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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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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娟》

 

引言

 

三月的天气,空气中还带着料峭的寒意。室内的热茶兢兢业业冒着热烟,龙井茶叶沉到杯底,轻轻跳跃一下,又回到水面。

男人的眼睛盯着瓷杯,一脸的欲言又止。

 

“直说吧,有什么事。”

凌杉端起瓷壶给对方重新满上,绿茶的香气扑面而来。

“你以前可不这么墨迹,余崖。”

 

男人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放下了肩膀。

“什么都瞒不过你。”

“要不是认识你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能看到我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鹿宛,你还记得吧?”

“就高中时候,坐在我斜对面的女生。”

 

凌杉抿着茶,挑眉看着他。

“她怎么了。”

 

余崖把手里的杯子转来转去,最后像是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心。

他抬起头,眼里竟然有些潮湿。

“我上个礼拜……遇见她了。”

 

“她现在……过得很不好。”

 

 

一、不速之客

 

凌杉和余崖是从中学时期就在一起厮混的青梅竹马。老家的中学坐落于某个十八线乡镇,两人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H城就业,极少回去。对青少年时期的记忆也忘却得差不多。而读书时候能让人印象深刻的同窗,无非是那几个学霸级的尖子生。或是干脆走向另一种极端的角色,鹿宛算其中之一。

要说曾做过什么出格之事,想来也是没有。但她性格古怪,待人时而热情时而冷淡。于是总有各类争议萦绕在侧。凌杉当时不怎么关心学习以外的事,但即使如此,她也注意到了这一号人物的存在。

——只因为,她实在太漂亮了。

 

古语有云,红颜祸水。这话放在一个十七八岁的学生身上并不合适,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连最苛刻的老师也会下意识给容貌姣好的孩子多一些宽容,就更不必说正处于蓬勃生长期的男孩子们了。

 

 

“那时候和她说上一句话,就能高兴一整天。”

 

凌杉眯起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高中时候的画面。

 

余崖拿手掌垫着下巴,神情陷入回忆。但很快就回归了现实。

“她来H城了。听Max说是在找工作。很急的样子。”

“但她高中就辍学了……所以……”

 

“所以我想问问你,有没有人脉能帮一把的?”

 

凌杉静静地望着余崖的眼睛,对方没有闪躲。

好,我知道了。”她点点头。

“那我打听看看。”

 

“谢谢你啊——”

余崖这才彻底放松下来,仰脖干完半杯茶。

“我就知道你靠谱。”

 

 

 

——靠谱。听上去真是种重量级的称赞。

 

见面的地点定在一家常去的咖啡店,凌杉把随身的炭笔捏在手里,心不在焉地涂着纸巾。落地窗外的飞鸟落在枯枝上,两两一对地拌着嘴,叽叽喳喳扰得人心神不宁。

 

“抱歉,我来晚了。”

 

温声细语的嗓音在背后响起,一个纤瘦的身影坐到了对面。

“你好,我是鹿宛。”

 

“你好。”

凌杉点点头,眼前的人和记忆中黑瘦的模样交织在一起,但始终无法重叠。她甚至没能立刻回忆起来鹿苑读书时候的样子。

“好久不见。”

 

“真不好意思,拿这些小事来麻烦你。”

肤如凝脂的女性用手指撩开落在眼前的头发,轻轻别到耳后去。她抬起脸,眉间有驱散不去的愁意。

“我外婆得了心脏病,需要很多钱。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没关系。人都有犯难的时候。

凌杉礼貌地避开鹿苑的眼睛,但已经瞥见了画面中医院的场景。她翻开菜单递过去询问想要喝些什么。但对方摇摇头。

我喝不惯咖啡,容易失眠。

 

“哟。”

一个围着黑色围裙的男人走过来问好,看了一眼鹿宛。

“这位就是……”

 

“就是我之前和你说的高中同学。”凌杉点点头,“店长,彦洺。”

 

“您好。”男人伸出手,和鹿宛握了握。

“要是愿意来我这里工作的话,我这小店可算是蓬荜生辉了。”

 

“您过奖了……”鹿宛的脸颊泛起红晕,看上去像是只有十七岁的少女一般。

 

“那就这样说定啦。”

年轻的店长看上去很高兴,目光像定格一般,没有离开过。

 

时间不动声色地度过了两周,凌杉偶尔还去咖啡厅坐坐,能看到鹿宛围着黑色围裙,笑靥生花地与顾客聊天的场景。彦洺心情好得哼起了歌,据说是自鹿宛入职后,店内生意好了不止一个档次。爱屋及乌地也跟着感谢起了凌杉,每每她到访都免除茶水费,说是简单报恩。

——只是没想到,风暴会来得如此之快。

 

 

“凌杉,你能不能……有空来一趟?”

