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学虫。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非但不是学虫,还是人们眼中不折不扣的学渣。我这么说你可能会把学虫当作学霸来看,事实上,学虫和学霸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要想把二者区分清楚,你得深入到中学里,来跟我们这些从周一到周五被又肥又大的校服包裹着的帅哥靓妹们交朋友。套用那些抗战神剧里的话来说,你得钻到敌人的心脏里头去。当然,我们不是敌人,我们是祖国的花朵,是老爸老妈们用白花花的银子堆出来的下一代。我想我们的爹妈用银子一点点地堆积我们的时候绝对不会想着要把我们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堆着堆着,我们身上就被贴上了不同的标签,比如我,打小学三年级起,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学渣。
说了半天,什么学虫学霸学渣,你也快被绕晕了吧?这么说吧,像白建宇那样的,每回考试都不出前三名,那就是学霸;像杨翠芳那样的,一天到晚屁股像被焊在凳子上似的,除了上厕所一动不待动一下,不是写就是背的就是学虫;至于我们这些学渣,既坐不得冷板凳,考试的时候又免不了红灯高挂,不是学渣又是什么?
这么说也不完全对,人家白建宇也很刻苦。不但刻苦,脑瓜子还贼聪明,据说在七年级就把整个初中的课程自学完了,不也是学虫一枚?至于杨翠芳,这苦命的丫头,就算是把自己学成一把骨灰,考试成绩也不过稍微比我强那么一点儿,这样的人是学虫不假,要说是学霸,那可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我的个亲娘呀,到底啥是学虫啥又是学霸?我可说不清楚了。说不清楚也不行,都琢磨这么长时间了,再琢磨不出个道道来,我非疯了不可。我得去问问赵凯南。赵凯南的成绩跟白建宇不相上下,自然也是老师们眼里的香饽饽,可他跟白建宇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一下课就抱着篮球跟我们哥几个直奔球场。换句话说,这哥们儿不装。
赵凯南果然仗义,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张嘴就答:这个嘛,学虫不一定是学霸,但学霸一定是学虫。见我眼里还满是迷茫,他手一挥:这么跟你说吧,学虫成绩好了就变成了学霸,成绩要是不好的话就始终只能是学虫。我彻底被绕糊涂了,央求赵凯南干脆像当初告诉我由不在同一直线上的三条线段首尾顺次连结所组成的图形叫做三角形那样,利利索索给我一个概念让我背一背,免得别人问起来我吭吭哧哧半天说不利索。赵凯南听了差一点跳起来,他说刘昌明你吃饱了撑的啊?管他什么学虫学霸的,安安稳稳地当你的学渣得了!
对,我就安安稳稳地当我的学渣。我当学渣都习惯了。自从三年级那年我妈扔下我们哥仨跟着来河南包工头跑了以后,我就成了学渣。我爸他顾不上管我。他从我们安徽老家找来十几个小伙子,也成立了一个工程队,先是我们安徽的芜湖蚌埠安庆,然后是河南的安阳和平顶山,最后是山西,一路追着河南包工头的尾巴跑,到了连人家的影子都没见上,当然也没找见我们的妈。我们哥仨跟着我爸一起追,每换一个城市就转一次学,转着转着,我的两个哥都不上学了,我也变成了老师们口中的学渣。
到了山西,我爸不追了。他的工程队也不是工程队了,变成了公司。我爸手上以前常年缠着的破胶布不见了,胳膊下夹着个公文包做起了老板。我爸都当老板了我当然不能没有妈,我爸给我们找了个新妈。我们的新妈看起来比我大哥大不了几岁,长得那是相当地漂亮。我们漂亮的后妈自打嫁给我爸起就没闲着,扑腾扑腾一连给我生了三个妹一个弟,眼下我最小的弟弟还扶着学步车往前挪呢,他妈的肚子又跟充足气的球一般鼓了起来。我们一家搬进了我爸公司盖的别墅,二哥早在一年前到外边闯世界去了,大哥也到我爸公司里上班去了,平时也不回来,我爸呢,常年不着家。用他的话说,他得养活我们这一大家子呢,哪里有时间在家里歇着?
这样一来,我们家就只有我和我新妈以及我的弟弟妹妹了。或者说,就剩下我和我新妈以及她所生的孩子了。你瞧,这就是我们家,这就是我在我家的地位。我本来没想这么多的,反正我爸给我的钱足够我花了,哪怕我新妈天天不给我做饭我也饿不着。问题是没人给我洗衣服。以前跟着我爸住在工棚里,换下来的脏衣服总是做饭的阿姨替我洗,刚有了我新妈那阵子是我新妈给我洗,等我们搬进了新家,我新妈不给我洗了,理由是我大了,她还有更小的孩子要照顾,我得学着自己照顾自己。照顾个屁,还不是觉得自己地位稳固用不着巴结我们哥仨了。这话是做饭的阿姨说的,她不说我也知道是咋回事。你说我长这么大啥时候自己洗过衣服?没人洗,我就穿着脏衣服上学去。你说我衣服脏碍着谁了?老师说我我得忍着,别人要是笑话我可就不行了。因为同学嫌我脏,背地里笑话我,我没少跟同学打架,打起来,我才不管他男生女生呢,掂起凳子就敢往他们头上砸。奶奶的,叫你们笑话老子!
