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兽》
一、
——要是能有个怪兽把我抓走就好了。
艾鸣捂着耳朵,把脸埋在手臂里。现在早已过了放学时间,教室里空无一人。黄昏的斜阳洒进窗户,室内充斥着诡异的金光。黑板上醒目的“倒计时”三个大字写在右上角钟表的下方。离高考还有不到一个月,学校恨不能将倒数的数字刻到每个学生的额头上。老师每天照例在课前宣读一遍时间紧迫四个字,像喊口号一样带着大家重复坚持就是胜利这句话。吃饭睡觉早已成了奢侈的事,就算下了课同学间也是鸦雀无声,在这所省重点高中里,埋头苦读不闻窗外事是一种美德。人与人之间更多的是竞争关系,就连看上去关系最好的伙伴都在四下暗暗较劲,于是交流就真正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
“你怎么还没回家?”艾鸣抬起头,是班主任的声音。这位中年男子戴着老旧的眼镜,连谈吐也带着一股古朴的气息。
“有这磨蹭的闲暇不如用来学习,想想你的父母……”
又该长篇大论了。他总是以“想想你的父母”开头,据说十几年如一日都没有变过。然而此刻这话听上去格外刺耳。艾鸣赶紧把书本塞进包里,抱在怀中小跑出教室,经过时冲老师鞠了个躬。把模糊的余音抛在了身后。
艾鸣的家离学校并不远。出了校门右拐穿过两条街就是。这是一座半开放式的老小区,居住在此的多是已退休的老人。平日里进进出出多是熟人脸,碰见了难免要家长里短一阵。在门卫执勤的是个头发斑白的大爷,据说是部队退役下来的老兵。戴着老花镜正在看报纸。艾鸣本想悄悄路过不惊动,却见大爷猛地一抬头叫了声他的小名。便只好停下脚步老老实实向长辈问好。
“艾鸣啊,今天回来可晚啊。”
“在学校值日呢。”艾鸣撒了谎。学校早已没有让学生值日这回事了。所有的时间都要用来读书。
“你爸妈已经回家了。”大爷的眼神透过镜片,看上去模模糊糊。
“有说有笑的,还买了鱼呢。”
艾鸣的脸噌地热了起来。周旁闲聊的阿姨们若有似无地朝此处侧目。他赶紧告别了大爷向家里快步走去。晚风扰人,身后的目光像滚烫的岩浆一样慢慢蔓延着随他而行。
这楼道的感应灯还是没有修好。昨晚家里还说起这个事,没想到这样破旧的小区竟然还有业主群。据说在群里几个正义感强烈的老太太群情激奋,说物业收了费用却不办实事,声称要打市长热线投诉去。艾鸣不太明白这是否是值得大动肝火的事,毕竟这儿的物业费一年也才一百多。但他放在心里没敢提出来,怕引起众怒。
掏出钥匙打开门,屋内亮光溢出的瞬间,一声玻璃杯砸碎的声响也清晰地在安静的楼道间炸裂开来。艾鸣赶紧进屋随手把门关上,屋里一男一女正气势汹汹地对峙着,没有理会儿子小小的一句“爸妈我回来了”。
——是的。这就是艾鸣不愿意回家的原因。
之前说了。这是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小区。自然风言风语传播的速度也远胜一般环境。艾鸣一家是去年夏天搬到这儿的。这样的地方来了新住户是新鲜的事。而到了入住的第二周,几乎所有会围在门口闲聊的阿姨都知道了这户人家的情况。她们欲言又止的笑容很是意味深长,看着叫人尤为不舒服。
艾鸣沉默着坐到餐桌前,果真像大爷说的那样晚餐有鱼。只不过那鱼像是经历了一场声势庞大的浩劫,连皮带骨都粉碎得无葬身之地。颜色是比墨汁浅不了的浓黑色,只有几片零星葱花别扭地陈设在面上,像宣告着烹饪者不屈的艺术执念。
想必又是妈妈的杰作。艾鸣剜了一点鱼肚子尝,果然味道惊悚得不忍细品。他默默调转筷头去夹边上看起来稍微强点的土豆丝。却听见父亲悠悠的却如导火索一样的声音。
“这鱼做得也忒差劲了。暴殄天物。”
父亲是个没什么名气的编剧。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作。只是写的东西没有什么能被采用的。母亲总骂他是懒蛤蟆想吃天鹅肉,而他本人则自称是艺术家。
“那你自己来!”还在气头上的女人愤怒地一甩筷子,汤汁溅到艾鸣白色的校服领子上。他不敢声张,悄悄抽了纸巾擦拭。一边不可逃避地听着父母争吵声越来越大,最后父亲也丢下筷子,拿上他的随肩包,一甩门离开了家。
他大概又去找那些“麻友”倾诉了。最近在外面待的时间比在家更多,有时候甚至开始夜不归宿。
艾鸣犹豫着,又抽了些纸巾递给母亲。啜泣的女人一把接过来,揉在脸上擤了把鼻涕,往桌上一丢就开始数落这间屋子里另外唯一的人类。
“要不是你!我早和你爸离婚了!”
