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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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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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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往高处流

刚吃过晌午饭,从北山顶上飘过来的一块云,不偏不斜地罩在峨嵋岭上空,挡住了白花花的日头。汉子们被日头晒得焦躁,一把扯下身上的汗衫,让风吹焦渴的田地般的脊背和前胸。没有风。头顶上的云越积越厚,一顶大帽子似的严严实实扣着,渐渐地连天都不见,黑夜提前降临了似的,周围一片暗。风起来了。先是一小绺,试探似的从树梢上溜下来,吹皱了树下小桌上放的一碗水,看看没人理他,胆就壮了,气就粗了,可着劲儿,把墙头上长了一夏的茅草、院里铁丝上搭的衣裳一股脑地卷起来,又摔开去,舞弄得噼里啪啦地响。

风是雨头子。有风打前站,雨紧跟着就来了。暴雨足足下了半个多小时。电闪雷鸣,狂风卷着雨线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像半空里垂下来一条河,把天和地连在了一起,不一会儿工夫,地上就白花花地积了一片水。

该是院里的水道又叫柴草和塑料袋袋给堵住了吧,七十多岁的老村长存发顾不得穿好披在肩上的褂子,顺着台阶走到梢门底下,顺手抓起靠在墙上的一根竹竿,弯下腰伸进水道口往里捅,捅了没几下,就见院里的积水打着旋儿往水道里头挤,通了。老汉不放心,走出梢门,想看看水道另一头的出口利不利。

一出门,劈头碰见后巷的有才。有才头上戴着草帽,裤腿高高地挽着,肩上扛一张锨,胳膊窝里夹了两个化肥袋子,吆喝存发:

“嶷山上冲下来的东西海了,你不捞去?”

前多年夏天发水,存发老汉没少到嶷山根下捞东西,大到房梁檩条桌椅板凳,小到西瓜红薯玉米棒子,还有肚子让水灌得滚瓜溜圆的猪啊羊啊之类的牲畜。这都是啥时候的事了啊,这些年光景好过了,家家都修盖得青堂瓦舍的,别说是一场雨,就是接连下个十天半月又能咋着?

这么想着,存发就骂有才财迷,做梦娶媳妇——净想美事哩。有才脖子一梗,说你才糊涂了呢,没有檩条椽,还没有西瓜棒子?这倒也是。存发顾不得看水了,回身进屋三两下披挂整齐,肩膀上也扛一张锨,和有才厮跟着往巷子北头走。

风差不多停了。没有风助阵,雨的威势就小了许多,雨丝安安静静地飘。隔着重重雨帘,村头新修的大庙巍巍峨峨地站着,山一样地佑庇着大嶷山下这个小小的村子。村子小,出的祸事可不少,一年多的光景,光存发老汉住的后巷这一带,前前后后走了十个年轻人。三娃出了车祸就算了,山子自个儿害了病也不说了,狗蛋不过是把自家的冰箱从灶房移到客厅,这么点事情,以前也不是没干过,咋就叫电给打死了?明孩呢,果园边上的一棵柳树,本来长得好好地,他嫌遮挡得旁边的果树不长,跟谁也没商量就拿了把板斧去砍,砍着砍着,树倒了,把他自己也给砸死了。还有升娃,东东,勇娃,一个个地,死得那叫一个干脆利索,连老婆娃子一面都不见,急匆匆地就走了,到底急着干啥去嘛!

峨嵋岭上规矩,谁家办丧事都得七天,七天之后,还得过“七期”(每过七天到坟上去烧一次纸,第几次去就是几期),过“五十日”,过“百日”和“周年”,到了这些日子,家里的亲戚都得穿上孝服拿着纸扎到坟上去祭的,去的路上一路走一路哭,还得撒纸钱,有条件的人家,还要雇来唢呐吱吱扭扭地吹。村子里接二连三地死人,死的还都是年轻人,那哭泣就不再是往常做戏样地走过场,而是声嘶力竭,气断声绝,随时都会要了人的命似的揪扯着村人的肝肠。

