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盏》
正文
一、他们以为的
傅音和叶鹿关系不好,这是整个演艺圈都知道的事情。
S组合和J组合,是近年来国内最红的两个男团。人数虽然一致,但风格迥然不同。S团的队长傅音是公司高层的宠儿,连总裁都说过“只要傅音不犯法,想做什么都可以”的话,二十七岁的男人正是骄傲的年纪,于是他总是雷厉风行,行事处处张扬,敢说敢作,出的作品也以热情的舞曲居多。而J团的队长叶鹿则总是一副温吞水的样子,见谁都笑眯眯,讲话三思而后行,绝不会得罪人。所以主打是抒情歌的线路。但有时为人过于成熟稳重,令人想不起他只是个比傅音年长了两个月的同龄人。
队长的性格奠定了组合的气质,这两支队伍虽然同在一个公司,平日里却总是尽量避开会面的场合,几乎是王不见王的关系。这也难怪,毕竟个性一个像火一个像水,而水火总是不能相容的。
这么多年来,两家组合没出过什么确凿的冲突新闻,但就是难以看见他们同屏出现。若真要说具体是从哪一天,哪一件事开始变成这样的,谁都讲不出个所以然,记忆好像被黑衣人篡改过,检索之处尽是一片空白。
他们就像两道永不相交的平行线,相辅相成又截然不同,比起“相敬如宾”这个形容来说,或许用“老死不相往来”更合适。
不会有人敢冒死开这两个人的玩笑。这是常识。
——然而偏偏就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电视台将两家组合请到了一起。致力于推出一档双团相处的跟踪访谈类综艺节目。
“傅音哥今天看上去可真吓人。”
口无遮拦的成员心直口快,看到什么就说什么。旁边的同伴用手肘恶狠狠捅了一下他的肋骨,且用“你可长点心吧”的眼神把傻子的诳语给堵了回去。
——是的。他们的队长今天美得有些咄咄逼人。凌厉眼线加之锋利嘴唇,好像下一秒就能从那剪裁合身的高定西装袖口中投掷出瞄准粉丝心脏的暗器。而从候场到现在,还没有露出过片刻的笑容。
傅音挤了挤鼻子,没有理会弟弟们的嬉闹。他假意整理着不动声色地偏过脸,像是不经意地朝摄像机位后的方向瞥了眼,在确认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动作后,最终目光落到了那个正弯着腰检查滤镜和角度的男人身上。
——叶鹿,友团的队长,正用一手扶着后腰,皱着眉与工作人员们交头接耳地商谈,他柔和的侧脸被隐在阴影中,并没有意识到从不远处投射来的炽热的视线。
这是前所未有的两团会面,在出道十五年后的今天,大家都有了自己独立的事业。像这样集齐所有成员拍摄一个综艺节目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其实S团和J团的孩子们并没有像外界流传的那样不和,大家都是从练习生时代同甘共苦过来的,十年前尽是同吃同住的关系。只是如今的舆论氛围逼迫得大家不得不互相避让,好不容易逮到了见面的机会,有几个心思简单的小孩已经你掐我我抓你地快快乐乐打闹成了一片。
仔细一想,似乎从去年冬天开始,就没有在公开的场合里与那个人面对面见过了。
傅音小小地掰着手指,心算着未曾见面的日子。边数着数字,边又身不由己地抬头看了眼那一侧。
这一次,与那双好看的弯月眼正巧对上了。
而对方也在看他。
不对。今天春天的时候似乎也见过一面。在慌乱之中避开眼神,突然想起来了一些事情——那好像是个共同朋友的婚礼。他们被理所当然地安排在了同一桌。不知该说是不幸还是幸运,两个人中间还被“体贴”地安插了两个毫不认识的陌生宾客。于是闲谈也因此隔绝了可能性。
大概是没有说上话。还是有打了招呼。不记得了。
——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他叹了口气,心中满怀着懊恼。
而那个人的眼神平静如水,寡淡得就像丝毫没有动摇一样。
傅音吸了口气,心乱的感觉比刚才更甚。
“大家准备——”
场控拖长了声调对着喇叭喊,该是集中录像的时候了。
这是个国内非常有名的综艺节目。所有的歌手,演员,组合,都以能上这个节目为自己“红了”的标志。当然对于他们这样已经红遍全球的知名组合来说并不存在这样的情况,应该说能请到这两个天团是节目组的运气。于是两个平时焉了吧唧的主持人,这次提起了一百二十分的热情来暖场,好像迎接的不是爱豆组合,而是凯旋而归的英雄。
“几位现在都日理万机的,忙得脚不沾地”
“所以你们除了工作,在私底下还来往吗?”
都是身经百战的老综艺人了,随便抛下一个问题就能激起千层浪。几个已经年近三十却还幼稚得像中学生的男人们立刻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诸如“我约你吃饭都不理我”“不要再找借口让我帮你剪视频”之类云云。突然不知哪个不知轻重的崽子在混乱中无心喊了一句,一时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这个肇事者喊的话是:傅音哥和叶鹿哥应该不见面吧?
自觉失言的弟弟往后缩了缩,剩下的几个都在左右互相看着眼色。本是一句玩笑话,大家都严肃起来,反倒显得煞有其事。傅音强作镇定地笑了笑,他看到站在离镜头最远处的叶鹿依然是面不改色。
“为什么不见面呢?”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持人绝对不会放过这个纰漏,一旁的搭档立刻闻风拱火。
“我们倒是也听说过一些有趣的历史。”
“是因为……过去的那件事吗?”
