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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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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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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魏紫薇

1

我是在准备做晚饭的时候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头的。今天是周末,小康放假回来,吵着要出去吃牛肉丸子面,我说不急,等你姐回来咱一块儿去,边说边给小薇打电话。电话响了几声,挂断了。我心里登时就“咯噔”了一下。

这女子贪玩,大概是想跟同学在外边吃吧。我这样安慰着自己,骑车带着小康去吃丸子面。马上就上初中了,学校老师抓得紧,小康瘦得像根豆芽菜。小康好像一下子长大了,每次小薇惹我生气,他都会替我擦眼泪,话也说得暖心:妈你放心,有我呢。看着他一天比一天高的个子,我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

吃着面,我忍不住一次次拿起手机,害怕漏掉小薇发来的微信。小康看出我的担心,从他碗里夹了片牛肉送到我嘴里:妈你吃。没事,我姐就是出去逛逛。说不定等咱吃完饭回到家,我姐就回来了呢。

这话说得有道理。我端着碗的手不再微微颤抖,一海碗面条很快见了底。别看我个子小,饭量可不小。当然,我也不是一直能吃,永强出事以后饭量才一天天大起来的。没办法,我得打三份工。每天早晨三点多,我就骑着电动车进城扫大街。你问我怕不怕?不怕,现在路修得好,路灯也整夜整夜亮着,明晃晃的,哪儿哪儿都看得清清楚楚,有啥可害怕的?听人说,路上啊,店铺门口啊,都有监控呢,叫啥天眼,谁做了坏事都逃不掉,这还怕啥?城里的大街其实很干净,现在的人素质都高了,没人往街上乱扔,我扫街,主要就是扫树上落下的叶子,偶尔也有谁家的狗拉的粑粑,很少一点儿,不碍事。扫完街,天就亮了,路上上班的人多了,我找个背风避人的地方,吃几口随身带的干粮,然后上门去给主家做保洁。

免费的开水?有,当然有。现在人心眼儿都好,好些个饭店不仅提供开水,还提供免费粥,夏天绿豆汤,冬天小米粥,变着花样来。咱也不能老麻烦人是不是?我尽量自己带,带的水喝完了,渴得受不住了才找人家要。人家开饭店的也不容易,房费啊电费啊啥的,都是钱。我做保洁,固定的有三家,都是一周一次,我提前排好班,一天干一家,谁家的活儿都误不了。有时候遇到临时找人打扫的,公司的人给我打电话,我也去。干的时间长了,推迟一天半天的,主家也不为难我。干到下午三点,保洁的活儿基本上就结束了,我再到夜市摊上去,帮人穿羊肉串,洗碗端盘子,擦桌子扫地,哪天也能落个一百多。晚上回到家,差不多就到十一点了。一天到晚连轴转,不多吃点,哪里能撑下来?饭量就这样一天比一天大,比一般的男人吃的都多。为这,我婆婆没少骂我。骂啥?吃才,饭桶,想起啥是啥,没个固定的,有一阵子,还从电视里学了句台词,骂我“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有意思吧?

怨不怨她?不怨。实话。我婆婆那人能干,用村里人的话说,是“手也来得,嘴也来得”,粗活细活不挡手,家里家外一把好手。永强初中没毕业,公公就去世了,是她一手拉扯大了永强和他妹妹,张罗着给他们一个个成了家,再接着帮兄妹俩带孩子。永强出了车祸,我差不多傻了,木愣愣地,不吃不喝,不哭不笑。村里人背后议论:中年丧夫,老来丧子,这是要老太太的命啊,铁打的人也扛不住!没想到,婆婆哭过一阵子,擦干眼泪,打电话叫来她娘家兄弟、侄子和几个本家,商量着谁去交警队处理事故,谁跟肇事司机交涉,谁联系打墓的主厨的做纸扎的,谁在家里照顾我和俩娃,接待闻讯赶来探望的亲戚朋友。我娃来世上走了一遭,儿也有女也有,得让我娃风风光光得走。婆婆的话干梆硬正,一院子人佩服得啧啧有声。埋了永强回来,婆婆关上门,任谁叫也不开,整整三天三夜。三天后,门开了,婆婆一张纸片似的从房里飘出来,满头白发,眼窝深陷。从那时候起,婆婆轻易不开口,也不笑。家里没人的时候,婆婆一个人择菜或者做饭,不知道想起了啥,一个人笑,那笑没有声音,脸上的表情,让我想起寒冬时节的冰凌,庙里泥塑的小鬼。人面前,婆婆腰挺得直,家里家外,料理得豇豆一行茄子一行,清清爽爽。她这样的女人,就是罩着我们娘仨的大树,躲在树下,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让她说几句,有啥?再说,我知道,她都是为我好。

我怕我婆婆,这也是实话。小薇午睡起来,站在门口隔着帘子告说我要出去找同学玩,我刚开始没答应。婆婆在另一间屋里开口了:“天天把娃关在屋里,你这是要关犯人呀?”我就不敢吭声了。

小薇离开家的时候,我特意跟出去看了,她随身只带了个小包,瘪瘪的,看上去没装啥东西,我也就没太在意。让孩子出去散散心也好,当时我这么想。自打中考结束,我已经把小薇圈在家里四五天了,小薇手腕上的刀伤把我吓坏了。我已经没了男人,小薇再出点啥事,我也就别活了。

小薇出门的时候,说是去韩村找同学。去韩村找谁,我没问,问了小薇也不会说。晚上九点多不见小薇回来,我就慌了,赶紧骑车往韩村赶。韩村那么大,到谁家去找呢,我把车子撑在路边,拍着脑袋想半天,想不出个眉眼,没办法,掏出手机给认识的同学打电话,一个常来家里找小薇玩的女同学答应帮我问问。十几分钟后,电话回过来了,小薇不在韩村,她也没有去找过韩村的任何同学,我的心当下就揪成了一团。

真是怕啥来啥。我看了小薇十几天,到底还是让她给偷跑了。十五岁的女子,口袋里又没几个钱,你说她能跑到哪儿去呢?

2

魏紫薇妈妈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刚睡着。七月的夜晚,天热得人睡不着,挤到门房打扑克,四个人打,一圈儿人围着看,看牌的比打牌的吵得还凶。门房是活动板房,隔音效果差,吵闹声长了翅膀似的,扑棱楞往我窗户里头钻,我把窗户关得死死的,好容易进入梦乡,又被催命般的铃声惊醒,闷声闷气问谁啊,恨不得摔了手机。

“对不起啊,对不起老师,这么晚打扰你。”电话那头的女人一个劲道歉。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十二点了。

不等我回答,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老师啊,魏紫薇不见了,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下?”

梅梅那张焦黄的脸在我眼前晃。因为她的女儿魏紫薇,我跟梅梅打过好几次交道,她那干巴巴的略带一点沙哑的声音已经烙进了我的耳朵里。按道理说,填报完志愿,我的使命也就结束了,我完全有理由跟电话那头的女人说不,可我不能。梅梅一张脸苦巴巴的,让你不忍心说不。

打开手机,在班级群里发了条信息。发完,放下手机,靠在床头上等回音。

突然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恼恨。这个魏紫薇,怎么就不知道消停点呢?抽烟,喝酒,打架,强逼低年级同学借钱,早恋,自残。一桩桩一件件,就没有她不敢干的。

魏紫薇手腕上的伤痕是我最先发现的。天气那么热,魏紫薇还穿着长袖校服,我问她你不热啊,她摇摇头,笑笑不说话,我只好走开。问题出在那天上体育课。八百米测试结束,照例还有一组仰卧起坐,我配合体育老师压住孩子们的脚踝,一抬头,看到了魏紫薇白嫩的胳膊上的疤。

明亮的阳光下,那些伤疤让一条条被人钉在白纸上的蚯蚓,艳丽而狰狞,让人触目惊心。我不动声色,双手使劲压着,故作刻薄地嘲笑他们动作蠢笨得像企鹅。

下课后,趁着学生们进进出出一片忙乱,我把魏紫薇的同桌和宿舍长叫到办公室询问情况。宿舍长压根不知道这回事。同桌说,也不知道为啥,那天晚自习,魏紫薇突然拿圆规尖在手腕上划,血流得一道一道的,问她咋回事,她啥也不说,只阴着一张脸告诫她不许告诉老师。老师你不知道,她那会儿脸白得跟纸一样,她不让你说你就不说啊,真要出了大事咋办?我忍不住责怪那孩子。看着她委屈的样子,想起别的老师告诉我初二时她曾经让魏紫薇打过,摆摆手让她们走。

接下来的几天,我暗中观察魏紫薇,看她每天有说有笑的,没什么异常,自己都有些糊涂了。周末来接孩子,我特意叫住梅梅,问她家里最近是不是出了啥事,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小心地告诉她魏紫薇划破手腕的事。这孩子有自虐的倾向,您千万留意着点。梅梅当时脸都吓白了。

