪里有什么天才?所谓天才,不过是某些人给自己的失败寻找的一个精神之盾,借以抵御世俗的嘲讽,同时给自己一个交代,而天才本身,不过是在做某件事的时候比别人更专注一点,付出的努力更多一点而已。感谢我的专注,给我原本卑微的生命增添了几分色彩。作为一个刚刚迈进高中大门的学生,我不可能意识到,过分的专注有时候就是一种偏执,而正是这份偏执最终把我逼进了人生的死胡同。
跟老头的厮杀让我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好在老头也是个恋战的,两个人你来我往,不知不觉夜幕四合,棋上的字都快看不清了,老头才站起身准备回家。跟我告别的时候,老头看似随意地说了一句话:这么聪明的娃娃,咋还逃学呢?
我这才想起,从跑出校门到现在,七八个小时已经过去了。肚子里像是有无数头牛叫,咕咕咕咕的,一声比一声响。一阵风吹来,我裹紧身上的衣服,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已经是秋天了,我身上穿的还是短袖衫,裸露在冷风中的胳膊上,密密麻麻排列着一层鸡皮疙瘩。
我想趁着熄灯之前那一阵忙乱,悄悄溜回宿舍去。范大爷一看见我就忙不迭地问娃你跑哪儿去了,你们班主任出来找了你好几回。我无言以对,支支吾吾从门缝里挤进去。宿舍里几个哥们各忙各的,我悄无声息地爬上床,伸手拉上床围子,睁着一双眼睛盯着一只嗡嗡叫着的苍蝇看。
逃课的事情没有引起多大的风波,班主任第二天上课前把我找去问咋回事,我说自己肚子疼,到一个远房亲戚开的诊所输液去了,他也就不再说什么。一白遮百丑。在向来以高考成绩闻名的县一中,我的好成绩掩盖了我所有的缺点,使得我在一定的程度上可以为所欲为。我不知道该感谢老师们的宽宏大度还是指责他们的不负责任,但有一点毫无疑问:假如当时有人像小时候我犯了错误,母亲大半夜不许我睡觉对我盘根究底那样,搞清楚我逃课的来龙去脉的话,我人生的走向也许就会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了。事实上,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白天和夜晚,死神已经在我内心深处埋下了一颗种子,在后来的岁月里,这种子汲取着我生命的精华,一天天地胀大,萌芽,炸裂,直至破土而出,开出绚烂至极的邪恶之花来。跟我下棋的瘦老头是有机会这么做的,在那一个昼夜里,他是跟我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个,可他仅仅轻描淡写地感叹一句就回家去了,话里的指责明显多于关切。门房的范大爷也是有机会这么做的,他同样也没有,这个跟我爷年岁差不多的老人,他跟我爷一样包容我,但却不可能像我爷一样把我当做掌心里的宝。还有我的班主任老师,他连续多次到校门口找我是给了我温暖的,可这温暖实在是太微弱了,不足以驱走我遍体的冷。这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儿担心我的人身安全,却不知道在我内心逐渐熄灭的火堆上添一把柴,不要多,一把就好。我相信他是愿意这样做的,从他看着我时满含期冀的目光里,以及我考上北大后他摆酒为我庆功,一口气喝下三瓶啤酒之后的痛哭嚎啕里,我都能看出这一点。我是他的骄傲,在我整个高中阶段以及我考上北大以后那短暂的几个月里,这个小老头的腰一直高高地挺立着,黧黑的脸颊上放射着异样的光彩。用他的话来说,我的成功足以让他扬眉吐气。
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某一个落叶飘零的傍晚,我照例在街上游逛了一整天,小老头儿在校门口拦住我,把我带到学校附近的小餐馆里,点了一份鱼香肉丝,一盘猪头肉拌黄瓜,一盘油炸花生米,一溜儿五瓶啤酒。他说晓波咱爷俩今天敞开了喝,敞开了聊,你心里有什么话就跟老师说,老师帮你。我不相信地看着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遇到自己不明白的事情,我向来是不会先开口的,我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他启开酒瓶,把我面前油腻腻的塑料杯倒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仰脖子灌了下去,然后一叠声地催着我也喝。我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这是我第一次喝酒。清凉的酒液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我小时候跟着我爷在马棚里玩的时候,一不留神喝了混合着马尿的水,那水就是这个味儿。
我忍不住想我爷了。我把属于我爷的味道长久地保留在口腔里,静静地看着班主任一杯接着一杯把橙黄色的液体灌进自己的身体里,直到他放下杯子,两眼通红地看着我。
很突然地,他急切地问我,晓波你知道我在咱们学校的地位吗,我就是一个刚刚从乡下初中抽调上来的通技老师。通技算什么?在一所以高考升学率著称的重点中学里教通技!如果不是上面要检查课程是否开足开全,谁他妈的会想到什么通技课!就这,我还是求爷爷告奶奶才进来的!县一中是什么地方?县一中是培养人才的地方,这里的老师,哪一个不是本科甚至研究生毕业,最不济也是个大专,只有我是一个小小的中专生,教的还是他妈的通技!
通技是通用技术课的简称,是劳动技术课的升级版。一个重点中学的学生学棉花打枝和汽车驾驶有什么用?反正我一节都没上过。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焦灼而恳切地说晓波你帮帮我,只有你能帮我。我知道你足够聪明只要你肯努力将来考个名牌大学绝对没问题,那样的话就没有敢瞧不起我了。要是你一不小心考上个清华或者北大,那我在学校可就扬眉吐气了!
大概是因为自己的幽默感到一点小小的得意,或者是因为长久地抓着我的手而不好意思,总之,他的脸红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儿,脸红起来的模样竟然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可爱。感动如同秋夜里渐渐上涨的露水,一点点淹没了我,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我端起桌上的杯子一饮而尽,郑重地说老师你放心。那一个瞬间,我在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我又何尝不需要证明自己?
