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
1.
罗小凯无处安放的双手反反复复地搅着,汗流浃背地站在辅导员办公室里,表情比哭还难看。
“我不能答应你申请住单人宿舍的要求。”说话的是个三十五上下的男人,眼睛细长,下颚有点婴儿肥。一边拿圆珠笔敲着申请表,一边盯着这个脸孔涨红的大一新生,“学校从来没有给任何学生特殊化待遇的先例。”
“不过,你刚说自己有什么毛病来着?”
“我……”男孩被决然的拒绝打乱了阵脚,支支吾吾了好一会才结巴着开口,“我睡觉的样子不好。”
辅导员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睡觉的样子不好?大晚上的,大家都睡着了,谁管你样子好不好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气息奄奄地辩解,但对方并没有再听下去的意愿,摆手说着什么“现在的独生子女自我意识过剩”“要学会和他人共处”一类的话,便把人打发走了。
初来乍到便吃了闭门羹,罗小凯站在热烈的九月阳光下,后背却不住出着冷汗。
提出这个申请,是有理由的。
——因为他有梦游症。
那还是初中时候的事。
罗小凯是个性情温和的男孩,从小被父母严加管教,极少有自由行动的机会。因此便对学校的住宿生活充满向往,脱离了父母的管辖,晚上又可以和同学聊天,他接连着开心了好几日。但好景不长,在几个月后的某一天早上,同宿舍的室友突然大叫一声,喊着自己的钱包不见了。大家翻遍整个寝室,还引来了宿管和班主任,最后,所有人在小凯衣柜的深处找到了这件失物。
罗小凯当时被吓傻了,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但好在他平日里成绩优良品行端正,老师批评教育了几句,此事便不了了之。可大家的眼光就此变得异样起来,同寝室的其他学生也开始逐渐疏远他。纵使他之后一遍遍澄清对此一无所知,也无人相信。
如果一切到此为止,也不算什么。然而在这之后的不久,又发生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其中最严重的一次,是同寝室另一个男生的校服被挂在了楼外的树上。
那衣服的背面被红色的马克笔画了个大大的鬼脸,底下写满了一些对老师诋毁的污言秽语。次日清晨,树下围满了脸色震惊的学生,教导主任用竹竿将衣服挑下来,怒气冲天地表示必须要找到这个肇事者。
——没错,最后的矛头又落到了罗小凯的身上。因为那丢在树下的红色马克笔被证实是他的所有物,笔迹也和他平时习惯如出一辙。而搜遍寝室之后,发现他的运动鞋也沾了不少树下的青草和泥土。
“我真的没有做过这种事!”他在校长办公室大哭,室友们沉默不言地站在一旁,彼此面面相觑,而同寝室楼另一个男生的证词,却真正将他打入了谷底。
“我其实……看到过一次。”
“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时候,看到他在走廊走动,最后就这么站在走廊尽头看着窗外。我叫了他一声,却没有回答。我走过去却发现……”
“他的眼睛……根本就没有睁开。”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近乎鬼故事一般的经历震惊了。一旁听了好久的同学父母终于忍不住爆发起来,嚷着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和这样的同学同住一室。校长竭力安抚着情绪激动的学生家长,教导主任赶紧将罗小凯和他的父母带到走廊另一边,劫后余生般地拿帕子擦着汗。
“不是学校不帮你们啊……只是这个情况,实在是有些棘手。”
“我也愿意相信小凯不是有意的,但这些事必定有个缘由。
“你们考虑过……他有梦游症吗?”
——梦游症,俗称“迷症”。是指睡眠中突然爬起来进行活动,而后又睡下,醒后对睡眠期间的活动一无所知。通常发生在入睡后的前2-3小时,以前半夜为主。多发作于发育期,在青春期过后逐渐自我痊愈。诱发机制不明,也没有特效药可治疗。
小凯的父母沉默了,他从小便是个睡眠很沉的孩子,沾了枕头就能立刻陷入深睡,对周围发生的所有事一概不知。怎么会有这样的病症呢?