电话里的语气听上去有些奇怪,遮遮掩掩不知道在犹豫什么。

“有些事,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一下。”

 

见人到了,彦洺很快端了她习惯的浓缩拿铁过来,而自己则坐到对面,半晌说不出什么话来。

 

“怎么了?”

凌杉把包搁到一边椅子上,快速扫视了一圈店面。

“咖啡机旁边那个摆件,你最喜欢的水晶帆船,怎么没了?”

 

彦洺瞠目结舌地顿了一下,全身像是散了架。

“你眼睛真毒。”

“这么多人进出,只有你发现了。”

 

“这东西在上礼拜,被人砸了。”

 

——砸了?

 

凌杉皱起眉,她望着彦洺的眼睛,浏览着他脑海中浮现出的画面——

 

【下雨的夜晚,余崖坐在床边,慢慢地喝着苏打水。而后有醉鬼从角落站了起来,径自朝鹿宛走去。两个男人拉着她不松手,嘴里不干不净说着些什么。余崖站了起来拦在面前,几句话没说拢,其中一个男的朝鹿宛脸上揉了一把,余崖挥起拳头,朝对方脸上砸去……】

 

彦洺顾自滔滔不绝地讲着,没能注意到对方的表情。

“还有些小事。他啧了啧舌,似是不屑提起。但还是说了出来。

“大概三周前,小六在点库存的时候,发觉少了两瓶威士忌。”

 

“店里的伙计都是共事了五六年的,这么长时间来也没遇到过此类的事。”

“我们自查了一遍,最后怀疑是……”

 

凌杉顿了一下,点点头:“我明白了。”

 

“那我就不明说了。”

彦洺去吧台取了块提拉米苏蛋糕,推到凌杉面前。

“我知道余崖是好意,但好意也得用在刀刃上。”

 

“反正无论是什么缘由,这人我是不便留了。先和你说声抱歉。”

 

“哪里的话。”

凌杉捏着冰凉的小勺,像一把短刀。

 

“该说抱歉的人是我。”

 

 

 

 

二、她的秘密

 

凌杉有一种隐晦的超能力,她能凭借谈话者的描述或想象,透过对方的眼睛,看到对方脑海中的画面。当然,她并不是唯一。在这座城市里蛰伏着许多这样的人。在医学上,他们被称为“大脑多向思考者”,而他们对自己则有一个更为感性的称呼:

——人心窥探师。

 

人是会撒谎的,但并不会欺骗自己。哪怕再完美的自欺欺人,也一定有蛛丝马迹可寻。而人心窥探师能捕捉到最微小的漏洞,从而拉扯出隐藏在心底的真相。他们常常会出现在警局审讯,或医疗研究的场合,辅助办案,提供帮助。这类人有着极强的观察能力与感官联觉,能够在第一时间与对方共情,并快速体察到各类细节,最早的大脑多向思考者鼻祖应该归结于弗洛伊德,因为除了侦查的部分,更多是心理的博弈。

而更资深的窥探师能够激发一些副项技能,比如凌杉在玉山的老师,不仅能清晰地还原过去的画面,甚至还能用强大的精神念力,去引导对方非本意地说出想遮掩的事实。当然,这也是有道德风险的。所以成为人心窥探师有极高的门槛,需要经过重重考验,最重要的,是确保心术正义。

 

——这一次真是大意了,竟然犯下这样基础的错误。

凌杉站在医院门口,手里拿着花束。戴着黑色的墨镜。

 

鹿宛记忆的一隅,是市立医院的画面。此时大厅人满为患,求诊者们行色匆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不同的表情,或诚恳或悲痛,说出的话却和脑海想的并不相同。一点一滴的线索都能暴露真实的内心。这是人类最隐晦的秘密,也是意想不到的武器。

——她本该看出来的,但是她没有。

 

凌杉找到了住院部的心血管科,护士注意到了这个在门口徘徊的陌生人,上前来询问。

“您好。请问最近有刚入院的患者吗?是一位老人,女性。”见护士露出疑惑的神情,她又接着补充,“家属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和我差不多高,长发,皮肤很白。”

“名字叫鹿苑。”

——要是有照片就好了。

 

“我们这儿没有家属叫这个名字。”

护士低头翻着病例,斩钉截铁地连连摇头。

“因为,如果是年轻漂亮女孩的话,我们都会有印象。”

“你确定朋友说是这家医院吗?”