我重新开始规规矩矩地上课,渐渐也就忘记了厕所里的那场风波。张昊伟跟郝玉差不多已经是公开地成双入对,我在羡慕他们的同时,也开始思谋着找女朋友。我的成绩一直稳居年级前三,这在强手如林的县一中几乎是个奇迹,那帮女生看我时眼睛里都发光。有这份崇拜垫底,应该问题不大。
我选择的第一个目标是来自省城的郭静姝。“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我若得其相伴,必不忍其独处城之一隅。何止是我,整个县一中不知有多少男生在做着同样的梦。人如其名,郭静姝文静、秀美,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说不出的端庄大气。作为同桌,我常常在她凝神思考的时候偷看她宛如大理石雕像一般的侧脸。她时常想我请教,我讲解的时候,她微仰着脸静静地听,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动,一双大眼睛如秋水般波光盈盈,让人一不小心就掉了进去。很长时间里,我不敢跟她多说半句跟学习无关的话,唯恐一个不小心让她恼了我。
我之所以能下决心开口表白,是因为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
月考成绩揭晓,郭静姝的数学不及格。高中数学不及格是平常事,按理说没啥大不了,可她只有区区36分,而我差两分满分,年级最高。她侧着脑袋看看我的卷子,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卷子,眼泪沿着白皙的脸颊滚滚而下。怕我笑话,她扭头在桌子上趴下,头埋在臂弯里,肩膀一下一下耸动。我小声地安慰她没关系没关系,我给你补课,保证你下次考试及格就是。她猛地爬起来,一把攥住了我的手:真的吗,你是说我的数学能及格?我傻愣愣地看着她的手,直到她惊叫一声,猛地把手抽回。她的手指白嫩细长,跟我的又黑又短的手指放在一起,对比鲜明得像是天堂和地狱。天堂和地狱。在那一瞬间,我所能想到的就是如此毫不相关的两个概念。我向往天堂,尽管很长时间里我一直生活在黑暗而潮湿的地狱。
我暗暗发誓,此生一定要牢牢地牵住这双手。我利用一切空闲时间给她补课,不仅仅补数学,其他科目都补。数理化和生物是我的强项,英语呢,虽然听力和口语不如她,但我的语法比她要好很多,我依然帮得到她。跟她在一起,原本枯燥乏味的学习内容变得无比生动。如果说以前我潜心学习是出于责任或者虚荣,那么现在,学习对于我来说已经变成了一种迫切的需要。她其实一点也不笨,只是想得太多,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在无数次的重复中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找准了症结,对症下药,效果自然显著。
拿着八十八分的数学卷子,她又一次流下了眼泪。学着电视剧中的武侠人物,她双手抱拳:今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小女子万死不辞!我乘胜追击:君子一言?她露齿一笑:驷马难追!
哪里用得着驷马?区区一只蜗牛就足以吞噬她还飘在风中的誓言。我把写好的信放在她抽屉里,早早离开了教室。第二天的早读课上,这个聪明的女孩子一直在背《陌上桑》。秦家有好女,自名为罗敷。我跟着她一起背。又一次背到“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时,她侧头对我莞尔一笑,我一下子明白过来。那天的早读课,原本是英语。
我知道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倒也没气馁。反复权衡之后,我开始了第二次主动出击。
杨娇娇经常穿着不知道哪儿来的又肥又大的旧衣服,头发也乱糟糟的,显得很邋遢,但我看得出来,她是只终究会变成白天鹅的丑小鸭。根据我的观察,杨娇娇是每天晚上最晚离开教室的女生之一,很显然,她是想通过高考改变自己的命运。在变成白天鹅之前的漫长过程中,可怜的丑小鸭无疑是最需要尊重和关爱的,这一点我深有体会。我拿出当年给张昊伟买早餐的劲头,开始了我的温情攻势。当然,为了不至于吓着杨娇娇,我大幅度减轻了火力。杨娇娇迟迟疑疑接过我递给她的一小袋橘子,红着脸问我到底有什么事,如果不说清楚的话她不敢无功受禄。她还说她一无所有,实在没什么可以用来交换的。这么一来,我倒不好说什么了,总不能直接让人以身相许吧,那样的话估计这丫头会被吓得尖叫起来。这么一想,顿觉索然无味。
总不能老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把目光投向了明显对自己有好感的崔晓红。跟张昊伟一样,崔晓红也是体育生,跟张昊伟是一个班的,刚开学那阵我常去他们班找张昊伟,一来二去就认识了。那些体育生家境好像都不错,经常三五成群地在校门口的小饭店里吃吃喝喝,每次碰到我,她都会招呼我坐下来一起吃,有几回喝多了,她还搂着我的脖子要我发誓苟富贵勿相忘。崔晓红的特长是短跑,校运会上她麋鹿一般轻快敏捷的身姿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可惜的是,由于一次意外受伤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她的右腿微微有些瘸了,医生告诫她再不能跑步,否则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受伤。一头不能奔跑的麋鹿还能算是麋鹿吗,崔晓红成了一只蔫茄子。
自从退出运动队,崔晓红每天都早早来小饭店帮队友们报饭。我进去的时候,店堂里空荡荡的,崔晓红正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前发愣,一缕阳光从窗缝里漏进来,给她假小子一般的短发染上一抹醉人的橙红。我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来,端起她面前的水杯一饮而尽,清清嗓子,郑重地开了口:我喜欢你,晓红。
她像是见了鬼,瞪大眼睛看着我: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一字一顿地:崔晓红,我喜欢你。
她愣了片刻,然后笑得直不起腰:可是……可是我一直把你当我弟弟啊!你不知道,你长得跟我弟有多像!
脸烫得能烧死人。我哈哈一笑:行啊崔晓红,我说咋见了你就觉得亲,原来你是我姐!说吧姐,请我吃啥?