——那件事,那矛盾的终极爆发点,那不为人知的”世纪战争“。
那是被媒体和粉丝戏称为“终极大战”的冲突事件,S团的队长和J团在演出的后台不明为何动起手来,战火一直从化妆间延续到了走廊,把几个后辈团的孩子们吓得关在屋里不敢出门。所幸当时是没有发生流血事件,据监控所记录,叶鹿揪着傅音的衣领,把人推到了墙上。攥着拳头半天也没揍下去。傅音比叶鹿高半个头,却硬是没有还手。两位当事人的脸色难看至极,但所幸是没有发生确实的流血事件。
当时有记者拍下了照片,但公司很快找人将消息压了下去。所以传播范围并不广,在粉丝群内部也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
这一次的空气凝固来得比刚才更迅速一些。方才几个剩下脸色轻松的成员们,彼时都收起了笑容。
没有人敢回答,更没有人敢救场。
“那次的事啊,”叶鹿温和的声音从角落处慢慢地飘了过来,气定神闲的,好像酷暑时候的一缕清风。
“确实对我影响挺大的。”
主持人的表情松动了一下,没想到他会如此轻松地将话题接过去。且样子坦坦荡荡。
傅音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话,闻着气氛到现在,眼看着场面快要控制不住,他瞬间捕捉到了叶鹿的视线,在第一时间就领悟到了对方的意图。
“没错。对我影响也挺大的。”
“哦?原来如此。”现场的所有人瞬间松了口气,主持人立刻乘胜追击:“那么,我想问问……”
“当初究竟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傅音和叶鹿交换了一下视线,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其实也没有特别的原因。”
“只是当初都太年轻,所以做事比较冲动。”
“加上我们两人的个性迥然不同,所以容易激化矛盾。”
“那一次是我们已经连续工作了大半年,所有人都很累。”
“于是在疲劳积累的情况下,神经过于敏感,经历了一点口角,事态就一触即发了。”
“二位能重演下当时的场景吗?”
傅音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从队伍中走出来站到镜头前。叶鹿也立刻了然地走了过来,与他面对面。
“当时叶鹿就这么抓着我的领子……”
“我当时就这么抓着傅音的领子。”
叶鹿轻轻揪住对方的衣领,傅音反握住他的手腕。两个人默契地肢体交缠。然而彼此的眼神交汇了一秒,又有些尴尬地望向其他方向去。
“那后来是怎么止住的呢?”
主持人追问,眼里冒着八卦的火星。
“是有人来拉架了吗?”
“没有。我们只是……自己就这么停手了。”
“我说,傅音,我就你这么一个朋友了。”
叶鹿的声音冷静得出奇,要不是相隔这么近,几乎就要听不出他嗓子底的颤抖。
“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傅音面部僵硬地笑了一下,他脑子里的嗡响从开始一直萦绕到现在。多年未听到的这句话再次轰击了他的心脏。
——那是叶鹿第一次直截了当地把压在心底的感情全部宣泄出来。在那之前和之后,都没有过类似的事情。
等这会紧张消散了一些,他用余光扫了眼摄影棚,才意识到所有人都像防止火山爆发一样警惕着两人的情绪波动。周围的成员们终于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松了口气,好像度过了一场大灾。
——他总是这样,一直。
把所有压力藏在心里,凡事一个人扛。身边的人想着要为他分担一些责任,都被委婉地拒绝。没有人知道这些年来他是怎么度过的。在经历过的那些低谷期,他又是怎么咬着牙引领着这个曾经摇摇欲坠的团队走到了今天。他总是笑着,五官温和得几乎让人以为他从来都不会有暴戾的情绪。
十五年了,时间过的可真快。
节目的流程按部就班进行了下去,傅音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丛生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主持人和成员们积极互动着,而他从以前就不理解为什么总要在节目的最后安排真心话环节。好好的轻喜剧硬是套上了煽情的戏码,电视台就是爱折腾出一些令人尴尬的场面。逼得观众情绪大起大落。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他回过神来,看到有些窘迫地站在中央等待的叶鹿。
“傅音,你有什么想对叶鹿说的吗?”主持人看出他在走神,赶紧唤他过来。
傅音麻木地起身,望着眼前面容温婉的男人,一时失了以往伶牙俐齿的风头,甚至抓耳挠腮了几秒钟,脑子里一片空白。
“清苏,我是想说……”
——叶清苏,这是叶鹿的原名。然而很少有人敢这么叫他。
叶鹿把眼睛睁得圆圆的,看上去像只有些慌张的小动物。
“我是想说……”
傅音不敢与这目光对视,别过脸一咬牙,心想长痛不如短痛。
“以后……能不能别在微博刷屏说你的心事了?”