 

凌杉沉默了,一边凝视着护士的眼睛,一边检索着对方的记忆。但看到的尽是一些神色黯淡的中年男女。并没有任何关于鹿苑的影像。

她楞了两秒,小声地说了谢谢。

“我想可能是我弄错了。抱歉。”

 

透过病房的可视窗,能看到里面的景象。年长的病患们正聚在一起聊天,大多眉眼充斥着疲惫的神情。房门隔绝了声音,听不到他们在讨论什么。

凌杉把花束抱在怀里,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心情。

 

 

 

“所以,你想说什么?”

外面下着大雨。余崖全身被淋了半湿,正用力掸着外套。凌杉示意他坐到一边。

“我约了鹿宛。”

 

“你约她做什么?”刚下班就赶来的男人看上去有些不高兴,好像被揭穿了什么心事,“彦洺店里的事又不是她的错。”

 

“你冷静点。”凌杉扶住额头,竹马的声音很大,引起了店里一些客人的注意。她觉得有点丢脸。正想劝阻,却见对方突然露出了和善的笑容。是鹿宛来了。

“吃饭了吗?

刚才还在生气的男人一秒换脸,仿佛愤怒只是一瞬幻影。

 

“没有。”鹿宛摇摇头,“不过我不饿。”

 

“那也得吃。我记得你高中时候最喜欢吃咕咾肉。”

“这儿的炒饭做得也好吃。尝尝呗。”

 

余崖的记忆里立刻出现了他和鹿宛去食堂吃晚饭的画面,之后是傍晚时分在湖边树下聊天的场景。

——但是鹿宛脑海里并没有跟着浮现出相似的画面,好像压根也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般。

 

“你高中时候,为什么辍学?”

凌杉突然开口道,另外两个人都楞了一下。

 

“干嘛问这个?”余崖赶紧小声地制止,“你……”

 

“因为家里出了点事。”鹿宛倒没有受到冒犯的样子,还是不卑不亢的表情。

“没有精力再读书了。”

 

“那辍学之后,去了哪里?”

鹿宛沉默了一会,凌杉紧追不舍,她眼睛不眨地盯着对方,终于捕捉到了一些有色彩的画面。

 

【墙上的油画,桌边精致的白瓷餐具,宽阔的餐厅里金色头发的外国人,看上去欧洲装潢风格的内室。】

【广阔的麦田,低飞的白鸥,像纪录片里一样精美的农村景象。】

 

我去了很多地方。

这话确实是回答了,但又像是没有回答。

“我也记不太清了。”

 

“现在家里长辈又生病了,你最近一定也很辛苦吧。”

余崖还在自我检讨,他觉得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导致鹿宛丢了工作。

“要不是我当时……”

 

“要不是你当时出手,可能我已经遭殃了。”鹿宛笑笑,“应该是我说抱歉。”

 

新的画面又出现了,凌杉眼睛不眨,竭尽所能地去寻找线索。

【胳膊上渗血的伤口,额头斑驳的淤痕,鹿苑流泪的脸。】

——鹿苑……?她自己?

 

“其实你并没有一个因重病入院的外婆,是吗?”

 

余崖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盯着口出妄言的凌杉,但接下去他更震惊地看到,鹿宛露出了神秘的微笑,且点了点头。

 

“是。”

“我是骗你的。”

她轻轻晃着玻璃杯里的水。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有很多朋友。”

凌杉粗略地搪塞过去,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幸而对方没有再追究下去,只是轻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编一个悲惨的故事,能博得更多的同情和帮助。”

 

余崖一脸受到巨大冲击的表情,但后面的话才是真正令他精神崩塌。

 

“我离过婚。”

鹿宛云淡风轻地说,但眼角流露出伤痛。

“他……有家暴。”

 

“我好几次快要被他打死了,是姐姐救了我。”

“在乡下那种地方,离婚很难。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然而在城市里生活,是需要钱的。”

 

“我需要很多钱。”

 

又有什么画面闪了过去,凌杉觉得脑袋有点痛,但她还是瞥见了,且这一次,牢牢地印刻到记忆中去。

是一个男人的脸孔,面无表情地,正盯着什么地方。

——是她的前夫吗?

