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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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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

《星火》

 

1.

 

江南,H城,梅雨时节。

梅雨时节的意思是,老天爱什么时候哭就什么时候哭。而莫桃桃就是在这样一个昏昏沉沉的傍晚,赶上了一场倾盆大雨。

 

雨果说,下水道是一座城市的良心。显而易见的是这座城的良心并不怎么样。被这场声势浩大的暴雨一逼,城内的街道半小时内就蓄起鞋面高的积水。猝不及防的行人们四散而逃,各自焦急寻觅着寥寥无几却人满为患的屋檐。车流如龙,过路的公交车懂得缓行,某些私家车司机素质就比较堪忧,一辆白色高尔夫突然路边疾驰而过莫桃桃怀抱着一大堆东西来不及腾出手撑伞,避之不及地被溅起的脏水击了个正着。

好。可以。非常棒。她气呼呼地眯起眼睛,来不及辨认驱车的司机,只快速地记住了是一辆银色的SUV

 

雨水很快将小云朵一般的蓝白色连衣裙打湿,泥沙也溅到了小腿肚上。莫桃桃看着已经进水的小皮鞋,顾不上撩一把贴着额头的刘海,抱着文件袋在雨中仓皇逃窜,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家小小的咖啡厅,赶忙得救一般推门闯了进去。

与门外兵荒马乱的湿冷不同,室内安静地散发着馥郁温暖的气息。店里的客人们都在温声细语地交谈,偶有人朝这个落汤鸡一样的姑娘望一眼,但视线并不停留。服务员好心地递过来干毛巾,借她擦干被雨淋湿的四肢。她平复了呼吸后,才有闲暇来检查怀中的物件。牛皮纸袋里装着重要的文件。作为一名刚入职不满两个月的新人编辑,这是她头一回被安排了这样重要的任务——与一名当红的独立作家签约,

他叫Chanter,是当今最炙手可热的畅销书作家。所有的作品一经上市便斩获百万销量的佳绩。公司也是花了不少力气才获得了与他合作的机会。莫桃桃已经跟进了一段时间,主编特别叮嘱,无论如何都要拿到这一部新作的版权。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是主编的原话。

 

莫桃桃一边在角落等待着,一边胆战心惊地给大作家发消息。原本说好今天下午见面,而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消息列表依然停留在她发送的“您到了吗?”这一句。

从刚离职的前辈那儿听说了Chanter不少传闻,据说他膀大腰圆,一脸的络腮胡,浑身酒气,脏话连篇,还有不少特殊的爱好。过去几年已经吓跑了好几个编辑,于是至今没人敢贸然接手。

——我真的能成功吗?

她心神不宁地观察着四周——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每个人在独处时都会暴露一些秘密。比如靠门桌的男人,看起来西装革履气定神闲,手指却不断地摩挲着纸巾或杯口,焦虑无法掩藏。左手边年约五十岁的中年女性,恨不能把当季所有大牌新品都装载在自己身上,七荤八素像杂志剪报。正对面十七八岁的少女,神情绝望,定定地望着桌面,灵魂都超脱飘到空中,却突然被手机提示音唤回一命,紧紧握住,仿佛复生。

大家都各怀心事,周身都散发着属于自己的气场。但这些人看起来都不像是Chanter

她的视线转来转去,最终停留在某一处角落。

 

那儿有一个不动声色的青年,正顾自敲着键盘。从这儿看不全脸。只能看到被笔记本屏幕遮挡的鼻梁以上部分。亚麻灰短发,金丝边眼镜,浅蓝条纹衬衫,扶着壁的右手食指上套着银色宽戒,莫桃桃观察了好一会,没能看出什么讯息来,不由自主侧身向那个方向凑近。对方突然合上电脑,像感应到一样,精确地沿着视线的方向,望了过来。

 

那是一张有些淡漠的脸,清瘦而分明,远观看不清具体的五官,只是相对男人来说实在过分精致秀丽。骨骼较为纤细,瘦长的手指几乎能拢住一整圈杯口。周围笼罩的尽是黑白灰色彩。这令莫桃桃想起了千与千寻中的无脸男。

被这犀利的目光刺得躲闪了一秒,感觉有些不舒服,连忙挤出一个还算是和善的微笑,低头看手机。

手机上有两条未读消息,一条是房东的。她快速滑了上去暂且不看。第二条来自Chanter,是刚刚发的。

——“突然有事。”

 

突然有事?就这?

莫桃桃心里升起一阵不快,怎么说放鸽子就放鸽子?这人怎么回事?

她忍耐着,不断地深呼吸,好半天才好言好语地回过去一句:那您觉得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见面呀?

 

而对方没有再回答。

 

窗外雨势渐熄,暂作停留的人们陆续起身。莫桃桃等了好一阵,没有得到回复。也只好不情不愿地付账离开。

她走出门外,把帆布包好好地背在身上。沿街走了几步,突然一辆似曾相识的银色越野车停到了身边。

——竟然是刚才那个无脸男。

 

刚才赶时间,抱歉弄湿你了。

边说着,递过来一个纸袋。

“这是赔礼。”

 

莫桃桃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她被对方的脸震得丧失了语言。

是刚才那个……坐在咖啡厅角落的人。

——但是那细长却精致的眉眼分明写着,是“她”,而不是“他”。

傻乎乎的小编辑呆成了木鸡,都没能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就莫名其妙接过了东西,甚至没来得及说声谢谢。

 

而她在为什么事情道歉?