也就是崔晓红了,换了别的女孩,非把我的脑袋揪下来当球踢不可。
有天下午,我正无聊地站在教学楼前看几个女生打羽毛球,张昊伟找到我,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角落里,小声说我的宝贝大概是包皮甚至包茎,要早一点到医院看看,否则将来说不定会影响生育。
我的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他怎么会知道?我几乎不去澡堂洗澡,晚上睡觉总是拉着床围子,就连上厕所也采取了严密的防范措施。他一个人知道倒还罢了,问题是究竟还有多少人知道?在那一瞬间,我几乎可以肯定,我的种种防范不过是一种愚蠢的自以为是。我亲手织了一张网,把自己跟周围的世界隔绝开来,自以为安全了可靠了,却不料那网是透明的,一切早已大白于天下,每一张投向我的笑脸背后都隐藏着另外一张脸,写满鄙夷和不屑。
张昊伟后来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出的校门我也不知道,意识重新回归的时候,我已经在县医院门口了。我想潜意识里我还是想去看医生的,于是就往医院里头走。医院里特有的药水味儿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很响的喷嚏。饶是门诊大厅里人来来往,我的喷嚏声还是吸引来许多惊诧的目光。一个身穿白大褂头戴船形帽的女子走过来,微笑着询问我哪里不舒服,我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又问我要挂哪一科的号,如果需要的话她可以带我去挂号处。这人实在是热情得有些过分,趁她侧身跟别人打招呼的工夫,我撒腿就跑。
出了医院我才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没有钱。口袋里只有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加起来不超过五块,那是我藏在衣兜里很长时间,预备误了食堂的饭点买烧饼吃的。贴身口袋里有个存折,那是领低保补助用的,自从我爷离开,村长把存折交给我让我自己保管以来,我一直小心翼翼,除了吃饭穿衣等必需的费用一分钱都不敢乱花。万一将来没有人给我交学费,那我唯一的出路还不给堵死了?到目前为止,存折上的余额是三千五百三十八元,这是我的全部财产。想到当初给张昊伟买早餐花掉的那些钱,我悔得恨不得拿头撞墙。
我到信用社取了三百元,在上午十点左右走进一家诊所。此前两三天里,我查看了县城里大大小小上百家诊所,最终选择了这一家。这是一家新开的诊所,附近除了一个新建成的小区就是大片的麦田。诊所里很安静,一个中年男人正伏在桌上写着什么,见我进来,抬头问我哪里不舒服。不待我回答,他又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狐疑地问:你不是一中那个晓波吗,咋不上课跑这儿来了?见我傻愣愣的,他接着补充:我儿子跟你一个学校的,开学典礼的时候我见过你。
这他妈的也太戏剧性了,我借口找人转身就要往出跑,不想袖子被拉住了,想跑也跑不了。中年男人身上的热情之火四处飞溅,连声问我找谁,附近的人他都认识,可以带我去找。我胡乱诌了个人名,男人的眉头皱起来了,不相信地问我:有这么个人吗,我咋没听过?他眯起眼苦思冥想,我逃也似的奔出去。身后,中年男人喊着让我多帮帮他儿子,我装作没听见,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跑。
县城里的诊所是不敢去了,我谋划着到市里去。市里的花费肯定大,我咬着牙又到信用社取了二百。揣着五张无比珍贵的红票子, 我赶早晨第一趟公交车进了市。跟县城相比,市里的楼更高,树更绿,花也开得更灿烂,可我无暇顾及这些,沿着街道寻找合适的诊所。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挂着泌尿生殖医院牌子的,低着头走进去。
桌前坐着个女人,长得慈眉善目,跟我妈的眉眼有点像,我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说起话来舌头都顺溜了许多。女大夫看看我,说娃我们这里是专科医院,不看感冒发烧,你要看病到隔壁诊所去吧。我说我就是要看专科,她不相信地盯着我:你父母呢,咋你一个人跑来了?回去叫你妈带你来。我说我妈早死了,我爸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自己管自己。这么说的时候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出来。
女大夫大概觉得我不像是说谎,起身让我脱了裤子躺到床上去,我把皮带解开,裤子褪到屁股上,两手护在裤裆处,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女大夫命令我把裤子再往下褪,把裤衩扒下来,我照她的吩咐做了,她走过来,用戴着塑胶手套的手把我的东西扒拉了几下,说声下来吧,回到桌前坐下开单子。
我拿着女大夫开的单子去交押金。女大夫说了,我的病得手术,手术后还得输几天液消炎,前前后后至少一个礼拜,先办个住院手续。我把单子递进收费处的小窗子,伸手到兜里去掏钱。两千。窗户里女人头也不抬。多少?两千。我的手卡在衣兜里出不来了。收费的女人这回抬头了,她抬头了我却不敢看她,小声说一句我等会再来,单子也不拿转身就跑。那年我爷不小心摔折了腿,在镇上医院住了十来天,总共才花了三百多块,她开口就跟我要两千!真他妈的黑。让我花两千块钱去看这个病,我不敢。把钱都花了我吃啥,总不能找块熟铁打个钩子把嘴挂起来吧?
病是没法看了,学校也不想回去,我就在街上溜达,寻思能不能像上次一样找个棋摊混一天。走了没多远,街角出现一个小花园。有花园的地方就有闲人,有闲人的地方就有棋摊。我信步朝花园里走,没几步果然发现了一个棋摊,我挤进去,一直厮混到饥肠响如鼓。
因为下棋,我交了几个跟我爷年龄差不多的朋友,他们说我是鬼脑子,棋路变化莫测,跟我下棋有意思。饭时,这些朋友邀请我到家里吃,我不去, 他们就叫我到附近的餐馆里,吃一碗面,喝几两酒,凉亭里躺一阵子,接着下棋。都是当爷的人了,偶尔耍一点赖,也没人计较,这让我心里无比轻松。
时间长了,朋友送我一辆旧自行车。我天天骑车到市里找人下棋,赶天黑之前回学校,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高二,我选了文科,这让不少人很是惋惜,其中就有班主任程老师。他代的是通技,应付过了检查,他实际上已经没有课上了,成了学校唯一的专职班主任。没怎么费劲,他成功地再次成为我的班主任。看着他一张老脸高兴得开成了秋日的老菊花,我都忍不住替他难堪:文科班的班主任是谁都不愿意干的,他倒像是捡着了宝。他允许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作为回报,我答应他成绩绝不出年级前五,为此每天回到学校,我都躲在床上那方小天地,自学当天课堂上讲的内容。除了偶尔到教室里听一听英语,我成了真真正正的自由人。
高二下学期,我爸回来了。我爸是在一个阴雨天回来的,他拎着旅行包满脚黄泥满身雨水出现在我家门口,着实把村里人吓了一跳,好多人还以为是我爷回来看我了。等到看清楚站在我家破败的院子门口的人是我爸,奶奶大妈们眼圈都红了。我爸问清家里的情况,饭都顾不上吃就到学校来找我。因为下雨我没有到市里去,他找见我时我正一个人在宿舍里走来走去地背历史。我爸站在门口喊一声晓波,湿漉漉的旅行包掉在地上,把地板砸得疼出了声,我被惊着了,睁大眼睛看了半天才认出来面前的人是我爸。