不消说,这撕人心裂人肺的哭声,黑蝴蝶似的绕着巷子飞的纸灰,催命符似的落满街巷的白生生的纸钱,高一声低一声有气无力地一个劲叫唤的唢呐,都快把村里人逼疯了。就有人偷偷地请了神婆来,让看看村里到底是中了啥邪。神婆从村南走到村北,从巷西走到巷东,抽完了村里人敬的一盒芙蓉王,末了,说,巷子西头以前有一座爷爷庙,庙里的老爷塑像四十多年前被村里人打烂了,庙也拆了,老爷没地方栖身,只好到处云游,现在老爷回来了,要找当年拆庙砸像的人报仇,那些人的尸骨早化成了灰,自然由他们的儿孙抵命。

巷子西头原来真的是有一座庙,这事存发记得,有才也记得,小时候他们常在庙前的柏树下耍。至于庙里供的是哪个老爷,他们就不知道了,村里年龄最大的二奶奶倒是知道,可她说不清。存发和有才都记得,当年拆庙的除了外村来的穿军装戴红袖章的学生,大多数是本村的一些青壮后生,就连他们这些拖着鼻涕的孩娃,都还跟着在砸倒的塑像上踹了几脚,撒了几泡童子尿呢。这可怎么是好?一伙人忙着给神婆点烟,给神婆泡茶,掏出口袋里不知道藏了多久的大票子一个劲往神婆手里塞,神婆才慢悠悠地开了口:修庙呗。修了庙,给老爷重塑金身,唱上三天大戏,老爷一高兴,兴许就不计较了。

关系到年轻人的生死,再抠缩的人都变得大方了,修庙的钱很快集上来,村里人公推当过二十多年支书的存发出面料理。匠人们叮叮当当地忙活了两三个月,一座庙就矗在了巷子西头,气气派派,排排场场。

说也怪,打这庙建起来,村里再没有一个年轻人横死或者暴病而亡,庙的名气慢慢就大了,三乡五里,家里有病人的、年轻夫妻不生孩子的、有孩娃要参加高考或者出远门的,都到庙里来烧香跪拜,求个平安健康子孙兴旺或者金榜题名。村里人敬着老爷,时间长了,连主持修庙的存发老汉都格外受人敬重起来,巷里走着,总有人掏烟来敬。就连总是迷迷糊糊的二奶奶也不迷糊了,说,人家存发那是一般人?根上和老爷沾着亲呢。要不是,能当几十年的支书?

嶷山上冲下来的三核桃俩枣,存发老汉是看不到眼里的,他要的是在村里的威势。和有才厮跟着往村外走的时候,存发老汉故意不看人,目光越过巷里的人,牲畜和树,远远地盯着老爷庙看。

就有人热络地喊:“存发叔,你老也赶着拾东西去?”

存发老汉鼻子里哼一声,满脸都是不屑:“我哪有那闲心?雨下得这么大,我去看看老爷庙漏雨么。”

老爷庙自然是不会漏。青砖水泥的,檩条粗得能给普通人家盖房当梁使,咋就能漏了?存发老汉清楚。问题是,他在巷里这么一走,嘴上这么一说,事情就不一样了。站在村口海娃梢门底下看一帮年轻人打扑克的的几个老汉不看了,齐刷刷地站起来,半是谦恭半是讨好地给他笑:“你看看,你看看,这么多年了,咱村啥事都得你操心!”

存发老汉哈哈两声,脚步不停地往村外走。雨还在下,通往山根的小路上,摩托和蹦蹦车穿成了串,有人往前赶,有人往回返。往前走的问返回来的:山上冲下来的东西多吗?返回来的哈哈一笑:多了去了,蹦蹦车根本装不完,快回去换个卡车来!往前赶的就急了。有才老汉也急,催着存发走快点,存发老汉哈哈一笑:我说你个财迷啊,你不见返回来的蹦蹦车都空着?有才老汉盯着返回来的车看,一连看了几辆,自个儿也笑了。两个人拄着锨把,站在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乐。

看乏了,两个人厮跟着往回走,边走,边拉呱着庄稼的长势,果园的收成。雨下得不紧不慢,果园里的果树静默着,树上的果子仰着脸,顽皮的孩子似的接着雨水玩。一只不知名的大鸟唧唧喳喳地叫着,从这棵树上飞到那棵树上,长长的尾巴火炬一般在雨里头亮。

迎面过来一个人,老远就气喘吁吁地扯着嗓子喊:“存发叔,你这是到哪去了?我找了几条巷都找不着。”