 

车子扬长而去,消失在下一个路口的车流之中。莫桃桃晕头转向地捞出纸袋中的小蛋糕咬了一口,差点被甜得晕古七。

等等……

——“抱歉弄湿你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立刻气不打一处来。

打一巴掌给颗甜枣吃?

——什么素质啊?

 

 

两手空空,又被雨淋了个湿透。她无功而返,顺势又挨了主编一顿批,奄奄一息地瘫到工位上苟延残喘。

她这才想起刚忘了看手机的未读信息,点开屏幕,是房东又发来了一条消息。

上下两条连起来便是:

——“小姑娘,我儿子从英国回来了,这房子我要收回去给他当婚房嘞。”

——“后一个礼拜租金就不收你了,辛苦你月底前搬出去吧。”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说的就是现在的我。

莫桃桃唉声叹气,下意识在朋友们的微信群里吐槽。哀嚎着即将无家可归的噩耗。大家都表示了深刻的同情,没过多久,高中学长兼死党于辛的小窗弹了出来。

 

“要露宿街头啦?”还随了一个贱兮兮的表情。

“落井下石还请改天——”当事人现在可没心情插科打诨。

但对方倒是真带来了好消息。他又发了一个搞怪的表情,贴出来一串聊天记录。对话内容是关于房屋出租的

“我有个大学朋友正在招募室友,好像离你不远。”

“要去看看吗?”

 

房东的网名就是本名,叫左言,头像是一只灰白相间的胖猫,莫桃桃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便发送了好友申请。那头很快便通过了,想来是于辛提前打了招呼。她热情洋溢地发了个粉嫩嫩屁桃的表情包,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情况。为显真诚,还附了一页简历。片刻之后,对方表示可以在今天傍晚相约碰个面,也顺便看一看房子。

 

莫桃桃原本以为不过是某个普通的小区,谁知出租车左拐右拐,竟然停在了一片别墅群前。

——竟然是在这种地方吗?

她颤颤巍巍地在警卫的注视下左顾右盼往里走,这儿的路况实在复杂无比,初来乍到根本找不到方向。无奈之下只得给房东打电话,那头很快就接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找不到路……”她哭笑不得地辩解,那头连声说着没关系,电话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看到你了。你是穿着粉色的花裙子吗?”

莫桃桃低头看看自己今天的着装,点了点头。又想到对方看不到自己的行动,连忙大声“嗯!”了一句。过了几秒,隐约听到了背后的动静。

她赶紧转过身,等看清后,手机险些砸在了地上。

 

“嗨,又见面了。”对方打了个招呼,“你好。”

中午开着洒水车的无脸人,这会正笑眯眯地朝她挥手。

 

——什么叫,冤家路窄。没吃完的纸杯蛋糕这会还装在背包里呢。

而下午冷酷无情的家伙这会穿着舒适的居家服,看上去格外的人畜无害,她带路进了一栋别墅,打开了大门。

“这屋子太大,我一个人住太空旷。所以想租一个房间出去。”

“于辛说你正在找房子,如果合适的话就最好了。”

 

莫桃桃听着点头,跟在房东身后参观,但注意力仍停留在“屋子太大”上。这儿确实有很多个房间,有的被改造成了纯粹的游戏室,里边摆着几台最新款的台式机。有的是猫猫的房间,放着好几个猫爬架。

最大的一间是书房,两面墙全是巨大的樱桃木书柜。她对书最感兴趣,一一浏览过去,突然看到了陈列在玻璃柜上整整两排的系列丛书,和一排奖杯。

——年度作家、xx文学奖获得者、最受读者喜爱奖获得者……

她盯着后缀的名字,头发再次立了起来,捂着嘴语无伦次地朝后退了一步。余光正好瞥到从书房门口出现的左言

“忘了自我介绍了。”她倚在门框,啜饮着手里的咖啡,眉目生动,语气却轻描淡写,“我的职业是作家。”

 

“笔名是,Chanter。”

 

 

 

2.

 

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一步之遥处。

 

莫桃桃头脑空白地坐在客厅,小口小口喝着热气腾腾的果茶,视线躲躲闪闪地,时不时往面前瞟。

这个人……是Chanter

 

虽然知道传闻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未曾想过真人竟然会是这样一个精致的女生。她看上去很高,大约在175公分上下。身形挺拔而纤瘦,但并不瘦弱,露出的胳膊甚至还有肌肉的形状。头发和指甲都修剪得干净整齐,整栋屋子也和主人一样清爽洁净,到处是极简主义的家具和绿植,没有多余的装饰。

而且最重要的是,是“她”,不是“他”。

 

莫桃桃会感觉这样震惊,是有道理的。

身为编辑,并不是在所有时候都有机会和作家进行面对面交流。大部分情况下彼此都是通过线上对话来完成工作。所以也就不得而知对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之所以大家误以为Chanter是个冷酷无情的男人,理由是因为作品的题材是,恐怖小说。

 

她的小说,恐怖到什么程度?