“要不是因为你!我能搬到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来吗!”
——这大概是真话。这儿是重点学区房。据说母亲是花了大力气才将户口落到此处。
“这次模拟考成绩怎么样?”
艾鸣哆嗦了一下, 好半天才从嗓子眼挤出几个字来。
“和上次差不多……”
“差不多?差不多是差多少?”母亲咄咄逼人地拍了把桌子,艾鸣恐惧地望了眼她的手掌,提防着下一秒会不会再次甩到自己脸上来。
“读书不行,别的也不行!你还能考上什么大学?”
“和你爹一个德行!”
这次她克制住了自己的脾气没有动手。艾鸣在心底松了一口气。他快不能呼吸了。幸好突如其来的电话解救了这个冰窖一般的场面,他趁机把剩下的饭扒到嘴里。放到厨房水池里浸着,然后快速躲回自己房间关上门。
——整个世界短暂地安静了。
母亲尖利的笑声隔绝在门外,不知是在和谁通话。她对待外人的态度总是很好,唯独面对家人时候常常歇斯底里。或许是不满意自己的丈夫。但大概也不满意自己的儿子。一个处处逢源的事业女强人,偏偏没能嫁一个称心的伴侣。家里大小事里外都需要她一个人操心。想必也有得是苦楚要说。艾鸣理解母亲的难处,所以平时尽量不与她正面交锋。遇到惨烈的场面也都小心避过,但有时仍然免不了被伤及无辜。
他从包里把书和试卷拿出来放在桌上,一个小小的塑料袋跟着掉了出来,啪嗒一声落在地上。这是同桌给的猫粮,说是家里的小猫被送走了剩下的东西。为了人生最重要的高考,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艾鸣想起同桌红着的眼眶就感到辛酸。这是他在学校里为数不多的真心朋友了。
“你拿去喂流浪猫吧。说不定就有我家的比比呢。”
艾鸣喜欢猫。当然家里是不允许养的。小区楼下偶有几只流浪猫会结伴着散步,喂得多了也就与他混熟起来。往草丛里啧啧两声便有小小的影子悉悉索索钻出来。毛茸茸的小动物咪咪叫着蹭着他的脚踝,这大概是一天中最令人放松的时刻了。
然而今天很奇怪的是,在灌木丛前站了好一会都没看见猫的影子。艾鸣神游着在白纸上写着数学公式,耳畔传来外屋的聊天声。
“就是说嘛。小区里那么多野猫多不卫生啊。”
“好在前两天有城管来下了点耗子药,今天把脏东西都收走了。”
——嗡。
艾鸣脑子像烟花一样炸开来。他发觉自己开始握不住笔了。试卷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像交叠在一起的蝇虫令人作呕。门外母亲高亢的谈笑声依然不绝于耳,每一声都割在了心脏之上。
——我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笃笃。
有人在敲窗户?艾鸣愣了下,从窒息的情绪中短暂地抽离出来,疑惑地抬起头,这儿可是四楼。会是鸟吗?