是勇娃媳妇桂枝。头年秋里勇娃睡到半夜“噢”地一声叫,身子就抽成了一团,待村里的医生赶到,人就没气了。医生说,大概是心肌梗塞。村里人皮实,平时也不去体检什么的,小毛小病就那么扛着,病势一来就扛不住了。勇娃走了媳妇没走,一个人拉扯着儿子过,实在过不下去了,招了个河南家上门搭帮过日子。

勇娃家跟存发老汉前后邻住着,中间隔一条小巷,前年存发老汉翻盖房子的时候,把自家的房子盖成了小二层,平房上面又加了个瓦房顶子,高高地矗着,神气而威武。盖房的时候勇娃跑前跑后地帮着张罗,顾不得自家大棚里的黄瓜正上市,每天摘了黄瓜让媳妇一个人卖,媳妇一个人卖不过来,三分之一的黄瓜老在架上,只好值三不值两地卖给村里人腌咸菜。勇娃走的时候,存发老汉可怜他年纪轻轻的,留下桂枝孤儿寡母没奈何,招呼人打墓抬棺,一连忙乎了七八天,算是还了勇娃的人情。

看见桂枝跑得气都喘不匀,存发老汉紧走了几步,迎着面站下了:“咋了么,跑得这么快,寻我干啥呢?”

桂枝伸手抹抹脸上的汗,不等气喘得匀了,就说:“你家院里出来的水,全流到我家去了,你说这可咋办?”

存发老汉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就想起前年盖房的时候,原说在房子后边顺着巷子再挖一条水道,把自家院里流出来的水引到村里的大水道的,工程队赶着要到下一家干活,就给放下了。一直说找个时间再挖的,这两年也没有大雨,又忙着盖庙,这事就给耽误了。勇娃家的房子几十年了,还是那种土坯墙,真要叫水泡了那还得了?

几个人厮跟着往村里跑。被雨水浸透了的黄土变成了粘性极大的胶泥,一脚踩下去,鞋底子被粘住了,得使很大的劲才拔得出脚来。不到二里地,走得两个老汉脊背上的汗把褂子都湿透了。

赶到勇娃家门口,就见桂枝招的河南男人已经在门前堆起大大的一堆黄土,黄土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勇娃家被水浸湿了一尺多高的土坯墙,也挡住了存发老汉家的水路,从院里流出来的水艰难地从土堆和存发老汉家后墙间狭窄的缝隙里挤出来,跌跌撞撞地朝巷外走。水流得慢,存发老汉家的后墙已经让水浸了半人高了。

看到存发老汉站在那里看,存发婶从后窗上探出脑袋来,拖着哭声喊:“死老汉,你还看个啥啊?院里的水流不出去,眼看就进了屋了!”

存发老汉赶紧跑回自己的院子,可不是咋的,院里的水积满了,眼看就要漫上台阶,流到屋里去了。紧跟在后边的有才老汉就喊:“赶紧招呼几个人来,把河南家堆的土堆挖开一点,让水痛快点流出去,要叫水进了屋可就麻烦了!”

两个人肩上都扛着锨,穿过院子从后边的小门跑出去,喘着气紧赶着挖土。巷子小,土堆原本就没有多大,挖上几锨,水就能畅快地流出去了。正挖着,桂枝从自家院里走出来了,见两个老汉挖土,跟蝎子蜇了似的,尖着嗓子喊:“这是干啥哩嘛!快停下!快停下!”

有才老汉脖子一歪:“停啥啊停?再停,水就进了存发家屋子了!”

桂枝的喉咙里已经有了哭音:“他家的水怕进了他家的屋,就不怕淹了我的房?”

可不是,黄土稀薄处,一股水流挣开束缚,正朝着勇娃家流。存发老汉拿着锨,挖也不是,不挖也不是。

有才脖子上的筋都粗了:“你那破房子值几个钱?就是全塌了,也抵不上人家存发屋里的几件电器!”

桂枝哇地一声哭了,边哭边骂:“你个老东西说的叫人话吗?我家穷咋啦?穷就该叫人欺负吗?要是我勇娃活着,你敢这么欺负人吗?你这是活活地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啊!”