然而,眼前已经发生的一切却不得不叫人警惕。夫妇俩考虑再三后,做出了让儿子暂时休学的决定。
——同时,开始带他进行定期的心理诊疗。
那不是段愉快的回忆。罗小凯自那时候起,便彻底地消失了声音。他不再试图在人群中说话,即使在上了高中后,有了新的朋友圈子,也始终不敢融入其中。虽然在经过治疗后,梦游症没有再复发过——医生说或许是因为换了陌生的环境,影响到了一些精神机制。有些人并不只拥有一种人格,在受到刺激之后,会激发出意想不到的潜能,也是存在可能性的。然而只要尽量保持饮食健康,心情愉快,病症便大概率不会再犯。但过去的经历像一根尖刺,始终扎在内心深处。他从收到外省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开始,便始终提心吊胆,惧怕噩梦重现。
然而,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寝室的格局是上床下桌的构造,按方位顺序排列1234.他是第三个到的,于是便被分到了三号床的位置。二号床的男生从外面回来,见室友已经到了,便很有礼貌地与他打招呼。戴着眼镜,文质彬彬,说自己叫阿亮,是本地人,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他讲。还没来得及回答,从外面又进来一个接近一米九身高的男孩,浓眉,留着寸头,一身小麦色的壮硕肌肉堪比拳击运动员。只简单地打了招呼,拿了桌上的电瓶车钥匙便出了门。阿亮替他解释道,这是一号床的华子,虽然是汉族人,但从小在草原长大,不怎么喜欢说话,可为人十分仗义。
小凯正疑惑他怎么对初次见面的同学如此了解,从门口经过的同学问了句“班长,年级大会什么时候开始啊?”,阿亮笑嘻嘻地喊着“下午一点半不要迟到”,才回过头来补充了没说完的话。
“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我们班的班长。在你们入学之前,班主任已经把你们的基本信息都告诉我了。”
原来是这样,罗小凯点点头。他环顾一圈寝室,这才注意到四号床的床铺还空空如也。
“哦,小飞还没来。他的高铁误点了,说要到傍晚才能来报道。”阿亮笑了笑,“你先休息下吧,等你收拾完了,我们一块去吃饭。”
罗小凯已经很久没有和朋友走得如此之近了。由于十几年前的心理阴影,他害怕与一切人来往。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是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也不要和室友建立什么友谊关系。
但是阿亮很热情,几乎就像是认识了很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处处照顾着。华子虽然嘴上话不多,但见他手上东西多,也会主动接一把。颇有些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气质。两人从下了年级大会回寝室路上就在说今晚要出去学校后的垃圾街搓一顿,以庆祝大家天南地北相聚的不易。小凯没当即拒绝,一是觉得拒绝不妥,二也是被他们欢喜的气氛所感染,云里雾里地便答应了。
三人说着话回到寝室,四号床的同学已经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背对着大门,从包里往外掏东西。阿亮率先喊了一声,他回过头来,冲几人挥了挥手。
“你们好,我是毛小飞。”
罗小凯顿了一下,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等他仔细辨认之后,双膝一软,险些栽倒在地。
小飞……毛小飞……
他该想到的。只是下午阿亮说的时候,他没有往心里去。也觉得这世上不会发生这么巧的事。可偏偏冤家路窄,叫他给赶上了!
——毛小飞。就是初中时候,声称被偷了钱包的那个室友!
2.
热闹的小巷里,每隔五米一个大排档,杯盏叮铃哐啷碰在一起,很有烟火气的味道。
阿亮和小飞坐在同一边,两人都是外向的性格,不一会便混熟了。勾肩搭背地侃大山。罗小凯不会喝酒,坐在对面默默地抿着可乐。他现在心里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奇怪的是,毛小飞并没有当即认出这个初中同学,而是像从没见过一样,客客气气地与他自我介绍。
——或许人家已经忘了呢。毕竟初中时候的事,过去都快十年了,人家不记得也是很正常。
他拼命压抑着心底的不安,连被叫到了自己的名字都没意识到。
“想什么呢?”阿亮拿杯子碰碰他的手背,“在想女朋友?”