我爸带我去吃饭,一连点了好几个肉菜,吃得我们爷俩满嘴流油。我问他这些年跑哪里去了,我爷去世都不回来,他说在南方打工,听人说有个地方搞劳务输出,工资很高,就跑去报了个名,结果一家伙被拉到非洲修公路去了,跟谁都联系不上。我上上下下看我爸,可不是,他的皮肤黝黑乌亮,如果不是还长着中国人的五官,差不多已经是个非洲人了。我问我爸还走吗,他说不走了,再也不走了。钱挣得再多,也不如守着自家的老院子心里头踏实。
我爸真是发财了,他把我家的老房子拆了,建起一座很气派的二层楼,楼上又起了个瓦房顶,高高的屋脊两头各蹲一只琉璃麒麟,正中间一只昂首啼晓的大公鸡。新房完工那一天,我爸请全村老少吃饭,茂强伯还叫来了邻村的六眼铳。正午时分,清脆的鞭炮声响起,紧接着是震得人耳膜发胀的一排铳。我爸拉着我给全村人鞠躬,感谢里人让我爷入土为安,感谢村里人照顾我。
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爸当着全村人的面主动提出把我家的低保名额让给别人。以前我漂洋过海跟家里联系不上,多亏了村里人照顾我一家老小,现在我回来了,就不能再占这便宜。我爸一番话赢得一片叫好,却让我的心在一瞬间跌落到了谷底,自己攒钱看病看来是不可能了。转念一想,我被自己气笑了,我爸不是回来了么,有我爸在我还怕个毬?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只盼着村人早点散了,我好跟我爸说看病的事。好不容易等到散席,大部分人走了,村长和茂强伯他们又坐着喝茶。村长问我爸今后有啥打算,我爸说,走着看吧,一切等晓波考上大学再说。茂强伯胳膊一挥,说你等个锤子,晓波考大学那是板上钉钉的事,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你还是先考虑自己的事情。我不知道我爸自己的事是啥事,也不敢开口问。打小我爷就跟我说,大人说话小孩不能插嘴,我不插嘴,我只等着说我的事,没想到他们喝着聊着就到了天擦黑。该吃晚饭了,我爸到厨房忙活了一会,端出来几盘子菜,又拎出来两瓶酒,热热闹闹又喝开了,猜拳声传出去,把东邻西舍的男人们吸引过来,人越聚越多。我实在熬不住,进屋先睡了。等我一觉醒来,我爸早喝成了一滩泥,呼噜打得震天响。第二天早上我从床上爬起来,顾不得洗脸就去看我爸,我爸还睡着,哈喇子流了半尺长。我只得自己胡乱找了点东西吃,吃完恹恹地上学去。
再次回到家,家里多了个女人。不过两个月的时间,我爸有家了,我还是没有。可笑的是,我曾经以为自己有了。
一万个不情愿,我还是趁那个女人出门买东西,小声告诉我爸我病了,得带我去医院。我爸吓了一跳,着急地问我咋回事,我好不容易把情况说清楚了,我爸舒了一口气:我以为啥大病呢,原来是个这。这没事,将来你结婚前去做个手术就是了。我已经查过很多资料,知道这种病越早手术越好,可我爸说没事。我正想再争取一下,那女人回来了,我只好闭嘴。我爸跟着那女人进了屋,压着嗓门不知道在说啥。我疑心我爸把我的事告诉了她,心里老大不乐意,但不乐意又能咋,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有一阵子我思谋着去找老程借钱,大不了给他出利息,将来大学毕业挣了钱还他。我坚信老程会借给我的,毕竟他的宝押在我身上。问题是老程拿得出来吗,学校里的老师们要么西装革履,要么名牌休闲服,老程一身中山装从春穿到冬,领子都磨破了还舍不得换。听人说老程老婆是农村的,两个孩子一个在上大学,一个就在县一中,比我们低一级。在这种情况下开口跟人借钱,这事我还真做不出。张昊伟家倒是有钱,他爸是我们镇上的派出所所长,家里每周给他的生活费让我们很是眼红,但这小子好像跟钱有仇似的,钱装在身上没两天就长了翅膀飞走了,每周最后那一两天,他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其他人更不用说,都是手心朝上的穷学生,凑个三块五块还行,多了想也不用想。有几个老同学,初中毕业来县城打工,我试着找他们想办法,一问才知道,都是几百块钱的工资,还不够自己花销的,想让他们匀点出来帮我,门儿都没有。
我开始闷头读书。也许考个好大学,我爸一高兴就会答应我的要求吧。再不济,上了大学,每个月的生活费总会增加一些,节省一点,过个一年半载的也许就差不多了。
高考成绩揭晓,我爸乐疯了,当天晚上喝得连床都上不了,我跟后妈两个人连抬带抱,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弄上床。我后妈快生了,肚子大得走路都困难,为了扶我爸,累得呼哧带喘的,这让我内心不觉萌生出几分好感,差点把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告诉她,想想还是算了。毕竟不是我妈。
通知书下来的时候,我爸接连摆了三天酒。我后妈刚生了一对龙凤胎,我又考上了北大,我爸高兴得天天对着祖宗牌位磕头。比我爸还高兴的是老程,刚考完他就逼着我估分,我勉强估了估,把分数告诉他,他就鼓励我报北大。我们学校已经几年没有人考上北大了,前年倒是有个清华,理科班的,文科班最好的是南开和复旦,老程让我报北大,说实话我没有多大把握,但老程说行。老程说晓波你尽管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话听着别扭,但还是听了。北大哲学系。老程的宝押对了。作为奖励,学校很快给老程办了调动手续,还破格分给他一套房。这个满脸沟壑的中年男人连灌几瓶啤酒,哭得稀里哗啦的,比我爸还激动。说实话我也挺激动的,我把我的激动揣在怀里,孵成一个希望,暗暗期待着在某一天它能破壳而出。
我爸每天天刚亮就出去干活,回来要么进厨房做饭,要么腻在屋里逗双胞胎玩,忙得连跟我说话的空都没有。
快开学了,我爸带我进城买东西。跑了大半天,东西买的差不多了,我爸问我还要啥,我吭哧吭哧半天,终于说出让我爸带我去医院。我爸一听笑了:这娃,不是说了嘛,到你结婚的时候再说,这也不是着急的事。我想说你不着急我着急。我还想说要是同学笑话我咋办,我爸已经扛着买好的东西往回走了。
不管怎么说,我上北大了。全县独一份。崭新的生活就在前面,有的是希望。老天爷待我不薄,我没有理由抱怨任何人。
我是怀着热切的希望去北京上大学的,奔驰的列车太慢,我恨不得它像飞机一样生出翅膀来,没想到在前面等着迎接我的,是一场长到没有尽头的噩梦。现在想来,那场噩梦其实在我刚进学校报到的时候就开始了,只是我那时候兴奋着,压根儿就没有意识到而已。
我爸的头发是动身前特意到理发店收拾过的,喷了不知道多少摩丝,一路上沾染了风尘,油乎乎脏兮兮,配着他身上粉色的衬衫,大红色的领带,像是从刘老根大舞台上直接走下来的。我也是一身簇新,又肥又大,戏台上的小丑似的,就差一张三花脸。我爸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拉着我的手往前挤,维持秩序的高年级同学拉拉我爸的袖子:对不起叔叔,您挤到前边也没有用,报到得新生亲自来。我爸推我一把,说这不是新生么,我儿子就是新生。他嗓门那么大,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是大学生的爹似的,人们扯着脖子朝我们看,像在动物园里看大猩猩。我的亲爹哎,你好歹也是出过国见过世面的人,咋就不知道给你儿留点面子?