开完考前动员会,刚回到办公室,学生进来告诉我,魏紫薇约同学游泳去。两天时间,一天休息,一天看考场,她约同学去两个地方游,其中一个还是露天的野场子。万一出点事怎么办?我严厉地告诫来接她的梅梅,这两天直到考完,必须寸步不离地看着魏紫薇,不能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半步。

梅梅可怜兮兮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她一天打三份工,有时还不止三份,根本就没时间。我心软了:实在不行,就让她奶奶看着吧。

“那麻烦你给她奶奶打个电话吧,老师。”

一年过去了,梅梅还是这么怕她婆婆。魏永强的死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要怪也只能怪货车司机。那是一辆经过改装的大货车,核定载重20吨,实际装了近百吨矿渣。给人装完空调已经是晚饭时间了,永强又赶到另一个客户家维修漏了的排水管。那家人麻烦,换了排水管还不行,嫌安装的位置不合适,让挪,又不让在墙上重新打孔,折腾来折腾去,就十点多了。天下着雨,他没带雨衣,雨丝打得睁不开眼。一辆大货车斜刺里穿过来,车灯穿过雨雾,明晃晃地射过来,眼前一片黑,摩托后轮一打滑,人像一只黑色的大鸟飞出去,重重地摔在车轮底下。

说实话,我也不愿意打这个电话。因为魏紫薇,我没少跟她奶奶打交道,每一次都把我气够呛。硬着头皮打吧。

魏紫薇奶奶的声音震得我耳朵嗡嗡响。我把手机拿远一点,尽可能简单地叙述我的要求。没等我说完,老太太就嘎嘣利索脆地答应下来:没问题老师,没问题。这几天我啥都不干了,专门接送我小薇。经验告诉我,嘴上答应得越快,执行力越差。我嘶哑着嗓子重申这件事的重要性,暗中祈祷这老太太当真在认真地听我说。头一次见面,是我因为魏紫薇床单上的血迹找她,她就是这样,没听我说完站起来就往办公室外边走,一边走一边骂梅梅真窝囊,连个衣服都洗不干净。

我想说我才窝囊呢,一件事情转着圈地打电话,差点被他们一家子绕晕了。

新学年开始,我留任初三,兼任班主任,魏紫薇第一时间进入我的视线。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女孩子,竟然是她们那一伙儿的领头羊。那几个女生长得都不错,头发剪出毛茸茸的层次,校服裤腿修过了,窄巴巴地勒在腿上,上衣的拉链永远只拉一半,露出里头图案夸张的打底衫和一对受惊的鸽子般上下跳跃的乳。她们的书桌里,总放着镜子和梳子,用书本遮挡着,上课时趁老师不注意偷偷拿出来照一下,梳一梳。我没跟她们客气,摆着面孔逼她们剪了头发,换了校服,书桌里不该有的东西也扔进了垃圾桶。教室里整顿完,我带人去宿舍检查,打开门就看到魏紫薇床单上褥子上大大小小新旧不一的血迹,头嗡地一下,整个人几乎蒙掉了。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血。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花骨朵似的,竟然铺这样的床单?当家长的,应该早早教给孩子怎么处理这些问题,帮助孩子做好防范措施。再不济,每周来学校接送孩子,看见了,也该帮孩子处理一下,这孩子咋就没人管?

照着登记簿上的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魏永强。那时候魏永强还活着,在一个工地上当电工。我请他有空到学校来一趟,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老师我顾不上,你给我媳妇打电话吧,我把她的号给你。梅梅说话明显底气不足:老师你还是给小薇奶奶打电话吧,小薇从小只听她奶奶的话,我说话不管用。

话是这么说,梅梅到底还是来了。一个身材瘦小面色黧黑的女人,发育不良似的,很难想象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我带她到宿舍里,指给她看魏紫薇的床单。你说说,这像啥样子?这么大的姑娘了,不怕同学笑话?不光是这,魏紫薇每个周末作业都完不成,甚至一点儿不做,你们做家长的就不管吗?

那个时候的我,一定像电视里的容嬷嬷。梅梅显然被我吓到了,话说得很急,急得都有些结巴了:咋能不管呢……也管,可是管不住啊……打小就跟她奶奶住,她奶奶……

梅梅的话里透露出一些很重要的信息:父亲忙着干活挣钱,母亲软懦,奶奶在家里一手遮天,把孩子惯得不成样子,魏紫薇在家里竟然敢打她妈,而且是拳打脚踢。

我胸腔里一拱一拱直冒火,操起手机命令魏永强:不管多忙,两天内必须来学校一趟,否则我就把孩子交到政教处去,随便学校怎么处理。不但他来,还要跟他母亲一起来!我倒要看看,这个厉害的老太太是不是长着三头六臂!

这话也就是痛快痛快嘴,说白了,我是想引起这一家人的重视。我当然知道自己无权过问别人的家事,可既然知道了,我就不能不管。成材之前先成人,连自己的亲妈都敢打,再不管,那还得了?

谁说没人管?我关了院门,一把扯了小薇的外套,逼着小薇脱下裤子,只穿着贴身的内衣,举着把铁锨追着打。你不知道,我把锨把都打折了,老槐木做的,用了几十年了。老太太黑黄的面色上浮现出自得的笑。

即便经过了几十年,老槐木也不至于朽损,又那么粗,真抽到身上得有多疼?这老太太,下手挺黑。

哪里是真打啊,就是吓唬吓唬。

那也用不着把孩子衣服脱掉啊。

不光她脱,我也脱。大热天的,坐着都出汗,跑几圈过来,衣裳还不湿透了?又得洗。

想象着一老一小只穿着内衣短裤在院子里演戏一样闹腾,我忍不住笑了。我一笑,事情似乎就过去了一半。老太太说了,她绝不会容忍孙女再干出打她妈的事。

别说动手打,就是开口骂,我也绝对不轻饶她!屁大点小女子,这是要翻天呀?

叫人家老太太,显然有些不合适,六十刚过的年龄,只是看上去是沧桑一些,走起路来腿一瘸一瘸的,一看就是长年累月辛苦劳作的后遗症。不由得想起自己的老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的腿变形弯曲,看上去像是一对弯弯的括号。起身倒了杯水,双手捧着递给老太太,她看都不看一眼,嘴里嘟嘟囔囔,大踏步出去了。

如果我能预先知道,中考期间这老太太会给我制造那么多的麻烦,说不定我会三鞠躬,拜托她老人家从此再不要插手孙女的事情。把孩子交给她父母管教,事情可能也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问题是,谁能想到永强就让车给撞了呢。

永强出事后我没敢让亲戚来接,自己亲自开车把魏紫薇送回家,一路上不停地安慰她,道理说了千千万,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出人意料的是魏紫薇,这丫头就那么定定地看着车前方的天空,偶尔转过头,苍白着脸冲我笑笑,样子跟平时跟我谈话一样样。事后我特别留心着这孩子,唯恐她受不了打击出点啥事。好在风平浪静。时间长了,我也就忽略了这件事。现在想来,我可能是被蒙了,魏紫薇的超出年龄的冷静,可能就是一种用来掩盖惊涛骇浪的静水流深。

那段最艰难的日子,这孩子是怎么走过来的呢?毕竟只有十五岁啊。一时间,无边的懊悔淹没了我。

3

我叫苏浩辰,跟魏紫薇一个班的。一听说魏紫薇没回家,我就知道班主任会给我爸打电话。我现在用的手机号码班主任不知道,她那儿留的是我爸的,后来又加上我后妈的。其实没啥用,我爸给人开大车,常年在外边跑,根本就顾不上管我,我后妈去年生了小弟弟,还不会走路呢,哪有闲工夫操我的心,我也乐得自在。班主任把电话打给我爸,我爸又打给我。手机铃响时我正跟同学在夜市上玩呢,撸串,喝啤酒,他们几个玩大压小,我在旁边看,周围吵得厉害,差点儿没听见。真听不见就坏了,我爸你火爆脾气,回来一准揍我。

没错,我也几天没回家了。回家干嘛?我爸不在家,家里也没人待见。这几天,我弟弟他姥姥姥爷来我家了,我后妈跟她妈变着花样做好吃的,我在家里呆着不是碍人家的眼?做人得有眼色。不就是吃个饭睡个觉嘛,同学父母都在外地打工的有好几个,谁家不能睡。我也不缺钱,我爸怕我受委屈,临出发前给我转了五百,足够。

昨天下午魏紫薇是跟我联系过,约我去赫本酒吧。酒吧那地方消费太高了,我爸给我留的这点钱,不够一晚上造的。AA?魏紫薇哪儿有钱?她约我去,还不是想让我买单。我也不是不愿意买,问题是我的经费也有限啊,用我爸的话说,子弹不足,放不了几枪。我当时就拒绝了,找了个借口说跟着我爸出车了,人在河北,想去也去不了。

早恋?没有的事。我们班是有两对,晚自习之后躲在教室里抱着亲,让楼管发现了,直接汇报给政教处,班主任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事情压下来,没让开除。我跟魏紫薇其实不算。头天晚上下了自习,几个人在操场篮球架下边坐着闲聊,说到那两对,都佩服人家胆子大。魏紫薇不服气,说那有啥啊,不就是搂搂抱抱么,少见多怪。有人起哄:有本事你也恋一个?魏紫薇当然不服输:恋就恋,谁怕谁!别人接着将她:一周之内找不下,星期天就请大家去赫本!魏紫薇脑袋一扬:明天我就找一个给你们看!