“没……我没有……”罗小凯又结巴起来,引得几个室友大笑,他随即感觉热度攀上了脖子,再次手足无措起来。
“哎,我们在说高中的事。你是哪儿人来着?”
“我是……”小凯报了个城市的名字,阿亮挑眉点点头,毛小飞露出惊喜的神色:“我们是一个地方的人啊?”
可不是么……
罗小凯心里的无语大过惶恐。看上去对方是真的不记得了。
他稍稍放下一点心来。
关于出身的话题很快就被带了过去,此时已经时值九点半之后,巷子里逐渐空荡了起来。因为还没正式开学,所以也并无绝对的宵禁时间。华子又叫了几瓶啤酒,几个人边剥花生边聊天,周围的蛐蛐叫声逐渐清晰了起来。
“哎,你们听过这所学校的怪谈吗?”
三人摇摇头,一并看向说话的阿亮。他表情神神叨叨,声音也压低了下来。
“十年前,这所学校里有个男生,在毕业前的最后一场考试作弊被抓,夜里突然想不开,从宿舍顶楼跳了下来。”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学校里发生了很多怪事。是因为他到现在还留在学校里,没有离开。”
“你们知道……他跳下来的楼……是哪一栋吗?”
“不会就是……”毛小飞脸色已经有些发白,大家看到阿亮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哐当。易拉罐掉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两个瘦鸡一样的小伙吓得大叫起来,华子毕竟是在草原上骑过马逐过狼的汉子,对这种无稽之谈嗤之以鼻。嘟囔了句“唯物主义没有鬼魂一说。”阿亮嘿嘿一笑,煞有其事地朝后仰,边翘起二郎腿。
“总之,以后在学校里走动,还是要小心为上。”
开学军训之后,日子便如转轮一样按部就班地过下去了。生活平静无波澜,罗小凯从一开始的不敢入睡,后来便慢慢放松下来。他很满足这样的现状。因为毛小飞也真的如同一个刚刚认识的同学一样,没有给他添什么麻烦。四人大部分时间都同进同出,上课下课,吃饭睡觉。转眼便过去了半月。
这天晚上,天降大雨不便外出,四人都没有课,各自坐在寝室角落玩电脑看书。闷了好一会,阿亮突然开了口。
“我还是想知道十年前那个学生的事。”
“你们有没有玩过‘笔仙’啊?”
罗小凯探出半个脑袋,华子只看了一眼,并不作声。只有毛小飞露出好奇的神色,兴致盎然。
“没玩过?怎么玩?”
阿亮见有人搭理他,移着椅子坐到了宿舍中央,还搬来了小桌子。拿着纸笔铺开,眼睛闪闪发亮。
“等半夜十二点的时候,我们四人一起握着这支笔,念完咒语,等笔自己动起来,就能问笔仙一些事情了。”
“我要参加!”毛小飞人菜瘾又大,第一个举手报名。华子摇摇头,丝毫不感兴趣,转身攀上床睡觉。两人的视线都看向了剩下的最后一人。
“这个必须得三个人以上才能玩。”阿亮强调了“必须”二字,示意重要性。罗小凯坳不过他俩,只得点头答应。
时间转眼便到了凌晨,屋内只有手机电筒的亮光,除此之外一片漆黑。
白纸被划线分成了两半,一半写着“是”,一半写着“否”,三人握着笔,使笔尖点在竖线上,阿亮反反复复地,念念有词地嘀嘀咕咕了好一会,罗小凯其实困得快要睡去,他开始后悔答应了这无稽之谈的活动。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觉手上力量一紧,仿佛有什么在牵着走。
他的大脑立刻清醒起来。
毛小飞和阿亮看上去都很激动,彼此捂着嘴竭力不发出声音来。等好不容易冷静下来,阿亮率先抛出了问题。
“你……你是笔仙吗……”
圆珠笔晃动了一下,径直朝着“是”的方向而去。
毛小飞还有点将信将疑:“那你能说出,明天下不下雨吗?”
