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信佳》
1.
你好,很久不见,你过的好吗?
我本是不打算来的,可是阿四,他一直打电话给我。他说,去看看吧,我和你一起去。我藏无可藏,只好像个逃犯一样,心惊胆战地,被押着故地重游。
说是故地,这儿也不完全算是。这样的剧院,我不常来,似乎前些年听音乐剧的时候来过一次,巨大的穹顶从高处俯瞰着,底下的人无处可躲。舞台上的人不说话,全场便静得落针可闻。这种死寂令我想起某一年的夏天。
所以,我不喜欢。
是阿四他,硬要拉着我往后台走的。我本是不愿意的。那里曲折的走廊像一所迷宫,你知道的,我天生没有方向感,没有人带着就会迷路。所以猝不及防地,听之任之地,被迫闯进了你们的地盘。
你也看见了,是阿四他硬要把吉他塞进我手里,起哄要我弹一首唱过的歌。还恶作剧一样拿起了手机要录像。我们实在是太多年没有合作,已经忘记彼此的习惯,手忙脚乱跟不上节奏的样子,在视频里一定很滑稽,就像在彩球上摔倒的业务不精的小丑。
摔倒的人是我。小丑,也是我。
然而你说,没关系的。然后从我手里接过吉他,递还给那个在一旁抱着手臂的现任吉他手。
“不要紧的,阿松,反正你现在也不弹现场了。”
“别往心里去。”
2.
你好,很久不见,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这也难怪,毕竟我们已经有七年没见了。好像自那个冬天一别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
对你最后的印象,也停留在了书桌上相框里的合影照片。
我没和你说过吧?某一次,有学生认出了你。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为这照片里的人究竟是不是你而大吵起来。小孩子总是很直白,他们目光烁烁的样子,很像曾经的我们。
我记得,那个冬天特别冷,我套了两件毛衣,还翻出了箱子中最厚的羽绒服,却还是冻得瑟瑟发抖。你只穿了两件卫衣,刻板行为一般来来回回地在湖面行走。老人们说上一次这个湖泊结结实实冻成镜面,还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湖岸边堆满了皑皑白雪,没有一条确切地通往湖心的道路。我担心得快要死去,扯着嗓子要你回地面,你却不听。
“阿松,我要去北京了。那里有更好的机会等着我。”
我一开始装作没有听懂,也假装忘却了在你床头看到的单程机票。墙角的行李箱被翻了出来,只塞了些寻常的单衣。听说北方有暖气,冬天的时候,室内温暖如春。你说不必带太多东西。
“阿松,我总有一天是要开世界巡演的。所有的人都会记住我。”
我早该料想到的,在我还纠结于如何找机会在市立音乐节上露脸的时候,你已经开始规划很久之后的事了。埃及,希腊,威尼斯,这些我从未妄想过的城市,你都一一列入了人生清单中。这座城市容不下你,这个国家也关不住你。你是属于这个世界的。
就算最初同从一个港口出发,也未必能永生一路同行。命运的道路是纤毫之争,经不起毫厘之差。我们是两艘曾经并肩的航船,而在时间无声的流逝中,终将驶向了截然不同的航向。
我知道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3.
你好,你还记得吗?那第一年的夏天。
我在学校的琴房弹着吉他,被突然闯入的你吓了一跳。那时候的你还留着及肩的头发,没戴眼镜的我以为来人是个身材高挑的姑娘。你拉了把椅子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盯着谱子,好半天才开口说第一句话。
“这都是你写的吗?你弹了多少年吉他?”
“你要不要……来我的乐队?”
在那很久之后,我们依然为当时啼笑皆非的相遇而捧腹。大家嘲笑你的莽撞,说我是被黑心主唱拐来的乖小孩。我喊着我是心甘情愿的,大家笑得更猖狂,刚入团的阿四小心翼翼地缩在一边,不确定该不该跟着笑。我把他拉到中央,骂你对新来的小孩不够照料。
你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把手里喝了一半的啤酒塞给阿四,被我打掉后,醉醺醺地骂骂咧咧。
“得会喝酒啊,我们可是摇滚乐队。都不想红了?”
闷热的十二点,晚风里藏着偃旗息鼓的蝉鸣。大排档的炉灶冒着焦烟,滚烫的烤串在火上快速翻了个身。被捏扁的易拉罐堆在桌角,故事和酒叫嚣着进了肚子,又争先恐后地归于了大地。
在那一刻,疯笑和痛苦都被短暂允许,誓言半真半假,胸腔里跳动着赤子之心。
那是阔别已久的,2013年。
4.