我们学校位于城乡结合部,老师们都住在城里,每天下午上完最后一节课,绝大多数老师就回家去了,晚自习之后,剩下的老师也迅速撤离,那么大的校园,只剩下一个看门的、食堂大师傅一家和管宿舍的老两口。食堂大师傅兼着楼管,只要把学生都赶出教学楼,把门锁上就回去睡觉了。宿管是前任校长的亲戚,快七十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骂没人听,打打不动,管得了谁?由着我们折腾。

本来就是闲聊,说过了过,想不到魏紫薇当真了。第二天一早,我刚走到座位上坐下,魏紫薇走过来,扭身坐在我腿上,胳膊一伸搂住我脖子,喊着让头晚起哄的人看,人家没在。有人说,马上就到了,路上呢。我让魏紫薇下来,她不,说再坚持一会儿,就几分钟,没事。没想到,起哄的人没来,班主任来了,抓了个现行。为什么是我?前几天我跑得急,把她笔袋蹭地上了,刚要给她捡起来,她就骂我眼瞎了。光骂眼瞎也没啥,问题是她后边还跟着一连串的脏话,一句接一句,我根本就还不了嘴。把我逼急了,伸手就是一巴掌。这疯女子是要报仇呢。

那两对儿的事情刚过去,班主任心里那根弦正紧绷着,我们这算是顶风作案。我爸正好在家,接到电话二十多分钟就赶来了。班主任让我们当面保证断绝关系,根本就没有的事,我怎么保证?当着魏紫薇的面,又不好直说,只好歪着脑袋不说话。也不是诚心要歪脑袋,我就这么个习惯,看上去满不在乎,其实不是那回事。我爸急了,一把把我扯到楼后边,劈头就是一巴掌。打完了,问我能不能保证,我还是歪着脑袋不说话。我爸又是一巴掌。我知道不能再继续了,再继续下去我的脑袋就成猪头了,只好开口做了保证。我爸把我往班主任面前一搡:我们的问题解决了,这样的事决不会再发生在苏浩辰身上。如果再有事,我打断他一条腿。说完扬长而去。

我知道我爸说到做到,从此尽量躲着魏紫薇。她叫我去赫本,我其实也想去,可我不能去,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怕我爸打我。

4

嫂子打电话让我跟她一起去找小薇的时候,我其实有点不想去。已经不是第一次,每回都兴师动众的,到头来都是孩子玩够自己回来了。小孩子嘛,贪玩是正常的。也不怪我嫂子大惊小怪。我哥不在了,两个孩子就是我嫂子下半辈子的寄托,我妈又在后边逼着,她不急都不行。问题是我自己也有一家子人啊,我在保险公司打工,经常要出去跑单子,我老公在一家公司做业务,下了班还要跑滴滴,一家人只有晚上才能凑到一起吃顿饭。白天累,晚上吃完饭就想早早躺下歇着,老这么没白天没黑夜地熬,谁受得了?不去肯定不行。我嫂子要是再出点啥事,会要了我妈的老命,两个娃也没法活。

一家小小的酒吧,名字竟然叫个希·赫本,我也是服了。赫本是谁?我年轻时的偶像啊。不怕你笑话,我曾经也做过一段时间明星梦。咋不做了?不现实呗。我是上过大学,可是个三本,学校太差,毕了业找不下合适的单位,只好给人打工。再后来,结婚,生孩子,再打工,哪里还有时间做梦?当然还是喜欢啊。现在网络发达了,我常在网上看一些明星故事,跟着他们欢笑或者哭泣。我不追星,从来不。

奥黛丽·赫本,一个有着一双梦幻般的蓝色大眼睛的女人,无数男人的梦中情人。休伯特· 德· 纪梵希,法国的高奢时装品牌Givenchy的创始人及首席设计师,以他的姓氏命名的时装品牌以其经典、高贵、时髦,被称为法国时装界的绅士。梵希·赫本。纪梵希。赫本。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这两个名字背后隐藏着的那一段浪漫传奇,但这丝毫不影响这家名叫梵希·赫本的酒吧在这个火热的夏天里火得一塌糊涂。

我知道小薇也有明星梦,打小就有。明星哪是我们这些普通人做的?她还小,好些事情她不懂。比如赫本和纪梵希。人们都迷恋赫本惊人的美丽,不知道她背后付出的努力,更不知道纪梵希为她做出的巨大的牺牲。

赫本说:“有一些人是我深深爱过的,纪梵希是最正直的一个。”纪梵希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可是,他始终没有娶她。长达四十二年的相依相守,一套接着一套给她缝制的最美的嫁衣,直到日薄西山,抬着棺陪她走完最后的一程。他们像是一对久经沧桑的知己,却又保持着克制与尊重的距离。

他为她精心调制了一款香水,用胡椒融入桃子、蔷薇、茉莉、伊兰等植物的香气,闻起来神秘而迷人,是成熟的女人味道。香水问世三年,只有她一个人能够使用,即便它可以让他日进斗金。直到她建议将它投入市场,我们才有幸认识了这款让无数女人为之痴迷的香水,它的名字叫L ' Interdit,中文是两个字:禁忌。

美丽的女人,本身就该是男人的禁忌,正如同这酒吧,该是未成年人的禁忌。可是,在寻找小薇的几个小时里,我看到进出赫本酒吧的,绝大部分都是未成年人。

都是十来岁的孩子,很多还穿着校服呢。这地方,咋就没人管啊?这句话,我嫂子翻来覆去地唠叨,唠叨得人都烦了。午夜已过,大街上依然灯火辉煌,年轻人三五成群地进进出出,不知道瞌睡似的。灯光忽明忽暗,照得年轻人的脸迷迷蒙蒙的,分辨不出来谁是谁。我嫂子凑近了自己辨认,脸都快贴到人家脸上了,目光直戳戳地,引来一声骂,我赶紧说着对不起,拉着我嫂子往后退。音乐震得人脑仁疼,我本能地想往出退,刚挪了一步,又硬着头皮往里走。门口的保安奇怪地看着我们,眼光看上去像看贼。

酒吧门口守着十来个成年人,年龄跟我差不多,大概都是来找孩子的吧。我跟一个女人打招呼,她说都接连在酒吧门口蹲了三个晚上了,孩子的手机定位明明显示就在这里,进去就是找不着人。

她跟我们一样,想不到酒吧会有隐蔽的出口,更想不到酒吧里的人会在父母面前帮孩子打掩护,只为自己的钱包更加丰盈,更加厚实。

酒吧里那么乱,男男女女搂在一起,有的男的还一只胳膊搂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嘴里都叼着烟,身上的衣服露着肉。听说里头还有小姐,还有吸毒的。不是说不允许未成年人进入娱乐场所吗,咋就没人管?我嫂子瞪着眼睛问我。

我能说个啥?只能递给她一瓶水,说嫂子你喝水。我嫂子又问:你说咱报警行吗?要是咱报了警,警察会不会把那酒吧封了,把那些祸害孩子的坏家伙抓起来?我想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人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干,肯定有背景有靠山。嘴张了张,啥也没说。

那天晚上我们两口子跟我嫂子在赫本酒吧门口蹲了一个多小时,我老公出来进去找了好几次,最后一次出来,跺跺脚,说:算了吧嫂子,咱回吧,明天还要干活呢。我嫂子不回,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又看了看,让我们送她去一家名叫金海湾的酒店。

金海湾我知道,市区一家四星级酒店,金碧辉煌的,一般人消费不起。我嫂子去那儿干啥?问她,她不说,我们只好把她送到酒店门口,自己回去睡觉了。

5

我小姨这人真怪,大半夜的跑到我这儿来,非说小薇在我这儿,让我把小薇叫出来,我都几个月没见小薇了,到哪儿给她找去?可她就是不相信,还要到我宿舍里去找。拜托,我住的是宿舍,宿舍里全是男的,我能把小薇藏我宿舍?她不听,在大堂里吵吵嚷嚷的,谁劝都不听。真是丢死人!为这,我们西餐部经理专门把我叫去,告诫我下不为例。你说这叫啥是嘛!