笔尖划拉了一下,朝着中线而去,最后越过线,停到了“否”的一边。
他俩赶紧掏出手机查天气预报,页面赫然画着一个大大的太阳。明天是晴天。
罗小凯这会有些信以为真了,他的手上真的没有用力,而另外两人兴奋得快要大叫,看上去也不像在说谎。
阿亮清了清嗓子,压住嗓子眼的激动,单刀直入地抛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问题。
“你了解十年前,跳楼自杀那个学生的事吗?”
——“是。”
“喔——”
毛小飞嚷起来,赶紧挡住嘴看向阿亮,对方明显比他镇定得多。虽然声音颤抖,但好歹还能问出话来。
“那个学生……现在还留在学校里吗?”
这一次,笔尖停留了好一会,才开始慢慢移动。在原地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答案依然是“是”。
“所以……”阿亮咽了咽喉咙,他要问出最关键的问题了。
“你,就是这个学生,对吗?”
罗小凯心里开始感到害怕,他有点不想玩了。手不自觉松了一下。而等重新握住的时候,明显感觉到牵制的力量不见了。这一次等了很久很久,笔没有再动起来。三人依次松开手,圆珠笔啪嗒一声倒在了桌上。
“它走了吗?”毛小飞很小声地问,像害怕被听见一样四处张望。罗小凯瘫坐在椅子上,感觉脊背出汗。阿亮正在查着手机,表情很不好看。
“怎么了?”罗小凯问道,阿亮看向他,像是犹豫着要不要说。
“这上面说……如果没有念出最后的结束语,这项活动是不算停止的。”
“什么意思……”毛小飞的脸色再次发白,双手抱在胸前,眼睛瞪得老大。
“意思是……”
阿亮放下手机,嘴唇微微颤抖。
“这个笔仙,现在就留在了我们身边。”
三人沉默了好久,谁都没有说话。各自僵在座位上,不能动弹。
“这……这都是假的,对吧。”小飞结结巴巴地自我开导,“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鬼魂呢?”
“对……对啊。”罗小凯难得赞同他的意见,两人一同看向阿亮,但对方的态度不容乐观。
“先休息吧。”气氛顿时凝重了起来,他实在没有什么精神。
“希望今晚,一切平安。”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罗小凯平躺在床上,紧张地盯着天花板。他硬撑着不令自己睡去,生怕在夜里发生些什么。耳边传来轻微的鼾声,仔细一听是阿亮的。这家伙是真有本事。华子大概早就睡了过去,压根也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毛小飞始终在反反复复地翻身,不知是没有睡着,还是做了噩梦。他轻叹了一口气,也翻身朝向墙壁。没过多久,抵抗不住睡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一直到天亮。
他是被喧哗声吵醒的,揉着眼睛坐起身,看到三人都站在地下,像是在争着什么。
“发生什么了?”
阿亮和小飞都低着头不说话,华子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递到他的面前。
小凯爬下床,接过一看,这是被撕成长条的,棉质的布料。地上还有这样类似的一摊,上面撒着点点红色的斑痕,看上去像血迹。
“这是……”
“是我的衣服。”
阿亮的嗓子非常沙哑,不知是不是因为恐惧。华子正皱着眉闻衣服上的味道。毛小飞睡了一觉,本来精神好了很多,但这会状态又焉了下去。
“那我们该怎么办啊?告诉老师吧?”
罗小凯正准备点头赞同,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等等……
他看向阿亮,对方的眼里有说不明的东西。他莫名心虚了一把,说不出话来。
【不会的。我已经痊愈了。医生说只要生活平顺,情绪稳定,梦游症就不会复发,这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小凯,你怎么想?”阿亮突然问道。
“我不知道。”罗小凯条件反射地回答,才意识到自己的样子看上去有些不对劲。好在另外两人只当他是被吓傻了,并不质疑。
【但是……情绪稳定,我昨晚的情绪,算稳定吗?在经受过笔仙的惊吓后,我还能自欺欺人人地保证说,一切都和我没关系吗?】
“我觉得还是……不要告诉老师吧。”
毛小飞和华子都有些意外地盯着他,好像没预料到这个看上去模范生一样的家伙会说出这种话。
罗小凯定了定心神,在脑子里疯狂盘算。
“你们想啊,在宿舍里做这样的事,本来就已经违反校规了。要是让辅导员知道了,非通报批评我们不可,搞不好还会记处分。”
这话是有道理的。刚进校的学生要是受了处分,可是很严重的事。毛小飞瞬间被说服,求救似的看向阿亮。
阿亮此时俨然成了几人的主心骨,大家都在等着他拿主意。他沉思一会,点了点头。
“好,那就不说。”
“我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凭我们自己的力量,把这件事解决。”
3.