存发婶的脑袋又从后窗上探出来了:“桂枝你说的啥话?谁欺负你们孤儿寡母了?勇娃死的时候,不是你存发叔帮着张罗着埋的吗?做人得凭良心!”

几个人说话的工夫,河南家的舞动一把钢锨,三下五除二把两个老汉刚刚挖开的黄土又填了回去,堵住了流到自家院里的水流。

有才老汉气得脸都红了,冲上去夺河南家手里的锨。河南家的到底年轻,手上力气大,有才老汉夺不下,回头冲着存发喊:“你还不过来帮忙?我这是为了谁?”存发老汉三步两步赶过来,两个人前后夹击,锨是没夺下,河南家的也干不了活,刚堵上的口子又被挖开了,水流欢畅地流向勇娃家低矮的院落。一边站着的桂枝急了,跑过去抓起存发老汉扔在地上的锨,拼了命地铲土堵缺口。

吵闹声早惊动了满巷子的人,存发老汉的本家多,巷里人向着他的也多,撕扯间,河南家堆好的土堆早被扒开了,水流一部分顺着巷子流出去了,一部分顺着地势流进了低处的勇娃家。桂枝疯了似的冲上去抓住存发老汉厮打,嘴里还一个劲地哭骂,存发老汉一个本家侄子冲过来,一把抓住桂枝的胳膊往后一推,桂枝四脚朝天倒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抱着肚子扯着嗓子哭嚎。河南家的一把抱起桂枝,放到自家的蹦蹦车上就往医院里走。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围观的人也散了,存发老汉耷拉着脑袋往回走。狭窄的小巷里,黄土堆被人的身体碾压的七零八落,靠近勇娃家门口的那一堆,生生地被和成了泥。

晚上,村里有头有脸的人都聚到了存发老汉家里,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白天发生的事情。有人说这事办得不地道,不管咋说不能叫水淹了人家的房子啊,何况人家的房子还是土坯的,何况勇娃年纪轻轻的就走了。有才老汉一听就炸了:“谁是故意的?自古以来水都是往低处流,谁还能拦住是咋的?”勇娃的发小,现如今当着村长的海明就说:“人家不是要拦住么,堆起个土堆就是要拦住不让水流的。”有才不干了,梗着脖子说:“海明你这是啥意思?没有你存发叔你当得了这个村长么?咋说话还向着个外乡人?”海明看看存发老汉,说:“不管咋的,人现在还没有从医院回来呢,到底是啥情况,明天得先到医院看看再说。不说别的,总是勇娃的媳妇么”。存发老汉点点头,说:“我年龄大了,今天这么一闹,身上也不爽快,明天你找个人厮跟着去,走的时候到我这里来一趟,让你婶给提一箱奶,再拿一箱子方便面。”当下定好了到医院去的人,一伙人也就散了。

半晌午,到医院去的人回来了,提的东西也原样带回来了。海明说,河南家的堵着门不让进,桂枝躺在床上拉长了声音哭。

事情到了这一步,存发老汉也不说啥了,该咋的就咋的吧,走一步看一步。

下午五点多的光景,派出所老陈开着那辆破警车来了,进村找见海明,两个人厮跟着进了存发老汉家,说是河南家到派出所报案了,桂枝让打得流了产,让存发老汉给个说法。

能给个啥说法?老陈的警笛声在村里一响,就吸引了一村子的人,村里人跟着老陈和海明,把存发老汉家挤得水泄不通。就有人说,河南家的这是打存发叔的脸呢,一个外乡人,才到这个村几天,就敢打存发叔的脸!尿泡子打脸,臊气难闻。存发老汉的一张脸红了白,白了黑,最后铁青铁青的,整个人铁塔似的矗在那里一言不发。海明看看不是个事,拉着老陈先走了。到晚上,海明陪着存发到镇上去,叫上老陈和派出所的几个人一起到望发楼上吃了一顿,回来的时候,海明和存发老汉都喝得摇摇晃晃的,走路都打着飘。