小薇确实来找过我,不止一次。我是学做西点的,日常工作就在西餐部,每天都有剩下的西点,师傅们也吃不了,就分给我们吃,我不怎么喜欢甜食,小薇喜欢,我就给她留着。有时候保洁人手不够,师傅还会让我们出去收拾餐桌,客人喝不完剩下的酒,大部分不带走,我们收拾餐桌的时候就集中起来,灌到一个瓶子里,偷偷拿出去卖掉或者自己喝,一瓶洋酒的价钱比我师傅的工资还高呢,实在卖不了我们才自己喝,拼装酒放不了多长时间,很快就变味了。小薇来了,除了吃西点,喝我收集的洋酒,就是坐在大堂角落的沙发上看人来人往。常有年轻的女人在酒店里进进出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身上喷的香水,用我师傅的话说,顶风能香三里地。

她们是去买酒,还是卖酒?小姨这话问的,叫我咋回答啊。这些人既不买酒也不卖酒,她们有自己的事呢。

啥事?

你说啥事?

这事我咋说?我说不出口。我小姨真是的,女人的事,她是女人她不知道?不过,话说回来,我小姨可能真不知道。她那人简单,只知道她那个家,只知道一天打三份工,咬着牙往死里拼。

小薇到金海湾,干的也是一样的活吗?如果是,我情愿小薇让车撞死,掉到河里淹死。瞪着我看一会儿,转着脑袋大厅里四处看半天,我小姨几乎是咬着牙说。

真有那么一天,你小姨会哭得肝肠寸断,上气不接下气,哭得人们差点以为她会跟着死去的人一起走,像你小姨夫走的时候那样。哭过了,该打工打工,该到地里受苦到地里受苦,她再不用为小薇的事牵肠挂肚了。

我把小姨来酒店找我的事告给我妈,顺带说了我小姨最后说的那句话。不知道为啥,一想到我小姨说那话时的样子,我心里就发慌。我妈听了,半天不开口,说了这么一番话,吓得我不轻。至于吗,小薇不过是贪玩一点儿,出去玩几天,当妈的竟然盼着她死?小题大做,打死我都不相信!

6

店里每天进进出出,这么多人,我哪里记得住?再说了,你有什么权力查住宿记录?你又不是公安局的!都像你这样纠缠个没完,我还怎么做生意?再说了,你自己的娃娃自己都看不住,怪谁?

你又是谁?那女娃的的老师?这年头,这么负责的老师可不多见了。你也别怪我说话不好听,那女人一晚上进来好几次了,进来就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搅扰得我想迷糊一阵子都不行。我店里房间少,雇不起人,里里外外都靠我们两口子撑着,平时有老人帮着接送孩子还好些,这几天老人骨折住院里,我老公白天学校医院店里几头跑,晚上再不让他睡个安稳觉,哪儿受得了?你可真是个好老师,不像我家娃老师,让家长自己给娃检查作业,自己到学校出黑板报,遇到节日表演节目,还得自己跟着化妆、拍照,你说,这些我们当家长的自己都能干,还要老师干啥?是是是,我也知道老师不容易,可这年头谁又容易呢,我们两口子背井离乡,操持这个小旅店,一天累下来,腰都快折了。你别急,我给你查,就冲着你这么负责任的老师,我也得帮你们查。说不定哪一天,你还会教我家娃呢,哈哈。

印象里是有这么回事。那天下午我正打盹,进来了几个人,三个女的,一个男的,看上去岁数都不大,男的稍微大一点,也就二十出头,女的一个跟男的岁数差不多,另外两个小一点,大概也就十五六岁,不知道是不是你们找的人?

现在的年轻娃家,真是没法说。跟魏紫薇一起来的两个人,男的脑袋一半光着,另一半留一圈黄毛,女的稀薄的白衬衫遮住了短裤,看上去跟没穿裤子似的,白花花的大腿露着,赤脚穿一双拖鞋,脚趾甲涂得通红,她父母看见了还不得活活气死?这样的人,大街上见了咱躲都躲不赢,可人家上门了就是客,就是咱的生意,也不能往外撵,你说对不对?没钱装修,生意本来就不好,可不敢得罪人家啊!当然,违法的事咱不做。街道的干部隔三差五上门查,也常叫咱去开会,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不想记都记住了。

你们看,是不是这一个?叫个李雨欣,字写得歪歪扭扭的,还没我家娃写得好。我娃才上三年级哩。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我没念下书,再不敢耽误了娃。只有身份证号是你家娃的?那这个李雨欣又是谁,你们认识吗?那天天气不好,店里黑乎乎的,我看不见,就让他们自己登记了。我这儿客人少,我也不咋会操作电脑,就让客人自己在本子上登记了,等我老公闲了,再往电脑里输。你这照片太小了,看不清楚,她妈手机有没有清晰点的照片?监控不行,模糊得很,只能看个大概,我也不会往出调。你家女子也真是人小鬼大,用同学的名字登记,这不明摆着不想让找见她嘛。她们登记好房间,交了押金就走了,第二天下午才来,来了放下东西就出去了,一出去就没再回来,临走也没说去哪儿了。你能确定是你家女子?东西在,就在房间里放着,钥匙给了他们之后我就没进去过。想进去看看?行,稍等,我这就带你们去。

楼梯上灯坏了,还没来得及换,你们脚下小心着点啊。这楼是房东自家偷着盖的,手续不全,跟前边的楼挨得死近,遮挡得大白天不开灯啥也看不见。消防当然查,隔一段时间就查,说是不达标,不给办许可证,让关门。我们能有啥办法,只好找房东。我们房东人看着不起眼,能量大得很,你说半天,他眼皮都不抬一下,你说完了,他说一声知道了,你该干嘛干嘛,不出两天,准会打电话过来,妥了。人家是坐地户,认识的人多,啥事干不成啊。反正租金不高,就这么凑合着干吧,干一天算一天。灯在右手边,我来开。

那两个白包就是她们的,你打开看看,里边的东西是你家女子的吗?两条牛仔裤,一件长袖格子衬衫,一件短袖小褂,都是?这就是了。你们走吧,留个电话号码,等她们回来我打电话通知你们。等我老公回来,我就让他调监控,然后截屏发到你们手机上,放心。

7

是,我是李雨欣。我都跟魏紫薇她妈说过了,别再来问我,咋又来了?我知道就那么多,都跟我妈说了,我妈也都给老师说了,再找我,我也说不出啥了,用不着白白浪费时间。

我跟魏紫薇关系其实不好。初二时,她让我找初一的借钱,我去了,借的不多,就五块,我借来就给她了。钱是我借的,人家刚开始不敢找我要,时间长了,人家三番五次找我,我只能找她啊,钱给她了。她也不说不还,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逼得急了,人家把这事报告给老师,我俩都被狠狠批评了一顿。就因为这,魏紫薇恨死了我。有一回,她故意把五十块钱扔在桌子底下,大声嚷嚷丢钱了,吵得全班人都知道了,班主任也知道了。正好是实验课,我肚子疼,去了趟厕所,没有回实验室,直接回了教室,趴在桌子上迷糊了,等我醒来,三四个女生围着我说我是贼,偷人钱。班主任也信了,打电话告诉我妈,我妈又告诉了我爸和我哥,等我周末回到家,我哥一脚把我踢得摔倒在地上,腿上都磕出了血。没人相信我是冤枉的,没人,包括我父母。那段时间,我也恨死她了,可又不敢不理她,她那人嘴快,又会玩心眼,我不是她的对手。

大前天下午魏紫薇在QQ上呼我,问我在家干啥,我说没事,看电视呢。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她又给我打电话:李雨欣,我在你家门口小卖部这儿呢,你出来吧,带着身份证。我就带着身份证出去了。她骑着一辆黑色的电动车,带着我在城里一条街一条街地窜。我问她想去哪儿,她说没事。问她让我拿身份证干啥,她说玩儿。我以为她是要打游戏,可是经过一家又一家网吧,她连看都不看一眼。七拐八弯,到了五一路上的老百汇市场,她把车子拐进去,停在一家小旅店门口,推开门进去了。

小旅馆名字叫金海湾,听起来洋气,不过是一家两层楼的小旅馆。窄小的店堂里挤放着好几辆电动车,灯光晦暗,空气里一股怪味。吧台后边是一张床,一个女人脸朝墙壁侧身而卧,扯着长长的鼾声睡得正香。魏紫薇伸手在吧台上敲了敲,老板娘不耐烦地爬起来,粗声大气地问我们有啥事。屋里空气不好,我待不住,转身先出去了。没几分钟,魏紫薇也出来了,出来就把身份证还给我,我看她也没啥事,就自己坐公交回家了。