罗小凯坐在图书馆,盯着手机发呆。他想起傍晚时候回寝室时候发生的事来。那会他脚步沉重地往宿舍走,然而钥匙刚插进锁孔,里边突然爆发出争吵的声音。
——“你这又是在说什么鬼话?”是华子的声音。
——“你自己心里清楚!”阿亮在喊,有点歇斯底里的。
拿钥匙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不知该不该转动。然而动静终究惊动了里边的人,争吵声停了。
他只好不情不愿地打开门进去。
华子气势汹汹地瞪了进门的人一眼,直把罗小凯看得打了个哆嗦。他抓起椅子上的包就往外走。边走边抛下了一句话。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小凯和阿亮面面相觑着,过了两秒,小飞也从门口进来了。这下可好,三个臭皮匠,你看我我看你,场面比刚才还尴尬。
——“我打听到了,之前那个跳楼的学生,是01届xx系4班的。”
阿亮不知道是从哪里收集来的这种信息。然而当事人这会头昏脑涨,只因为脑海里不断循环着华子那句“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的话,他始终觉得对方另有所指。不免内心更加煎熬起来。
然而更煎熬的是,毛小飞不明为何,执意跟着他一道来到了图书馆,还坐到了对面。
即使对方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事,但依然令人感觉无法放松。
小凯低着头刷刷写字,写得脖子酸痛,猝不及防一抬头,发现对方在正紧紧盯着自己。
他脊背一凉,全身打了个激灵。
小飞噼啪往手机上打字,然后举起来挥了挥,示意他看微信。
——“我有话想对你说。”
他要说什么?
小凯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过去那由于惊恐导致的恶心感再次卷土重来。他忍不住想要呕吐。
然而对方又发了一句话过来,速度很快。
“我们去地下一层档案室,那儿安静点。”
鬼使神差般地,罗小凯跟着下了楼。图书馆的档案室在地下三层,储存着学校的校史,和过往学生的基本资料。不过只能翻阅,不可外借。为了保存旧籍,地下的温度极低。所以平常很少人会去。刚好是个谈事情的好去处。
“笔仙的事,你怎么想?”
小凯没想到对方第一句问的会是这个问题,其实这些日子以来他也想了很多,心中也有一些猜测。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有鬼魂这一说。那么大抵是人为的。至于这个人是谁……
他怀疑阿亮,怀疑小飞。
同时,也怀疑自己。
没有比自我怀疑更可怕的事情了。一个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自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做出全然不知的事情来。他无法想象另一个罗小凯趁着夜色,蹲在寝室角落,将室友的衣服撕成碎条的样子。
——这画面太恐怖了。
见对方长久不说话,毛小飞有些着急。他像是自我挣扎了一会,贸贸然搭上了罗小凯的肩膀。
“我说,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嗡。
罗小凯的脑子再次响起巨大的轰鸣声。他险些跪倒在地。
“我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认错了。可你走路的样子,和中学时候一模一样。”
“我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你。”
毛小飞看上去比罗小凯还要拘谨,两手紧紧握成拳头。
——他要干什么?拿过去的事找我算账吗?