 

“你现在自由了。”

余崖听得大气不敢喘,眼泪汪汪地,一副恨不能紧握住对方的手互诉衷肠的表情。

“你不会再回到那个魔窟里去了。”

 

“恩。”鹿宛恬淡地笑着,看不出来曾经遭遇过非人待遇的噩梦。

 

“这混蛋,如果叫我遇上了,非想办法让他被判刑不可。”

凌杉听着余崖义愤填膺的阔论,心里依然空空落落。

——究竟问题出在哪里?为什么总有一种矛盾的感觉?

 

 

 

 

三、秘密之下

 

“最近你和余崖常联系吗?”

彦洺把茶盏端到桌上,他注意到凌杉一直在发呆。

“怎么了,你?”

“你们吵架了?”

 

“我们能吵什么。”

凌杉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差点被烫得跳起来。

“别……胡说八道。”

 

——倒也不算胡说八道。

他们几个是大学同学,读书时候常在一起玩。而余崖和凌杉又是从中学开始就一个学校里相处的朋友,大家都以为他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而当事人总是否认。

 

余崖是个热心肠,标准的冲动型狮子座。朋友危难当头时候他总是第一个冲上前去。颇有些旧时代侠骨义士的风范。而凌杉是冷静的摩羯座,遇事先考虑周旋一番,等琢磨出了最佳方案才会开始着手。两人在早年时候几乎水火不容,等彼此都成年了才进步一些。都说男孩子长不大,至死都是少年,这话也没错。如今大多时候也是凌杉包容得更多一些,几乎是把余崖当小孩子养。

 

——那家伙的心思根本不用窥探,光凭表情就能看穿了。

 

“那你怎么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

男人露出八卦的表情 目光炯炯。

 

凌杉没接话,她注意到吧台后的侍应生脖子上挂了个相机。

Sony最新款,你们店伙计好有钱啊。”

 

彦洺回头瞥了眼:“哟,小六,最近炒股赚了?”

 

叫小六的小伙子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忙不迭把东西从脖子上取下来。

“没有没有,买的二手货,不值钱的。”

 

凌杉盯了他一会,直把人盯得冷汗直冒。

“这不是二手的,对吧。”

 

突如其来的低沉声线,威慑一般的语气,彦洺也感觉出了不对。

“小六,这东西你哪来的?”

 

店员是个二十出头的孩子,没正经见过这种阵仗,又做贼心虚,吓得快要哭出来。

“老板对对对不起……我真的是一时糊涂……”

“我太想要这台相机了……”

 

“上次丢的那两瓶酒……”

 

——是店员监守自盗。

 

彦洺愣了好一会,半晌才挥挥手把人打发走。他像截木头一般机械地转过脸来。

“那这么说……是我错怪鹿宛了。”

 

“现在想想,发生的那些事,也不是她的责任啊。”

 

凌杉呆呆地坐了一会,下意识掏出手机打电话。

“喂,你现在在哪?”

 

 

 

余崖有些惊慌失措地望着青梅竹马气势汹汹地冲进工作间,直奔他的工位而来。周围的同事老早都认识这个姑娘,当是小情侣吵架,都笑笑看热闹。且正值下班的节点,更是没人要劝架的意思,余崖缩着身子往后躲。

“你你你干嘛?”

 

“你别动。”凌杉把他的脑袋摆正,“我问你,你替鹿宛出头那天晚上,是那两个男人先动的手吗?”

 

“是啊。”余崖挣了一下把脑袋挣脱出来,“就是他们先……”

 

“小姑娘,这么打翻了杯子就要走,不好吧。”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我怎么看着像故意的呢,好好拿在手里的杯子,怎么就朝人身上泼过来了?”