两年不到,被学校开除了五次。每次被学校开除了,我爸都会花钱托人给我找个新学校,还得是重点,三年下来连托关系带学费赞助费花了我爸二十八万。二十八万就二十八万,我才不在乎呢,反正我爸有钱。可我新妈在乎,她说再这么下去她跟孩子只有喝西北风了。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她喝什么西北风啊,一天到晚啥也不干,成天东南西北风摸着,把她爸她妈接过来养着,给她弟买了三四十万的车开着,凭啥嫌我花这点钱?她骂我我不敢回骂,怕她告诉我爸让我爸揍我,就拿眼睛使劲瞪她。我一瞪她她更来气,冲过来想打我,我伸手一拦,她没打着我,自己倒摔倒了。
我新妈这一摔倒不要紧,我在家里住不下去了。市里条件好的重点中学我都呆遍了,条件差一点的让我住校,别说我不干,我爸都不干,不管咋说我也是没妈的孩子,他怕委屈了我。不但不能受委屈,还得把成绩搞上去,最起码也得达到建档线,这样的话花点钱也能上个好高中。我爸这么对我说。
就这样我来到了学虫公寓。
说是公寓,其实就是一所闲置下来的民房。两层半,成“品”字状围成一圈,孤零零地耸立在城郊的麦田边上,装了包括我在内的近一百个人。让我吃惊的是,不光我来了,赵凯南和杨翠芳也来了,我们一起来当学虫。
赵凯南怎么也来了呢,说起来特逗。九年级考了两次试,赵凯南考得一次不如一次,特别是英语,第二次考试的时候竟然高高地挂了红灯。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赵凯南他爸他妈慌了神,硬逼着赵凯南周末到学虫公寓老板开的辅导站补课。白凯南很不情愿地去了,一去就发现了隔壁班的刘子涵。刘子涵长得白白净净的,个子高,腿长,走起路来头上的马尾辫晃晃悠悠的,牵着一脊背执着的眼珠子跑,最执着的一双,就属于赵凯南。不知道打什么时候起,赵凯南每天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站在刘子涵必经的路旁,眼巴巴地看着她像风一样飘过。学校里看不够,辅导站里还可以接着看,赵凯南的辅导站上得乐滋滋的,比到学校上课积极多了。辅导站的教室也不大,一个年级的学生集中在一个教室里,刘子涵身上的气息可以毫无遮拦地让赵凯南吸进肚子里,一点也不浪费,多好。上着上着,刘子涵不见了,一问,让学管老师忽悠到学虫公寓去了。赵凯南要跟着来,父母不答应,赵凯南干脆离家出走。一连一周不回家,他父母吓坏了,在QQ上给他留言:宝贝,你回来吧,你想咋着爸妈都答应你!
相对而言,杨翠芳的到来就显得简单多了,来学虫公寓是她自己的主意。这可怜的姐们完全相信了学虫公寓点石成金的神话,不惜两万一千八的高额学费,在中考前172天把自己送进了学虫公寓。
你想尽快掌握科学的学习方法吗?请来学虫公寓;
你想接受重点中学名师面对面的辅导吗?请来学虫公寓;
你想在不到200天的时间里提高200分以上吗?请来学虫公寓。
学虫公寓大门口墙壁上金光闪闪的几行大字,我可怜的老爸完全相信。我们这将近一百号人的老爸老妈都完全相信。即便客观上将信将疑或者半信半疑,我们的老爸老妈也还是破釜沉舟,把我们从当初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送进去的名校中接出来,毕恭毕敬地送进学虫公寓。
平心而论,没有人愿意当学渣。我也是。我不相信任何人的信誓旦旦,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我想给自己一点希望。哥得让那些成天装逼的屌毛们看看,学渣也可以变学霸!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觉得我简直就是个英雄。背着沉重的书包拉着行李箱下了出租车,带着一种近乎于亢奋的悲壮走在学虫公寓门前那条挤满了豪车的煤渣路上,我努力地把自己薄薄的小身板挺得笔直挺拔,不让孤零零的自己显得太衰。哥们姐们都是一身名牌两手空空,簇拥在他们身边的老爸老妈替他们拿着行李和装着各种零食的沉甸甸的袋子。新妈没来送我我一点儿也不难受,这个只会在我老爸面前装嗲的臭娘们这会儿可以偷着笑了,她终于把我扫地出门了,没想到老爸也不来。说好的时间都过了半个小时还看不见老爸的车,我忍不住打了个电话,老爸说他公司里走不开让我打车去。我跟老爸说话的时候电话那一边传来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我没听出来是不是我新妈。管他是不是呢,有人给老子钱花就行。
这时候我看见了赵凯南。这小子太酷了,一米八三的个头,NIKE最新款的连帽衫,粉紫色的定制版KOBE10,全身上下那叫一个熠熠生辉啊!我太喜欢“熠熠生辉”这个词了,尽管我自己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灰老鼠。熠熠生辉的白凯南拉着我这灰老鼠的箱子搂着我这灰老鼠的肩亲亲热热地走着,我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妈妈电动车后座上的杨翠芳。在连成串挤成片的豪车中,穿着一身黑色旧衣服骑着一辆旧电动车的杨翠芳和她妈妈显得格外寒酸。为了不让杨翠芳尴尬,我和赵凯南不约而同地把头转了过去,不想杨翠芳冲着我们喊:嗨!赵凯南!刘昌明!你们俩是几班啊?