他扶着桌子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拉开窗帘,缝中灰蒙蒙地看不清。咬咬牙猛地扯开了全部,而后惊恐地大叫一声,后退着跌倒在地。
“你是谁?”艾鸣大叫起来。
——他闻到一阵诡异的腥臭味。
二、
茉莉醒来的时候太阳已升到半空。她捞过手机看一眼,大叫着从床上跳起身。离一点的排练只剩不到四十分钟了。而打车过去至少要占一半的时间。一边跳着脚穿衣服一边快速洗漱,泡沫沾到黑衬裙的领口也没有闲暇再抹去。吃饭是不可能了。背上大包提上琴箱抓起两片吐司就往楼下冲,好在伸手就拦到了出租车。等坐定后才稍稍松出一口气,发觉整个脊背都是汗。
“师傅我赶时间。”她一边嚼着面包一边和司机说话,地中海的中年男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悠悠地吐出一句话。
“小姑娘,人生是不能赶时间的~”
“师傅我真快来不及了。”茉莉哭笑不得。她此刻顾不上掰扯哲学问题。今天是晚上演出前最后一次集合,这几周来一直是这样连轴转的状态,昨晚乐团也是排练到零点才结束。长期的疲劳积压快要把她的身体和精神都摧垮。所以今早才没有听到闹钟的响动不慎睡过了头,而迟到的下场必定会比想象的惨烈更多。
终于车辆抵达了剧院门前。她用最快的速度下车往大厅跑去。果然舞台上已经坐满了乐手们,指挥往后瞥了眼,目光中带着烦躁情绪。掐点到的首席一边鞠躬道歉一边坐到自己位置上,气还没喘匀就开始拉标准音,大家慢慢拉着琴调了一会弦,合奏就要开始了。
——可不能让其他人发觉这回事。
茉莉躲在洗手间,用手心接起水覆到自己脸上。她的双膝还有微微的颤抖。结束下午的彩排后为了避免困顿而喝了一大杯拿铁。此时咖啡因开始起效了。心跳比以往要快近一倍。本就疲惫的人现在连呼吸都觉得吃力。
她是名校出身的小提琴手。于国内外都获奖无数,毕业后顺利考进省立最高阶的乐团,年纪轻轻就坐上了首席的位置。这在外人看来是何其荣耀的事。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切并没有像旁人看起来那样平和顺遂。
是的。她有怯场症。严重时会导致呼吸困难手脚发麻,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从小就有的病症,也尝试过求医。但医生说了这是心理层面的问题,靠药物治疗或精神疏导无济于事。专业领域的毛病靠医学不能解决,而这样的情况又是万不能和他人倾诉的。同行不必说,盯着这个首席位置的人不计胜数。有多得是年轻的后浪等着覆舟。虽也尝试过向家人和朋友吐露,但没有人相信这样一位优秀的小提琴手竟然怀揣着这样低端的门槛,说出来简直是笑话。
她的专业技术很好,但心态极差。无论大小场合,只要上台前,她一定会感到无比恐慌。而这种恐惧在上台后则达到最高潮,平日里熟悉的谱子也成了陌生的文字,她有时竟然会演变到在台上即兴识谱的地步,或是独奏时完全忘记了旋律,仅是凭着肌肉记忆才开始拉下第一个音。虽在慢慢进入状态后会逐渐淡化这种情绪,但等到下一次演出又是同样的经历。
运气不是长久的东西。她心里清楚。这就像飞行一样,遭遇航空事故是必然发生的事。只是概率问题而已。一定会有那么一次的。这种等待就像站在达摩克利斯剑之下,悬而未决最令人窒息。
在候场室吃晚餐的时候,茉莉听到了几个后辈间的窃窃私语。谈论的是最近乐团招聘和裁员的事。她装作没有在听的样子,却心烦意乱地打翻了餐盒。只好再次去洗手间处理。看着镜子里目光犹豫不决的自己,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慌。看看时间,离入场还有二十分钟。掐一把脉搏,心脏狂跳得就像要从身体中跳出来。
——而这是场至关重要的演出。
演出就要开始了。
指挥自信地迈步走上台,底下观众席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大家校准完音后,整个剧院变得鸦雀无声。这是茉莉最不喜欢的瞬间,这种寂静令她感到绝望,好在指挥很快打下了手,大提乐手们率先开启了这个篇章的第一个乐句。她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这部协奏曲的一整章都没有什么难关。要紧的是第二乐章尾声的部分。这是首席独自的solo,是属于一个人单独的乐句。