为啥急着回?我妈不让我跟她玩,说她一眼看上去就不是个好玩意。你别看我妈就是个月嫂,专门给人带孩子的,可她见过的人多,眼睛毒得很。她现在干的这家,女的才二十出头,男的都五十多了,一看就不是正经两口子,她听男的背着女的打电话,说等孩子一出满月就让女的走,不走就找人收拾她,这女的不是小三,就是给人代孕的。女娃娃不比男娃,要是不学好,走上了歪路,死都不知道咋死的。我妈经常这么唠叨。我妈平时是住在主家家里,顾不上回家,可她一有工夫就看班级群,要不就给老师打电话,发微信,好不容易毕业了,还让我爸和我哥轮换着盯着我,不让我在外边胡跑。我爸打人手下还有个分寸,我哥就不一样了,他性子暴,一脚能把我踢得翻个跟头。他在一家商场当保安,这几天轮休,白天黑夜在家里呆着。

那两个人我认识,不用看监控视频截图,肯定是他们。我和魏紫薇到的时候,那两个人就在门口等着,那个男的是魏紫薇的干哥哥。他是干啥的,家在哪儿住,这我真不知道,我发誓。听魏紫薇说是路上偶遇的,那男的,魏紫薇叫他黄毛。黄毛骑电动车撞了魏紫薇,作为道歉,请她吃饭看电影,一来二去就认了干哥干妹妹。那个女的是黄毛的女朋友,魏紫薇叫她娟儿姐。其他的,我真不知道了。

对了,我有身份证的事,你们千万别让我妈知道行不?我的身份证我妈拿着,怕我去网吧玩。这一张,是我趁中考报名要用户口本,自己偷偷拿着到派出所补办的。这么大人了,身份证随身带着,干啥不方便?你说我妈要是知道我骗了她,还不得打我个半死啊。

8

我不回去,姐。我回去干啥?找不见小薇我活着没用,我得在这儿等着,等到小薇回来,把她带回家去。

小薇是我和永强的命。我们俩都特别喜欢《还珠格格》,一集不落地追着看。我怀上小薇的时候,永强说,要是生个女儿就叫紫薇,生个男孩就叫尔康。我先给他生了紫薇,又给他生了尔康。永强说,有我,有紫薇和尔康,他的世界完美了。

怀小薇的时候,啥样吃食在我肚子里都存不住,吃啥吐啥,一张脸苍白得像纸一样。永强心疼我,不让我下地干活去,还给我买了台小录音机,让我弄啥胎教,说是人家城里人都兴这个,他拿回来的磁带,就是他下班后去给装空调的主家送的。人家买了音箱,不需要了,要扔,他要回来了。永强说,那家人买的音箱,跟电脑连在一起,看着不咋起眼,花了一万多!花一万多块钱买个音箱,这不是钱太多烧得吗?几十块钱一台的小录音机,我用起来觉得挺美。

每天伺候永强吃完饭,收拾了厨房,我就打开录音机听歌。第一首就是小燕子。调子简单,好听,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半躺在竹椅上,我跟着录音机一句一句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要问燕子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咔擦”一声,录音机让人关了。睁开眼,婆婆瞪着眼睛站在面前:“地里那么多活儿,你躺着当娘子?想要累死永强啊?”我起身往地里走,婆婆的骂声追着我跑:谁还没生过个娃?看把你给娇贵的!

永强跟我说梅梅你别生气,我娘刀子嘴豆腐心,她这是心疼她儿呢,我又何尝不心疼永强?永强要把录音机带到地里,让我坐在地头树荫下听。我说还是算了吧,反正我也学会了,不信我唱给你听:“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跑调跑得奇怪,永强笑得肚子疼。两个人沿着地垄锄草,一边锄一边放开了声音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歌声随着午后慢慢凉爽的空气飘,随着树上的叶子飘。树上的鸟雀被惊着了,扇动着翅膀“嘎嘎”地叫,是抗议我俩唱得太难听吧。我俩自己倒唱得美,唱得沉醉,一点儿也不难为情。

小薇是伴着“小燕子穿花衣”长大的,她哭,她闹,她踢蹬着两条嫩藕节似的小胖腿不睡觉,我都唱小燕子。永强也唱。一米七八的糙汉子,抱着粉团似的女儿,像抱了颗定时炸弹似的笨拙而慌乱,还要捏着嗓子怪声怪调地唱“小燕子穿花衣”,笑得我肚子疼。

听到我唱小燕子,小薇就尖着嗓子叫:“别唱了!难听死了!”我再也不敢当着她的面唱。幼儿园表演节目,小薇和小伙伴们跟着老师的钢琴唱小燕子,唱得跟录音机里放的一模一样,奶声奶气,好听极了。自打怀上小康,小薇就跟奶奶一起睡,渐渐地,跟奶奶一样弹嫌我做的饭不好吃,洗的衣服不干净,我笑笑,低眉顺眼地,一句硬话都不说。有永强,有小薇和小康,我心里满满当当的,啥难听话都搁不进去。

姐,你说我命苦不苦。永强咽气的时候我不在跟前,知道消息就晚了,他们还把我拉得死紧,不让我到跟前去,我都不知道他让撞成啥样了。事情处理完了,人从殡仪馆拉回来,倒是让我看了,脸白生生,嘴唇红红的,化了妆了。化了妆还是永强?不是了。到了我都没看见永强。这会儿小薇又找不见了,你说我还活着干啥?

我不回,我就在这儿等。小薇的东西在这儿放着,她总有回来的时候。我走了,万一她回来了知道我来找过她,又转移到新的地方怎么办?到那时候,我连找的地方都没了。

我已经守在四天四夜了, 我知道我身上都馊了。我屁股下垫的广告纸不知道湿了多少张,连水泥台阶都湿了,我就挪挪屁股,换个地方继续守。起风了,头顶上“鬼拍手”的叶子啪啪响,天像是要下雨。要是下雨就好了,下雨了,天凉,小薇就回来拿衣服了。这死狗,我又没惹你,你冲着我吼啥呢,难道你也能闻到我身上臭?你看看你,全身的猫雪白,一根杂毛都没有,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叮叮当当响的铃铛。你那铃铛是银的吧,跟几块颜色鲜艳的小石头系在一起,看上去值钱得很。你家主人日子一定过得舒坦,不然,她没心思这么打扮你,就像我没心思收拾我自己一样。我脚上穿的塑料拖鞋,走起路来都在脚底下打滑,我的脚臭吧?不光是脚,我身上,头发里,满是酸酸的汗臭味儿,我已经变成一条风干的咸鱼了。

谢谢你,姐,你陪我找小薇,还给我买吃的,喝的,谢谢。

9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显示是魏紫薇奶奶。那一瞬间,如果可能,我恨不得把手机扔了。我不想接这老太太的电话,甚至不想听到她的声音。

因为她言的而无信,中考那几天里我坐立不安六神无主,差不多完全乱了章法。

安全是悬在每个老师头上的一把利剑,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把你砍杀得遍体鳞伤苦不堪言。

中考前一个月的时候,就在我们这个城市,两个初三学生借口身体不舒服,分别给老师请了假,出了校门直奔附近的另外一所学校,守在大门口,拦住一个初二的孩子拳打脚踢,直到那孩子掏出口袋里仅有的十块钱为止。两个人轮换着打,一个打,另外一个拍视频。到晚上,把打人的视频给自己妈妈看,当妈的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把视频传到抖音上,还配上噼里啪啦的耳光声,咚咚的脚踢声,以及她自己夸张而尖利的大笑声。

当天下午,被打孩子的家长就找到了学校,校长责令政教主任和班主任带着礼物亲自上门看望,并代表学校给人家赔礼道歉。对方家长很是通情达理,还说这事怪不得学校,总不能一个学生派一个老师,寸步不离地跟着吧。事情本来已经圆满解决,不想两天以后,被打孩子的家长看到了网上的视频,一下子火冒三丈:孩子挨打也就挨了,不能再落个窝囊废任人欺负的名声。也不再联系学校,带着视频直奔派出所和教育局。

处罚结果出人意料地重,教育局分管安全的副局长记大过,校长和政教主任就地免职,两个班主任记大过,取消本年度评优评模晋升职称等一切机会、扣除本年度绩效工资,本年度职称考核不合格。处理结果全区通报,坚守在第一线的老师们无不为之胆寒。除了一线教师,没有人清楚这样的处理对于两个班主任来说意味着什么,尤其是最后一条。晋升职称最重要的条件之一,就是连续五年的职称考核合格,本年度职称考核不合格,意味着着这两个老师今后五年内不可能晋升职称。一个人的职业生涯中有多少个五年?错过了这五年,机遇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谁也说不清楚。

眼下正是我晋升高级职称的关键时期,一年以来我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好不容易熬到中考前的最后关头,哪里敢有一丁点的闪失?