三班,我们仨都是三班。我无所谓,杨翠芳高兴得大叫,至于赵凯南,他多少有些不满意,刘子涵被分进了一班。不过也没啥,就巴掌大一个院子,大家吃饭跑操都在一起,上课也不过隔开几米远而已。军训的那几天,大家都兴致勃勃地,正步踢得格外整齐,被子也叠得四棱见方,豆腐块似的招人喜爱,到汇报表演的时候,不少家长激动的眼泪都出来了,我的目光在人堆里四处游荡,想找到我爸的身影,找了半天愣是没找到。
表演结束,家长们带着自家孩子千恩万谢地走了,院子里就剩下了孤零零的一个我。电话打过去半天,我爸的司机来了,他代我爸签了字,把我领出学虫公寓,到饭店里吃了顿大餐,再把我往我爸办公室里一扔就没影了。我没问我爸去哪了,问也是白问。躺在沙发上睡了一觉,睡醒了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实在无聊,到旁边办公室找人拿了三百块钱,出门直奔“世纪风”。“世纪风”是我的老据点,以前每次逃学或者被开除了无处可去,我就到“世纪风”打游戏,那儿有的是像我这般大的男孩子,我们经常在一起玩大话或者穿越火线,每次都杀得天昏地暗。
我在“世纪风”玩了个通宵。半夜里肚子饿得难受,我甩给旁边的小子一张红票让他出去找吃的,那小子出去了半天,抱回来一大堆康师傅碗面火腿肠面包之类,还有五罐蓝带,两盒芙蓉王。我拆开芙蓉王给身边的哥们散了一圈,把座椅往后移了移,两腿往电脑桌上一架,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一边舒服地吞云吐雾地等着碗面泡好一边喝着蓝带,真他妈的过瘾!
天快亮的时候我困了,眼皮直打架,想回家了。可是回哪儿呢,老爸公司的门肯定还没开,家里的门会不会为我开,鬼才知道。两个哥哥各有各的生活,谁也顾不上管我。手机就在电脑旁边放着,一个晚上就响了一次,还是一个哥们约我一起来网吧的。这么一想,我干脆哪儿都不去了,就靠在椅子上睡了。黎明时分的网吧静悄悄的,哥我两腿架在电脑桌上,头歪在椅子上,连耳机都没摘,就那么打着呼噜睡了个天昏地暗,连服务生打扫卫生都没醒来,等到被一泡尿憋醒,睁开眼睛一看,电脑的桌面赫然是哥我呼呼大睡的尊荣,仔细一看,嘴角上的哈喇子在昏暗的灯光下还闪闪发亮呢。这帮孙子!
走出“世纪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我又一次迟到了。多事的老班!要不是她打电话给老爸,老爸又打电话找我,这会子我的“魔兽”恐怕都到剃刀岭去训野兽了,可惜我那装备啊!
学虫公寓静悄悄的,我敲门的时候,能听到自己的心在咚咚地跳。来开门的是灭绝师太。你别冤枉我,这外号是上一届学生流传下来的,跟我绝对没关系。据说灭绝师太曾经是一所小学的校长,退休后来掌管学虫公寓,那张黑脸平时笑眯眯的,你要是敢犯一丁点错误,立马冷成冰块,嘴唇上下翻飞,不训得你头晕脑胀决不罢休。
哥我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我耷拉着脑袋准备到办公室里迎接灭绝师太的唾沫雨,没想到她老人家丝毫没有为难我的意思,依旧笑眯眯的,伸手往楼上一指让我赶紧上去。我屁颠屁颠往楼上跑的时候,还听见灭绝师太温和中略带一点威严的声音:下不为例啊!感谢玉皇大帝,感谢佛祖!
正在上课的是胖胖的语文老师。不知道为啥,平时枯燥的课文在她嘴里变得感人至深,一个小时的课不一会儿就结束了。当然,你得忽略掉我迟到的那十几分钟。大有收获啊!我兴奋地搂着赵凯南的肩跟他一起去上厕所,偏过脑袋一看,这哥们的眼睛咋也红红的?我在他背上捶了一拳,指指他的眼睛;他回我一拳,指指我的眼睛,我们一起哈哈大笑。笑声传到楼下,灭绝师太跑到院子里伸着脑袋往楼上看,吓得我俩一溜烟钻进厕所里。
接下来的数学课我像是在听天书。数学老师是一个干巴精瘦的老头儿,一嘴地道的洪县话,大嗓门震得我脑仁疼,简直就是个“雷神”。我睁大眼睛使劲听,数轴啊象限啊正数负数什么的在我耳朵里转圈圈,转着转着搅成了一锅粥。眼皮越来越沉,我细细的胳膊撑不住沉重的脑袋了。我的脑袋不停地朝着桌面做俯冲运动,一次,再一次,再再一次,终于,“咚”的一声,我的脑袋跟坚硬的桌面来了一次恶狠狠的亲密接触,声音惊天动地。“雷神”的目光剑一般朝我扫过来,勒令我走到教室后边,背靠墙壁站着。奶奶的,老子早就习惯这一套了,站就站,谁怕谁啊!那时候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从此后罚站就成了我在数学课上的常态。“雷神”大概是看我实在不顺眼,每节课都找个理由让我站着。刚开始我还站得规规矩矩,渐渐就憋不住了,一会儿拿笔,一会儿拿本,一会儿找练习册,我在墙角和座位之间来回穿梭,故意弄出点动静,或者趁着“雷神”不注意做个鬼脸,引得大家伙一阵阵笑,把“雷神”的脸都气绿了。哈哈,叫你惹老子!