茉莉舔了舔嘴唇,身体感到一阵轻微的僵硬。赶紧耸了耸肩膀,把这种不适感抛散开去。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经进入了章二的下半阙。她紧紧地盯着谱面,手心开始渗汗,旋律像不可逆流的河水一般径自流淌,夹裹着未知的汹涌暗流。
——下一个单独的小节就要到来。
她将琴弓轻轻落到弦上。接下去有一串连续的三十二分音符大跳长跑,是这部作品中特定的华彩段落,也是难度最高的部分。整个大厅一片寂静,仿佛只能听见一个人的呼吸。她紧皱着眉在内心祈祷,呼吸紊乱得像一抔杂草,指尖依然控制不住地颤抖,咬着牙竭力稳住心绪,艰难地快速变换指法,然而在就要安全度过这一片暗礁之时,台下有观众打了个喷嚏,她心里一慌,指尖瞬间移位,最后一个长音落在了偏差的位置,整个剧院回响起一种刺耳又歪斜的音色来。
——完了。
茉莉近乎绝望地从嗓子眼发出细不可闻的哀鸣。她知道指挥在用眼神示意。然而一切都没有意义。这是明显且严重的舞台事故。作为一名首席来说,更是莫大的耻辱。
在接下去的作品中,茉莉再也没能展现出自己以往的技术。光是维持冷静就花掉了她所有的力气。这是场乐团五十周年的纪念演出。台下莅临的尽是业内的大师前辈。而她就这样在所有人面前,犯了个最基本又可笑的错误。
——我的职业生涯完了。
谢幕的时候掌声依然热烈。然而茉莉已经听不到这些喝彩。她隐退入人群之后,趁着散场时候默默收拾了东西,谢绝了同僚叫她一同参加庆功宴的邀请,孤身一人背着包走入了夜幕之中。
——有没有哪里可以让我躲避一下。
下周会公布这次审核的最终结果。或许首席这个位置会交给新来的那位海龟博士。但现在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茉莉坐在出租车后座,麻木地望着窗外的景色。或许我压根不适合这份职业。可是不拉琴还能做什么呢?
茉莉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也不愿意开灯。回程的路上不知为何下起雨来,早晨出门太着急竟然也忘记了关上阳台的窗户。这会想必已经泛滥成灾。果然祸不单行。今天可却是不算个好日子。
摸黑朝阳台走去,不知为何感觉今晚的天色格外阴暗。她用力闻了闻空气,觉得有股说不出的气味。像是森林中泥土的气息。而突然视线瞥见了窗外什么巨大的阴影,且那阴影开始不自然地缓缓移动起来。
她怔在当场,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这是什么?
三、
——《XX乐团小提首席神秘失踪》
安妮瞥见了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新闻推送,点开来看了一会。她隐约记得几天前也有过类似的事件,失踪的似乎是个高中生。
最近可真是不太平。她心想。生活就像一潭看似风平浪静的死水,实际底下藏着多少不可名状的暗流。
叮。手机屏幕亮了。然后又连着闪出几条消息。她犹豫了一下拿起来看,果然是母亲发来的讯息。
“这个男孩子你看看。和你一座城市。”
“其他都好。就是身高差了点。但是这有什么关系?”
——又来了。
安妮叹出一口气。疲倦像海潮一样涌上身体。
她今年刚满三十。是同僚和同学口中的“成功人士”。白手起家打下一片事业,凭自己能力在这座一线城市安家落户。按理说生活无虑,而在家人眼中却是个残损而不完整的个体。
——只因她没有伴侣。
“最近有对象了吗?”她每次回家父母都会这样问,饭桌上一落座就是这句话。从五年前开始既是如此。
“你可得上点心啊,女人过了三十就不值钱了。”
“怎么就不值钱了。”安妮尝试过辩驳,她觉得这一套理论是无稽之谈。
“再说了,怎么能用这种价值标准来物化女性?”
父母听不明白什么叫物化。只是再而三地重复着原本的说辞,翻来覆去像两尊复读机。
“你工作做得再好,还能光凭这个过一辈子?”
“女人总是要成家的。成了家我们心里也踏实。”
安妮感到头痛。她并不是排斥婚姻这件事。只是一直都没有遇到合适的对象,难道还能随便拉个人凑合对付过去?
“要求不要太高。上次那个小王就挺好。”
母亲说的是之前邻居王婶介绍来的男孩子。倒是能聊些共同话题,只是比安妮矮半个头,且体型有两个安妮那么大。
“我不喜欢你这么高的。”小王倒也实诚,坦坦荡荡的。
“我喜欢小鸟依人的。你太高了。”
安妮和小王客客气气地把话说开了,两个人好聚好散。谁知母亲听闻后大发雷霆,责备道一定是你姿态高傲惹人不愉快,说什么一直向来如此。
“差不多得了。你以为自己有多值钱。”
——为什么总是要用值钱这样的字眼来衡量,还是对自己的女儿?