小凯开始呼吸急促起来,他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一些理智的弦也快要绷断。
“我已经道过歉了……”
“不,该道歉的人是我。”
小飞坦然地看着小凯的表情由绝望转成麻木,慢慢的又有些疑惑。
“我在那个时候,对你说了谎。”
【初中的时候,罗小凯是班里名列前茅的学生。成绩好,人缘好,很受大家欢迎。但毛小飞则不然,他是小凯的朋友,坐在后座,又是同寝室的舍友。处处不如人的他慢慢便产生了嫉妒心理。终于在一个夜晚,他自导自演了一场钱包丢失案,嫁祸给了一无所知的朋友。】
“而在我之后,他们也开始效仿我的做法,联合起来共同说谎。”
“我真的很抱歉……我没想过会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
罗小凯的大脑始终处于一种混沌的嗡响中,他逐字逐句地理解着对方的话,很慢很慢地,才梳理清了逻辑。
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这近十年来的心里阴影,竟然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案了。而他过去以为的相亲相爱的同学,竟然在背地里合谋霸凌。只是当时寡不敌众,他也缺乏个人意志。才阴差阳错地,导致了这场悲剧。
其实真要追究起来,最恶劣的应当是那个在校长室谎称看到他梦游的同学。这无异于往垂死的骆驼身上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以推波助澜之势,使校方和家长都信以为真。
——年少不经事的恩怨,几乎毁掉了一个人的一生。
他仰着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并突然感觉到一种无与伦比的轻松。深深地看了一会同伴,掏出了手机。
“这是阿亮发给我的,你有什么想法?”
小飞也跟着松了口气,露出得到宽恕的表情。他凑过脸去看,皱着眉思索了一会。
“01届xx系四班,那不是我们的直系学长吗?找找档案,应该还在。”
两个人兵分两路,在巨大书柜的两端开始检索。不知过了多久,小飞突然大喊一声,找到了!
——沉重的毕业照相册,边角有一些泛黄。隔着劣质的塑封,照片内容看上去极不分明。清一色穿着白色衬衫的毕业生们肩并肩站在一起,烈日当头,阳光刺眼,每张脸上都带着差不多的表情。
小凯只跟着高兴了两秒,便立刻发现了一个bug。
——如果是已经去世的学生,这照片上怎么可能会有他的身影?
小飞也立刻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两人纷纷沉默了。但他还是习惯性拍了一张照片留存。两人物归原处,沿着楼梯走回地面。
此时已经月上柳梢,校园里一片寂静。罗小凯心中又叹又喜。叹的是终究没有什么进展,喜的是自己的噩梦终于破除。他无端地感到周身轻松,连着肚子也咕咕叫起来。两人一同去小卖部买了点零食,边吃边聊天。
“话说,你对笔仙的事怎么看?”
小飞想了一会,放下了筷子。
“我只能说,我当时没有用力。”
“我也没有。”小凯老实交代,“你之前玩过笔仙吗?”
小飞摇摇头:“我之前都没听过这种玩法,还以为是故事里的传说。”
他们说着话,慢慢走回寝室。到了寝室门口,却发觉门缝处也是一片漆黑。难道都还没回来吗?还是都睡了。带着疑惑开门开灯,毛小飞发出一声凄厉惊叫。
——阿亮倒在地上,脖子上有浅浅的淤痕。桌子上的物件撒了一地。
两人手忙脚乱地,一个紧急拨打了120,跑出门外去呼救,一个凭借不成熟的医疗急救手段,试着给他做胸肺按压,还掐了人中。但他始终没有醒。好在没过多久,宿管,辅导员和校医院的医生都冲了上来,提着担架把人抬走了。
这时,华子正好从外面回来,像是刚夜跑完毕。看着屋里七七八八的一行人,露出疑惑的神色。
“怎么了?”
辅导员皱着眉,来回看着三个人。
“发生了这样的事,学校一定会严肃处理。”
“你们现在跟我来,告诉我自己这之前都在哪里?”
三人无可奈何地跟着走,且被分别带到了不同的房间。罗小凯痛恨这种被审问般的环境,但好在他从傍晚起就始终待在图书馆,门口的监控录像可以证明。于是很快便可以离开。
小飞稍慢一些,但他知道对方始终和自己在一起,不出多久也能很快重获自由。等待间他打开手机,发现小飞在刚才路上的时候给自己发了信息。
是档案室相册的那张照片。
——为什么要发给我这个?