“每次你都在半夜的时候发很多文字,还有很多语音。”
“有时候还会发一些喝酒的自拍。”
“我是想说……”
叶鹿的脸立刻变得通红,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愤怒。但没有反驳。傅音支支吾吾着,语出才觉不妥,正想拼命往回找补,可对方压根没给他解释的机会。
“好,我知道了。”
简短的,高效的,掷地有声的回答。一如他以往做事的风格。
——叶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在场的所有人愣了一秒,左右看看彼此,随即哄堂大笑起来。结束的背景音乐适时地响起,节目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以后别在微博发了。找我说就好。”
傅音的后半句话没能说出来,堵在喉咙痛得要命。
二、他以为的
按理说,曾经动过手红过脸的人,势必是难以再共处了。这是大家的通识。
这档综艺是个连播节目,下一次录制时间便是明天。而叶鹿在拍摄散场后,并没有急着回家。他的心里一团乱麻,不想就这么回到冷清的独居住所。于是戴着口罩在街上闲逛着,不知觉走到了一条小巷。这儿是离主干道大街有些距离的地方,加之天色渐晚,应该是没有什么过客会注意到这个锦衣夜行的男人。
烧酒店的老板娘多看了一眼这个神色有些暗淡的客人,觉得眼熟,摇了摇头顾自劳作。叶鹿给自己倒了杯酒,很慢很慢地啜饮下去。酒精沿着食道一直涌进胃里,全身即刻涌上一股暖意。
现在已是初秋的时节,晚风中带着凉意。坐在露天的场合总令人冷不丁要打个寒颤。但三两杯酒下肚,脑子便开始有些舒适的晕眩感。叶鹿用手掌撑着下巴,眯着眼慢吞吞刷相册里的照片。他有一个专门用来储藏练习生时期相片的合辑,里面记录着所有人从进公司到出道后的回忆,如今大家的合照是越来越少了,多是个人的成绩。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依然成为一个牢固的整体,就连他们的劲敌也说了,J团是不可撼动的,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如此。
他边看边笑,滑动屏幕的指尖却不自觉突然停了下来。
——这是一张和傅音的合照,时间是,十三年前。
那会的两个人都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顶着凌乱的刺儿头,脸上的表情青涩得要命。相片的背景是公司内的练习室,破破烂烂的地板东翘一块西翘一块,夏夜到处飞着凶狠的蚊子。那会儿几乎一周就要喷掉一整瓶花露水,空气里尽是刺鼻的香气。
“清苏,我们会一起出道的吧?”傅音脱力地躺在地上,摆出一个“大”字。白皙的小腿上布满被蚊子啃出的小红包,不住地用脚后跟蹭着解痒。
叶鹿又拿花露水给他的腿上仔仔细细喷了一遍,细心地扣好盖子摆到一边。猝不及防地被抓住了手腕,被扯着一道躺平看着天花板。
“我不知道啊。”他回答,但其实他心里多少有些猜测。公司在竭尽全力培养这一批练习生,尤其重视他们两个。那必定是已经有了成型的计划,出道只是早晚的事。
“或许吧。”
“如果出道的话,我想做队长。”傅音一直都是这样,想到什么说什么,也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我跟x前辈学了很多,知道该怎么带领好一个团队。”
叶鹿点点头,他和傅音从十二岁相识,知道彼此所有的喜好与厌恶。狮子座的人天生就适合做领导者,他在心里描绘出一幅美好的画卷来。
“那我就给你做辅助吧。”
只是,命运的安排总是不由少年所想。公司之后的企划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
S团率先出道了,队长果然是傅音。而叶鹿则被推迟了一年,高层的想法是,要培养他做一个新团的队长。
两个曾经约定一道佩剑闯江湖的少年,硬生生被拆成了两半。自此,S团如同雨后春笋般愈发茁壮。全世界都认识了这个叫做傅音的英俊的男人。J团出道晚了一年,在市场已经被占据的情况下,辛辛苦苦开辟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虽也终于获得了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地。只是大家习惯了欣赏截然不同的两个团的面貌,却没有人知道他俩原本应该是成为一体的。
观众不知,连成员知道的也寥寥无几。
叶鹿又灌了一杯酒,他说不上今天的心情究竟是明朗还是沉重。
——十五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手机亮了一下,是一条新的微信消息。发信人是傅音。
——“你到家了吗?”
叶鹿的心思动了一下,不知为何有股冲动。他点开了聊天框,想了半天却不知该说什么,打了好几句话又陆续地删掉。最后不痛不痒地发过去一句自己都不明所以的话。
“今天,为什么要叫我清苏?”
那头好半天没回信。想着应该是没有看见消息,把手机搁到一旁。才放下两秒,就听到了提示音。
“你生气了?”
这是意想不到的回答。叶鹿愣了一下。
——你生气了?
真是让人听不出情绪的言语。他是在指责,还是质问?对于这样无关紧要的细节还抓着不放,你可真小气?
是吗?
你是想说这个吗?
叶鹿越想越钻牛角尖,他有点生气——这会是真生气了。
他开始痛恨这个总是高高在上,光彩耀人的男人。
傅音,全世界都爱你。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有人责备你。每家电视台的综艺都恨不得能跟你签订终身合约,广告商的邀约已经排到了光年之外。公司的高层像宠着自己的孩子一样骄纵着你,就连那些被你教训过的弟弟们都喜欢你,从来没有记仇这一说。后辈们都以能获得你的联系方式为荣,好像能与你说话,都成了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
——所以你的世界里,还装得下这样多余又陌生的我吗?
嘟嘟嘟嘟嘟——
来电铃响了。叶鹿吓了一跳,像要掩盖自己罪证般立刻按下挂断键。可不胜酒力的时候总是行动不便,明明是朝着红色按键去的,手指却不自觉滑到了绿色的按钮。
“喂,清苏。”
熟悉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不浓不淡地,让人听不出情绪。
“干嘛?”
叶鹿打了个酒嗝,他稍微清醒了一点点。
“你……什么事?”
傅音有两秒没说话,他像是看到一般,轻轻叹了口气。
“你怎么又在一个人喝酒。”
——他怎么知道?