安妮用力揉着太阳穴。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药瓶来。这是她上周去精神科新配的百忧解,医生为她开大了剂量。说是复诊的情况不尽人意。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慈眉善目的医生阿姨皱着眉,眼神里尽是担忧。
——这是相识多年的医生,比她所有亲友都更了解她的实际情况。
安妮笑笑,只是静静地望着对方。医生不说话了。她知道这个姑娘家里的现状。然而这是超脱于医学范畴之外的领域。她帮不上什么忙。
“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
“病来如山倒,得有强健的体魄才能抵抗住。”
——安妮没有告诉医生的是,她在昨晚差点吞下了一整瓶安眠药。
人生总是这样曲曲折折,又跌跌撞撞。母亲的婚姻并不成功——而她本人却坚信这是最好的安排。其实照说也并挑不出父亲什么毛病来,所有普通的家庭不都这样么。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平日里拌个嘴吵个架,过两天又迷迷糊糊地和好了。父亲是个安于现状的人,在小县城的基层单位一待就是近四十年。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也没有什么事业追求。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过日子么,难得糊涂。于是两人几十年总在为同样的问题争吵,每一次都不能彻底解决,下一回依然历史重演,其实母亲年轻时候和奶奶关系紧张,也不止一次在安妮面前数落过老人的坏话。但她总以这一套自己的标准来要求安妮,从小就告诫她这是女人命定的归宿。
“你就该找一个你父亲这样的。”
——生活本该是这样缩成一团的么。
安妮不想回复母亲的信息。可过了没一会对方竟然打来了电话。这是横竖躲不过的。她接起来。
“你怎么不回我消息。”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也不管安妮回答什么,她顾自说了下去。
“这个小伙子是你爸爸朋友那儿介绍来的。
“你找时间和人见见。”
“我最近没有空。”安妮看了眼手边的文件,已经超过自己脑袋的高度了。
“有几个项目要忙。”
“什么事还能比你终身大事更重要?”
“三十了呀,不值钱了。”
安妮心中冒起一股无名暗火。周旁有准备离开的后辈投来好奇的眼神。她站起身朝茶水间走去。
“你真的要气死我们呀。”母亲还在喋喋不休。
“怎么这么不孝顺,白养你了啊……”
安妮麻木地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嗡嗡地像一把碎针。她不自觉地走到窗边,望着窗下的车水马龙。
这儿是市内前三的高楼,此处是二十一层。夜幕在不知觉间已经笼罩了这座城市,世界陷入黑暗。
——生命有时也不过一瞬间的事。
她的掌心覆上玻璃,却感到一股比平时更刺骨的凉意。仔细一看手上竟然有白霜。
——这怎么可能?在六月的季节?
窗外的景色突然像被浓雾包裹,视野变得模糊。隐约能辨认出对面的大楼上攀着个巨大的黑影,而那黑影正缓缓朝自己这边移动过来。
安妮被吓得呆在当场,她怀疑自己在做梦。然而周身刺骨的凉意却真实得可怕。
——一只白灰色的大手从窗中慢慢伸了进来。
四、
“所以,你们都是这样被抓过来的吗?”安妮惊魂未定,她才从昏迷中醒过来没多久。
在这个空旷而冰冷的洞窟之中,还有两个形单影只的人类。仔细看了看,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面容。安妮在脑内检索了一下,恍然大悟这是之前新闻上报道过的失踪人口。
“对。”叫艾鸣的男孩子点点头,“我是最早的。”
“这个姐姐是在我之后才来的。”
安妮看一眼抱着膝盖瑟缩在角落的女孩,她身着全黑的礼服,像是被从台上抓来的演员。她的眼神空洞,脸色苍白,看样子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你们试过从这里逃出去吗?”安妮撑着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扶着墙走了几步,这儿像是个密闭的洞穴,咋一眼根本看不到出口。
——或许他们早就试过各种方法了。
“这儿没有出口。”学生样的男孩竟然是三人中最冷静的一个。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惨淡,但并不绝望。
“它把我放下之后就消失了。我都不知道是从哪里进来的。”
“‘它’?”安妮突然像想到了什么。
“你是说那个雪怪一样的巨兽吗?”
男孩歪着头皱了皱眉,似乎在理解这句话。过了会他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安妮不太理解的表情。
“是。但确切地说……不是雪怪。”
“我看见的东西,像一头鲸鱼。”
——鲸鱼?
安妮感到更疑惑了。难道是不同的怪物?