他点开照片,发现在某一处化了个红圈。放大仔细看了一会,终于辨别出了端倪。
这张照片上,有一个他们应当熟悉的名字,和似曾相识的面孔。虽然已经过去十年,容颜也有依稀的变化,但大抵还是能辨认出是同一个人。
在这张照片第三排的右数第六个学生,顶着个锅盖头的,名字叫做汪盟。
——而此时在里面对华子进行问询的辅导员,也叫这个名字。
4.
——辅导员是当时那个班级的学生?
罗小凯有一瞬间的恍惚,感觉时空以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联结到了一起。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等了一会,看到小飞也走了出来。两个人合计了一下,意见达成了一致。
然而华子却很久都没有出来,因为他在寝室的时间与阿亮过于重合了。过了一会,另一位辅导员走了出来,简单交待了几句事项,告知外边的两人可以回去了。
他们在回寝室的一路上都没说话,这一天的颠簸下来,实在令人精疲力尽。各自洗漱后,待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心里感觉有些异样。
“你觉得,会是华子吗?”小飞问。小凯摇摇头:“我不觉得。他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可是他们下午的时候确实起冲突了。”
两人又不说话了。房间里争吵的声音他们都听见了,虽然不清楚在争吵什么内容,但阿亮听上去很愤怒。
当时是不是应该将这个信息告诉辅导员呢?
然而,所有的问题,到现在都是没有答案的。小凯摇摇头,他一天接受的信息实在太多了。决定先休息。与小飞说了晚安后,就埋头昏睡过去。
放下心头大石后的睡眠是无与伦比的轻松。罗小凯感觉自己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次日无课,一觉睡到自然醒,发现小飞心事重重地坐在床上发呆。
“华子没回来。”他说。
这不是个好兆头。罗小凯赶紧下床,和小飞一起再复盘了一遍昨日发生的事,推演了几种可能性,越想越沉重。
现在无非是这几种可能:
1、华子和阿亮起了冲突,一气之下朝阿亮动了手。
2、华子和阿亮确实起了冲突,但并非有意动手,而是一不小心误伤了阿亮。
3、事情不是华子干的,凶手另有其人。
“我们这么想是不是也不大对?还没有定案,就先入为主判定华子是凶手了。”
小飞一语惊醒梦中人,小凯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也将他代入了反派的一方。
他突然有一点点理解当时周围人的心情。
——当一件事的证据过于明显地指向某一个人,即使你再不愿意相信,也会不由自主地往某一种想法靠近。人心向恶,这是人的本性。
“我觉得最直接的方法,还是去问一问辅导员。”罗小凯站起身,他突然从心底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感觉。有点像勇气,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内容。
“我不想,再做被蒙在鼓里的那个人了。”
“进来。”辅导员抬起头,“哦,是你啊。”
“汪老师好。“罗小凯战战兢兢地靠近,坐到桌子一边。他稍微斟酌了一下措辞,“请问华子……”
“哦,他啊。”
“他要暂时休学几天。”
——什么?
这是最糟糕的可能性。难道真是华子?
辅导员看了一眼忧心忡忡的学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没有攻击同学,我们查过现场和监控,和他没关系。”
“他休学不是因为你们室友的事。是有他自己的问题。”
“公安部查出来我校有不少学生被卷入了网贷骗局,他是其中之一。”
“其实我们本来就打算在今天找他面谈,刚巧昨晚发生了那样的事,就一并将他留下了。”
原来是这样!
罗小凯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虽说因为这个理由放下也不是很合理。但他很快又紧张起来。
他翻出了那张照片。
“汪老师,或许……您在读书的时候,班里有学生……出过事吗?”
汪盟果然脸色一变,神情严肃起来。
“你听谁说的?”