你好,很久不见,是真的很久不见了。
在后台的时候,你的队友们和阿四打闹,有人勾着肩问我,这家伙以前是什么样的?我笑着摇头,说不记得了。
我说谎了。其实我记得。我都记得。
以前的你是座活火山,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你的暴怒。阿四刚开始打鼓的时候,被你骂过好多次,鼓棒也敲断过两根。我看不过去,偷偷买了新的送给他,结果他说,你在次日就赔了他新的,还是最新款。
现在的粉丝大概不知道最开始的你是什么样子,毕竟荧屏中的你,和万人体育场上的你,总是风度翩翩。大家都说你是史上最有涵养的摇滚歌手。
我想起逼着你读论语和了凡四训的日子,哑然失笑。
日子真是,过去很久了。
我说过吗?关于我们现在的事。可能说过,也可能没有。是真的不记得了。
阿四依然在打鼓,还开了个人工作室,是我们这有名的音乐人了。上个月刚买了湖边的房子,和我哭诉背了三十年的贷款,以后可不敢消极怠工了。
森米把贝斯送给了弟弟,之后去参了军,一路直升做了排长。至今都没有退役。我们上次去的时候,他正在给新兵训话。很是威风,再也不是那个开口总要结巴的,束手束脚的少年了。
妹妹,你还记得妹妹吗?她已经不玩键盘了,踏踏实实考了个研究生,毕业后去了一所学校做讲师。在下个月中旬时候会有一场爵士沙龙,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来看看。
当然,不来也可以。我知道你很忙。
5.
你好,很久不见。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你们的演出也快接近尾声了,右边的小姑娘已经哭得喘不上气,我把包里的纸巾给了她。但她很快又哭完了一整包。阿四把自己的纸巾也贡献了出来,她要是再不停止的话,我们俩都要没办法了。
阿四也哭了,还掩耳盗铃地戴着墨镜。其实我对这样的场面没有太多的触动,或许是大脑中关于这一区域的功能已经丧失。这样过分喧闹而激动的情感,对我来说是一种疑惑和负担。
或许是从七年前就开始变得迟钝,不能体会一切喜悲,又迟迟没有去矫正的缘故。
我从五年前开始,每天需要花一个小时用来做正念训练。这是妹妹告诉我的。她辅修了音乐治疗,给我列了长长的歌单,勒令在多长时间内要听完。还要写心得汇报。我哭笑不得,说这是什么注意力转移法。但确实有奇效,我慢慢开始不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能够走出家门,去见一见太阳了。
也是在那之后我才发觉,原来阿四他们,在这两年里给我打过无数个电话,还有迪迪,他每周六上午都要刻意骑车经过我家门口,来确保我还活着。
让他们担心了。我至今感到抱歉。
对了,我开始画画了。原本只是随手涂鸦,或创作一些短篇漫画,投到网络平台上自娱而已。但竟然有公司向我投来了橄榄枝,邀请我成为他们的固定画师。所以我现在每个月还多了书面的债务,出门遛弯的时间少了很多,更多时候是坐在书桌前劳作。
不过也有好处,我终于发现了自己在音乐之外的长处,像新的天堂岛,虽然创作的过程很痛苦,但总算是有一处净地,能容下我这个断肢碎骨的灵魂。
过去的七年中,我总像一个学不会游泳的人,攀着唯一的橼木不肯松手。随时都可能沉没于一场未知的暴风雨中,四下没有灯塔。
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求救是没有意义的。
我是我自己的灯塔。
6.
你好,很久不见,其实我说谎了。
今天阿四要我弹的歌,《Lost star》,我在前夜偷偷练习过。但无论如何是不能弹得像过去一样好,可话又说回来了,即使是当年最巅峰的时候,也不能和你现在的吉他手相媲美。他年轻,敏锐,对你的每个眼神都了如指掌。何况他还有绝佳的技术。
我没有嫉妒的心情,只是祝福。你一直都在往更好的道路上前行,身边也将有更多志同道合的同伴。你在很早的时候就说过,人和人的陪伴只有一程,所有的关系都不必奢望永恒。你比我们都要成熟太多。
阿四拽了我几次,要上去合影。但我觉得不必。彼岸早已没有故人的位置,我们这样地朴素,紧张,不知所措,突兀地出现在华服之中,只会显得格格不入。
但我还是上去了。表情藏在黑色的口罩下,像一道自我束缚的枷锁。摄影师竭尽全力地逗着大家开心,然而即使他不努力,所有人也已足够开心。我偷偷瞥了一眼在队伍正中间的你,你和队友们拥在一起,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泪痕。
我笑了,这一次是真的。
你是失去收信人的废弃邮箱。是黎明时再也撞不响的钟,曙光来了又走,来如薄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你是终将醒来的梦。
而一直没能毕业的人,是我。
7.
你好,其实今天,我是来说再见的。
你曾问过我,觉得爱是什么。我花了好几个晚上来起草一份过于沉重的文书,用尽了毕生的知识储备,最后洋洋洒洒写下好几页的词句,呈送给你。
而你只是翻了两遍,用一句话就简单地打发了所有的心机。
你说,我觉得,爱是陪伴。
我拿着发皱的纸页,突然感觉一切可笑。又顿觉明朗。
生命长路,人来人往。有人驻足,就必定有人要走。
而我已在此地停留太久。
我设想过无数种场景,有声嘶力竭,或剑拔弩张。而当真正到来的时候,一切却如融雪水到渠成。所有未解的恩怨或都成了一盘没下完的棋,下棋的人已不知去向,只好由他安然地放置在那里。
而今天,我终于可以对这个命题交上一份新的答卷。
——爱是原谅,和对一切的释怀。
8.
你好,阿诚,很久不见。话说到这里,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你从前就肠胃不好,如今工作这样忙碌,更是要注意身体。少熬夜,妹妹说熬夜的人容易得癌症,还容易秃头。
希望你健康,且不要成为羽毛球。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记得要多吃一点。
或许在未来某一处,我们会以另一种身份和角色相见。
日月渺茫,山高水长。
请多保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