拿到考点分布名单以后我挨着个给家长们打电话,确认学生考试时的出行方式,明确接送家长姓名及联系方式,离家远的,干脆劝他们在考场附近找家旅店住下,免得路上来回奔波,也不安全。魏紫薇所在的考点距离我们学校十二公里,距离她家二十一公里,梅梅又不会开车。即便会开车我也不放心,那么远的距离,路上出点事耽误了考试可怎么办。跟梅梅商量,她让我找她婆婆,我知道梅梅的难处,就直接联系她婆婆。老太太在电话里大包大揽,说老师你放心吧,这几天我啥也不干了,就接送我家小薇。我说你咋接送啊,电动车也跑不了那么远。她说没关系,她已经跟女婿说好了,这几天就由女婿开车接送 ,她陪着,保证误不了事。我这才松了口气。

第一场考试之前,按规定要提前一个小时入场,测量体温,交行程记录等等。我带队在另一个考点,一边清点人数一边跟各个考点联络询问学生到达情况。离进场只剩下五分钟了,同事打电话过来,魏紫薇未到。打老太太的电话,没人接。打梅梅的电话,梅梅赶紧联系妹夫,还是没人接。我的汗一下子就下来了,拿电话的手都哆嗦。两三分钟以后,同事的电话来了:来了来了,魏紫薇自己打车来的,已经入场了。我一下子瘫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半天起不来。

再打电话给老太太,倒是接了,说是女婿临时有事,顾不上了,只好让孩子自己打车去。我说你怎么没跟上去啊,那么远的路,万一出点事怎么办。老太太满不在乎地说:能出什么事啊,那么大的娃了。多一个人去,不是多一个人的花销么,我又不能代替娃上考场。

我还能说什么?提心吊胆地过了两天半。好在有惊无险,总算顺顺利利地考完了所有科目。最焦急的时候,我甚至不厚道地在心底诅咒这老太太。但愿终生不跟这样的人打交道。

把手机给梅梅看,梅梅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我无声地问梅梅要不要接,梅梅使劲地点点头。我摁下了免提键。

“是小薇的班主任老师吧?麻烦你再帮着找找小薇。这都五天了,急人啊!”老太太的声音听上去多少有些有气无力,“不管咋说,都得把娃找回来。说一句不好听的话,活得见人,死得见尸。不然,我一口气上不来,到了那头见了永强都没法交代啊!”

周围的世界死一般沉寂。我看看梅梅,梅梅正眼不错珠地盯着我看。见我看她,梅梅长长地叹一口气,扭身在街边店铺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我从包里掏出钥匙递给梅梅:要不这样,我在这儿盯着,你到我家去洗个澡,顺便把衣服洗一洗,洗完澡睡一觉,衣服也就干了。我特意强调了家里没人,老程去了韩城办事,儿子也跟同学到外地玩,一时半会儿都回不来。梅梅执意不肯,我知道她是不好意思,只好又去买了些吃的,放到她身边的台阶上。

梅梅总是叫我姐。魏永强的葬礼上,梅梅一见我就拉着我的手,说姐我的命咋这么苦,我伸手搀着她,唯恐她伤心过度摔倒在地,没想到她跟我开车送回来的魏紫薇一样,一滴眼泪都没有。我轻轻拍着她的背,说梅梅你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哭出来了就好了,你还有紫薇和尔康两个孩子呢。尔康是魏紫薇的弟弟,姐弟俩相差三岁。“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夫妻,也曾经幻想过如此山崩地裂般的爱情吗?面色黝黑粗糙的梅梅,也会一边手脚不停地忙活一边轻声哼唱“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吗?也或许,他们自知此生无望,就把美好的愿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了?

曲终人散,纵是花好月圆,也不过是一场梦。

梅梅还是没哭,黑黄的皮肤紧紧绷在硬邦邦的颧骨上,勒出两个枣子般大的黑窟窿。她要是能哭出来也许我还放心一点,可她一对眼珠子在黑窟窿里燃烧着,把一腔子眼泪都烧干了。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大街上的喧嚣渐渐消散。想象着梅梅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空旷的大街上,夏夜干热的风吹着她干瘦的身子,像吹动一片落叶一样毫不费力。黑暗如一只无形的怪兽,无情地吞噬了她小小的身影,她会感到害怕吗?常有醉汉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见了人就上去拉拉扯扯,遇到这样的情景梅梅怎么办?夜来风露寒,谁给她肩头披上一件遮挡的衣物?我买给她的面包和水果,不知道她能否吃得下。

有那么一瞬,我竟然祈祷这世上真有鬼神存在。如果有,做了鬼的永强,就可以暗中保护着梅梅,让她不至于在漆黑的暗夜里陷入恐惧的深渊。

10

老师,你别挂电话,听我说几句行不?娃考试我没去送娃,我知道你心里恼我,我也知道你是为了娃好,可我有啥办法?我一个农村老婆子,不会开车,电动车又跑不了那么远,只好求女婿。女婿也不容易,本来一口答应了,老板非要他出车,他一个大车司机,挣的就是那份辛苦钱,这回不去,下回有了活,人家老板还会想着他?坐出租车,一个来回好几十块,跑两回下来,小薇她妈一天就白干了,孤儿寡母的,挣点钱难啊。老师你大人大量,别跟我们村里人的一般见识,好歹帮着把娃找回来,啊?活了大半辈子,再苦再难我没求过人,为了娃我得求你。求求你,到小薇同学里多查问查问,说不定有人知道她在哪儿呢。我一家人都念你的好。等娃回来,我带着她到你家里感谢你,我说到做到,你放心。

11

家里照例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院子里的灯光照进来,屋里影影绰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像是隐藏着我看不见的物体,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好跳出来吓我一跳。满屋子精心侍弄的花草,全都静默着,没有哪一棵或者哪一苗哪一朵侧过身子来听我诉说。四下里死一般的沉寂。这就是我倾尽全部心血打造出来的家啊!

打电话给老程,先是不接,好容易接通了,话筒里传过来的声音嘈杂而纷乱,还有人隐隐地叫喊着“老虎杠子”或者“哥俩好啊五魁手啊”,一听就是在酒桌上,还是那种叫不上名堂的街边小店。自打在单位靠边站以来,这个人是越来越颓了,有时候简直可以说是破罐子破摔。还不能说,一说就梗着脖子起急:老子工资又不少一分!管得着?确实管不着,更管不了。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除非那个装睡的人自己决定醒来。

儿子那边听起来要安静得多,但也可以听到低低的说话声。说话的是男孩子,这一点很重要。作为一所非重点大学的三年级学生,我不想让他过早地踏入感情的漩涡。事实上,他已经踏进去过了,并且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对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长发及腰,会弹琴,会跳舞,据说钢琴已经考到了十级。遇到这样的女孩,差不多算是我儿子的一个劫。在他们交往的那一年里,我的傻儿子几乎全军覆没,考试挂掉的科目多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跟我说,我被蒙在鼓里,直到接到班主任的电话。

那场荒唐的恋爱随着女孩子离开学校去实习而宣告结束,我长出一口气,转而又担心儿子走不出来。事实证明我是多虑了。寒假归来,我跟老程去火车站接他,顺便在一家私房菜馆给他接风。一瓶老白汾,一盘葱爆羊肉,一盘香辣排骨,一盘醋溜白菜,一盘蒜蓉西蓝花,父子俩喝得无比亲热。老程伸手搂住儿子的肩说:儿子,别怕,把对象领回来,她提啥条件爸都应着,只要你高兴!我斜他一眼:人家要说在上海买房呢?老程拍拍胸脯:买就买,老子怕个啥?我的钱不就是我儿子的?儿子安慰性地拍拍他的手:不买,咱不买。知道我爸舍得,可我们早就说好了,毕业了不能留在一座城市,就和平分手。说这话的时候,儿子的表情轻松自然,一点儿也没有为情所困的愁郁和苦闷。

我怀疑儿子是故意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来让我安心,话没出口,儿子看着我笑:老妈,你看看你,现在的年轻人,没有哪个头脑拎不清。分个手,还非要闹得死呀活呀的?我问他人家女孩怎么看这事,儿子耸耸肩:就这么看啊。一开始交往就说好了,聚散由缘,缘分天定。这就是当下的年轻人对爱情的态度?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真爱?我真的是糊涂了,一餐饭吃得没滋没味。

我坚信自己的儿子不是个随便的人,尤其是在感情上,他善良的本性决定了他绝不会去伤害任何一个人,更何况是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那么,就只有他自己独自消化了。这孩子从小就敏感,三四岁时候,隔着电话线,就能听出我声音里轻微的疲惫和细微的情绪低落,一个人穿过热闹的城市,从奶奶家步行回来给我倒一杯热水,或者踮起小脚要开火煮面给我吃。如果可能,我宁愿他不要经受恋爱之苦,等毕业之后托人介绍个好姑娘,娶妻生子,平平淡淡过一生就好。

都快十一点了,怎么还不回来?