 

“……我看着你有点眼熟啊?”】

 

画面中的鹿宛,没有一点慌乱。

——就像她早已预料到一样。

 

“鹿苑呢?鹿苑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啊,她电话已经打不通了。”

“人家刚丢了工作,总要给人一点缓冲的时间嘛。”

 

凌杉咬咬牙,飞快地转身离开。

 

“哎哎哎怎么走了?一起吃晚饭嘛!”

余崖在后边喊,挠着后脑,不知如何是好。

 

 

 

——不对。这都不对。

 

玉山在离市中心车程一小时的地方,老师的家在山脚下。凌杉顾不上那么多,她总隐隐地感觉这幅拼图少了一块,且始终有个声音在警告她不可就此放过。

然而人在竭尽全力也无能为力的时候,是需要向他人求助的。

 

“老师。”

凌杉恭敬地站在门外,头发灰白的老师把她拉进门。

“怎么突然过来了?”

 

老师是已退休六年的大学教授,是这座城市里人心窥探师组织的创办人。所有的成员都是她亲自筛选后纳入麾下的,分布于社会各个领域,且大多都是精英栋梁。在社会遇到疑难杂案的时候,会有专人来求助于他们。

 

凌杉把最近发生的事大概说了一遍,特别详述了鹿宛这个人,以及在沟通时她所目睹的画面。然而记忆碎片实在太过零散,直到现在也无法拼凑成一个整体。

“我想不明白。”

“她有什么理由需要编造谎言?”

 

“她究竟在遮掩什么?”

 

“想不明白的事就放一放,等脑子冷却了,就想明白了。”

老师缓缓地喝着茶,仪态气定神闲。

有时候,人往往会钻连自己都不能明白的牛角尖。

 

——是我太执念了吗?

凌杉捧着杯子,盯着里边漂浮的茶杆。老师说得没错,她本身和鹿宛并无过节,过去也没有任何恩怨。为何这次偏偏抓着不放?

 

“但你做事,总有你自己的理由。”

“这是你和其他孩子不同的地方。”

 

老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绒布小盒来,凌杉打开看,里面是一枚古旧的铜币。

“这是送你的。”

 

这枚铜币有两面,一面刻着长天使加百利,另一面刻着地狱恶魔别西卜。正面光明反面黑暗,颇有些寓言的意味。

 

老师是想告诫我看事情要看两面性吗?

凌杉捏着铜币,翻来覆去地看。

 

“也是。也不是。”

老师拿起报纸,没想到这山里还有这么到位的邮政服务。

“你把铜币丢到地上看看。”

 

凌杉照做了,但她惊奇地发现这枚铜币并不会平躺到地面,而是靠着窄窄的边缘立了起来。

 

“这是特制的东西,只有一处特别重。所以无论你怎么丢,一定是立起来的。”

“世界有两面,人也有两面。”

 

“真相和谎言,或许可以同时存在。”

 

——真相和谎言。


——家暴……血迹……鹿苑……

 

她突然有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

 

“人的潜能总会在绝境处爆发。有时候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拥有这样的能力。”

老师突然说道,她摘下眼镜看着凌杉。

“而这种瞬间的力量,就像一把短刀。”

 

——长剑吻长虹,短刀斩心魔。

 

“谢谢老师。”

凌杉好像抓住了缥缈的什么东西,内心的不安感越来越大。

 

——有什么东西快要浮出水面了。

 

 

 

 

城市的夜空,亮如白昼。

 

阑珊灯火像奇幻密林,人们欢声笑语地走在街上,光影变幻莫测。凌杉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可总有种说不出的冲动,在驱使着她往某个方向前进。

 

“哎哟。”

 

站在路边的男人被撞到了肩膀,有些气呼呼地转过身来,凌杉傻愣愣地看着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

“咦,你刚去哪了?”

余崖戴了个灰色的针织帽,正吸溜着奶茶。一脸“怎么会在这遇到你”的表情。

 

我随便走走……小心!

凌杉说着话,突然一把扯过了余崖,五秒后一辆出租车快速驶过,刚才两人站着的地方被溅了一片水渍。

 

“哇哦,你能未卜先知啊?”

余崖像个傻小子一样赞叹,乐呵呵地摸了摸女孩的脑袋。

 

——未卜先知。

凌杉顿了一下,好像突然豁然开朗了什么,但随即一阵更剧烈的恐慌感涌来。

 

“啊!!!——”

 

不远处有人大喊,随即更多人涌了过去。凌杉拉起同伴就往那处跑,被众人围在中央的是一个口吐白沫脸色铁青的男人,正剧烈抽搐着,看样子奄奄一息。

“快叫救护车啊!”