又是烦人的周测。每一周都要考。每一次考试都要排队。考完了还要把分数和排名填到家长告知书上,周六家长来接的时候顺便奉上。语文考了两篇文言文,我得了87分,全班第二(弱弱地说一句,我们班总共有9个人),其他几门,除了数学,我都及格了,就连以前最讨厌的英语,这一回都考了63分。不是吹,哥以前是不学,又不是学不会!至于数学,我开了天窗。让“雷神”在灭绝师太波涛汹涌铺天盖地而来的唾液中颤抖吧,最好被泡软被淹死!
已经在网吧过了好几个周末了,康师傅碗面吃得我想吐。有这份成绩单垫底,我就给我爸打电话让他亲自来接我,说是有好消息告诉他。我爸果然来了,在见我之前先见到了成绩单(最后一节课刚上,班主任老师们就坐在院子里,每人面前摆一张桌子,桌上摆着家长告知书和签字表,恭恭敬敬等待家长的到来)。我不知道我爸见了成绩单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毕竟我的数学开了天窗。如果我爸高兴的话我可以买我想买的一切东西,如果我爸不高兴了,我的脸颊就会被印上红色的五指山。
我在忐忑中上完最后一节课,背着书包走下楼的时候我爸朝我走过来,一句话也不说,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扭头就走。我跟在我爸身后上了车。我爸还是不说话,手抓着方向盘,目光直视前方,好半天才瓮声瓮气地说:想去哪儿吃?随便挑!
老爸该不是流眼泪了吧?我的心猛地一跳,伸手抓住老爸的胳膊把他的头往我这边扭,老爸伸手在我脑袋上拍了一记:干什么呢你?鼻子似乎还是被什么东西堵塞着。可怜的老爸!
哪儿也不去,回家吧。我的鼻子也酸了。
好,回家!老爸拿起手机给我新妈打电话,让她打电话到饭店里订几个菜。记着,一定要有红烧肘子和酸菜鱼,明明爱吃。再来一斤羊肉饺子。对了,明明的房间打扫了没有啊?别叫钟点工,你亲自打扫。快着点啊,再二十分钟我们就到家了!
头一回见我老爸这么啰嗦。半个小时以后,我新妈怀里抱着我的小弟弟在门口迎接我,三个妹妹在她身边站成一排,敞开的门里飘来我最爱吃的羊肉饺子的香味儿。饭桌上,我新妈亲自给我夹菜,还在我面前放了一罐蓝带。我爸手一挥:拿走,上白的!老刘家的儿子,那得喝白的!
喝着喝着,我爸就喝多了。我的脑袋也晕乎乎的,只看见我爸的手臂在不停地挥舞,听不见他到底在说些啥。新妈脸上的笑渐渐地就有些勉强,妹妹们的眼神也变了,扫到我身上冷飕飕的。管他呢,爱咋咋的。我一头扎在自己的床上睡了过去。还是自己的床舒服啊,那感觉,就像小时候睡在我妈身边,被我妈的胳膊揽着入梦一般。
等我醒来,我爸已经走了。新妈和弟弟妹妹也走了,家里静得像夜。客厅里一团糟,椅子倒在地上,鱼缸破了,地毯在水里头泡着,我爸最喜欢的那条熊猫龙睛肚皮朝上躺在玻璃渣中,据说当初是我爸用御景水城的一套房子换来的。我睡着后家里遭贼了,还是地震了?
餐桌上一片狼藉,几只苍蝇嘤嘤嗡嗡地,绕着昨天午饭的残局飞。
九点钟,钟点工来打扫卫生。她好像是见怪不怪,一句话都没说,花了一个半小时打扫完毕,连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了。钟点工走后我下楼看了看,厨房里锃明瓦亮,一点冒热气的东西都没有。冰箱里有硬邦邦的面包,我拿了一个,顺手捞了一盒牛奶,三口两口吃完喝完,嘴也不擦继续玩手机上新下载的“花千骨”。
下午的两节课赵凯南一直蔫蔫的,教室里听不见他急促的三节棍或者雨花台,怎么着都感觉怪怪的。这家伙是周杰伦的骨灰粉,嘴里一天到晚都是周杰伦的段子,听得我们耳朵里都长了茧。他安静了,我们反而不习惯了。趁“雷神”不注意,我写了个纸条传过去问他怎么了,他也不理。是不是刘子涵出什么事了?上体育课的时候我往一班的队伍里看了看,果然,刘子涵不在。
学虫公寓没有操场,上体育课就借用不远处的职校的操场。我们的队伍从一片菜地里穿过,钻进一条两边摆满小摊的窄胡同,走上五百米左右才能到达职校。这条窄胡同是我们的天堂,趁着体育老师不注意,我们常常会偷偷买一个夹肉饼或者其他吃的,塞进宽大的校服口袋里偷着吃,那天我头脑一昏,花五十多块钱买了盒哈根达斯,不想体育老师一直死死地盯着我,不是跑一千米就是立定跳远,冷不丁地还让我做了两组一百米蛙跳,等到我捡起脱下来放在树下的校服要穿的时候,我的哈根达斯早都化成了水,校服都浸湿了,黏糊糊的穿在身上,别提有多难受。再难受我也得穿,体育老师正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呢,要不穿的话估计就得加跑十圈或者一百个俯卧撑,据说那家伙是退伍军人,好像还是个特种兵。心狠手辣啊,这孙子!