大概是听出了我的不悦,十几分钟之后,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我伸手关上台灯,闭上眼睛装睡。

卧室门被推开一条缝,儿子的声音里多少带着点委屈,还有点怯生生的:妈,你管得也太严了吧,我都二十多了,不小了。

突然有说不出的心疼。打开台灯,拍拍床铺,邀请儿子坐下来聊聊。一米八四的大小伙子坐在身边,心里有说不出的踏实。我开始絮絮叨叨讲述离家出走的魏紫薇,讲述独自一人守在小旅店附近的可怜的梅梅。

你说,这女孩子的心是咋长的,咋就不知道心疼心疼她妈?不知道是在问儿子,还是问我自己。

儿子伸手拍拍我的腿:老妈,想听真话吗?我说当然。

你们想过没有,这个叫魏紫薇的女孩子自己心里在想些啥?换句话说,你,她妈妈,还有她奶奶,她姑姑,你们给她的,是她自己想要的吗?

我楞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自认是个认真负责的好老师,所有的领导、同事、学生以及家长也都这么评价我,多年来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来自于周围所有人的夸赞乃至敬仰,却说不出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为什么宁愿相信一个路遇的陌生人,也不愿意信任自己最亲的人,哪怕这个人是生养了她,给予她生命的母亲。

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

饭桌上遇到老同学,随口问一个久未谋面的老师身体怎么样,老同学吃惊地看着我: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已经走了两年多了。心梗突发,发现的时候人都硬了。那种震惊,不啻于八级地震。

师长是我的同乡,开车路过他故里,我在手机上写了一段话:这一日打马从你门前过,院坝上不见你读春秋。少年求学京师地,也曾得意马蹄轻;青年耕耘平阳府,蜗居斗室烟酒茶;中年化作青烟去,魂魄可曾归故乡?写完,手指一点,发朋友圈。像是一个结束,一个告别,生命中属于师长的那一页轻轻翻过,发动车子,继续自己的烟火红尘。

忽一日,迎头碰见怒放的丁香,蓦地想起远在冰城哈尔滨的群子兄。跟群子兄的交往,得追溯到博客时代,他是拍丁香花、写丁香诗、画丁香画,以“丁香诗人”的名号行走江湖,我呢,则是蜗居在黄土高原上名不见经传的“稻香老农”,文字结缘,网海捞珠,竟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随手拍一张丁香,发个微信给他,附上文字:丁香花开,北国春暖?良久不见回音,打开他的朋友圈,停更在2018年8月10日。心脏在那一瞬间缩成一团。双手颤抖着找到他的电话号码,拨过去,话筒里传来熟悉的充满磁性的男中音。眼泪纷飞,零乱成落花在风中飘舞。

网络时代,结交了多少好朋友啊。最初的结缘在QQ聊天室,名字叫作“七月风”,专门对联的。都不是怯场的主儿,一个联抛出来,根本就不给别人思考的机会,刷刷刷接二连三往出蹦,隔着千山万水,彼此都嗅得到对方身上熟悉的气息,玩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老程就是那一阵子才真正认识到我的厉害的,每天晚上,我守着电脑对联,他坐在旁边抄,我对一个,他抄一个,他抄写的速度赶不上我对联的速度。一个妙联出来,收获鲜花、掌声无数,惊得他目瞪口呆。那时候老程供职于这个城市的心脏部门,每天打交道的都是天天晚上出现在电视新闻里的人物,虽算不上春风得意,整个人看上去倒也意气风发。每天晚上,他最热衷的事情就是坐在电脑边看我一个人横扫千军,然后带着满脸的骄傲和满足进入梦乡。

到老程抄满厚厚的一个笔记本的时候,大家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聚会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最先提议的是月儿。这个生活在闽南的女子隔山跨海而来,带着东山岛的鱼干和蛤肉,带着啜一下满口芬芳的武夷山茶,招待天南海北的我们。三个昼夜的狂欢,中途不断有人离席又不断有人加入。三天后我拖着月儿买的皮箱归来,皮箱里除了她带的海货和茶叶,还有丰哥送的连环画,如水送的“好想你”大枣,晚风带来的信阳毛尖……回家之后,丰哥送我三个词:大气,豪气,文气。老程哈哈大笑,对话框里回了六个字:憨气,土气,老气。得意地自夸:咋样,对得工整吧?你老公也有两把刷子!

时间的长河往前流淌,大家早已不再对联,连博客都退出江湖好几年了。我和晚风日日在讲台上传经布道,如水和中原狼在机关里位子越升越高,月儿建的上河青草苑不但可以划着竹排泛流漳江,还可以吃到地道的竹笋炖土鸡、溪蛏豆腐汤和她亲手晒制的香辣萝卜干。当年一脸惊喜熬夜看我对联的老程,则早已沦为大腹便便的醉客了。

一路走,一路失去,也一路拥有。谁说得清楚,失去的跟拥有的,孰轻孰重,孰多孰少,孰贵孰贱?来来去去的,都是经历,都是必然,都是垒成我们生命大厦的必不可少的基石。

眼下正在经历的,是梅梅命里的一个劫,又何尝不是魏紫薇的?度过这一劫,也许就一顺百顺了。

老妈,你们也太大惊小怪了。人家不过是想出去清净清净,至于吗?兴师动众的。儿子蒲扇似的大手轻轻拍我一下,站起身,走了。

也许,是我错了,梅梅也错了,我们这一代人都错了?

12

十点多,我收到小薇发来的一条微信语音,说她玩够十天就回去了,让我劝劝她妈别再找她。这条微信让我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至少孩子是安全的。

给我嫂子打电话的时候,她说黄毛的身份也确认了,是附近一家小型KTV的服务生,那个娟子,据说在同一家KTV里推销酒。

天天从门口过的,看着眼熟,咋一下子就没想起来呢。老板娘懊恼地直拍自己的脑袋。

下午五点,KTV里刚开门,客人还没有上来,服务员三三俩俩聚在一起聊天,我们很顺利地见到了黄毛。

见到我们,黄毛一点儿也不吃惊,他说他早就知道我们在找小薇了,小薇也知道,他劝小薇回家,可小薇就是不想回去。问他小薇在哪儿,他笑笑,说阿姨您别问了,问了我也不会说,我一说,小薇就换地方了。过了一会儿,他看我们没有要走的意思,就说:你们放心,小薇很安全的,过几天她自己想开了就会回去。

正要告辞,娟子过来了,化着很浓的妆,那粉虽说不像赵树理笔下的三仙姑那样“好像驴粪蛋上下了一层霜”,风一吹刷拉拉往下掉渣子,却也是脸和脖子井水不犯河水,彼此泾渭分明。

什么服务员啊,不就是小姐么,穿得那样式,奶子都露出半拉了。

趁着娟子去拿水,我嫂子小声嘀咕。我告诉她人不可貌相,人家穿成那样也许是工作需要呢,再说了,现在的年轻人穿衣服,哪个不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嫂子半天不吱声,末了,满脸担忧地望着我:你说,小薇身上要是没钱了,他们会不会逼她去接待客人?那样来钱多快啊。

我能说什么呢,只好安慰她说不会的不会的,小薇那丫头很聪明,一定懂得保护好自己的,再说,现在娱乐场所管得严,可能已经没有干那个的了。

我嫂子的眼睛亮了一下,紧跟着又暗了:可能?只是个可能啊。

娟子一手拎一瓶水,很热情地往我和嫂子手里塞,我嫂子侧身避开了。我怕嫂子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赶紧拉着她往出走。

走出几步远,黄毛在背后说:放心吧阿姨,我们会照顾好小薇的。我妈待我,要是能像你们待小薇一样就好了。我装作没听见,三步并作两步往出走。

出了KTV,我劝嫂子回家去等。孩子说了,她出来散散心,身上的钱花完就回去了,她身上能有多少钱?再说,还有小康呢,你总不能老把小康放在邻居家吧?

嫂子的态度看上去有些松动。我知道,跟小薇相比,小康更是她的软肋。小康打小就听我嫂子的话,粘她粘得一刻也离不开,一点也不像小薇。在我哥离开以后,在被我妈或者小薇伤害之后,有小康温热的身体拥抱着,有小康贴心的话语温暖着,这大概是嫂子艰难时光里唯一的安慰了吧?