前几年,有几部她的作品被翻拍成了电影,结果据说吓哭了不少自诩英勇无畏的男性观众。还有些心脏脆弱的女性,根本坚持不到看完便离开了剧场。电影的恐怖之处并不仅因为特效或音画,更在于故事本身。她擅长刻画人性的阴暗面,用最意想不到的方式,令人感到不寒而栗。但是看过原著的读者则表示,电影的吓人之处,根本不能与文字作品相较之一分。

而写出这样作品的原作者,此刻正好端端地坐在面前,悠哉地喝着一杯咖啡。

 

莫桃桃屡次想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脑海里一遍遍重演着中午发生的事,欲言又止的表情全写在了脸上。

“那个,Chanter大人……”粉丝们喜欢这样赞颂,她们简直把Chanter当做神明。

“叫我左言就好了。”对方抱起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我不太习惯那个名字。”

“好……左老师。”小编辑还是觉得这样称呼自己心里会舒服一点,“请问,房租的话……”她小心翼翼地提问,好像这样能令现实打击来得慢一些。

 

左言慢慢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完,然后报出了一个远低于市场价几倍的数字——约等于免费。

“这不合适吧。”莫桃桃有些震惊,这栋的房子无论从地段还是装潢来说,都不应该收这样一个单薄得离谱的价格。倒显得她占了便宜似的。

当然,也确实是占了便宜。无论是被迫的还是情愿的。毕竟对于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新人来说,这个报价实在是过于诱人。

但是大作家的表情表明了她还有话要说。

“是有条件的,对吗?”

 

“聪明。”

左言的语气甜如蜜糖,眼神看上去却有一丝狡黠。好像在盘算着什么不得了的事。

“你是xx公司的编辑吧。”

“是。”莫桃桃心脏一紧,这两者之间有关联吗?她终于认出我来了是吗?

“我下午和你们的主编沟通过了。我可以把新书的版权交给你们。”

“真的吗!”

“但前提是……我要你来做我的责编。”

她露出了属于Chanter的神情,交叠起双腿,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好像预见到对方一定会答应一般。

 

莫桃桃难以置信地往后靠了一些,有点惊恐地盯着对方。

是的。她只是个刚起步的小小编辑,驾驭不住恐怖小说这样高门槛的文学作品。换句话说,她畏惧一切可怕的东西,从小开始,也压根没有接触过丁点和恐怖悬疑沾边的内容。

“我……我不觉得自己能够胜任……”

“我看过资料,你有非常漂亮的履历。”她把桌上的蛋糕往前推了一把,用一种近乎哄小孩的口气循循善诱着,声音极度温柔,“而且,同为女性,你会更理解我想表达的东西。”

“我不觉得自己还会遇到比你更合适的责编。”

 

大作家的眼神是如此诚恳而动人,于是可怜的小编辑开始动摇了,她突然觉得试一试也未尝不可。

小说里都是假的,更何况原作者就在身边,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她犹豫着,颤巍巍地点了点头。

“我什么时候,可以搬过来?”

 

左言像刚打完一场注定的胜仗,自在地敞开了肩膀。她的笑容开始变得更为明亮。

“随时,亲爱的。”

 

 

事情开始朝着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了。

 

在搬进别墅之后,公司立刻便获得了和Chanter的合约。当然,在左言的叮嘱下,莫桃桃并没有对外声张关于她任何的个人信息。于是除了她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初出茅庐的二十四岁小编辑,此刻正和名噪一时的大作家同居在一起。

 

左言本打算腾出一个最大的房间,那儿连着露台,可以直接看到楼下的喷泉,浴室有猫脚浴缸,瓷砖是透亮的贝壳色。但小编辑拒绝了,她觉得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房间,能放下自己寥寥无几的行李即可。

唯一的请求是,能够借用那个巨大的书房,占用一小格的空间,来存放从大学时候就持有的书籍。

 

莫桃桃原先以为,能写出恐怖文字的作家,应该是有着独特的生活作息与工作方式。说不定还有些不为人知的隐秘习惯。然而同住几天后,她发觉左言的一切都比想象的要健康得多。

她会在早晨六点半准时起床,健身洗漱后吃早餐,泡一壶咖啡便开始处理工作的事情。她的睡眠时间很少,到零点之后书房里依然亮着灯。但皮肤很好,没有发痘也没有黑眼圈。或许也有从不叫外卖,总是亲力亲为下厨烹饪的缘故。

虽说努力的人总是能获得回报,但似乎连上天也格外偏爱这个女人。自然也有许多和她一样拼命或更拼命的作家,但极少有人能像她一样成功。

这实在是令人妒忌。

 

有人心怀万千思绪,五味杂陈地卷着晚餐的金枪鱼意面吃。

“不好吃吗?”左言托着下巴,英气的眉头微蹙在一起,“不合胃口?”

“不是不是……”莫桃桃反应过来疯狂摇头,大声喊着,“超好吃!”