 

有人掏出了手机,但这儿是闹市区的步行街,救护车根本开不进来。

 

男人的抽搐慢慢迟缓了下去。

他不动了。

 

“让一让让一让我是医生。”

有不远处的路人冲过来,剥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拿手指按着动脉处检查了一番,最后盯上了男人手中的食品袋。

“他刚吃了什么?”

 

“就……就是这家店买的东西……”

“啊!那我也买了!”

 

围观群众们嚷起来,医生用手帕包着袋子拿过来闻了闻,又观察了下男人的口唇。有花生的气味。

“可能是对花生过敏。”

“急性窒息,是过敏的症状。”

 

“那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过敏源呢,还会刻意点花生食品?”

 

——好问题。

凌杉猛地想起了什么,她觉得这个男人的脸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是在哪里呢……

 

就是这家店买的!

有热心群众指了一把不远处的店面,医生站起身朝那里走去。

“请问刚才这位先生在你们这里点了花生制品的三明治吗?”

 

“我我我不知道啊……”

明显是刚换班的店员手足无措,吓得快要哭出来。

“刚在这的不是我……”

 

“那刚才点单的店员呢?”

 

“对啊,她刚还在这呢……”

“你看到她了吗?”

 

凌杉冲到窗口,一把抓住慌乱的店员。她看到了年轻男孩方才短暂的记忆。

——刚才制作餐点的人,是鹿宛。

 

——……鹿宛?

 

——……鹿宛!

 

凌杉和余崖对视一眼,她终于想起来这个男人是在哪里见过了!

——那是鹿宛记忆中的,前夫的脸。

 

余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再次被凌杉拉着跑了。两个人冲进隔壁大楼的电梯直上顶楼,奔向最后一层楼梯后,眼前出现了天台的视野。

——天台的边缘上,站着一个长发飘飘的身影。

 

“你是……鹿宛……?”

余崖试探着叫了一声,身影过了几秒钟,才慢慢转过来。

 

她的面庞,倾国倾城。

 

“其实你,不是鹿宛,对吧。”

凌杉朝前走了一步,她用手在背后示意余崖快报警。

 

“或者说,鹿宛,不是你。”

 

夜幕下的女人笑了,但笑容里有一丝令人内心发毛的阴暗。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四、短刀

 

——整个世界的风好像都停止了一样。

 

苍白的月光映照在苍白的脸上,使得美丽的女人看上去如妖魔一般魅惑。她的表情没有一丝血色,连声音都没有了温度。

 

“按理说,我的计划,应当是没有漏洞的。”

“你是怎么发现的?”

 

凌杉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又朝前迈了一步。

 

“我能看到人脑海中的画面。”

“其实在见到你第一面的时候,我就感觉出不对劲了。”

 

“余崖所说的,高中时候傍晚的场景,是他和你共同的回忆。”

“但是你,却并没有丁点和余崖相同的记忆。”

“你的记忆中没有出现过余崖这个人,甚至没有任何关于高中学校的画面,。”

 

“以及,你所建立的人设,和你口述的,相悖太多。”

 

女人抱着手臂,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首先是,你的仪态和谈吐。”

“人是无法演绎出未曾经历过的角色的。你的演技太差。”

 

“一个在农村长大,日常需要做各种劳动的人,不可能拥有这样细腻而白皙的双手。”

“而且你的记忆中,尽是欧洲风格的室内风格。我猜,你应该在国外待了很长时间吧。”

 

“或许,你为了令自己也相信,自己确实是从农村长大的,所以了解了不少关于这方面的资料。”

“然而亲身体验和浅薄学习还是不同,你所看到的农村景象,都只来自于电视节目,或一些纪录片的画面。因此才显得尤为刻板而虚假。”

 

“毕竟一个养尊处优的女孩,怎么才能伪装出在农村长大的样子呢?”

 

对方并没有震动的表情,凌杉点点头继续说。

“其次是,我去了你记忆中的医院。而护士说并没有你所描述的患者。她们也从未听过鹿苑这个名字。”

“真正的怀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凌杉又往前跨了一步,她和女人只有十步之遥。

“偷酒的事情,也是你撺掇的吧?”