叶鹿下意识直起身子看了一圈四周,脑袋伸长了像只地鼠。可周围空无一人。
“我没喝酒。”
他言不由衷地说谎,可对方明显是不信的样子。
“我一会就回去了。”
叶鹿不喜欢这样被看穿的感觉。他随口搪塞了两句,就想把电话挂断。
“你在哪。”
傅音言简意赅,听声音已经是在准备出门了。
“我有分寸。”
叶鹿赶紧为自己开脱,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在这个人面前总是显得手足无措,像个小孩。
“你别过来。”
“晚上很冷。”
傅音的嗓音带着独有的温度,语气有些急,还有些焦灼。
“你有没有带外套……”
后面的声音被电量告急提示音遮盖了过去。叶鹿把手机摘下来看一眼,又重新贴回耳旁。
“我手机快没电了。不说了。”
“你先别挂……”
卜楞。
奄奄一息的屏幕终于熄灭了。叶鹿呆了两秒,把手机揣进兜里。
天空偶有一闪一闪的星辰缓缓移动 ,那是不知去往何处的飞机。城市的高楼把天空割裂成了很多个方块,每个人都只能看见其中小小的一隅。
叶鹿仰着脖子,全然放空了心思,定定地望着头顶的星空。
来到这座城市,已经快二十年了。从一个初出茅庐的中学生,一路拼搏奋斗,到了现在的位置。要说没遇上过什么提携的贵人,那倒是谎话。但扪心自省,其实在大部分的年月里,还是弯下腰低着头颅的时候更多。
刚开始的时候,处处碰壁。家人的不理解,到后来父亲的突然离世。一切都像天翻地覆了一般,叫人猝不及防。叶鹿没有太多的朋友,即使有,他的骄傲也不允许他向他人求助。于是那时候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发生在他身上的事,除了傅音。
他没有声张,竭力地保全了一名队长,一个男人的尊严。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遮挡了很多恶意的揣测和评论,在一些叶鹿无法应诺的节目或活动中,他义无反顾地担起了一肩挑的责任。那阵子傅音多次累得高烧不退,但即使在最艰难最困苦的时候,也始终陪伴在友人的身边,寸步不离。
但那毕竟是,近乎十年前的事了。
如今的J团已经有了相当的地位,几乎可以和S团平起平坐了。于是傅音和叶鹿也在不知觉的时候,默默淡化了联系。等意识到的时候,似乎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说过话了。
——那今晚呢,他会来吗?
“不是说一会就回去了么。”
带着些许怒意的男声从前方传来,傅音的风衣搭在小臂,脸上没有什么笑容。
“你在这坐了多久了?”
“没多久。”叶鹿立刻坐直身子,漫不经心地回答。这当然是说谎。
——他的手早就被夜风吹得冰凉了。
“你来做什么。”
好问题。
傅音明显被单刀直入堵住了喉咙,他张了张口,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我以为你生气了……”
“生什么气?”对方看上去像个犯了错的小孩。而酒意还在大脑盘旋,扰得人没能反应过来。
“我是指……节目上说的那些话。”
“啊……”
这次轮到叶鹿紧张了。他喝了口水,把表面的慌乱压制下去。
“我没有放在心上。”
“但我还是觉得该和你解释一句。”
“你这个人总爱多想。”
傅音直视着叶鹿的眼睛,直到对方轻微地躲闪开视线。
“清苏,我并不是说这样不好。”
“我的意思是……”
“成员们可能不理解你的压力。”
“你应该找一个能理解你的同龄人倾诉……”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算傻子也该听明白了吧?
叶鹿傻呆呆地望着真挚的傅音,这是他们俩这些年来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坐在一起。
这久违的亲切感熟悉得竟然有些陌生。
他好像听出了对方的言下之意,但仍有些不敢确信。
“我不觉得同龄人会愿意听我的那些碎碎念。”——你会有这个耐心吗?
“别到时候让人觉得,都近三十的人了,连这点压力都扛不住。”——你会这么认为吗?
“还是算了吧。”
“你总是这个样子!”傅音的嗓门突然拔高了五度,看上去是真要发火了。叶鹿歪着头,有些没明白他怎么一下就来了脾气。
“别老用自己小心翼翼的心思去揣测别人,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谁说没有人愿意倾听了?”
“我不是……”
——一直在这里吗?
在屋里收拾碗盏的老板娘闻声往外探头看了一眼,又默默地回去收拾。
这一声吼把两个人都震住了。当事人自己都没意料到会这么冲动,伸手捏了对方的水杯抿了一口,有些懊恼地将视线瞥到了旁边。
叶鹿有些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幸亏还挂在下巴上的口罩挡住了滚烫的脖子。让人看不出他快要烧到头顶的脸红。
“那个……你吃饭了吗?”
傅音点点头,之后又摇摇头。叶鹿起身去屋里,招呼老板娘又做了一份石锅饭。
“可终于吃上你请的饭了。”
傅音半开玩笑地说道,对方立刻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我姐姐结婚那天……确实谢谢你了。”叶鹿的脸再次红起来,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有些窘迫。
好几年前,亲姐姐在结婚的时候,他请来了傅音做婚礼司仪。可偏偏那天事多,一忙就把最重要的人给忘了。几个来助演的弟弟们全然不认生,自己就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傅音全程忙前忙后,几乎就像是这家的家人一样。于是也就没有人注意到需要为他留一份招待。
眼看着对方打了胜仗似的坏笑,叶鹿又觉心有不甘。硬着头皮下意识反驳。
“可你姐姐结婚时候……不也没请我嘛?”
傅音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有些恼怒地啧了一声。
“我姐姐还没结婚呢。”
被逼到绝境的男人喝水呛到了嗓子,好一阵咳嗽后溢出了眼泪。脸彻底红透了,像个烂熟的番茄。
幸好这会石锅饭抵达了,把刚才微妙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叶鹿看着傅音大口吃饭的样子,心里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或许是脸上的表情太明显,对方咽下嘴里的饭,安静地抬起了头。
“想什么呢。”
“我……”叶鹿咬住了舌头,“没什么。”
“那年我们打完架,我也是这么吃饭的。”
“对吗。”
“是。”
“弟弟们都说你可真没……真内心强大。”
“你刚才是不是想说我没心没肺?”