对方点了点头,继续喝茶翻杂志。但不一会又感觉在被盯着看。

“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会写恐怖小说。”莫桃桃认认真真的表情把左言逗笑了,她放下茶杯,思考了一会才回答。

“选择这个题材,是有市场方面的考虑。毕竟现代人生活节奏太快,很少有人能耐下心来阅读艰深晦涩的文字。当然是越简单明了,越刺激感官的越好。”

“但是,再流行的题材,也需要人性的内核来支撑。所以恐怖元素只是个噱头,最重要的,是我想传达的东西。”

她抿着嘴想了想,又突然笑起来,表情像个孩子。

“当然,首先是我自己喜欢。”

 

“你喜欢恐怖小说?”

 

“你不喜欢?”左言有些惊讶,“你可是我的责编啊。”

莫桃桃无奈地用叉子捣着瓷盘,嘟嘟囔囔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我害怕”来。

“我不敢看恐怖的东西……”

“那可怎么办办。”大作家又被逗笑了,“我的新作可已经写完了。正打算今晚交给你校对呢。”

她顿了一下,似乎在给对方心理准备的时间。

“不过你会看的,对吧?”

 

小编辑欲哭无泪地点了点头。

 

 

——我不该答应的。

莫桃桃把自己用被子裹起来,在床上缩成一团,只露出半个脑袋在外面,远看像只漏了馅的豆沙粽。

原稿已经交到了她的手上,左言为了方便她批阅,还特地打印成册,厚厚一叠,像本教材。

这部新作是由十个短篇故事构成的,每个故事独立成型,又有线索穿梭其中。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吓人得要命。

 

莫桃桃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第一个故事。屏着呼吸读下去。

 

……西蒙又回到了老屋,那栋停留在他七岁记忆中的老房子。他童年时候最好的伙伴鲁尼就消失在了这里——在他们搬家的那一天。妈妈说或许是猫的天性,总是不爱离开熟悉的住所。虽然西蒙始终怀疑是他们把猫送走了,但一直找不到证据。所以他只是抱着平静的心来故地重游,

——直到他找到了当时被压在床底下,忘记搬上车的黑色书包。

 

什么人才能想出这种剧情来?

然而,这还只是故事的开头,越往后读,情节便更曲折离奇。莫桃桃把自己越捂越紧,最后只剩下了一双眼睛。

 

……米亚以为自己能够摆脱那个追踪者的。但无论她怎么加快脚步,那声音依然如影随形。最后她终于逃回了家中,将房门紧紧反锁。却在打开台灯的一瞬间,听到了近在咫尺的,耳语声。

——那声音竟然一直都来自她的影子。】

 

她欲哭无泪,越想象那个画面越感觉四肢僵硬。屋里明明没有开冷气,但却寒气四溢。或许去楼下喝一杯热茶会好一些。她掀开被子,摸着墙壁下楼梯,磕磕绊绊找到了厨房的方向,但却突然瞥见在黑暗处站着一个人影。

她没有控制住,哇地大叫起来。

 

“嘿,是我。”啪的一声,灯亮了。是写稿累了的大作家来楼下找零食。她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很是惊讶。

“我只是不想开灯吵醒你。”

莫桃桃愣了一会,看上去已经魂飞天外。过了几秒,突然放开嗓子嚎啕起来。

“呜啊啊啊……”

“有这么吓人吗?”左言莫名其妙,但她很快在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了解到莫桃桃是被书给吓哭的。而身为原作者,竟然亲眼看到自己的读者被真实地吓哭了,心情实在有些复杂。

“好了好了……故事里都是假的。”她伸开手把对方揽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而受了惊吓的小女孩哭得一抽一抽,眼看着有喘不上气的架势,她双膝发软,身体摇摇晃晃地,慢慢朝地上软了下去。

左言连忙捞住她,只犹豫了一秒,便拦腰把人抱了起来。

 

于是,五分钟后,莫桃桃缩进了另一团被子里——是左言的蚕丝被,比她的更柔软温暖一些。大作家让出了自己最爱的抱枕娃娃,塞进她怀里。同时打开了音响播放轻柔的弦乐,翻开一本童话书,温声细语地读起故事来。

左言的声线有些低沉,嗓音带着困倦的沙哑。裹在木质香四溢的空气里更显撩人。在这样的环境下听通话故事是很特别的享受。没过一会,莫桃桃就镇定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眼皮越来越沉重。

“好点了吗?”左言用指尖碰碰她的鼻尖。小编辑点点头,突如其来的安稳感十分催眠,人类一贯如此,当知道身处安全地带后,困意就如海潮一般淹没了理智。

“妈……妈妈……她嘟囔着,像是梦呓。

 

“我不是你妈妈呀。”左言哑然失笑,莫名感觉心脏被羽毛小小地撩了一下。

“那妈妈平时会叫你什么?”她接着问。

 

“桃纸。”小编辑实在困得没有力气思考,几乎有问必答。只是说话有点大舌头,从鼻子里呼出哼哼唧唧的响动像刚出生的小猪。她将怀里的娃娃拥得更紧,没过几秒便彻底睡着了。还发出断断续续的鼾声。

 

“好的,桃纸小姐。”左言把遮盖在她眼前的刘海梳理整齐,顿觉内心一片清明。

“祝你好梦。”

 

 

3.

 

清晨,热水壶在炉灶上冒着热烟,屋内水汽氤氲。

莫桃桃始终垂着脑袋,快要把脸埋进碗里去。她在竭力梳理昨晚发生的事情。

 

“睡得好吗,桃子小姐?”