 

嗯哼。”她轻蔑地翻了翻眼睛,“太好骗了。”

“随便怂恿两句,就起了贼心。”

“也好,坐实了我偷盗的罪名。”

 

“可惜很快就被揭穿了。

凌杉想起小六惊恐的脸,他也不过是被利用了贪念的棋子之一。

 

“而你甚至不惜冒险挑衅醉酒的男人。”

“真是胆大。”

 

“麻烦的超能力者。”

对方冷笑一声,好像在嘲讽什么,但很快就又失去了兴趣。

“不过凭这些,你就判定了我的罪名?”

“是不是太过武断了?”

 

“不止。”凌杉的脸色有些发白,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最重要的是,那一件事。”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

“毕竟,那只是一个瞬间。”

——而那是最令她感到困惑的画面。

 

【鹿苑穿着病号服,手臂和前胸都包着纱布。像个破败的洋娃娃一样坐在床上。】

 

“我以为这是一种错觉,是因为疲劳产生的记忆重叠。”

“又或者是,镜像。”

 

“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直到老师对我说了一句话。”

“她说,‘真相和谎言,是可以同时存在的’。”

 

“因此,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鹿苑甜美地笑着,平静得如同一弯湖泊,眼里却没有任何温度。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像唱歌一样说着话。

“这个时代,还真是什么东西都有。”

 

“却偏偏没有给女性安全生存的空间。”

 

“此话怎讲。凌杉不疾不徐地交涉,“反正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不想说说吗?”

 

美人的肩膀明显绷直了,过了好一会才松下来。

“你说得对。”

“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我可以告诉你,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故事了。

在僻静的乡下某个家庭,一对双胞胎姐妹降生了,困苦的家庭抚养不起两个孩子,父母把妹妹寄送给了另一户人家。再之后,这户人家又生了个男孩,于是姐姐便被冷落了。十七年过去,姐姐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黑心的父母为了给儿子换取财富,硬是允诺将未成年的女儿嫁给了同村的男人。女孩被家里勒令辍学。等一到可以嫁娶的年纪,立刻被送去了男方的家里。

然而那男人有家暴行为,稍不顺意就会冲妻子发火。女孩长到二十五岁那年听人说起,自己原来还有个在城里的妹妹,她来不及细想,便竭尽全力逃了出来。幸好,妹妹有着和姐姐一样善良的内心,义无反顾地收留了她。而本以为投奔了姐妹就能获得自由的女孩,却被丈夫发现,再次遭到了毒打。

而这一次,她没能再站起来。

 

“所以躺在医院里的人,并不是你的外婆。

“是你的姐姐。”

凌杉慢慢说出这句话,她瞥见余崖变得惨白的脸。

 

“对。”

她笑着,轻松又释怀。

“躺在医院的那个人,我的姐姐,才是鹿宛。”

 

“而我原本的名字,叫小娟。

 

——鹿宛,是遭受了家暴,遍体鳞伤躺在医院的姐姐。小娟,是被父母寄送出去,有幸遇到了善良家庭,健康成长的妹妹。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对我说什么吗?”

“她说,幸好当年被送走的人是我。”

 

“我不敢想,一个女性,在遭受了如此之多苦难之后,还能谨守一颗温暖善良,为他人体谅的心。”

 

“这个世界不配拥有她这样的灵魂。”

 

小娟,或是现在叫做鹿宛的姑娘捋了捋头发,姿态依然很美。

 

“我的原生家庭对我很好,父母供我出国读完了博士。所以我才能有能力布置这么周全的计划,去谋杀一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酒吧里的那些杂碎,是他的狐朋狗友。我是刻意让他们发觉我的存在的。

 

“他被重新找到‘我’的狂喜冲昏了头脑,以为又可以回到过去无法无天的日子了。而他不明白,再脆弱的短刀,也是可以伤人的。”

 

“他怎么也不会料到,自以为点的蛋黄酱三明治里,会被‘偶遇的无知店员’,不小心掺入那么一点点,会引发他过敏窒息的花生酱。”

 

美丽的女孩抬起脸,笑得格外动人。

 

“说到底,还是要感谢你的安排。”

“不然我怎么能顺利地在咖啡店引起他朋友的注意,从而毫不设防地让他知晓我的存在。”

 

愚蠢的猛兽以为自己找到了猎物,孰不知真正的猎手早已匍匐在后。

——究竟谁才是黄雀?