我爸赶当天的火车回去了,说是弟弟妹妹太小,家里离不开人。这话在理,我没法反驳,但心里不痛快。我让我爸把半年的生活费全给我,这样的话我就可以灵活支配,我爸不答应。家里又是盖房子又是啥的,钱早花得差不多了,一下子哪里能拿出那么多。每个月干活挣来钱,现给你寄吧,我爸说。我爸没好意思说他娶媳妇的事,他不说我也知道,他娶媳妇花得一点不比盖房子少,更别提两个小家伙,那就是两个吞钱的活兽。
闷闷不乐地回到宿舍,推开门,却见原本属于我的铺位上铺着别人的行李,我的被褥则被堆放在唯一的一张空铺上,花花绿绿的,乡野里开败了的花似的揉成一团。宿舍里空无一人,不知道是谁干的,看了看空铺上贴着的名字,叫袁宏宇。袁宏伟不在,我没法跟他理论。我也没想跟他理论,不就是一张床嘛。我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爬上床铺躺下来,瞪着天花板发呆。渴望已久的大学生活开始了,不知道前边等待我的是什么,但我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不安。床位的事暂且不说,报到的时候填了一张表,表上有一栏填高考成绩,我看了一下,我的分数最低。也就是说,已经报到的本系的同学中,我的成绩是最差的。莫言下岭便无难,一山放过一山拦。雄关漫道,残阳如血。堂堂北大有的是英才,不像小小的县一中由着我为所欲为,我只有隐忍。
聊到这里我突然厌烦了。祥林嫂的时代早就过去了,谁还耐烦听你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讲你家的阿毛?何况我连个阿毛都没有。我也没像孙少平那样每天为填饱肚子而揪心,至多是在别人坐飞机回家过周末的时候,怀里揣着公交卡琢磨哪个景点不收门票而已。别翻着白眼骂我贱人就是矫情,事实上,我就算是埋下脑袋苦读,当别人大段大段地背诵罗素内格尔费尔德曼等人的著作时,我也只能干瞪眼。至于用流利的口语跟来访的外国学者侃侃而谈,对于我来说简直是痴人说梦。也许在你眼里我是个了不起的北大人,但在北大人眼里,我狗屁不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对我竖起中指,包括楼下看门的四眼狗,就因为他比我早到北京几年,可以熟练地卷起舌头把王府井说成王五井儿,而我,却只能在第一千次被人施以白眼之后,第一千零一次笑脸相迎。
常常一个人在校园里走,路长得走也走不完。我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也不知走完了路以后干什么。路边是高大的树,风吹过,树叶子刷刷响,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钻出来,洒下一地细碎的金,我仰起头去迎接那阳光的香,那光却雀跃着,奔向不知道哪个角落去了。我冲着迎面走来的路人笑,路人还我以没有温度的笑,或者白眼。我想跟谁说说话,打开通讯录,触摸到一片冰冷。那一串串名字,不带一丝血肉的暖。时光像一只冻僵了的虫,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到公园里去找人下棋,也不是不行,但试过几次就没了兴趣。北京的大老爷们眼睛全在头顶上长着,不管多臭的棋篓子都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动不动就拿话寒碜人。有次在玉渊潭,我挤进人堆里想杀几盘,没想到人家赶小鸡子似的赶我走,我一时意气,从兜里掏出北大的校徽往棋盘上一摔,大喊一声你们是怕输吧,一伙人都臊了,轮番上场,一副不把我杀个片甲不留誓不罢休的架势。众怒难犯,我只好落荒而逃。
百无聊赖,我又开始写信,写给我知道地址的每一个同学。你猜的没错,主要是女同学。女同学毕竟要礼貌些,基本上都会回信。我已经不期待我付出的热情会得到回应,只要有信就好了。在手机全面占领我们的生活以前,书信是排遣寂寞的最好方式。我把这些字迹娟秀的信揣在兜里,躺在草坪上或者公园的长椅上静静地看,看着看着,写信的女孩子就出现在我眼前,或站或坐,或嘻或怨,一个个袅袅婷婷,美得不可方物。我站起来,跟她或者她肩并着肩缓缓漫步,把自己心里压抑了很多年的话讲给她听,我的少得可怜的快乐,我的沉重的忧伤,我的篮球梦,我的早逝的母亲,我的失而复得的父亲以及后妈还有那两个尚在襁褓中,我压根不知道长什么样的双胞胎弟妹。记得临走那天晚上,后妈非要我抱抱他们。她就那么抱着孩子,一手一个,举到我面前:记着,这是你们的大哥。你们的大哥考上北大了,你们将来有靠头了。更多的时候,我会跟她们讲我爷,讲我跟我爷相依为命的日子,讲我爷临终前摇着头不让我把存折拿出来,以及我爷走后那些人坐在我家的破沙发上愁眉苦脸的样子。
这些话是我早就想说,可不知道说给谁听。我爸回来以后我想说给他听。我跟我爷,一个是生他的,一个是他生的,他却把我们扔在家里好几年不闻不问,他应该知道最恓惶的那段日子我们祖孙是怎么过来的。可我爸没时间听。他那么忙,忙着喝酒,忙着盖房子,忙着娶媳妇生娃,哪里有时间听我唠叨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他刚回来到学校看我那天,饭桌上他倒是问过一句的,我刚想开口,他又开始跟我讲非洲。非洲跟我有半毛钱的关系?我也想问问他长着牛角马面的非洲角马到底是牛还是马,不管他回答是牛还是马,我都会略带几分得意地告诉他其实他错了,非洲角马既不是牛也不是马而是一种羚羊。我更想跟他说说我自己的事情,我跟我爷的事情,可我爸不听。他想听也没有机会了,我爷早就开不了口了,我也不会再开口了,漫长的岁月里,就让他一个人后悔去吧。
至于我的隐疾,我不会说,打死我都不会说,那是我的屈辱,也是我必须深藏在心底里的秘密。跟谁都不能说,一说我就完了。我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自己的秘密,比我后妈挺着硕大的肚子艰难行走的时候还要小心谨慎。
我讲啊讲,讲得腮帮子都发麻了。我伸出手,想拉她或者她在草地上或者长椅上坐下来,歇息片刻,喝一口我随身带的装在矿泉水瓶子里的白开水,抓住的只有空气。我这才知道,我只是在讲给自己听。跟过去的无数个白天和黑夜一样,我无声地跟自己对话,像小时候我爷喂过的那只老牛,口吐白沫,反刍,再反刍。
