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
1.
江南,H城,梅雨时节。
梅雨时节的意思是,老天爱什么时候哭就什么时候哭。而莫桃桃就是在这样一个昏昏沉沉的傍晚,赶上了一场倾盆大雨。
雨果说过,下水道是一座城市的良心。但显而易见的是这座城的良心并不怎么样。被这场声势浩大的暴雨一逼,城内的街道半小时内就蓄起鞋面高的积水。猝不及防的行人们四散而逃,各自焦急寻觅着寥寥无几却人满为患的屋檐。车流如龙,过路的公交车尚懂得缓行,某些私家车司机素质就比较堪忧,一辆白色高尔夫突然从路边疾驰而过,莫桃桃怀里抱着一大堆东西来不及腾出手撑伞,避之不及地被溅起的脏水击了个正着。
好。可以。非常棒。她气呼呼地眯起眼睛,来不及辨认驱车的司机,只快速地记住了是一辆银色的SUV。
雨水很快将小云朵一般的蓝白色连衣裙打湿,泥沙也溅到了小腿肚上。莫桃桃看着已经进水的小皮鞋,顾不上撩一把贴着额头的刘海,抱着文件袋在雨中仓皇逃窜,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家小小的咖啡厅,赶忙得救一般推门闯了进去。
与门外兵荒马乱的湿冷不同,室内安静地散发着馥郁温暖的气息。店里的客人们都在温声细语地交谈,偶有人朝这个落汤鸡一样的姑娘望一眼,但视线并不停留。服务员好心地递过来干毛巾,借她擦干被雨淋湿的四肢。她平复了呼吸后,才有闲暇来检查怀中的物件。牛皮纸袋里装着重要的文件。作为一名刚入职不满两个月的新人编辑,这是她头一回被安排了这样重要的任务——与一名当红的独立作家签约,
他叫Chanter,是当今最炙手可热的畅销书作家。所有的作品一经上市便斩获百万销量的佳绩。公司也是花了不少力气才获得了与他合作的机会。莫桃桃已经跟进了一段时间,主编特别叮嘱,无论如何都要拿到这一部新作的版权。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是主编的原话。
莫桃桃一边在角落等待着,一边胆战心惊地给大作家发消息。原本说好今天下午见面,而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消息列表依然停留在她发送的“您到了吗?”这一句。
从刚离职的前辈那儿听说了Chanter不少传闻,据说他膀大腰圆,一脸的络腮胡,浑身酒气,脏话连篇,还有不少特殊的爱好。过去几年已经吓跑了好几个编辑,于是至今没人敢贸然接手。
——我真的能成功吗?
她心神不宁地观察着四周——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每个人在独处时都会暴露一些秘密。比如靠门桌的男人,看起来西装革履气定神闲,手指却不断地摩挲着纸巾或杯口,焦虑无法掩藏。左手边年约五十岁的中年女性,恨不能把当季所有大牌新品都装载在自己身上,七荤八素像杂志剪报。正对面十七八岁的少女,神情绝望,定定地望着桌面,灵魂都超脱飘到空中,却突然被手机提示音唤回一命,紧紧握住,仿佛复生。
大家都各怀心事,周身都散发着属于自己的气场。但这些人看起来都不像是Chanter。
她的视线转来转去,最终停留在某一处角落。
那儿有一个不动声色的青年,正顾自敲着键盘。从这儿看不全脸。只能看到被笔记本屏幕遮挡的鼻梁以上部分。亚麻灰短发,金丝边眼镜,浅蓝条纹衬衫,扶着杯壁的右手食指上套着银色宽戒,莫桃桃观察了好一会,没能看出什么讯息来,不由自主侧身向那个方向凑近。而对方突然合上了电脑,像感应到一样,精确地沿着视线的方向,望了过来。
那是一张有些淡漠的脸,清瘦而分明,远观看不清具体的五官,只是相对男人来说实在过分精致秀丽。骨骼较为纤细,瘦长的手指几乎能拢住一整圈杯口。周围笼罩的尽是黑白灰色彩。这令莫桃桃想起了千与千寻中的无脸男。
她被这犀利的目光刺得躲闪了一秒,感觉有些不舒服,连忙挤出一个还算是和善的微笑,低头看手机。
手机上有两条未读消息,一条是房东的。她快速滑了上去暂且不看。第二条来自Chanter,是刚刚发的。
——“突然有事。”
突然有事?就这?
莫桃桃心里升起一阵不快,怎么说放鸽子就放鸽子?这人怎么回事?
她忍耐着,不断地深呼吸,好半天才好言好语地回过去一句:那您觉得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见面呀?
而对方没有再回答。
窗外雨势渐熄,暂作停留的人们陆续起身。莫桃桃等了好一阵,没有得到回复。也只好不情不愿地付账离开。
她走出门外,把帆布包好好地背在身上。沿街走了几步,突然一辆似曾相识的银色越野车停到了身边。
——竟然是刚才那个无脸男。
“刚才赶时间,抱歉弄湿你了。”
边说着,递过来一个纸袋。
“这是赔礼。”
莫桃桃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她被对方的脸震得丧失了语言。
是刚才那个……坐在咖啡厅角落的人。
——但是那细长却精致的眉眼分明写着,是“她”,而不是“他”。
傻乎乎的小编辑呆成了木鸡,都没能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就莫名其妙接过了东西,甚至没来得及说声谢谢。
而她在为什么事情道歉?