大作家提着咖啡壶在椅子上坐下,给对面的瓷杯里添了一些。似笑非笑地望着脸颊泛红的小编辑。

“抱歉吓到你了。”她的态度很是诚恳,像在坦诚一个罪孽深重的错误。

“不不不……”莫桃桃来不及思索为什么对方会叫自己“桃子小姐”,她只是下意识觉得——让一个大作家向自己道歉,不是一件正确的事。

“是我自己的问题……”

 

“那你觉得,故事有意思吗?”

 

“当然!”她喊出声,“是我读过的最好的故事了!”——假如没有那么多恐怖元素的话。

但对方的表情看上去依然有些不确定,“你在担心什么呢?”

 

“当然是担心……”左言搅着咖啡,笑了一下,“大家不喜欢啊。”

 

——大作家也会担心这种事?

莫桃桃难以置信,但同伴看上去并不是在打诳语。

“可是你的书一直都很畅销……”

 

“畅销并不意味着一切。有时候,我更在意读者的意见。”左言脸上收起了略显轻佻的笑容,变得严肃起来,“比如昨晚,你被我的书吓成那样,我不觉得这是我想要的结果。”

“我不希望只是……只是纯粹的恐怖。更不希望真的把读者吓出疾病来。”

“我吓哭只是因为我胆子小……”莫桃桃解释着,当然故事本身恐怖是原因之一。但这也是实话的一部分。

 

“而我有时候不确定,有那么多的读者愿意买我的书,究竟是因为故事本身,还是因为一些附带的元素。”

“比如,铺天盖地的宣传,和一些影视化流量的缘故。”

 

“无论是有什么附带元素,这些都……不影响书籍的价值啊。”莫桃桃有些着急了,她一慌乱便会加快语速,“宣传也好,电影也好,但都是建立在原本故事的基础上。如果缺乏有趣的剧情作为前提,一切的外在都不过是装饰品。甚至会造成人们的反感。而这样的书籍是不可能长久的。”

“相信我,你写的故事很好,一直都很好。”

——天知道有多少公司和出版社在争抢与这位大作家的合作权,而她竟然怀揣着这样的担忧!

“请你自信一点。”

 

 所以,你认为这次的新书,大家也会喜欢吗?

 

“那当然!”莫桃桃把小胸膛拍得通通响,“我保证!”

 

大作家满意地笑了,她兜这么大个圈子,就是为了听这句话。

“那么编辑大人,接下去的事情,就麻烦你了。”

 

 

左言其实早就知道了——公司委派来的责编是一个小姑娘这件事。

因为从未对外公开露面的缘故,没有人知道Chanter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或许大家都以为是一个高冷而生硬的中年男人,所以为了方便起见,安排对接的编辑也往往都是男性。但正因为是性别不同的缘故,往往会遇到意志无法相通的时候。人类是习惯于站在自身立场发声的高等智慧生物,而当接洽的合作伙伴都身为男性,有一些具体内容的推动就常会受到阻碍。

比如说,她想聚焦于家庭暴力中的女性权益问题,则被委婉地告知“或许会引发性别对立”,而要求删减部分情节描写。又比如说是关于女性在职场方面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就会有人告诉她:映射某些知名大公司的制度问题,恐引来不必要的争议。

其实这些都是无关痛痒的细节,只是为了助推主要情节的发展而已。但就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坎坷,叫人心气不顺。所以,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愿意再和男性编辑打交道。也谢绝了很多提出邀约的出版社和公司。

她有个习惯,总会提前预习一遍编辑的个人履历。大部分人都喜欢往简历上贴金,比如拿过什么国家或国际的奖项,带出过多少有名的作家,做出过多少畅销的书籍。成绩是证明一个人能力的重要部分,但在她看来,这并不是全部。

她更看重的,是个人的品格。

 

莫桃桃是北京一所知名高校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的学生。但她没有像别人一样,趁着利好年华去赚取荣誉和奖项,而是去了一个赤道边上的小国家做志愿者。且一去就是三个月。

这是学校和某个单位共同组织的一项活动,因为没有奖金,也不算太多学分,所以没有多少人报名参加。只有莫桃桃踏踏实实跟完了全程,一张粉嫩的小脸被晒成焦糖色,最后贴在宣传照上的模样黝黑粗糙,像极了当地人。甚至这一行人在回国的时候,所搭乘的飞机还遭遇了气流险些坠入海里。九死一生捡回小命的她,下了飞机却依然笑呵呵,全然没有后悔和害怕的样子。

究竟是纯傻,还是天真?左言开始产生了好奇心。

 

而在咖啡厅的第一次见面,则是一场考验。

左言承认自己在某些方面确实不够道德。而作为一个在社会上混迹过好些时间的成年人,不率先亮出底牌是必要的。所以她把自己藏了起来,假装成普通路人的样子躲在某个隐秘的角落,暗中观察着莫桃桃的一举一动。