傅音喝了口水,露出狡黠的神情。看着叶鹿粉饰太平地望向别处,撇了撇嘴。
“我压根也没想要和你置气。”
“我想着,你把这些年来的委屈都发出来,就好了。”
“只不过那天刚好被我撞上了。”
“天生的倒霉蛋。”
“你说得我好像个自大狂。”
叶鹿调门高了两分,傅音立刻举手投降。
“你误解了,我只是说,再心胸宽广的人,也需要发泄的渠道。”
“而我,甘愿做那个分担你压力的人。”
“不然你除了我,还有其他可以倾诉的对象吗?恩?”
叶鹿想来想去,辩驳不出什么内容来,红着脸把脖子缩进了围巾。
他转开视线,不去看傅音满载笑意的眼神。
酒足饭饱后,傅音大爷双手合掌,说了声“多谢款待”,叶鹿翻着包准备付账,却被对方抢先一步买了单。
“你做什么?”他的语气又急起来,他不喜欢欠人情。
“凭这顿饭就想打发我?”傅音大大咧咧地披上风衣,若有似无地瞪了一眼,“欠着吧。下回我要宰顿大的。”
他摸出车钥匙,套在手指上转了转:“送你回家?”
“不用了。就住在附近。”
叶鹿又下意识地要拒绝好意,可对方已经顾自往前走了,没有要迂回的意思。
他只好安静地跟上去。
车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傅音已经很久不亲自开车了,这几年来都是由经纪人每天接送。叶鹿窝在副驾上,眼睛瞥着手边支架上他最喜欢的花茶饮料。
“最近心心还好么。”
心心是叶鹿的狗。一只雪白的马尔济斯犬,长得非常可爱。
“还好。只是晚上爱叫。”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太孤单了啊。”
“不给心心找个伴吗?”
“那你呢,不给落落找个伴吗?”
落落是傅音的狗。瘦长的一条猎鹿犬,和主人一样爱闹。
“我也想来着。”
傅音语气非常诚恳,诚恳得几乎都不像他。
“但是落落要求很高。”
叶鹿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之后才觉得不礼貌。下意识说了声抱歉。
“你要把这个随口道歉的毛病给改了。”傅音皱起眉头,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
“你又没有做错什么。”
——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因为他们心里都清楚,变成这样是因为什么。
早年刚出道的时候,新人备受欺凌。而身为队长的叶鹿唯有四处谦卑礼貌地与人打交道,才为组合在演艺圈里争得了一席之地。
“至少现在不必再这个样子了。”
傅音补了一句,腾出手把音响声音拧大了一些。心疼的尾音消失在响起的爵士乐中。
“你呀,不要总把别人的好意拒到千里之外。”
“不是所有的人,都抱着一颗要伤害你的心。”
“有时候也要给他人一个接近你的机会啊。”
“有谁会想要接近我?”叶鹿脱口而出,“一旦发现了我最真实的样子?”
“当然有啊!”
“你不能总是对显而易见的事情视而不见。”
傅音语气急躁起来,情绪跟着体现到了肢体动作上。他一脚刹车停住车辆,前面是红灯。
“比如说……”
滴——
红灯转绿了,后方的车辆不耐烦地鸣笛催促。傅音的话被打断了。
——比如说……什么呢?
叶鹿想问,但没有问出口。
他觉得脖子很烫,稍稍按下了一点车窗,任晚风吹凉自己的脸红。
车辆继续安稳地朝前行驶着,像一栋小小的温暖的房子。
三、他和他以为的
次日,拍摄重新开始。
几个早到的弟弟已经锣鼓喧天地闹成一片,傅音稍微迟到了一会。等走近待机室的时候,正看到叶鹿老母鸡一样拉了这个跑了那个,忙得满头是汗。他想了想,走过去与他说话。边不动声色地望了一圈。闹腾的男人们立刻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在自己位置站好。
得救的男人朝好友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任务的抽签卡传递到了每个人的手中。大家陆陆续续地打开,只看了一眼,就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嚎来。
纸页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四个黑体加粗的标题大字:同居企划。
“什么年代了还弄这个啊——”
又是那个傻了吧唧的谁在抱怨,这一次同伴站在另一边,手肘可够不到了。
“等等……我看看……”
“啊哈!叶鹿哥的同居对象是傅音哥!”
“什么什么???”
“让我看看!!!”
豺狼虎豹们闻风而来,一一目睹确认过后,异口同声地大笑起来。
“这档节目要完蛋了啊……”
“叶鹿哥跟傅音哥这组该不会从头到尾音响都是空白的吧——”
“哥,没关系吗?”站在旁边的弟弟露出担忧的神色,压着嗓子说悄悄话,“你要是觉得快不行的话……”
“发个信息就好。”
——我们都会来救你的。
叶鹿有些意外,他笑着揉了揉队友的头发,口气宠溺得就像妈妈。
“没关系。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我了解他。”
他看了眼不远处低着头的男人,西装革履,剑眉星目。英俊得甚至有些吓人的脸上没什么额外的表情。
——要不是那若有似无朝这儿瞥的眼神,还真像一樽精致的古希腊雕像。
“十分钟后出发。”编剧喊了一声,但所有兔崽子们都在吱哇乱叫,没人理他。
节目组安排的一日同居房是很小的屋子,只有一间卫浴,一个沙发,连床都只有一张。
叶鹿心不在焉地做着炒饭,锅里热气腾腾地冒着蒸汽。啥都不会的傅大爷斜倚在沙发上玩手机。
“你吃葱吗?”他问了句。
“不吃。”大爷脱口而出,但看到大厨明显僵住的动作后,立刻改口,“但是偶尔吃一点也没有关系。”
叶鹿松了口气。
这家伙可真比年轻时候好伺候多了。
一间屋子,两个人。这是第一次。
傅音早早地收拾好了桌面,乖乖地码好了桌垫。像鸟宝宝一样等着投喂。叶鹿把饭菜端到桌上,两个人并排盘腿坐在地上,准备开饭。
忙碌的厨师紧张地盯着吃下第一口饭的客户,直到对方点点头表示肯定后,才松了口气。
“喝点水吗?”