那些个善良的女孩子啊,她们是被北大折射到我身上的光环给迷住了,她们在信中满是艳羡地询问我北大的一切,在她们的笔下,未名湖畔的柳枝摇曳出的是诗情,博雅塔上覆盖着的苔藓流淌着的是古风,就连燕园中随手捧起的一把土,都被知识的汁液浸透了,泡软了,饱含着浓郁的旧书店里特有的芬芳。她们不知道,那些声名赫赫的大教授讲课讲得眉飞色舞时也有可能爆出一声响屁,要是尿急,又正好喝醉了酒,照样会在墙角处或者草木间解开皮带放水。这些我不能跟她们说,我得努力维护北大的体面。只要北大在她们心里光芒万丈,我就会源源不断地收到带着她们体温的信,用来抵御广袤无边的孤独和寂寞。作为回报,我寄给她们精美的燕园风景明信片,或者古色古香的印着大师手写签名的书签。天知道,这些都是我从潘家园的地摊上淘来的,两块钱一包,一包十张。
有一天,在我们班信箱里,我发现了一个别致的浅蓝色信封,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我的心没来由地跳了几下,是那种受到强烈刺激之后的猛烈的跳。几乎是一瞬间,我意识到这封信意义非凡。我把信揣在怀里,一口气跑出校园,跑到了圆明园大水法那里,坐在草丛中一块大石头上,两手哆嗦着抽出信瓤儿,定定神,翻到最后一张看最下边的署名。郝玉。没错。张昊伟考上了天津体育学院专修篮球,郝玉却落榜了。高考分数揭晓我和张昊伟去她家看她,她躲在屋里不见,被她妈硬拽出来,两只眼睛肿得烂桃子似的,想说什么,刚张开嘴又是两行泪,弄得我俩也不知道说啥好,勉强坐了一会就起身告辞了。开学前我知道她已经去复读了,本来打算去看看她,又怕她难受,就没去。时隔数月,郝玉突然给我写信,信里头会说些什么呢,我坐在石头上猜想了好半天。两只不知名的水鸟在我面前打架,唧唧啾啾的,好半天,我竟然没听清它们在吵些什么。它们吵累了,在一根芦苇的尖尖上停下来,睁大眼睛看我,我也不理它们,依旧拿着信纸发我的呆。
脑子里万马奔腾,转悠了半天,我甩甩头,终于举起了手中的信纸,一目十行地读起来。她在信里说的那些,复习生活多么艰难,压力多么大之类,我早预料到了,她对我能考上北大,到北京上大学的羡慕我也想到了,我万想不到的是,在信的末尾,署名和日期的后边,她又加了一行:我和张昊伟分手了,就在前几天。她特意把这事告诉我是什么意思?信纸上斑斑驳驳的,应该是她印上去的泪痕吧。我把信纸捧到嘴边,把唇贴上去,贪婪地吻着那点点泪痕,感觉就像在一点点吻着她带泪的粉嫩的脸。直吻到信纸湿透,一点冰凉穿过皮肤直沁心扉,这才找了块平整的石头,把信纸铺开晾着,怕被风吹走,又特意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压着。
抬起头,空中有鸟雀在飞。你这长着翅膀的精灵,你是要飞往我的家乡吗?如果是,请你带个口信给郝玉,告诉她我想她。
我很快给郝玉回了信,信上只字未提她和张昊伟的事。我穷尽最热情的词语赞美她的聪慧,告诉她,她之所以落榜只不过是因为她把心操在了别的地方,静下来心来努力一把,考个好大学压根不是问题。你也考到北京来吧,最好也是北大,这里有你最喜欢的未名湖。就是考不上北大也没关系,只要是北京的大学就好,到时候我带你去陶然亭,看看石评梅和高君宇。你知道吗郝玉,你是最像石评梅的,不论是气质还是才情,不信,我把石评梅刻在高君宇墓碑上的诗念给你听。我知道郝玉喜欢石评梅。有一次我翻她的摘抄本,扉页上就写着“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我也听到过她眼含热泪诵读“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慧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的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侯”。那时候的郝玉真是美啊,眼角眉梢都是向往,都是深情。
果然,郝玉的劲头被鼓起来了,发誓要考到北京来。她请求我帮帮她,帮她圆打小就有的一个梦。我当然愿意。我不再给别的女生写信了,所有的信都写给郝玉一个人,帮她画知识结构图,教给她自认为高效的学习方法。我们的通信一周一封,甚至两封,往往是,我的信寄出去了,她的回信还没有来,我又迫不及待地寄出了下一封。考虑到她的时间比较紧张,我让她不要回信,只等着接收我的信,按照我信里说的去做就好。即便是回信,也不必考虑书信的格式,直截了当说想说的话即可。怕她跑来跑去的费事,我一次性寄给她五十张邮票五十个信封,还有两本印着“北京大学”字样的信纸。你来,考到北京来,我等你。我在心里头热切地呼唤着。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宿舍门前的树梢上时不时会响起蝉的聒噪,一年一度的高考快来了。我特意跑到陶然亭照了张相寄给她,背景是石评梅和高君宇的塑像,我站在高君宇前面,像高君宇那样平屈着左臂,扶着一只看不见的臂膀。用不着多说什么,她明白,我知道。
三模结束,郝玉的成绩不太理想,信里头流露出灰心的意思来,我急了,特意跑到街上去打长途。我把电话打到教导处,接电话的老师问我是谁,我鬼使神差地说我是张昊伟。几分钟之后,郝玉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气喘吁吁的,一听就是一路跑过来的。我也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开口就说郝玉你忘记你的梦想了吗?你不是做梦都想考到北京来吗?你要是考到北京来,就可以压张昊伟一头了。张昊伟不就考了个天津体育学院嘛,北京哪一所大学不比那儿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用几个月的工夫就可以一雪前耻。最难的几个月都过去了,只剩下最后的一个冲刺你竟然要放弃?我喋喋不休地说着,电话那头的郝玉啜泣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嚎啕大哭。我拼命忍着泪,告诫她万万不可功亏一篑。
放下话筒,我泪如雨下。我这个天字号的大笨蛋。我究竟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张昊伟?我为什么要提张昊伟?那么多封信里我都不提张昊伟一个字,最后关头我却要用张昊伟来刺激她。我是在提醒他,还是在提醒我自己?或许潜意识里我明白,她的心还在张昊伟那里。在她心里,我什么都不是。
高考前夕,我特意赶回老家,陪着郝玉又过了一遍知识点。考前人心浮躁,很少有人能学进去了,如果能静下心来把知识点重新梳理一遍,考试时心态就会平稳得多。对于高四学生来说,心态尤为重要。除了晚上回去睡觉,我每时每刻都陪着她,压根儿不给她独处的机会,免得她一个人胡思乱想。果然,郝玉越来越沉稳,就连考试前一天张昊伟从天而降,她都表现得波澜不惊。