无辜的小编辑被雨水彻底打湿,像只还没学会飞行就遭遇了暴雨的雏鸟,哆哆嗦嗦窝在座位上左顾右盼,圆润的嘴唇撅成樱桃的形状,还残留一点婴儿肥的下巴绷出了柔和的线条。她可怜巴巴地等着,没有一点脾气。四下张望了一会,最后将求救的目光投射了过来,左言承认自己有一瞬间的慌神,好像做坏事被抓个正着。她确实犹豫过是否要改变原先的计划——不放鸽子,真的走上前坦白自己的身份。但出于无谓的自尊,她没有这么做。可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买了一袋甜品送到了人家的面前。说不出为什么,连自己也没有想明白。

或许是隐约感觉到,莫桃桃和那些凡夫俗子,都不一样。

 

而真相是,一切果然没有辜负左言的期望,她在核心立场方面,坚决地与作者站到了同一边。不仅果断地保留了所有关于女性权益的内容,一字不删。且在公司犹豫不决时,竭尽全力争取到了作品最全面的完整度。

新书在几个月后顺利出版上架了。公司承诺以最大限度的资金和力度来宣传这部作品,而附加条件是,书籍开售的同时,想邀请作者在全国各大城市都举办几场线下签售会。

 

左言答应了。

 

 

“我以为你不喜欢抛头露面。”莫桃桃担忧地望着左言的侧脸,第一场签售就定在了H城人流量最大的商业综合体,周日的下午三点,最恰当的时间。

左言闭着眼睛,眼睑颤了一下,虽然戴着口罩遮住了表情,但依然难掩全身的焦虑和紧张。

“我确实不喜欢这样。”她睁开眼,拉下口罩,淡淡地笑了一下。

“不过,有你在。”

 

签售会于三点准时开始,会场里已经坐满了人,男女比例几乎是五五开。有不少男性是Chanter刑侦系列作品的骨灰粉,他们的衣襟上别着粉丝团的团徽,有些手里甚至举着灯牌。像极了追星的小女孩。

莫桃桃候在侧台,正和主办方在接洽十分钟后的流程。于是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场内发生的事情,等她听到骚乱声赶出去看的时候,台底下已经乱做了一团。

——她不知道的是,当左言站到台上,对着所有人说出一句“大家好,我是Chanter”的时候,很多人的表情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签售前有一段简短的互动环节,在主持人介绍完毕后,有大约五分钟的自由提问时间。一位男性高高地举起了手。

“请问Chanter老师,你身为一个女性,为什么要假借男性的身份来欺瞒读者?”

周围喧哗声起,左言并没有慌张,接过话筒,坦坦荡荡地回答:“首先感谢您的提问,但要澄清的是,我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声称过自己是男性。即使在作品的表达方式上会有所偏向男性化,但这也是我的性格使然,并非有意为之……”

“但是我们很多人都误会了你是男性!”有一个声音突兀打断。

“作品的好坏和作者本人的性别有必然的关系吗?”她笑着反驳,台下的骚动声更大了,甚至有人发出嘘声。

 

“那么,你怎么看待自己作品中过分偏袒女性一方,总是将犯罪嫌疑人定为男性这回事?这难道不是一种性别歧视?”

 

“如果您真的有完整阅读过我的作品,就会发现我并没有格外偏袒某一个性别的群体。在我的故事里,男性和女性的犯罪嫌疑人比例是基本均等的,正义是存在于善恶之间,而非某个特定的……”

 

“可你的这本新书明显就是在挑拨性别对立!”

“你写女性被家暴的概率是男性的三倍,女性在职场上总是会受到各种歧视,有做过调研吗?你有证据吗?”

“就是因为有你这样信口开河的作家,才会导致现在的社会上,我们男的被骂得这么惨!”

“……”

 

发言越来越往无理取闹的方向发展,有不少女性读者听不下去,起身与那些挑事的人争执起来。左言的声音也逐渐被吵闹声淹没,突然,有情绪激动的读者朝台上丢了个水瓶,她敏捷地侧身躲开,但在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有个小小的身影突然从旁边冲了过来。

 

“你……你们都疯了吗!”莫桃桃像只小鸟一样展开双臂,哆哆嗦嗦地挡在左言身前。“怎么能……怎么能动手打人!你们……你们……”

她扯着嗓子,声音也颤颤巍巍,话还没说完,自己的眼泪倒先涌了出来。

左言一把把她拉到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她面前。

人群愈加一片哗然。

 

终于,片区的警卫姗姗来迟,一个两个地带走了闹事的人。主持人宣布稍作休息,会场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大作家坐在后台,有点无可奈何的,又怜爱地望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小编辑。

“你怎么比我先哭起来了?”她用纸巾替莫桃桃擦去眼泪,可擦了左边的脸颊,右边又小河淌水湿成一片。

“他们……他们是坏人……”小桃子又开始结结巴巴,但还坚持着把话说完,“明明之前都说支持你……怎么见你是女孩子就……”

左言沉默着,并不说话。

 

当日的签售活动在十五分钟后依然照常进行。一切顺利,风平浪静。

只是比刚开场的时候,人数少了三分之一。

 

 

“你不要放在心上!那些闹事的人,肯定是别有居心!”