早上起来,村里就传开了,说派出所的老陈说了,桂枝是在撕扯的过程中自己摔倒的,跟存发老汉没关系,派出所不予立案。

消息传到医院的时候,桂枝哇的一声又哭了。护士听见了,赶紧过来训斥:“你不要命了?这么大的年龄了流产,血到现在还止不住,再哭,引起大出血会要命的!”桂枝强忍着,身子抽成了团,去看他的山子媳妇明海媳妇东东媳妇本来就跟她同命相连,被她的哭声勾起了自家的伤心事,也陪着她一起哭。一时间,病房里哭声一片,说不得的凄惨悲凉。

几个媳妇回到村里,少不得添油加醋把医院里的情形学说一遍。一人一遍就是四五遍,听的人再传一遍就是十来遍,半天的工夫,村里就传说桂枝被存发老汉逼得流了产不说,硬是没有活路了,要找根绳子到存发老汉门口上吊去。还有人说,桂枝夜里拖着病身子回来过,只不过没进村,蹦蹦车直接开到勇娃坟上哭了大半夜,人都哭昏了才回到医院去了。孤儿寡母的,可怜哪!

巷里见到存发老汉,一些人的脸色就变了,嘴里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几个婆娘聚在一起,正小声说着什么,远远地见存发老汉过来了,一言不发地就散了。后半晌,存发婶到巷里转了一圈,回来对老汉说:“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要不,让海明去说说,咱把桂枝的住院费掏了吧!”

存发老汉眼一瞪:“掏啥呢掏?一掏,就证明咱理亏了,说明咱欺负人家孤儿寡母。这名声,你背得起?”

存发婶叹一口气,也就不说啥了。老俩口也没心思吃饭,箅子上拿一块凉馍咬一口,对着电视坐到十点多,存发婶子起身要倒水给老汉泡脚,老汉烦躁地跺跺脚,说:“泡啥呢泡,睡吧。”俩口子关了电视,摸着黑上床睡了。

天快黑的时候,老陈的电话打过来了,让存发老汉马上去一趟派出所。海明接到电话,问老陈咋回事,是不是桂枝他们到派出所闹了。老陈在电话里说是他们有纪律,案子的事情不能乱说。海明说纪律还不是人定的,再说这事到最后说不定还得村里出面调解呢,给他说说怕啥,老陈为难了半天,还是告诉海明,桂枝娘家一个表弟在县公安局上班,一大早就把电话打过来了,说是把人打伤了,不立案怎么行?他们所长没办法,只好立案了。老陈在电话里交代海明给存发老汉做做工作,让他服个软,给桂枝把医药费掏了,撤了案,他们也好交差。海明边接电话边往存发老汉家走,走到门口,海明挂了电话,进门叫声老叔,把老陈的意思说了,再不说话,眼睁睁地盯着老汉的脸看。看着看着,老汉的脸又青了,一句话不说,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进里间,倒头在炕上躺下了。海明没办法,一双眼睛求助似的看着存发婶,存发婶冲海明点点头,海明赶紧站起身来往出走。

路过勇娃家的时候,海明的目光不自觉地溜过去看了几眼,勇娃家黑咕隆咚的,河南家的陪桂枝在医院里,勇娃的独生儿子在学校里住着校。多年以前,弟兄们聚在刚落成的土坯房里替勇娃张罗着娶桂枝的时候是多么热闹啊,一转眼,哥几个又张罗着把勇娃从土坯房里抬出去了,这世上再没有那个叫勇娃的伙计了。海明的眼窝一热,赶紧低下头快步走进了隔壁勇娃三婶家。

太阳刚升起来,勇娃三婶就让儿子开着蹦蹦,拉着她到医院来看桂枝。勇娃父母走得早,打过门起,三婶就拿桂枝当自家媳妇待的,平日里桂枝忙不过来,也总是托三婶帮着照看照看孩子,勇娃走了以后,也是三婶时不时地过来开导桂枝。这会儿看见三婶,桂枝像受了欺负的孩子见了妈,叫了声婶就流开了眼泪,三婶的眼泪也流下来了,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抹眼泪。

末了,三婶一拍大腿,说:“媳妇子,咱都别哭了,事情总得有个了结。你说,你想咋个了结?”

桂枝说:“这事本来就是他们的错。他们打了人,总不能白打吧?”