高考三天,白天张昊伟骑着自行车接送郝玉上考场,晚上我们仨一起吃完晚饭,我再陪郝玉预备第二天要考的内容,直到晚上十点。吃完张昊伟准备的水果,我和张昊伟一左一右送郝玉回去休息。考完最后一门,郝玉走出考场,我和张昊伟照例在大门外边等她,她一手拉我俩一只胳膊,说有你们俩真好。说这话的时候,郝玉眼里闪着泪花。我侧过脑袋掩饰,目光一扫,发现张昊伟的眼圈也红红的。
现在想想,那个假期过得真是痛快啊,我们仨一人一辆自行车,跑遍了家乡的名胜古迹。我爸原本打算让我放假回来办个补习班挣点钱,或者在家帮着照看照看弟弟妹妹,我借口说有社会实践任务,他就啥也不说了,由着我撒着欢儿疯跑,隔三差五还给我塞点活动经费。玩累了,郝玉放着自己的自行车不骑,让张昊伟骑车带她。宽阔的林荫道上,高大俊朗的张昊伟骑着崭新的自行车一路狂奔,郝玉的连衣裙被风吹得飘起来,盛开成一朵美丽的花儿,我远远地跟在他们后边使劲追,吭哧吭哧的,喘得像老牛上坡,却一点也不觉得累。我太喜欢听郝玉笑了,她的笑声是春风里的百灵鸟,是夏日里在凉水里拔过的西瓜,是秋天如洗的碧空中飘浮着的白色的云,是冬季笼着世间万物的暖阳,令人醉。
八月里,郝玉收到了中国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跟张昊伟为她庆祝,三个人喝光了两箱啤酒,又唱又跳的,一直闹腾到大半夜。张昊伟的父母出去旅游了,我们就是拆了房子都没人管。郝玉喝多了,眼泪流个没完,一个劲地给我鞠躬道谢。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回礼,她鞠一个我回一个,闹到最后,我俩脑袋对着脑袋点头哈腰,分不清是谁给谁鞠躬了。她不给张昊伟鞠躬,只对着他笑,流着眼泪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俩开始唱歌了,你一首她一首,唱个没完没了。他们唱,我一只手拿根筷子,一只手拿个酒瓶,一下一下敲击着给他们伴奏。敲着敲着,我睡着了,等我醒来,一眼看见张昊伟靠在沙发上,郝玉头枕在他腿上,身上盖着他的衣服,都睡得正香。一个念头窜上心头,我一个惊悚。想起郝玉写给我的第一封信里最后那一行字,很快又释然了。
我原本想跟郝玉一块回北京,把她安顿好了再回学校,可我得赶回去参加军训,只好一个人先走。张昊伟让我放心,他先送郝玉到北京,然后再回天津,反正离得又不远,再说郝玉父母也会送郝玉去。想想也是,有他们三个人送郝玉,能出啥事呢。
军训的日子实在无聊,一个军姿就站得人心灰意冷。我是懒散惯了的,让我一动不动地站两三个小时,那简直是要我的命。更要命的是,最小号的军装穿在我身上都直晃荡,最小号的解放鞋套在我脚上也像条船,齐步走的时候,我一抬腿,鞋子飞出去了,引起一片哄笑。我干脆换上自己的鞋,把上衣塞进裤腰里,裤腿往上挽了几圈,走起路来才不至于丢盔弃甲,教官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了。说是教官,不过是刚一年的兵,跟我们年龄不相上下,倒也不怎么为难我们。
也不知道是哪一天,部队首长来了,教官们的神情一下子紧张起来,喊口令的声音都大了好几个音阶。我们的教官嘴里喊着口令,眼睛直往我脚上扫,我知道他是担心我的鞋子,就把挽着的裤管往下放了放,试图用裤子把鞋挡住,不想踢正步的时候,踢出去的脚放下来踩着了另一条腿上的裤子,我一个趔趄,使了很大的劲也没稳住,一下子摔倒在地上。青天白日,红日朗照,我脚上白色的旅游鞋如田田荷叶中唯一一朵盛开的白莲花般醒目。
罚站军姿两小时。脸色铁青的首长不给教官开口解释的机会。他愤怒的咆哮声在偌大的操场上空回荡,几千人的队伍鸦雀无声,我像只被拔光了毛的小公鸡一样站在领操台上,接受几千双眼睛的注目礼。立正,稍息,齐步走。我兀自站立。我只能站立。收操的哨声响起,我还得站立。事实上我的耳朵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一浪超过一浪的哄笑声切割着我的耳膜,无数只脚无情地践踏着我的神经。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小镇中学的操场上,球队的那帮人大声喊我小东西;又仿佛站在县一中的厕所里,那个黑铁塔般的男生在我身后喊我小东西。无数的声音在喊小东西。无数个嗓门在哄笑。
我想杀人。如果给我一支枪,我会毫不犹豫地朝昂首挺立在领操台上的部队首长射击,朝台下几千人的队伍射击,毫不留情。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可以休息半天。算算时间,郝玉已经开学了。我打电话问张昊伟要郝玉的电话号码,想抽空过去看看她,顺便排遣一下心头的郁闷。张昊伟说话吞吞吐吐的,一点不像他往日的风格。我问张昊伟你没事吧,他犹豫了一会,回答说没事。没事就好。我已经狼狈得一塌糊涂,不想自己的朋友再有事。
郝玉一拿起电话就说昊伟啊,我这儿挺好的,你好吗?我说我是晓波。郝玉说起普通话来真是好听,软糯中透着甜美,甜美中带一点撒娇,一下子就驱走了我心头的阴霾。晓波啊,你在哪里。我说我还在军训,抽空我去找你吧,咱俩一起上街转转。
跟郝玉并肩在北京的街头漫步,这是我想象过无数次的事情,现在终于要变成现实了,想想都让人激动。
郝玉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咱俩?你个头还没有我肩膀高,算是我同学还是我弟?快别丢人了。说完又是一阵笑。
八月的北京铄石流金,我却像是三九天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凉水,手哆嗦得连话筒都快抓不住了。郝玉她是开玩笑的,一定是。
郝玉你说什么?我大声问。
我说跟你一起上街挺丢人的,怎么了?郝玉回答得嘻嘻哈哈。
我想说你再说一遍,嗓子眼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头脑里乱石穿空惊涛拍岸,隐约听到郝玉说她跟张昊伟和好了,让我祝福他们。我说好啊好啊,祝福你们,祝福你们。
没想到郝玉自己跑来了。八月底明媚的阳光下,郝玉一袭白色的连衣裙长发飘飘,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在橄榄绿的丛林里,恍然若仙。无数道目光被她牵引着,无数个脑袋随着她转。小时候跟我爷在山里放羊,我爷手里举着长长的鞭子,鞭梢儿往东一甩,羊群往东边去,往西边一甩,羊群又往西边去,郝玉手里没有鞭子,那些个眼珠子却羊似的追着她的影子跑。郝玉走到我面前站住了,那些眼珠子跌到地上,滚成一条河,把我和她都给淹没了。
你来干啥?我的声音硬硬的,一个字符就是一块石头,掉到地上一砸一个坑。