“我的是森林狼。”角落的女孩子终于开口了。她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安妮皱起眉试图理解这回事。艾鸣看了看她,开始分享自己之前的信息来。
“我们看到的巨兽都不太一样。”他说。不带一点情绪的,吐字清晰。
“先说说我的情况。”
“我在家里房间写作业,突然听到有敲窗户的声音,拉开窗帘就看到了一只巨大的眼睛。然后我就晕了过去。”
“等醒来的时候就发觉自己被放在了这个洞穴里。”
叫茉莉的女孩子也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观点。
“我是在回家的时候遭遇的。在阳台上看到了窗外巨大的动物毛皮。”
“另外情况和艾鸣一样。”
安妮屏息着听完他们的陈述,也分享了自己的经历。三个人都沉默了。
“在这样的洞穴里,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艾鸣和茉莉面面相觑地看了一眼,用手指指身后角落的一堆东西。
“每天在这个地方会自动出现一些食物,醒过来的时候就有了。”
——这儿难道是有什么人造的机关吗。
安妮用指节左右敲敲墙壁,再次试图找寻开关。
“没用的。”艾鸣的声音像一把清冷的剑,斩钉截铁砍断了她的念想。
“我们都找过了。”
“这儿是全封闭的。“
这不符合物理学的规矩。安妮心想。然而这一切都不符合常识,或许也不该用寻常的角度去思索。总而言之他们现在被一只不知究竟是什么的巨兽抓到这儿来了。不明目的,不晓去处,三个人像笼中之鸟一样被囚禁了。
“就没有什么能逃出去的办法么。”她喃喃自语,心急如焚全写在脸上。
“我还有很多工作。”
另外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安妮觉得不对劲,疑惑地看向他们。
“你们不着急么?”
艾鸣和茉莉对视一眼,依然沉默。好一会之后,才听见他悠悠的声音。
“我回去……没有什么意义。”
“还不如在这里。”
“怎么会没有意义。”安妮提高了嗓音。
“你的朋友,家人,都会担心的。”
艾鸣抬起脸盯着说话的姐姐,安妮发觉这男孩的眼神竟然成熟得可怕。
——她突然想起了少年时候的自己。
“你能说说自己是在什么情况下看到了……巨兽,才被带到这里来的吗?”
“或者说,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
男孩的眼神瑟缩一下,像是没有料到这样单刀直入犀利的问话。这一次的沉默比以往更久。
“我在舞台上出了演出事故。”茉莉突然开口,把两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没有继续留在这个行业的理由了。”
“我的人生也毁了。”
安妮想起之前看到的新闻来。确实有说了这么一回事。但并没有如茉莉所讲的那么不堪。
“这只是职场上一个小插曲。”
“我们都会犯错。”
茉莉将信将疑地抿着嘴,她来回看看艾鸣和安妮。
“我以前也闯过祸。差点把公司最大的项目搞砸了。”
“但后来有前辈帮我救了回来。”
安妮继续说,她仿佛在面对几年前的自己。
“要是一时觉得完蛋了就选择放弃。那才是真的完蛋了。”
“人生很长。不要轻言就下决定。”
“更何况有很多乐迷在关心你。”
茉莉的嘴唇动了动,用手捂住了脸。安妮了然地等待了一会,然后从口袋中掏出纸巾递给她。哭泣了好一会的女孩停下来,镇定之后不知为何看向艾鸣。没得到回应后,她像是下定决心一样望向安妮。
“其实,我知道出去的办法。”
五、
安妮静静地听着。大概理清了思路。虽然这听上去很不符合逻辑。
“你是说,当你心里想着积极愉快的事情时候,这洞穴就会产生缺口?”