三婶手一挥:“话也不能这么说。咱堵了人家的水路,也不占理啊。照我说,各人让一步,让存发把医药费掏了,你出院算了。”

桂枝的眼圈子又红了,低下头不说话。半晌,抬起头来看着三婶,满脸都是泪:“三婶,要是勇娃活着,遇到这事又能咋办,他还不是个堵?要是勇娃让人打了,或者勇娃活着的时候我让人打的流产了,你老人家也这么说?”

三婶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里。

海明带着媳妇也来了,两口子大包小包地提了一堆,进门就劝桂枝啥也别想,安下心先把身子养好再说。海明媳妇平日里跟桂枝要好,两个人常厮跟着赶集或者看戏,见桂枝脸色蜡黄,就把男人赶出去,两个人头靠着头膝碰着膝说起了女人家的悄悄话,说到最后,海明媳妇叹一口气,皱起眉头发起了呆。桂枝奇了怪,连声问她咋了,莫不是也叫人欺负了?海明媳妇“扑哧”一声笑了,说桂枝你想到哪去了,平白无故的人欺负她干啥。紧接着就又叹一口气,低下头叫声嫂子:“你这事海明也为难呢,一头是你和勇娃,一头是存发叔,派出所的老陈一天几次地给海明打电话,你说海明该咋办?”桂枝就愣住了,半晌,叹一口气,说:“算了,你带个话,让他家把医药费结了吧。”

总共是一千四百六十块。家里没那么多,存发婶给在县城上班的儿子打电话,让他第二天抽空送钱回来。儿子奇怪家里怎么就没钱了,前些天他回家不是放了一千嘛,买菜打油的也花不了这么快啊。存发婶本来不想告诉儿子的,见瞒不过,只好给儿子说了,儿子一听就火了:“把他妈日的,这水要往低处流,管咱啥事?这事你们别管了,我来处理。我还就不信了,谁有本事能让水往高处流!”

存发婶在电话里一个劲地叮咛儿子千万别胡来,村里已经有人在议论了,以后还要在村里活人呢。儿子安慰说没事的,他在县公安局里有朋友,先打听打听看,有了消息就打电话回来,让老俩口把心放得宽宽的,天塌下来他顶着。

不过个把小时,儿子的电话打回来了。他找公安局的哥们打听了,桂枝的表弟不过是个小警察,没什么背景的,他中午请公安局的哥们吃个饭,把这事了了得了。存发婶问医药费的事,儿子说:“好我的妈哩,我宁愿把钱扔在水里听响声,也不能给了她桂枝!不就是一顿酒的事么,怕他个逑!”

吃过晌午饭,存发婶正躺在炕上歇着,儿子又打回电话来了。儿子说,事情已经摆平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哥们叫上了桂枝表弟科室的主任,酒杯子一碰,主任当场就拍了胸脯,说这事包在他身上了,不但让对方撤诉,连医药费都不用赔。存发婶听了,悬着的一颗心算是稍稍放了下来。把事情说给老汉听,老汉鼻子里哼一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闹得存发婶一脑门子浆糊。

桂枝妈出现在村里的时候,村里人正坐在自家院里吃早饭。家家户户的梢门都敞开着,狗啊猫啊的跟孩娃们一起出出进进,桂枝妈的哭骂声炸雷一般惊碎了村子里的一片祥和:“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吧,我勇娃才死了几天啊,人家就这么欺负他丢下的孤儿寡母哩哪。我可怜的女子啊,妈那时候不该硬拉着你,不让你跟着勇娃一起去啊……”

女人们的眼圈就红了。

一连几天,村子里一片静默,村人出出进进,各家忙各家的事。正是收秋的时候,果园里套种的绿豆成熟了,一天不摘就炸角,豆子炸到地里头捡都捡不回来,得紧赶着摘;棒子也该掰了,腾出地来还能种一季回茬麦。更重要的是,得赶紧准备下苹果用的袋子啊,梯子啊之类的东西,园里的红富士眼瞅着就到下的时候了,那可是十几万几十万的收成啊,让霜一杀就算完了,谁还顾得上管别人家的闲事?