我这么一问,郝玉就笑了。是那种无声的笑,笑纹从嘴角泛起,一点点地扩展到脸颊,到眼角再到眉梢,像平静的湖面上泛起的波纹,一圈圈荡漾开来,诱惑着你一头扎到湖底里去。我无数次想象自己变成一尾鱼在湖里游,哪怕身边鱼群翻卷而我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条。现在,郝玉对着我笑了。她只对我一个人笑,我却赌气转过身去不理她。
走吧走吧,我请你吃饭去。郝玉拽住我的胳膊,像好脾气的大姐哄劝闹脾气的小弟般牵着我往外走,一直走进一家看上去古香古色的酒店。用今天的眼光来看,那不过是一家小酒馆,但在当时的我看来绝对称得上富丽堂皇。
郝玉带我走进一间包房,包房里的设计很奇怪,日本人的榻榻米似的,进门就是炕,当间挖出一个一米见方的坑,坑里放一张桌子,人可以围着桌子在炕上坐,也可以在炕上随便打滚。我在朝门的一侧炕沿儿上坐下来,睁大眼睛四下看。炕上铺着红花绿叶的印花布单子,有褥子有被,还有相同花色的大大小小的靠垫。明明是吃饭的地方,咋整得跟要睡觉似的?我用目光向郝玉发问,她也不理我,只埋头盯着手中的菜单看。
等待饭菜上桌的工夫,郝玉隔着桌子向我伸出手:晓波,对不起。我其实早就不生气了,可我不握她的手。不是不想,是不敢。她的手白白嫩嫩的,手指又细又长,像我爷刚从土里刨出来,搁在溪水里洗过的白芦笋。相比之下,我的五根手指张开来,简直就是鸡爪子。
晓波,我得谢你,我们全家都感谢你。没有你,我根本就上不了大学。郝玉举着酒杯频频给我敬酒,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脸绯红粉白,盛开的牡丹花般娇艳欲滴。干。干。干。一瓶五十三度的老白汾眼看就见了底儿。脸颊火辣辣的,胸腔里像有火在烧。边喝边说,边说边哭。从我妈去世到我爷出殡,从我爸回来到我的双胞胎弟妹出生,我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关不住。
郝玉你知道吗我喜欢你,从小我就喜欢你,从咱们上初中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你。仗着一肚子老酒,我告诉郝玉自己怎么躲在操场边的树丛里等她,怎么把一封信攥出了水,以及听到她叫我小东西时我心里浓稠得能把我自己淹死的绝望。郝玉隔着桌子一把搂住我的脖子,滚烫的眼泪珠子般一颗接着一颗滴落到我脸上:对不起,对不起,晓波对不起。她的吻雨点般落下来,落到我脸上,变成灼热的火星,在我脸上灼出一片火红来。我张开嘴想要回吻她,眼前却浮现出张昊伟的脸。一想到张昊伟,我身上的热度明显降下来。朋友妻不可欺,张昊伟是我兄弟。
我推开郝玉,大声喊服务员拿酒来。除去小时候我爷用筷子蘸了酒塞到我嘴里让我舔,这是我第一次喝酒。要是能醉就好了,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醉了就可以想干啥就干啥,可我偏偏不醉。脑子里点了灯似的,明晃晃亮堂堂,清明得很。
我不醉,郝玉却醉了。喝醉了酒的郝玉身子软得像一滩泥,顺着我的身子滑下来,脑袋搁在我大腿上,嘴里哈出的热气透过稀薄的裤子直喷到我的宝贝上。我像是被电击了,浑身抖得像筛糠,三伏天的狗一般张开嘴巴呼哧呼哧直喘气。感觉到我的战栗,郝玉修长的手臂从我背后绕上来,勾住我的脖子把我的脑袋扳下来,双手捧着我的脸,嘶哑着嗓子说对不起晓波对不起,你那么喜欢我却一次又一次伤害你,你把我拿去吧我给你,全当是给你的补偿。我刚想说点啥,她的嘴凑过来,使劲堵上了我的嘴。
我一把推开她,呼哧呼哧喘得更像一条狗。她稍愣片刻,很快又开了口:晓波你放心,我的第一次早就给了张昊伟,你现在要了我也不算对不起兄弟。再说你帮我考上大学,他也该感谢你。
这话像刀子扎进我心底,搅得我的五脏六腑生疼生疼。我想起身往外走,郝玉扑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腿,再一使劲,肥大的军裤连同裤衩一起滑下来,我的下半身赤裸裸地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
你,你你……郝玉吃惊地睁大眼,指着我的胯下说不成句。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我的宝贝像只死麻雀似的趴在腿窝里一动不动。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点了穴,傻了,瓷了。
好半天,郝玉近乎呓语的声音响起来:小东西,真的是个小东西,跟他们说的一样啊……
声音不大,却响雷似的把我炸得粉身碎骨,血肉成泥。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长啸以天,悲以动天,恸哭于地,泪如倾盆。我啸不出来,欲哭也无泪。喜乐悲愁,皆归尘土。
一念既出,心情反倒说不出的平静。另一个世界里有我爷,我妈,跟他们在一起,我是安全的,他们会竭尽全力保护我,不让人再叫我小东西。
我该走了,轰轰烈烈地走,惊天动地地走。
机会终于来了。实弹演习的时候我趁人不注意拿了颗子弹藏进贴身穿着的背心口袋里,负责分发子弹的同学数来数去少一发,报告给教官,教官让同学们把衣服口袋都翻出来,挨个儿摸了一遍,谁的兜里都没有,跑过去问靶场的工作人员,那人搔搔头皮,说也许本来就少一发吧,不过这样的事情好像没发生过。哨声响起,演练开始,没有人再追究子弹的事。
晚上,空枪集中起来放在寝室墙角,没有交回器械处,也没有人看管。天赐良机。
我想我是会被载入北大史册的,在枪响的那一刻。可是若干年后魂兮归来,我在北大历届学生花名册里找我的名字,没有。我打开电脑,在搜索栏里输入“北大学生自杀”几个字,点开,有跳楼的,有上吊的,就是没有开枪自杀的。
我是谁,我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吗?没有人告诉我。我想去问问郝玉,问问张昊伟,问他们是不是认识一个叫晓波的曾经考进北大的小个子男生,可他们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痕迹。我又想起那个叫袁宏宇的男生来,他曾经抢占了我的铺位,我们在一间寝室里住了一年,他应该记得我吧。在一份名单里,我果然找到了“袁宏宇”三个字,可那份名单里没有我。
人似秋鸿来有信,我却像一阵风,什么都没有留下。没留下也好,无喜,亦无悲。我宁愿自己不过是别人做的一场梦,梦醒时分,彩霞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