回家后,莫桃桃在客厅里跳脚,几只猫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左言哭笑不得地拉她在沙发上坐好,一边拿包着冰块的毛巾替她红彤彤的桃子眼消肿。

“这个世界上当然是会有各种各样的人。”她顿了一下,放下了手上的东西,“但是,他们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眼看着桃子小姐又要蹿起来,双脚在地面跳舞。左言赶紧把她拉住。

“我在写作的时候,难免会将自己代入女性的视角。而人一旦失去了立场,态度就会表露出来。”

“可我并不觉得你失去了立场。”莫桃桃也跟着冷静下来,“我觉得你只是阐述了一些客观事实。”

“只是有些人习惯了对事实视而不见。”

 

大作家难得哑口无言了一会,大概是没想过竟然会听到这样的回答。表情缓和了一些。

她笑了笑,握住了同伴的手。

“谢谢你。”

“放心吧,百分之九十九的读者都是支持你的!”莫桃桃又拍了拍胸脯,都快成习惯动作了。

“不会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了。”

 

然而,起誓的话总是不能说的太满,这是墨菲定律。

挑事的情况又发生了,但这一次是在网络上,而且发酵速度之快超过了所有人想象。

这件事一开始还只是在小范围传播,而过了一夜,Chanter新作性别歧视”的话题就被冲上了热搜。超过亿次的浏览率表明此事的严重程度,公司果断地暂停了之后几个城市的亲签活动,建议等网络舆论平息一段时间后再做打算。

 

莫桃桃小心翼翼地敲开左言的卧室门,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

——彼时横眉冷对千夫指的Chanter,此刻正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她也跟着坐到一边,用同样的姿势。

“嘿。”

左言抬了抬头,挤出一个有些惨淡的微笑。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好一阵都没有说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起‘Chanter’这个名字吗?”

莫桃桃摇摇头:“为什么?”

 

“‘Chanter’的意思是,吟唱者,神父,风笛笛管。”

“我在很小的时候看过一个童话故事。一座鼠满为患城市里来了一个吹笛人,用笛声引诱老鼠到了无人之地,解决了城里的鼠患。可人们拒绝支付报酬。结果到了晚上,吹笛人用笛子引诱了全城的孩子到城外,自此再也没有回来。”

 

“有点恐怖的故事呢……”

 

左言抿了抿嘴,像是想笑,但最终没有笑出来。

“而我,想做一个正直的吹笛人,无论有没有报酬。”

“我并不畏惧成为众矢之的,但也从未妄想要做什么精神领袖。我只是想……如果能用绵薄之力,推动这个世界一丁点,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说不下去了,哽咽淹没了叙述。她把脸埋进膝盖。

一支瘦弱的胳膊揽在了她的肩上,又几秒后,脑袋也靠了过来。

 

“我明白。”

这是莫桃桃第一次真正发现左言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或许没有说出来的故事还有更多。但她暂时不打算继续追寻。

——人类真是,既脆弱,又强大的生物。而正是这种复杂性,才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美丽之处。

 

“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请你相信我。”

 

 

4.

 

雨,依然是雨。天空像情绪崩溃的少女,连下了七天七夜的雨。街道路面都蓄起了盖过鞋面的积水。

 

左言所在的小区排水系统做的还不错,但也难以避免地被淹了花园。两人站在窗边,各怀心事地望着已成为沼泽的草坪。

 

“我得去公司一趟。”莫桃桃搓着双手说。上次热搜发酵的事已经平复得差不多,公司准备重新启动签售活动。而眼下还有许多需要准备的事宜。

“我开车送你吧。”左言心事重重,这雨是越来越大了。

“不用啦,这么大的雨,路上一定很堵。我坐地铁去就好啦。”“今晚吃什么呀?”

“蛤蜊汤哦,还有奶油焗芦笋和红酒炖牛肉。”

“耶——”桃子小姐拉了拉她的手,蹦蹦跳跳往外走。

 

“我很快就回来!”

 

 

临近傍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左言哼着歌,拿汤勺搅着锅里的蛤蜊。转头瞥了眼座钟,已经是六点半的光景。

——桃子还不回来吗?

她往围裙上擦干手,给对方打电话。那头隔了好一会才接起来,信号断断续续,背景声音听上去很是嘈杂。

“喂?”她提高嗓门,“在路上了吗?”

“还没呢……刚进地铁……”莫桃桃听上去很吃力,像在做什么辛苦的事。“地铁好多人哦……”

“没关系,你慢慢来,我等你。”左言挂断电话,继续去盯着火。

 

又过去了半个小时,座钟敲响了七下。

 

左言皱起眉,这不太合理。公司距离别墅只有两站路的车程。就算六点半刚上地铁,这会也应该步行到家了。

怎么回事?

她又拨打莫桃桃的电话,但这一次只有空响,没有人接听。而手机屏幕上突然跳出一条即时同城新闻。

——《四号线地铁因雨水倒灌紧急停运,保守估计七十三人被困》

 

左言先是楞了一下,随后感觉大脑嗡的一声,头皮发麻。

——莫桃桃乘坐的地铁,就是四号线!

她这一次没有犹豫,立刻关上火,头也没回地冲出了门。

 

 

这一场大雨,几乎使全城的交通都陷入了瘫痪。

左言本想开车前往,但又恐雨水倒灌进发动机,抛锚在半路上。干脆一路涉水狂奔而去。果不其然,在地铁口的位置已经围满了各色的车辆和人,不少穿着橙色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在紧急商讨,还有人穿着潜水衣,手里打着电筒。

“请问怎么样了?”她拉住一个就近的男人,对方光着脚,裤腿卷到了膝盖以上,表情看上去也心急如焚。

“刚才救上来十几个人,听说还有二十几个人在底下呢!我老婆也在里面!”