打那以后我学精了,再也不买冰激凌。上完体育课回来,我溜进路边的“乐客”买了包手撕牛肉干,趁着老师不注意撕开袋子抓了两块给赵凯南,这家伙无精打采地接过去,放在嘴里没滋没味地嚼。
晚饭的时候有消息传出来,刘子涵住院了。赵凯南一听就跑去找班主任请假,班主任不准,他就去找灭绝师太,灭绝师太也不准,但允许赵凯南给刘子涵打个电话。赵凯南打了,刘子涵没接。赵凯南疯了一般往大门口跑,让教官拉住了,硬生生塞回了教室。整整一节课,赵凯南坐在凳子上一动都没有动,目光直愣愣地,眼睛里空无一物,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下课后我陪着赵凯南又去打电话。电话通了,刘子涵虚弱的声音传过来。她没事,就是用水果刀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两道子,差一点伤着主动脉,医生让输两天液消消炎。
刘子涵自杀?这消息把我惊着了。想到锋利的尖刀在刘子涵细嫩的胳膊上划过,鲜血一点点地渗出来,一滴一滴地在地上汇成片,我不寒而栗。赵凯南的脸白得像一张纸,眼圈都红了,趴在桌子上一声不吭。我把手放在他肩上,嘴唇直打颤,一句话都说不出。
那么漂亮的刘子涵。
那么活泼的刘子涵。
那么快乐的刘子涵。
那么漂亮那么活泼那么快乐的刘子涵。
上课铃早就响过了,我俩都不想进教室。灭绝师太推门进来叫我们上课去。赵凯南慢慢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像是能喷出火来。灭绝师太破天荒没有滔滔不绝,带上门出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凯南终于开口了,他告诉我其实刘子涵过得一点都不快乐。她爸爸是一家大型灯具商场的老板,妈妈经营一家美容院,家里还有两个妹妹。据说两年前刘子涵的爸爸和商场的女会计搞到了一起,那女的还给刘子涵她爸生了个儿子。自从有了儿子,刘子涵的爸爸再也没回过家,她妈妈差不多精神崩溃,动不动就拿三个女儿出气,刘子涵被逼急了就大喊大叫,或者拿脑袋往墙上撞。上周末两个人去看电影,刘子涵告诉赵凯南她不想活了,他安慰了她好久,她的情绪总算缓过来了。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刘子涵她爸真不是东西!我愤愤地骂。赵凯南微微一笑,笑容很是悲凉:这里很多人家长都是这样,只不过谁都不说。
想到自己的老爸,我不吭气了。新妈经常咬牙切齿地骂老爸的女秘书是骚货或者妖精。我突然明白了,早上家里那乱七八糟的样子,应该是一场战争的结果。
这天晚上,赵凯南没睡着,我也没睡着。我俩挤在一张床上说了一晚上的悄悄话,说累了,赵凯南就唱,他不再唱周杰伦,一晚上都是霍尊的《卷珠帘》:相思蔓,上心扉。她眷恋,梨花泪……空留伊人徐徐憔悴……四下里一片静,院子里彻夜不灭的灯光穿过窗帘的缝隙,照在窗前的地上,割开了夜的黑。窗户外边的菜地里,秋虫的鸣叫有气无力地,衬得赵凯南的歌声更加哀婉悲凉。据说,这是刘子涵最爱听的歌。
第一节就是“雷神”的课,我的眼皮沉得抬不起来,起立过后,我刚想趴下来补眠,“雷神”粗壮的大嗓门在教室里炸起:刘昌明!你给老子站起来!你看看你的卷子,鸭蛋!你还好意思睡?你爸你妈给你交了那么多钱的学费,就是让你到学校里睡觉来了?
隔着几张桌子,我的卷子朝我飞过来。可惜,卷子太轻,飞了没有多远就软哒哒地落下来,落到杨翠芳的桌子上。我刚要伸手去拿,杨翠芳转身给我递过来,我无意间往杨翠芳脸上瞟了一眼,发现她的眼睛又红又肿,一副哭了很长时间的样子。这丫头咋了,该不是也没有考好?
果然,接下来挨骂的就是杨翠芳了:还有你,杨翠芳!我看你成天也很刻苦的样子,怎么才考了8分?8分啊,可怜!我就不知道你那脑袋瓜子里整天在想啥?这么简单的题,就是用脚趾头思考也能得个三四十分,你竟然给我考了个8分?
杨翠芳的脑袋深深地埋在胳膊里,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我拿起桌上的纸巾,在她后背上碰了碰,她没有理我,讲台上的“雷神”却又冲着我来了:刘昌明,你要不要脸?老子教了一辈子书了,就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还关心别人呢,先关心关心你自己!我就不信,你考个零蛋,你家长回去能饶得了你?我噗嗤一声笑了。要是知道了昨天中午哥享受的贵宾待遇,这老头儿还不得气疯了?