住在医院的桂枝两口子也回来了。大棚里的菜都长疯了,地里的苹果也该张罗着下了。一家子张着嘴要吃要喝,娃上学还要花钱,老在医院里住着,心里也不安生啊。

桂枝出院没有回村,她让河南家的把蹦蹦车直接开到大棚里,扑下身子摆置长疯了的菜。有人看见她家的蹦蹦车停在大棚外边,趴在大棚边上问她啥时候回来的,身子恢复得咋样了,她明明听见了,却不答应一声,来人就讪讪地走开了。

一天,两天,三天,大棚里的菜早摆置完了,该拔的拔掉了,该种的种上了,桂枝还是吃住在地里,实在需要回村里取啥东西,路上见了人也是凡人不搭话。

再这么下去,这媳妇怕是要疯了。村里人都这么说。有人在路上拦住河南家的,问他桂枝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要是想让存发老汉出医药费的话她言语一声,大伙替她要回来就是,老这么下去怎么得了?河南家的眼皮一翻说,她心里怎么想我咋知道?我都让人打的绝了后了。人家有钱有势,能让我们两口子在村里活人就是开了恩了!

天气慢慢冷了,夜里睡觉不盖被子冻得睡不着,桂枝两口子还是住在大棚边上的小屋里。村里人商量着,请三婶出面去叫他们回村里住,邻里邻居的,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家两口子冻出个好歹来吧。三婶去的时候,特意带了一笼自己亲手蒸的包子,包子刚出笼,还冒着热气呢,三婶用手巾包好,撩起衣襟捂着,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桂枝家的大棚。过了老半天,三婶抹着眼泪出来了。两口子当着三婶的面吃了包子,人却不肯回来。

桂枝说了,他们两口子人软,惹不起人家躲得起。听三婶这么一说,村里人叹息着,慢慢地也就散了。

不知不觉,勇娃的三周年到了。一大早,村里人被一阵咿咿呀呀的唢呐声惊醒,以为谁家又出事了,赶紧揉着眼睛出了门,竖着耳朵听半天,才听出来唢呐声是从勇娃家传出来的。桂枝在大门口高高地挂起了白色的纸幡,雇来两支唢呐队伍,对着存发老汉家的窗户鼓起腮帮子猛吹。半晌午,又来了个戏班子,唱戏的身穿白色的孝服,唱的是窦娥在法场上撕心裂肺的一段戏:善良百姓遭涂炭,杀人的强盗他落安然。老天爷你为何怕硬欺软,却原来你也是顺水推船。地呀,地呀,你不分好歹枉为地;天哪,天哪,你不分善恶你枉做天……

唱戏的假作悲声,听戏的眼热鼻酸。桂枝呢,一屁股坐在自家的院子里,一声声哭骂着早死的勇娃。

看热闹的人群里,颤巍巍地走出了存发老汉。两个多月不见,存发老汉的头发全白了,腿脚也不利索了。存发婶扶着老汉,一步一挪地走到勇娃家门口,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放在随风飘动的纸幡下。一句话都没说,老俩口相互搀扶着走回自己的家。村里人拿着钱跑进勇娃家给桂枝看,桂枝看了,先是一愣,随后“哇”的一声嚎叫,人就瘫软在地上,昏了过去。

水到底流到了高处。村里就有人说,桂枝这女人看起来蔫不唧唧的,蔫人却有蔫主意。有向着存发老汉的,则说你当存发叔怕她啊,人家存发叔是可怜勇娃死得早,不想让他们孤儿寡母受恓惶,有意给桂枝个台阶下呢。跟桂枝娘家在一个村的强娃媳妇回了一趟娘家,回来在村口路上拦住几个正往地里走的婆娘,神神秘秘地说,存发老汉之所以低了头,都是因为桂枝那个在省城教书的妹妹。桂枝妹妹大家都见过,鼻梁上架一副眼镜,文文弱弱,典型的教书先生模样,能有啥本事?强娃媳妇嘿嘿一笑,说你们别小看人家是个教书的,其实人家是个作家哩,跟县里的书记啊县长啊之类的都认识,一个电话打回来,县长把公安局长叫过去狠狠骂了一顿,存发老汉儿子的朋友就被局长撤了职!

到底是咋回事,存发老汉不说,桂枝也不说。地里的活忙得差不多了,趁着还没有上冻,存发老汉叫人送来两车沙子和水泥,找来两个匠人,在自家房后修了一条宽宽的水道,水道截面呈梯形,上窄下宽,用沙子水泥砌好,上面盖厚厚的石板,石板跟路面平齐,人走在上面,跟走在平地上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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