13

你怎么找到我的?记得我当时没给那个女人留电话啊,她苦苦哀求我也没留。那女人可怜。在派出所说她家里那些事,车轱辘话来回说,嗓子都哑了,还一个劲说,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那天晚上的事情现在想起来我还后怕。当时我开车去飞机场送儿子,回来的路上心情非常沮丧。我儿子这是要去英国。他在英国留学三年,眼瞅着就要毕业了,赶上了这疫情。让他去,也不放心啊,五十多的人了,就这么一个儿子,万一有个好歹,你说咱到哪儿哭去?不让他去,三年啊,前前后后花了小二百万了,要是不去,这钱不就打水漂了?只好咬着牙让他走。老婆非要送到大兴机场,我没让。不是我心狠,到时候她哭哭啼啼的,咋整?闹得急了,我连咱这儿机场都不让她去,自己一个人送。远远看着儿子进了登机口,想着小家伙一个人漂洋过海,那边的疫情闹得正凶,我就受不了了,转身就往车上奔。你说咱一个大老爷们,真要当着那么多人流眼泪,那还不被人当笑话看?

“看飞机轰的一声去远乡\光阴的长廊,脚步声叫嚷\灯一亮,无人的空荡\晚风中闪过 ,几帧从前啊,\飞驰中旋转,已不见了吗……”莫文蔚的歌我很少听,那天却听得如痴如醉。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夜色里,无声泪流,流不尽担忧和轻愁。

谁让你不是马云?挥挥手,就是一所大学,囊括天下英才。谁让你不是王健林?随便定个小目标,就是一个亿,想到月球去留学都行。

怨一阵,愁一阵。哭一阵,笑一阵。如果你也开车迎面而来,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你会惊讶地发现对面车上坐着一个疯子。驶过市中心,离家越来越近,我的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

宽阔的街道上 突然出现两个女人,差不多一样的高矮胖瘦,一个没命地跑,一个拼命地追。前边跑着的看上去还要壮硕一些,脚步也迈得更快。眼瞅着距离越拉越大,后边追着的人喊叫声也越来越急切,越来越凄厉,像一只受伤的母狼在嗥。

摇下车窗,刚想问问咋回事,那女人扑通一声跪在我车前:

大哥,求求你,求求你帮我追追前边那女娃儿!她是我女儿,她要去当小姐!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按按喇叭,想让她让开道。大半夜的,我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那女人磕头如捣蒜,脑袋把车撞得咚咚响,看样子,我不答应,她会把我的车磕出几个坑来。我只好点点头,那女人一把拉开车门钻进去,指挥着我往左拐往右拐,我想问问她咋回事,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车子七拐八弯,没多久就把慌不择路的小丫头逼进一条死胡同。车堵在胡同口,两边一扇扇大门黑乎乎地紧闭着,那女孩只好走过来,女人一把扯住,把她拖上了车。

半个小时后,我把车开到了最近的一家派出所门口。谁知道她们是不是亲娘俩?那女人要是人贩子,那我不成了帮凶了!我把她们送进派出所,简单跟警察说了说情况就回家了,后边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你真不用谢我,换了谁都一样。谁让咱赶上了呢。

14

梅梅特意带着一箱优酸乳到我家来感谢我,我请她喝自制的酸梅汤。她双手抱着杯子,侧身坐在我家客厅的大沙发上,四下里打量我家的陈设。看她不那么拘谨了,我就请她唱“你是风儿我是沙”,或者“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

梅梅噗嗤笑了:姐我哪儿会唱啊。这一辈子,我就会唱个“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还老跑调!

我像是找到了知音,哈哈笑着起身给她杯子里续水,随口哼起熟悉的旋律:“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它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一连三四年,我用自己的调子哼着熟悉的歌词,给我儿子做胎教,哄我儿子入眠,直到他瞪着好奇的眼睛问:妈妈,怎么你唱的跟我们老师唱的不一样?

一首老掉牙的儿歌,两个唱歌跑掉的女人。好一阵子,谁都不提魏紫薇,好像那名字是个炸药包,嘴唇上下一碰就炸了。

眼泪笑出来又擦干。笑着笑着,梅梅的眼泪连成了串,怎么也擦不干了。随着她断断续续的讲述,那天晚上的情景在我眼前重现了。

那天我离开以后,梅梅躲在路边一辆白色比亚迪背后盯着金海湾。比亚迪停在马路对面,距离金海湾所在的小胡同口五十多米,距离金海湾大门也就一百米左右,进进出出的人可以尽收眼底,而对方却压根不会注意到对面的偷窥者。长时间的守候让梅梅精疲力尽,她需要努力支撑,才能避免自己的上下眼皮一次次亲密接触。就在她打熬不住,想要靠着已经被她的体温暖热的墙壁打个小盹的时候,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惊得她差一点跳起来。

刺啦刺啦。刺啦刺啦。小薇打小走路脚就抬不起来,前脚掌跟地面摩擦,刺啦刺啦的,不管啥材质的鞋底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因为这,她没少说过小薇。眼下,这熟悉的声音终于在耳边响起,震得她的心一下一下揪着疼。

三个人,最高大的那个,男的,不用问,是黄毛。另外一个,紧挨着黄毛的,长长的镂空衬衣在屁股后边一走一扑扇,应该是黄毛的女朋友娟子。小薇呢,她看不见小薇。娟子身体那边走着一个比她低半头的女子,应该就是小薇了。

可是,那女子身上的衣服她没见过。借着路灯光,梅梅可以清楚地看到,走在娟子身边的女孩子上身穿一件露背短衫,下边搭配白色毛边短裤。短衫是真短,靠两根交叉在一起的带子挂在脖子上,勉强遮盖住肚脐以上部分,露着白花花的腰。短裤也真短,齐着大腿根儿,露着白花花两条长腿。如果坐下来,里头的内裤应该都看得见。

这会是小薇吗,她从小亲着,抱着,一点点拉扯大的小薇?梅梅不敢相信。然而容不得她不相信,几乎在看清楚三个人的同时,她听到了她听了十五年的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奶声奶气地叫“妈妈——妈妈”。再累,一听到那声音,浑身的酸痛就都消失了。

那个声音,跟着她,荒腔走板地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她笑,她也笑,娘儿俩的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鸟雀。

也曾经,那个声音缠绕着她,诉说女孩子的小秘密。那时候,她愿意自己是一座山,永远守护着她,让她在自己的怀抱里安然入眠。哪怕做一只秃尾巴老母鸡呢,只要能张开羽翼为她遮风挡雨。

也曾经,那个声音对着她大喊大叫,伴随着夸张的愤怒和喷薄的泪水,为着一件不合身的衣服,一个没有得到满足的愿望。女儿像是暴躁的小兽,冲着她龇着白花花的牙齿,而她呢,情愿让她撕尽最后一块肉,只要她能像花儿一样开。

那个声音说:你们好好看看,看我妈到底在不在。

也就是说,在过去的几天几夜,小薇一直知道她在。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里,小薇看着她,看她在风里雨里守候着,饿了啃一口干粮,累了靠着冰冷的墙壁合一会儿眼睛,看她如一只日渐苍老的忠心的狗,守在大门口等待主人的归来;如一棵被雷劈过的老树,裸露着黑漆漆的伤口和白花花的骨头,独自站立在空旷的原野上,一任风头如刀割,雨水如柱浇。

她想喊,张开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她想追过去,一把揪住她,站起身,找不到自己的腿。

好不容易,她找到声音了,找到腿了,喊一声“小薇”,拔腿往马路对面跑。

小薇像是大白天见了鬼,稍愣了一下,转身就跑。小薇在前边跑,她在后边追。小薇身形矫健,像春天里半空中上下翻飞的燕子,眨眼就跑出去十几米。她腿脚踉跄,脚上的拖鞋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赤脚踩在坚硬的柏油马路上,“啪啪啪啪”地响。

隐隐地,有人大声喊:“阿姨——你慢点——”是黄毛,还是娟子,她不知道。她也听不见。

一边跑,一边不要命地喊:“帮我拦住!她是我女儿,她要去当小姐!”声音像是陈年的绸缎,被撕裂开来,“嗤嗤”地响,又像是年久失修的老屋,沉重的大木门被推开,门轴声喑哑。

直到那辆黑色桑塔纳在她身边停下来,直到警察一个电话打过去,婆婆和小姑子两口子带着户口本和身份证赶来,她都像是在梦里。见了小薇,婆婆一把扯住胳膊,没命地在屁股上抽打:死女子,你这是要你奶的老命啊?!边打边号啕大哭。警察上去拉,硬是拉不开。

以后呢?我问梅梅。

小薇说了,想学理发。她姑父给找了一家技校,有美发专业,已经去看过了,过几天就送小薇去。梅梅像是终于干完一件大事,一脸轻松:这回好了,学校在太原,离黄毛那些人远了,总算是省心了。

我想说离了黄毛还有绿毛,还想说学校离得远,音讯不便,管起来更难。看看梅梅,到底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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