“雷神”被我的笑彻底激怒,三步两步从讲台上冲下来,扯住我的衣袖就要往我脸上扇,我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直愣愣地瞪着他。老小子,你要真敢动老子一下,老子要了你的老命!这句话在我的喉间打着转儿,差点儿就如脱缰的野马冲破了嘴唇的堤坝。赵凯南他们几个冲上来,有的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朝教室后边推,有的把水杯递给“雷神”,让他喝口水消消气。班主任闻声赶过来问我怎么回事,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灭绝师太也赶来了,命令班主任把我带出教室,打电话通知家长马上来接我。我刚走出教室,“雷神”也出来了,拉着灭绝师太几步就下了楼。
我被勒令向“雷神”赔礼道歉。班主任告诉我,“雷神”要求学校开除我,要不然他就辞职。人家是市一中的数学权威,曾多次参加过中考数学命题,学校好不容易才把人家请来的,你就当是为学校着想吧。班主任老师说得苦口婆心。学校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那你就当是为了同学们好吧,毕竟大家都是掏了高学费来求学的,有个好老师总好一点儿吧?班主任多少有点乞求的意思了。我不想难为班主任,她比我妈还大,平时对我们挺好的,上一回我肚子疼,她带着我出去看医生,回来后照顾我吃了药,还把她自己的热水袋拿来让我暖着。这么好的老师还真是不多见。我同意道歉。
怕“雷神”不接受,我在班主任的口授下还像模像样写了份检查,没想到“雷神”还是不依不饶,要停我一周的课。不上就不上吧,没什么大不了。再上数学课的时候,我躺在宿舍里睡大觉。宿舍里冷冷清清的,实在是无聊得很,我又跑到教学楼,躲进教室旁边的小房间。小房间里堆着同学们放书的大箱子,还有大伙儿嫌热脱下来的棉校服,我往箱子上铺两件,身上盖一件,暖烘烘地,躺在那儿舒服得很。“雷神”讲课的声音隔着一扇门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你别说,“雷神”讲得还真是不错,尽管看不见黑板,他讲的我都懂。一边听,我一边想象下次考试的时候把所有的题都做出来,不知道“雷神”会是什么表情?想着想着,我不知不觉睡着了。一节课很快就过去了。有了这节课的经验,我就想着下节课继续躲在杂物间里,看看是否听得懂,果然……果然听得懂,果然又睡着了。下节课总不会再睡着了吧?我想继续做我的实验,反正也没有人管我。
一节又一节,我躲在杂物间里,睡觉,吃东西,看小说,写情书,用手机跟以前的同学聊QQ,像一只蜗牛。偶尔有老师问起我,只要有人说一声在小屋里睡觉呢,老师也就不说啥了。
周三下午,刘子涵来了,她妈妈一直把她送到一班教室门口,看她进了教室,才走进他们班主任的办公室,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出来,出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一边走还一边抹眼泪。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是为刘子涵,又好像是为我自己,或者白凯南。到底是为谁,我说不清。每个人似乎都活得不容易。
下课后赵凯南到一班教室门口等刘子涵,她一出来就拉着她就往三楼平台上走,我紧随其后,站在楼梯口替他们挡着想要上去的人。微风轻轻吹起刘子涵的柔发,在她苍白的脸上开出一朵圣洁的莲花,赵凯南站在她面前,紧张地盯着她的脸看。看着看着,赵凯南咧开嘴笑了,刘子涵也笑了。明丽的阳光下,他俩的笑显得无比璀璨无比辉煌。
天气渐渐冷了,田野里一片萧瑟,远处公路上梧桐树的叶子黄灿灿的,像一团燃烧的火。也许过了多久就会下雪了吧。我不再像老鼠一样钻在黑暗的小屋里了,多少总得学一点。
刘子涵伤好以后的一天晚上,我和赵凯南躺在床上聊天,聊着聊着,话题很快就转移到刘子涵身上。他告诉我,那天刘子涵的爸爸破天荒回家来,把她妈高兴的,把锅碗瓢盆当乐器演奏,不料她爸拿出一张打印好的离婚协议书,逼着她妈在上面签字。她妈不签,她爸一把薅起她妈的头发把她妈的头往墙上撞,正好刘子涵回来了。刘子涵抄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冲她爸高喊:放开我妈!不然我死给你看!她爸不屑地笑了:你也学会你妈这一套了?吓唬谁呢?薅着她妈头发的手放下来,顺手又扯住了她妈的袖子。刘子涵心一横,照着自己的胳膊就是一刀,紧接着又是一刀,直到她妈妈疯了一般扑过来,夺过她手里的刀……刘子涵住院的日子里,她妈妈衣不解带,不眠不休地陪着她,短短几天工夫瘦了十来斤。
刘子涵她妈太可怜了!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黑暗中,白凯南点点头,我们俩都不再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凯南慢悠悠地开了口:其实我妈也挺不容易的,她这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我能考个好大学,每一回我考试考好了,她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我;我考砸了,她嘴上一个劲地安慰我,鼓励我,背着我却偷偷地掉眼泪。知道我早恋了,她一连几个晚上不睡觉,没日没夜地在网上寻找解决办法,耐着性子给我讲道理,我那时候哪里听得进去?听我爸说,我离家出走的那一周,我妈急得简直要疯掉了,跑到学校里挨着个问同学,给我同学打电话,从中学到小学,连幼儿园的都不放过。她拉着我爸一家一家网吧找我,找完网吧又找电影院,电影院没有,又跑回老家村子里找,到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平板和手机都随身带着,走到哪儿都上着QQ,不停地跟我说话,求我回家,有一天走在街上给我留言,顾不上看路,差点被车撞了,让车上的司机好一顿骂……真不敢想,要是我妈真没了我可怎么办?