“是。”茉莉点点头。
“我有过一瞬想起了第一次上台时候的记忆。那时候我很快乐,而当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这个洞穴的某处就会产生亮光。”
“我后来尝试过努力回想一些光明的事,但一个人的力量有限。我尽了全力也只能使这个缺口扩张到半人那么大。”
“这应该不是个实体的空间。而是由什么意志堆砌而成的。”
安妮将信将疑地看向茉莉手指的方向。她紧紧盯着那处。
“要专心。”茉莉提醒她。
安妮平定下呼吸,她开始回忆一些快乐的往事。读书时候的社团活动,挣了第一桶金时候的那天,以及正式搬家进入自己房屋的时刻。
果然,在她紧盯的方向,黑色的墙壁慢慢豁开一个小口,有淡白色的亮光从孔洞中透出来,而随着她回忆逐渐清晰,那口子也越来越大,一直扩展到有她半个人那么宽阔。
——说不定有希望。
“你们就这么急着要出去吗?”艾鸣突然说话,安妮楞了一下回头看他,与此同时,两个女孩发现刚才还两尺多宽的洞口,开始奇怪地慢慢缩小。
“我一点也不想离开这里。”
安妮哆嗦了一下,她又感到了之前那种寒意。一股冰凉的情绪从脊背涌上头顶,刚才轻松的感觉渐渐荡然无存,那光明的洞口也逐渐缩小至两个拳头那么大。
——原来是这样。
“艾鸣。”安妮走到男孩面前正色道。
“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苦痛,但我向你保证,一切都会过去。”
“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曾认为生活没有意义,觉得没有面对明天的勇气。”
“总会有很多人,用各种方式来伤害我们。但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人生就是这样的。未来的路上会有更多坎坷和磨难,但这只是生命的一部分。”
“可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想办法活下去。”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你得帮帮我们。”安妮扶住他的肩膀。
“也是在帮你自己。”
艾鸣定定地望着这个坚定的姐姐,这是过去的十几年里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话。
他想了好一会,点了点头。
安妮把男孩从地上拉起来,和茉莉对视一眼,三个人手牵手重新站回刚才的地方。
“来吧。”
安妮闭着眼,专心回忆着过去的往事。右手牵着的茉莉掌心微微出汗,但紧紧地交握着手没有动摇,果然不一会眼皮感受到了温暖的光照,她睁开眼来,发现眼前的洞穴已经扩大到足以容纳一个成年人的进出。
“你先出去。”她推了推身边的女孩,茉莉回头看了一眼,快速跨着逃了出去。安妮又要推艾鸣,而男孩却主张要女士优先,坚持着自己垫后。
“姐姐你先走吧。”
安妮没多想,松开手赶忙离开了这个地方,外界的温暖和光照一瞬铺洒在身上。她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回身去拉最后的男孩,却发现那洞口在一点点缩小。
“艾鸣你在干什么?赶紧出来啊?”
叫艾鸣的男孩勾了勾嘴角,脸上的笑容是说不出的平静。他朝两个姐姐挥了挥手,向后转过了身。
——那洞口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口子。
安妮和茉莉急得想上前去用手掰,却突然感觉脚下云层般的地面开始凹陷。两个人维持不了平衡,开始往下掉。
突然有个小小的影子如箭一般射进洞口,两个女孩在下坠的过程中似乎听到了以往熟悉的声音。
——喵?
尾声、
“所以这就是你最近的故事?”
我点点头,用叉子卷意大利面吃。问话的是我打大学室友——迄今为止最好的朋友。大家都叫她董小姐。
“那男孩最后出来了吗?”董小姐问,一边把沙拉递给我。
我戳着绿叶没说话,剧透不是我以往的习惯。
“所以……其实没有什么巨兽?”她抬起眼看我。
“只是她们臆想出来的东西?”
“你是在认真地和我讨论情节吗。”我觉得有点想笑,“只是个故事而已。”
“哦。”董小姐撇撇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妈还催你相亲么?”
“当然。”我叹了口气。
“每天都催。”
“你看我头发都快掉没了。”
董小姐哈哈大笑一会,又停下来继续切牛排。我们俩好一会都没说话。
“音乐会推迟到下半年了。”我转移话题。工作是我唯一感兴趣的事情。
“也好。有更多时间准备。”
“还是在xx大剧院么?”
我点点头。每年都是。
“你又得瘦了。”董小姐哀叹一声。
“舞台工作者……不好当啊。”
是啊。我赞同。不过也习惯了。
饭毕,我们俩在路口相互道别,往不同方向回家。我坐在地铁上望着对面高中生样的男孩,他低着头专心打着手游。没有注意到对面注视的目光。
——是啊。人生哪能永远一帆风顺呢。
明天该给绿萝浇水了。我一边进门一边想。最近是雨季,每天回家手上都拎着滴滴答答的伞。我关上门快步往阳台走,撑开伞晾晒在地砖上,猛一抬头,却看见了充斥着整个窗户的一只巨大的眼睛。
“找到你了。”
它说。
我吓得用力眨了眨眼,再睁开时那巨大的东西又不见了。窗外只有清香的合欢树在翩然摇曳。
——此刻已经雨停。头顶一轮明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