他说着说着便哽咽了,转过脸去。左言不说话了,撸起袖子,也开始加入救险工作。

这儿的行人估计都是家属,大家各自揣着急迫的心,但没有一个人在添乱。现场井然有序,所有人都在互帮互助,毫无怨言。

一个满头大汗的抢险人员多看了左言一眼:“你也是来找人的?”

“是。”她顿了一下,“我朋友在下面。”

对方点点头:“我们的人已经下去了。很快就会有消息。”

“别着急。”

 

距离地铁被困,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世界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因为涨水的缘故,为防止漏电,电力部门将这一片的电路都掐断了。所有抢险人员都在用手持发电装置帮助工作。包着隔水布的抽水机接连不断地运作着,突突突的声音夹杂在人声之中。像一种特别的号角。

他们已经不吃不喝工作了好几个小时,接连不断地有伤者从地下被搀扶上来,有的受了重伤,奄奄一息,有的尚能自己行走,但意志也并不清醒。

情况看上去不是太乐观。

 

左言直起腰来,只觉两眼昏花。每当有一个人被抬出来,她就赶紧冲上去看,但都不是熟悉的面容。

她的心开始更无边无际地往下坠落。

 

——如果莫桃桃不在了,该怎么办?

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甩一甩脑袋。但这个念头很快又黏了过来,紧紧缠绕在身边,挥散不去。

她知道自己这会是因为低血糖的缘故,想法开始变得消极起来。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控制自己往最糟糕的方向思考。

 

——假如不是我在签售会上和读者对峙起来,也不至于牵连到这么多人。

——假如不是我一意孤行,执意要在作品中保留那么多冲突激烈的桥段。

——假如不是我……

 

“左老师?”

 

左言有一瞬间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难以置信地,极度缓慢地转过了头。

这并不是幻觉。

 

浑身湿透的莫桃桃光着双脚,脏兮兮的裙摆贴在腿上,像落汤鸡一样,摇摇晃晃地走来。

“左言。”

她小心翼翼地直呼名讳,声音和嘴唇一并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原因。

 

——世界的喧哗声在这一刻归于寂静,时间的齿轮停摆了三秒,又重新开始转动。

 

“你……你去哪了……”

左言连话都快要说不清楚,她的泪水在一瞬间涌了出来,与雨水,汗水,一并混在了一起,使视野变得更为模糊。

“我在这……我在这找了你半天……我以为你……以为你……”

 

“我……”

莫桃桃一着急,也说不清楚话,脸孔涨得通红,最终不知是谁先发出了呜咽。两个人都哭了出来。

 

“哎,找到了就好。莫哭了嘛。”

路过的抢险人员望着抱在一起大哭的两个姑娘,摇了摇头,却也湿了眼眶。

 

“救出来了!”

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周围所有人都鼓起掌来。

“是最后一个!底下没有人了!”

 

左言抬起头望向天空,忽有清风拂面。莫桃桃小小的一个,安安静静地待在身旁。

 

“别怕。”

“我在这呢。”

 

 

头顶乌云密布,不见皓月,地上灯火如炬,星星点点,

——天灾当前,而人人并肩。

 

 

 

尾声。

 

第五场签售会,定在了C城。这是全中国最安逸的城市,山清水秀,人心淳朴。

左言好笑地看着莫桃桃嘀嘀咕咕地搜着排行榜上名列前茅的美食店,嚷着等活动结束了要一一去吃遍。

“你这个小鸟胃,能吃多少?”

结果人嘻嘻一笑:“我每个菜都只尝一口。”

 

——真有你的!

左言笑叹着摇摇头,低头看着手上的资料。

 

在那次签售风波之后,网络上又多了一个和Chanter有关的话题。

第一个是,“性别对立问题真的是不可调和的吗?”左言特意点进去看了留言,而出乎意料的是,舆论环境并没有她一开始担忧的那样剑拔弩张。大部分网友都秉持着客观中立的意见,即使偶有几个态度强硬的自我主见倡导者,也没有恶语伤人,而是用长篇的辩论来表达看法。

总而言之,没有再出现当时那样难堪的场面。

 

——“筛选掉不适配的读者,也是一名作家重要的成长过程。”

这是主编的原话。莫桃桃回家时候,逐字逐句地学给左言听。然后,她正色着,补充了自己的看法。

“西西弗斯并不是为了要抵达一个注定的终点,才日复一日地推石头。”

“而是他坚信,这个过程,本身就是有意义的。”

No sacrificeno victory。”

桃子小姐的眼睛亮晶晶的。手和脸都软绵绵,整个人像只柔弱的兔子。但左言清楚地知道,她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女孩了。

 

“你说我们是去吃这家火锅,还是这家串串?”

——有些事好像变了,有一些又好像没有变。

 

左言望着莫桃桃的眼睛,那其中似有星辰大海。

“听你的。”她用指头戳了戳那小小的酒窝,“想去哪家都行。”

 

“我都,陪你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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