我也说起了我爸,说起我爸怎么带着我们兄弟仨找我妈,说起我爸怎么从一个十几个人的小包工队头头一点点发展到大公司老板,说起我爸当了老板以后还是成天在外边跑,经常喝得不省人事被人扛着送回来……说着说着,我想起了短短两年多的时间里我爸为我花的那二十八万,我爸他挣这二十八万容易吗,他得跑多少腿得喝多少酒啊。想到这里,我的眼睛也湿了。
我发誓,我得学,拼命地学。谁说我们是学渣?我们只是沿着一条笔直的道走着走着,稍稍往旁边的岔道上斜出了几步而已,凭什么就要把我们说得一无是处?好比车在路上走,多多少少也会跑偏吧,有时候是因为刮风,有时候是不熟悉路况,还有的时候是被旁边的车误导,你发现了,给司机打个手势,或者吆喝一嗓子,让司机打几把方向不就是了?假如你就在车里,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坐着,你甚至可以伸出手,替司机把方向盘扳一扳。即便是没有人指出来或者拉一把又有什么关系?跑出去一段,司机自己就会发现跑偏的事实,聪明的司机会停下车子,选择一条距离最短的路折回到跑偏的地方去,说不定还会找到一条更近的路直达目的地;就算是不够聪明,也可以原路返回重新上路,不就是多费一点油嘛,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相信任何司机走在一条陌生的路上都遇到过这样的情形,我也相信任何人看到别人走岔了路都不会嘲笑乃至打骂,我们周围从来不缺热心人。可是,换了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被称为学渣,饱受白眼甚至是歧视。我们的眼睛可能会因为坐在教室里的最后一排而倍感吃力,我们的耳朵时不时会遭受冷言冷语甚至是污言秽语的冷暴力,至于我们脆弱的幼小的心灵,更是时时刻刻得经受来自于身边的人们有意或者无意的伤害,这样的伤害往往打着爱和责任的旗号,让我们无可逃遁。最让人郁闷的是,伤害我们的人大多数也曾经被伤害过,可一旦他们自己具备了伤害别人的能力或者资格,他们就反过来伤害别人,哪怕对方是自己最亲近最珍爱的人!
中考倒计时一百天动员大会已经开过,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写着“苦战百日,决胜中考”的红色条幅上郑重其事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写上了自己将要冲刺的目标。不要以为这是走形式,当我们走到条幅前拿起笔时,我们内心的激动远远超过了任何走红毯的明星。明星可以作秀,而我们不行。我们签下的是对家人的承诺,更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未来。
最拼的当然还是杨翠芳。她下的是最笨的笨功夫,课堂上老师讲的内容她要一字不差地记下来,为此没少挨同学们的白眼,到头来常常抓了芝麻丢了西瓜。别人半个小时就可以背下来的东西,她要先抄上三五遍然后才开始背,有同学劝她,她总能搬出诸如“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之类的名言俗语来辩解,让人哭笑不得。更要命的是写字,你就没见过写字写得慢到那种程度的人,那简直不是写,是刻,是用刀子在极为坚硬的合金板上使出吃奶的劲儿一笔一划地刻,鼻尖上渗出的汗珠子小米粒一般密密麻麻铺了一层又一层,老师要擦黑板或者播放下一张PPT的时候,在同学们的哂笑和嘘声里高喊着“等一下等一下”的永远是她。这样的笨功夫把她的脑袋搅成了一锅粥,考试时面对最简单的题目她的大脑也会瞬间短路。面对成绩单上低得可怜的阿拉伯数字她选择了更拼命,更拼命的结果是成绩单上的阿拉伯数字低得更可怜。谁劝她都不听。教室里的最后一盏灯总是为她而亮,餐厅里最后的一碗饭总是为她而留,就连职校操场的那一道门,也总是最后为她而关。撼山易,撼杨翠芳的意志难。
杨翠芳的猝然倒下其实是预料中的事,只不过谁也没有料到会来得这么快。距离一模还有一个多礼拜,有消息传来,今年的中考将加试信息技术和理化试验,两项满分各10分,成绩计入中考总分。可怜的杨翠芳还在为体测纠结呢,她的800米跑的成绩总是超过6分钟(满分3分24秒),仰卧起坐一分钟最多做35次(满分50∕分钟),就连一般女生最为拿手的跳绳,她一分钟最多也只能跳一百挂零,距离满分相差六七十次,各项分值加起来,还不如申请免考。可这个认死理的大姐坚持要自己考,还说什么免考是给身体残疾的人特设的,自己健健康康的怎么能申请免考。体育老师暗示她可以到医院开张假证明,可你猜这傻大姐怎么说?这么做对别的考生不公平!我的天,这年头还有人考虑什么公平不公平!那些还在上小学就有了编制的官二代考虑过公平吗?王思聪那样的富二代在给自己养的狗戴上价值十几万几十万的名贵手表的时候考虑过公平吗?你还来谈公平!你有那个资格吗?