“我……”
小凯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坦诚。
他把校园怪谈、笔仙、和近日寝室发生的怪事都一五一十告诉了辅导员。辅导员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喝了一口水。
“现在的学生啊……怎么都这么有想象力。”
“当年确实有学生上过寝室顶楼。但他并没有跳楼而死,也并不是因为作弊被抓,而是因为被确保可以留校任职。太开心了才跑到顶楼欢呼,声音太大被同学听见,便以讹传讹成了怪谈。”
“那个学生当时还被老师揪到办公室批评了一顿,骂他不成体统。”
汪盟敲了敲手机屏幕,叹了口气。
“为什么我会这么清楚呢?”
“因为,当时那个在顶楼乐疯了的学生……”
“就是我。“
现在轮到罗小凯听得一愣一愣,他后仰了一些,难以置信地盯着老师。
“至于你们说的,什么笔仙。”
辅导员拿出纸笔,示意他握住原子笔的上端。
“当时,是不是这个样子?”
——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扒着笔往反方向划去,小凯压根控制不住走向。
“握笔越往下越好操控,这是重心的问题。你们当时又害怕,自然不会往深处想。”
“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神的,意识源于物质,所有的灵异现象都不过是人为的产物。”
汪盟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吧。别整天看一些神神叨叨的小说。”
“可是,阿亮是怎么回事?他……“
“他啊……”辅导员这才货真价实地皱起了眉,“这孩子,确实有些不好办。”
“我们打算联系他的家长,对他进行一对一的心理辅导。”
“为什么?”
“经过医生检查,他脖子上的伤,根本就不是被其他人所勒。”
“是他自己勒的自己。”
“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汪盟看了学生一眼,像下定决心一样。
“谎语癖,听说过吗?”
小凯摇摇头。
“是一种说谎成性的怪癖型人格障碍。简而概之,是几乎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极度夸大的成分。或者是,在朋友交往中,也会有意的编造一些幻想性的故事或神奇的经历来让对方相信。当看到对方信以为真时,他会发自内心地感到满足。”
“这是一种比较罕见的病症,我做辅导员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几次。这样的孩子大多在童年时候经历过创伤,或许是来自同伴,或许是来自原生家庭。可能因为长期遭受忽视,才被迫发展出接近于表演型人格的类型。有时候他们的谎言过于荒唐,严重时会接近于诈骗,具有很危险的倾向。”
“他或许是想让这种方式令你们相信,也以佐证自己的谎言。就算不能让你们相信真的有鬼魂作祟,或许也可以嫁祸给华子。”
“我想,等华子回来后,你们问他就能真相大白了。”
罗小凯说不出话来。当朴素又强大的真相,以一种排山倒海之势朝他涌来的时候,他仅有的感觉只是荒唐,而没有丝毫喜悦。
——没想到事实竟然会是这个样子……
“回去吧。人生的路还长着呢。”
汪盟难得露出了温和的神态,看上去真像个年长的哥哥。
“年轻的时候总是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谁都是这样过来的。而当面对无法解决的困难的时候,向他人求助也是很好的选择。”
“欢迎你随时找我谈心。”
小凯紧紧抿着嘴,用力地点了点头。
尾声。
一出闹剧终于收场,所有人也回归了原先的生活。
阿亮在校医院住了一些日子,被家长接走了。有传闻说他父母很早就离异,他一直跟着祖父母生活。也有说他离开学校后去了市立精神病院,准备接受长时间的心理治疗。还有些更荒唐的传言就更离谱了。而罗小凯则决定充耳不闻,他不再相信这些流言蜚语。
因为,他自知这种没有依据的传言,对当事人的伤害有多大。
华子在三天后回到了寝室,三人找机会吃了顿饭,大家默契地没有再提那天晚上的事情。之后各自努力学习,分别加入了学校的社团,将自己的生活重新经营起来,再不迷恋一些迂腐的迷信游戏了。
罗小凯除了保持日常的学习外,还在心里暗自埋下了一颗火热的种子。他给自己设立了个目标,准备四年之后,必然达成。
他决定考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生。用真正的知识来武装自己。
他决定成为一名高校的教师,用自己的力量,去帮助更多深陷迷途的学生。
——梦游终会醒来,而现实明媚多彩。
这是他与自己的约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