傅音接过矿泉水,拧着盖子愣了两秒,却突然笑出了声。
“我说,你还记得吗?”
叶鹿看着他扬了扬水瓶的动作,心有灵犀地啊了一声。而后叹着气笑着摇了摇头。
——那一次“战争”啊。
那是个年度的音乐排行榜竞演,最终胜出的队伍有着绝佳的优待。S团在复赛中获得了远超第二名一百五十分的成绩,而J团则远赘于第九名,成绩岌岌可危。疲劳的叶鹿在第三次彩排后拿着水瓶往休息室走,转角和突然出现的傅音撞了个正着。怀里的水瓶扬了出来,一半的水都撒在了对方的身上。
“抱歉。”
已经连续熬了一礼拜大夜的叶鹿压力倍增,喘不过气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准备保存着所有的体力留到台上。然而傅音也好不到哪里去,从开年到现在还没有过一个完整的休息日。他笑了笑,随口回了一句:“说声抱歉就完了?”
太久没有联系了,而时空导致嫌隙。叶鹿没能听出来这话里活跃气氛的调侃意味,反倒以为傅音在斤斤计较。他皱起眉,顺手推了一把他的肩膀。
“我赔你一件。”
“喂。”
傅音抓住想擦身而过的友人,他看出对方的疲倦来。然而没能下一句解释宽慰的话出口,对方突然红着眼睛扑了上来。用力揪住了他的领子。
“别太得意了,你。”
“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傅音抓住叶鹿的手腕,控制着他的脾气,“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后面的事,就演化成不可控制的冲突事件了。在某些媒体的添油加醋下,上升至两个团队的矛盾。而只有当事人知道,这件事的导火索只是一个小小的细节。
“我那时候都想好了,万一你挥拳揍过来该怎么办。”
“索性就让化妆师给我画个烟熏妆,纯自然,无添加。”
“说什么……”叶鹿差点被饭噎住,赶紧喝了口水。
傅音笑着不置可否,往后一躺,不再说话。
原本最常见的真人秀,其实都有固定的台本顺序。而这次的团体综艺则不然,完全要靠出演者自由发挥——说是自由,其实更不自由。在完成了手卡上的整理任务,又出门买了菜做完饭后。就再也找不到能一起做的事了。
叶鹿坐在沙发一角,心情复杂地盯着地板。
傅音倒没闲着,盯着手机刷了好一会,突然开口问道:“你做过心理咨询吗?”
“什么?没有。”叶鹿一时没跟上,这是要干什么?
“听说现在心理咨询非常流行。我想试试。”
“并不是那种……额,像诊所一样的地方。而是和咨询室像朋友一样交谈,没有什么压力。”
叶鹿的眼神漂移开去,他不想去。
是的。他有严重的抑郁症。没有对外公开过,但熟悉的队友和粉丝都了解这一情况。只是他私底下尚且不爱和人说心事,更不必说在摄像机前真情实感地袒露自我了。要一个已经封闭已久的独居者冷不丁敞开大门供人参观,怎么说都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但是眼看着傅音已经掏出手机开始和工作人员联系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里默念着这是为了节目效果。
再早的时候为了团队,什么苦都吃过了,今天再牺牲一回又何妨。
——所谓伸头也是一刀……
坐车移动只花了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心理咨询室离他们拍摄的地方非常近。因为提前打过招呼,屋内也早已架好了摄像机。傅音熟门熟路地从前台接了登记表,一屁股往沙发上坐下来,想都不想地提笔刷刷写。叶鹿犹豫了好一会,才在纸上简短地写了几笔。
两个人是轮流进入心理咨询室的。傅音在里面说话的时候,叶鹿隔壁房间戴上监听耳机。热情洋溢的男人满口胡言乱语,讲的段子引得医生哈哈直笑。想必播出的时候也一定有极强的收视效果。不愧是傅音,好像这个世界上所有关于美艳的颂词都是为这个男人而书写的,他气势盛大,但又不令人生厌。这种进攻性的美与独有的男性气概完美地交织在了一起,所以才使他从出道开始到现在,都在电视屏幕中牢牢地占据着一方天地。
叶鹿不住地喝水,试图把一次次涌上来的焦虑压制下去。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夹住了后颈的猫,全身都动弹不得。
——别怂啊,你这家伙。
傅音很快就出来了。与友人交换位置。叶鹿几乎是同手同脚着走路,他在心里准备了几个常用的段子,想着尽可能拖一会时间,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一段拍摄应付过去。
可谁知刚打开门见到医生的第一眼,眼泪就开始在眼眶中打转了。
“我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坐在这里……”他像个小学生一样支支吾吾地交代,“是傅音硬拖着我来的。”
“我觉得自己没什么想说的。”
“恩。”咨询师非常温和地点头,她知道所有的来访者,在一开始都是充满戒备之心的。
“你愿意分享当然好。不愿意的话,我们就聊聊天。”
叶鹿的心脏紧缩了一下,眼泪猝不及防地砸到了膝盖上。
“对不起……”他慌忙地道歉,又突然想起了那人说的“不要总是道歉”的话。他坐到椅子上,想用深呼吸来缓解内心的起伏,却惊恐地发觉难以抑制的情绪像海潮一样翻涌了上来。
“我有时候……会觉得很累……”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再次把情绪压下去,可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