事实上,杨翠芳已经瘦得像一张纸了。瘦得像一张纸的杨翠芳影子一般在教室里飘过来飘过去,身后撒落了大把大把的头发。她的在一家药厂当工人的妈妈总是在早晨跑完步的时候准时出现在校门口,给她送来热腾腾的小馄饨或者肉包子;晚上临睡前,等待她的也肯定是切成小块整整齐齐码放在饭盒里的哈密瓜或者西瓜苹果梨等等等等,那西瓜肯定是没有籽的,那苹果或者梨也肯定剔去了核,而这一切一切的上面,也肯定插着几根白生生的牙签。你们知道吗我不在家的时候我妈从来不吃这些,她只吃西红柿青菜面,连鸡蛋都不放。说这话的时候,杨翠芳眼里闪着泪花。
信息技术和理化试验考试成了压垮杨翠芳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显得前所未有的慌乱,一会拿起课本一会抓起习题集,一会跑到机房熟悉键盘一会跑到理化老师办公室询问哪个试验到底需要什么器材,哪怕是课间十分钟,她也要拿着跳绳到院子里跳啊跳。可怜的杨翠芳,在我们大家都可以把魔兽打到第三期聊QQ聊得手机发烫的时候,她竟然不清楚键盘上有些什么东东!谁都能感受到杨翠芳的慌乱。谁也无法阻止杨翠芳的慌乱。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早上起来枕头上落满了头发,更要命的是,她开始厌食,不管是餐厅的饭菜还是她妈妈熬了大半夜亲手做给她的营养餐,她吃不了几口就吐。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在一天下午的800米训练中,杨翠芳像一片树叶一样飘落到地上,她妈妈跟差不多同时赶到的120急救车一起,把她接出了学虫公寓。
杨翠芳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医生告诉她妈妈,这孩子在极度的压力之下已经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她可怜的妈妈几乎精神崩溃,哭着来到学虫公寓办了退学手续。听说杨翠芳被她妈妈送回了老家,那个靠近黄河的小山村盛产苹果,杨翠芳每天跟着爷爷奶奶在果园里整枝除草,小脸很快变得红扑扑的。
杨翠芳离开不久,刘子涵也走了。她妈妈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离婚,苦心经营多年的美容院也被卖掉了。美容院所有的手续都是她爸一手操办的,就连营业执照上写的都是她爸的名字。留给她们娘儿四个的只有一套八十多平米的房子。遭此打击,刘子涵的妈妈一下子病倒了。母亲卧病在床,妹妹嗷嗷待哺,刘子涵只有选择离开。在母亲病床前侍奉了整整一个月之后,母亲勉强可以下地活动了,刘子涵南下深圳投奔在那里做生意的姨妈。临走前刘子涵托人给白凯南送来一个信封,里头一张粉红色的纸,纸上一个字也没有。
至于我,我也在五月里离开了学虫公寓。失踪了差不多有一年的二哥从遥远的广州打来电话,告诉我和大哥说他找到了我们的妈妈。根本就没有什么河南包工头,我们的妈妈当年是不忍心我们三兄弟挨饿受冻,出门找地方打工的时候遇上了人贩子,被转了几次手卖到贵州的大山深处。最初那几年她总想着逃,被抓住打折了腿,到现在走路还离不开拐。一家人靠两三亩山地过活,每年的收成连肚子都填不饱,住的房子还是土坯墙,天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可怜得很。二哥说,三啊实在不想上学就算了吧,到广州来找二哥,咱哥俩一起打工,挣点钱给咱妈治病,再帮咱妈把房子修一下,等有条件了把那边的弟弟妹妹接出来读书,让咱妈也享几天福,咱爸也用不着操你的心了。
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话说得对。我就不是读书的料。决心下得再大管什么用?再怎么支棱着耳朵听,那些㏒㏑∑∈一般将来时过去进行时都不往脑袋里钻,纯粹是活受罪。我把杨翠芳的故事讲给我爸听,顺带也说了我妈的事,我爸听了,连着抽了几根烟,最后使劲把烟蒂一扔说,儿大不由爷,你们兄弟们自己闯去吧。我拒绝了留在我爸公司的建议,也拒绝了我爸给我的钱,一个人到广州去找我二哥。我们都长大了,我们的妈该我们自己养活你说是不?
最让我高兴的是,在我们都离开以后赵凯南坚持了下来,他在学虫公寓一直苦苦熬到了中考,取得了658分的好成绩。不过,赵凯南没有选择留在国内读高中,中考一结束他就去北京新东方强化英语,在重点中学的录取书寄到他家之前一个礼拜,他登上了开往加拿大的飞机,开始了他漫长的留学生活。
说到底,学霸也好,学渣也罢,我们大家都是学虫。不管你是不是曾经在学虫公寓里呆过,只要你降生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打一降生起就注定了你将是一只学虫,直到你踏进社会开始自食其力为止。这就是我们的命运,不可违抗,无法逆转。
请原谅本文一开始我关于学虫学霸和学渣的饶舌。人一辈子总会在某个时候刻意把自己或者身边的人绕糊涂,你说不是吗?其实我们大家都明白是咋回事,在那个时候,我们要的不过是一种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