 

“但你这么做,依然是蓄意杀人,是要被判刑的。”

凌杉用余光看了一眼余崖,领会到对方“已经拨打了警方电话”的信号。

“去自首吧,你还有机会。”

 

“我没有机会了。”

她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尖利的笑声响彻云霄,听上去格外凄惨。

 

“就算我还有机会……”

 

“那又有谁!给过她机会!”

 

——年轻的女孩被丈夫殴打得面目全非,姣好的容颜变得残损不堪。

 

“你以为她没试过离婚吗?她试过了!用尽全身的力量!”

“但是结局呢?村里说了, 这是家务事,管不了!叫男人把她领回去!

 

“管不了……哈哈哈哈,好一个管不了。

 

管不了的代价就是……她走投无路,现在伤痛缠身,连眼睛都闭不上。”

 

小娟的大喊夹杂着痛苦,快要让人听不分明了。

 

“我姐姐的人生已经毁了,而我,也终于替她报了仇。”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我现在……就可以安心离开了。”

 

“那你离开之后,鹿苑怎么办呢?”

小娟愣了一下,看向凌杉。

 

“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亲人了。”

“你要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医院等着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姐妹吗?

 

崩溃到疯癫边缘的女人,就这么被一句话牵住了脚跟,她快要跃出的身子慢慢收了回来。

 

“我要不要绕过去把她拦下来?”

余崖小声地和凌杉说话,但凌杉摇了摇头。她晃了一下,头脑有些发晕。却突然顿悟了老师说的人的潜能总会在绝境处爆发”这句话。

 

“不用。”

“她不会跳的。”

 

既是预见到的未来,也是可以想见的未来。

鹿苑是小娟,小娟也是鹿苑。她们两个人,现在已经合二为一。她们拥有共同的命运。

——她绝不是在作为一个人而活着。

 

警车的鸣笛声渐渐靠近,楼道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故事的尾声了。

 

小娟闭着眼扬起脸,好像在亲吻月亮。

“谢谢你。”

“我的心愿结了。”

——她的眼里没有流泪。

“但是,这只是个开始。”

 

“你听好。”

 

“历史的幕布,已经拉开了。”

 

 

 

 

尾声

 

“那个男人最后被救回来了。”

余崖提着两杯果茶跑来。

“你好点了吗?”

 

凌杉点点头,她抱着膝盖坐在公园湖边,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啊,心情好奇怪。”

“他能被救回来也好,这样小娟就不用被处以极刑。”

 

“但如果救不回来,也很好,对吧。”

她淡淡地望了一眼余崖,这家伙的心思简直太好猜了。

 

“我可没这么说。”

余崖耸耸肩,一道并排坐下。春江水暖鸭先知,几只小鸳鸯摇摇摆摆地游过来,腻腻歪歪靠在一起。

 

——空气里散播着暮春甜腻的气息。

 

“小娟后面……会变成什么样呢?”

 

“可能会被判缓刑。鉴于事实依据。”

“毕竟,她还要赡养姐姐。”

凌杉默默嘬了一口果茶,酸中带甜,还隐隐有些苦味。

“我听说小娟的父母在领养她的时候就已是年过半百,几年前相继去世了。”

 

“她们现在真是相依为命的亲人了。”

 

——时光洪流推着走,而最终会对女性倾囊相助的,依然是女性。

 

唉,真不是东西。

凌杉叹了口气,余崖在一旁瑟瑟发抖。

 

“以前不知道你身怀绝技,这些年来多有得罪。”

“希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你叨叨啥呢?我又不是……”

凌杉突然闭上了嘴,脸颊飞起红晕。

 

“咋样,你猜到我现在在想什么了吗?”

 

“猜不到。闭嘴。”

 

“啊那我说出来好了。凌杉同志,我在此郑重的向您坦白……”

 

“闭嘴。”

“别说出来。”

扬起的手掌正要劈下去,被余崖牢牢地抓在了手心。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我听不见。你快闭嘴。”

凌杉转过头,面红耳赤地盯着湖面。

 

——而身边男人的闷笑声为何震得人心跳如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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