“而且这个样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过去我以为,工作就是我的避风港。我只要拼命工作,就能忘却过去的记忆。”
“但是现在……好像没有用了。”
“我偶尔会冒出,‘工作也好疲惫’这样的念头。”
“可一旦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就会觉得……更加孤独……”
“我没有家人。就算过去有……他们也不理解我……”
“我在这个世界上……无处可依啊……”
叶鹿呜咽了一下,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控制不住地哭出了声音。且变得越来越大声。
“对不起……”
他用手捂住嘴,但嚎啕根本停不下来。医生把纸巾盒递到了他的面前。
“实在是对不起……”
身后的门快速地打开了。一双纤长而温暖的手伸了过来,一边伸手示意摄像师关掉镜头,一手把叶鹿领口的麦克风解了下来。然后用胳膊轻轻圈住了他的肩膀。
“好了,没事了……”
“想哭就哭吧。”
这个熟悉的男声一遍遍哄着情绪崩溃的男人,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安慰一个迷路的小孩。
叶鹿求救似地回抱住傅音,任由自己的眼泪疯狂地流淌下来。
四、他和他
今天的户外拍摄终于结束了。所有人都回到了同居的房间。
收拾器材准备离开的摄影师和工作人员门聚在一起做最后的检查。其中还掺和着那位今天同为参演的男主角,正一同认认真真看着小小的相机屏幕。
“啊……这里要是能再简短一些就好了。”
“我觉得很好。也要体现生活日常的一面嘛……”
“是吗?……那剪辑时候要麻烦诸位了。”
出演者将工作人员送到门外,诚心诚意地鞠躬道别。傅音看着这人弯腰的背影有点出神。叶鹿关上门回房间,转身的时候看到坐在沙发上的人快速别过去的脸。
傅音稍微往边上挪了点位置。让同伴在另一端落座。两个人现在的距离比刚到的时候缩短了不少,膝盖都几乎要靠在了一起。
这会两个人各自盯着手机,半晌都没有说话。
傅音的手机已经刷得没有新鲜消息了。盯着屏幕任其自然黑屏,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叶鹿敏锐地意识到他是要做什么发言,放下了手机但没有看向他。而是僵着脖子盯着前面压根也没有插上电源的电视机。
“今天在咨询室……”
叶鹿的脊背更僵硬了一些,他不愿意回忆下午惨烈的场面。
平日里舌灿莲花的傅音这会也难得地斟酌起了措辞,他今次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给劳心的朋友一个公费解压的机会。却完全没有意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下午交换场地的时候就看到了他脸上不好看的笑容。只是嘴角在上扬,而眼睛没有丁点放松。在坐到监控前戴上耳机的时候还没有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于是,像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潘多拉之盒的愚人。从未设想过的暴风雪迎面而来,噎得人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是啊。平常所有人见到的都是名叫叶鹿的男人。光鲜,明亮,温柔,积极向上。可能连他自己都因为过于长久地活在叶鹿的名声之下,几乎要忘却了自己真正的世界。
——真正的,真实的,属于叶清苏的世界。
傅音平日里自由放飞的心此刻像被线缠住的风筝,风依然在狂妄地煽动他继续上升,而拴在另一头名叫清苏的线轴牢牢地将他固定在了人间的地面上。
他站起身去厨房提了瓶烧酒过来,倒了一杯递到叶鹿面前。
“来点吗?”
叶鹿犹豫了下接过来,与对方轻轻碰了杯。
他慢慢抿着烧酒,辣味沿着唇舌一路烧进食道,最后落到胃里化作轻微的暖意,最后消失不见。
喉咙中灼烧的刺痛感似曾相识,但和那晚在夜色中独酌的滋味是不同的。
他的视野有些模糊。
不喜欢。不愿意。甚至是抵触的。
但还是去了。
戴着耳机坐在监听室的时候,耳朵里说话的声音是傅音。而自己脑子里想的全是一会该如何快速结束这段不愉快的旅程。以为做了万全的心理建设,以十几年来的演出经验堆砌出坚固防御,甚至想了一些年轻时候糗事打算爆料以冲淡接下来气氛的尴尬。然而一切都在打开咨询室房门见到医生的那一刻分崩瓦解。
没有想到自己会突如其来地就在咨询室放声大哭。从一开始的抽噎,到后来发展到语序混乱支离破碎,连半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太丢脸了。这不是叶鹿。
是的。不是叶鹿。这是清苏。
是被忽视了太久的,早该从阴暗房间拿出来在太阳底下曝晒的,清苏的世界。
叶鹿仰脖喝干了杯中酒。下午那种要将心脏撕裂的情绪又翻涌上来。
“我没想到你会哭得这么凶。”傅音有些心有余悸,连说话声都小了很多。
“我也没想到。”叶鹿愣神地转着手中的杯子。他也被自己吓着了。
“我像个疯子……是吧?”
“你才不是疯子。”
“只是把自己藏起来太久了。”
傅音把酒杯轻轻搁到桌上,深吸了一口气。
“你要听听我的故事么?”
叶鹿一动不动地睁着眼睛,点点头。
“我从小……就长得很好看,”傅音抬头看叶鹿:“这你知道吧。”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傅音不是在自吹。
“我的母亲,对我百依百顺。把我所有的生活都操持得一丝不苟。我在外和别的孩子起了争执,她也从不责备我。反而会带着我去和他们讨说法。”
“但是我的父亲。对我极其严厉。不允许我流泪,常因一些小事责罚我,甚至说男孩子长成这个模样是耻辱的事。可是,不就是他生的我么。”傅音苦笑。
“在学校里,老师和女孩子都对我很好。但同龄和高年级的男孩子看我不顺眼。常常会找各种莫须有的缘由来找茬,我一开始不服。便会遭到殴打。”
“要说真发生过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其实也没有。但我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一直到很久之后。”
“后来我念了大学,有星探找上我。说我成为艺人的话,未来一定会大红大紫。如今看来他说对了。”
“一开始的时候,我很高兴。但这种高兴并没有持续多久。小时候的际遇又回来了。我有时候看着那些恶意攻击我的人,只觉得和那些朝我丢石子的小孩没有两样。”
“他们说,你不过是个漂亮的戏子。大家只是喜欢看你虚伪的外表。谁有兴趣爱真正的你。”
“有一段时期,我每天起床都不能面对镜子里的自己。我不知自己是否该出门去,出去后有什么意义。我不知自己从事这份职业是不是正确。舞台上的我,和谢幕后的我,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傅音。”
他仰脖把杯中的水饮尽,嗓子已经嘶哑。他看着叶鹿,露出一个疲惫而凄惨的微笑。
叶鹿舔了舔嘴唇,这是第一次听到傅音讲自己过去的故事。
他去接对方手中的杯子,触及到的指尖冰凉如雪。
“这些话,你还和其他人说过吗?”
傅音犹豫了下,摇摇头。
叶鹿站起身,重新去接了杯凉水放到他手中。
“说出来,是不是感觉好一些?”
“那你呢,哭过有没有感觉好一些?”
傅音勾着嘴角笑笑,但是又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我讲这些,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
“清苏,你听我说。”
“我们每个人,都会在成长,生活的过程中,遭遇很多事情。有些轻如鸿毛,有些却重如泰山。有的人有好运,能找到合理的渠道排解这些压力与痛苦。但有些人出于一些不得已的缘由,只能压抑在心里。”
“久而久之,这些记忆,会成为心脏上生根发芽的毒刺。”
“你以为一些事过去了。其实没有。在医学上有一个概念叫选择性遗忘。你只是回避了这些痛苦的过去。”
“这些过去。并不是你的错。你是灾难的遭遇者。灾难不单是指物质的发生,更多的是对人体精神的摧残。”
“你没有必要,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自己扛。你可以……你以后可以,找我诉说。”
“这些盘踞在你过去人生中的咒语,并不是没有办法破解。”
叶鹿张了张口,眼看着泪水又要掉下来。赶紧转过头去。傅音体谅地起身去接水,把空间留给需要情绪整理的男人。
夜里十点,转眼到了该入睡的时候。
叶鹿坚持要在沙发上过夜,把柔软的床让了出来。傅音坳不过这个倔强的男人,只好不情不愿地听命。
“我说,清苏。”
“恩?”
“你不结婚吗?”
叶鹿楞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
“你还问我,先担心自己吧”
“别人知道你私底下讲话这么刻薄么?”傅音笑了笑,但语气并不是生气的意思。
他收起笑容,表情变得真挚。
“清苏,我结不了婚。”
“说什么呢。”叶鹿笑着摇头,柔软的发梢随摆动轻轻搭在他光洁的额头,微微遮住了因酒精而朦胧的视线。
“哪有这种事。”
“我是说真的。”傅音也换了个相对的姿势面朝着叶鹿。好更看清他的表情。
“我恋爱都没法超过三个月。朋友说我这是病。”
“你那是太忙了,谁有你这样的日程还能谈恋爱的?”叶鹿用掌心捂住眼睛揉了揉,腰线又露出来了一些。
“不是。”傅音眼睛定格在叶鹿的腹部。他的队长大人最近很注意身材管理,身上能看到清晰的肌肉线条。
“这是有科学依据的。”
“他们说,这叫lithromantic。”
“什么鬼东西?”叶鹿漏出了一点笑意,放下手看着傅音,嘴角又露出寻常可见的梨涡。
“不是现编的吗。”
“当然不是。”傅音自己都没有发觉口气变得轻柔,他勾着嘴角笑了笑。
“是一种情感阻碍。”
“我的意思是……一旦我喜欢的人也开始喜欢上我,我就对这个人再也没有兴趣了。”
“说白了,我就是喜欢单方面的暗恋。”
叶鹿这次笑出了声,摇摇头。
“你呀,还真是十几年都没有变。”
“啊……我知道了。”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兴奋起来,坐直了身子朝傅音靠近。
“你啊,缺一个能降得住你的人。”
“能让你心甘情愿地认输,就对了。”
傅音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闪闪发亮的眼睛,很小心地吞了吞喉咙。
“所以呢,有什么指教吗。”
“队长大人?”
“我才没什么指教。”
叶鹿的脸颊晕染着被酒精浸润的樱红色,他看上去真是醉了,脑袋晃来晃去,睫毛缓慢地随眨动而上下扑闪。
“这世上有能降服傅音的人吗?”
“有吗?”
——狭小却温馨的房间里,香薰机安静地工作着,佛手橘的气味弥散在枕边。轻柔的爵士乐如梦一般萦绕在夜色中。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
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 day,
Oh, dream maker, you heart breaker,
Wherever you're goin', I'm goin' your way,
Two drifters, off to see the world,
There's such a lot of world to see,
We're after the same rainbow's end,
waitin' 'round the bend,
My huckleberry friend, Moon River, and me. ”
傅音放缓了呼吸,对叶鹿露出一个同样温情的笑容。
“当然。”
——柔情似水的眼睛里,有一个渺小的,模糊的,但此刻唯一的身影。
“一直,都有。”
——他此刻望向的,是他的世界的中央。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