车子扬长而去,消失在下一个路口的车流之中。莫桃桃晕头转向地捞出纸袋中的小蛋糕咬了一口,差点被甜得晕古七。
等等……
——“抱歉弄湿你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立刻气不打一处来。
打一巴掌给颗甜枣吃?
——什么素质啊?
两手空空,又被雨淋了个湿透。她无功而返,顺势又挨了主编一顿批,奄奄一息地瘫到工位上苟延残喘。
她这才想起刚忘了看手机的未读信息,点开屏幕,是房东又发来了一条消息。
上下两条连起来便是:
——“小姑娘,我儿子从英国回来了,这房子我要收回去给他当婚房嘞。”
——“后一个礼拜租金就不收你了,辛苦你月底前搬出去吧。”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说的就是现在的我。
莫桃桃唉声叹气,下意识在朋友们的微信群里吐槽。哀嚎着即将无家可归的噩耗。大家都表示了深刻的同情,没过多久,高中学长兼死党于辛的小窗弹了出来。
“要露宿街头啦?”还随了一个贱兮兮的表情。
“落井下石还请改天——”当事人现在可没心情插科打诨。
但对方倒是真带来了好消息。他又发了一个搞怪的表情,贴出来一串聊天记录。对话内容是关于房屋出租的
“我有个大学朋友正在招募室友,好像离你不远。”
“要去看看吗?”
房东的网名就是本名,叫左言,头像是一只灰白相间的胖猫,莫桃桃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便发送了好友申请。那头很快便通过了,想来是于辛提前打了招呼。她热情洋溢地发了个粉嫩嫩屁桃的表情包,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情况。为显真诚,还附了一页简历。片刻之后,对方表示可以在今天傍晚相约碰个面,也顺便看一看房子。
莫桃桃原本以为不过是某个普通的小区,谁知出租车左拐右拐,竟然停在了一片别墅群前。
——竟然是在这种地方吗?
她颤颤巍巍地在警卫的注视下左顾右盼往里走,这儿的路况实在复杂无比,初来乍到根本找不到方向。无奈之下只得给房东打电话,那头很快就接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找不到路……”她哭笑不得地辩解,那头连声说着没关系,电话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看到你了。你是穿着粉色的花裙子吗?”
莫桃桃低头看看自己今天的着装,点了点头。又想到对方看不到自己的行动,连忙大声“嗯!”了一句。过了几秒,隐约听到了背后的动静。
她赶紧转过身,等看清后,手机险些砸在了地上。
“嗨,又见面了。”对方打了个招呼,“你好。”
中午开着洒水车的无脸人,这会正笑眯眯地朝她挥手。
——什么叫,冤家路窄。没吃完的纸杯蛋糕这会还装在背包里呢。
而下午冷酷无情的家伙这会穿着舒适的居家服,看上去格外的人畜无害,她带路进了一栋别墅,打开了大门。
“这屋子太大,我一个人住太空旷。所以想租一个房间出去。”
“于辛说你正在找房子,如果合适的话就最好了。”
莫桃桃听着点头,跟在房东身后参观,但注意力仍停留在“屋子太大”上。这儿确实有很多个房间,有的被改造成了纯粹的游戏室,里边摆着几台最新款的台式机。有的是猫猫的房间,放着好几个猫爬架。
最大的一间是书房,两面墙全是巨大的樱桃木书柜。她对书最感兴趣,一一浏览过去,突然看到了陈列在玻璃柜上整整两排的系列丛书,和一排奖杯。
——年度作家、xx文学奖获得者、最受读者喜爱奖获得者……
她盯着后缀的名字,头发再次立了起来,捂着嘴语无伦次地朝后退了一步。余光正好瞥到从书房门口出现的左言。
“忘了自我介绍了。”她倚在门框,啜饮着手里的咖啡,眉目生动,语气却轻描淡写,“我的职业是作家。”
“笔名是,Chanter。”
2.
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一步之遥处。
莫桃桃头脑空白地坐在客厅,小口小口喝着热气腾腾的果茶,视线躲躲闪闪地,时不时往面前瞟。
这个人……是Chanter?
虽然知道传闻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未曾想过真人竟然会是这样一个精致的女生。她看上去很高,大约在175公分上下。身形挺拔而纤瘦,但并不瘦弱,露出的胳膊甚至还有肌肉的形状。头发和指甲都修剪得干净整齐,整栋屋子也和主人一样清爽洁净,到处是极简主义的家具和绿植,没有多余的装饰。
而且最重要的是,是“她”,不是“他”。
莫桃桃会感觉这样震惊,是有道理的。
身为编辑,并不是在所有时候都有机会和作家进行面对面交流。大部分情况下彼此都是通过线上对话来完成工作。所以也就不得而知对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之所以大家误以为Chanter是个冷酷无情的男人,理由是因为作品的题材是,恐怖小说。
她的小说,恐怖到什么程度?
前几年,有几部她的作品被翻拍成了电影,结果据说吓哭了不少自诩英勇无畏的男性观众。还有些心脏脆弱的女性,根本坚持不到看完便离开了剧场。电影的恐怖之处并不仅因为特效或音画,更在于故事本身。她擅长刻画人性的阴暗面,用最意想不到的方式,令人感到不寒而栗。但是看过原著的读者则表示,电影的吓人之处,根本不能与文字作品相较之一分。
而写出这样作品的原作者,此刻正好端端地坐在面前,悠哉地喝着一杯咖啡。
莫桃桃屡次想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脑海里一遍遍重演着中午发生的事,欲言又止的表情全写在了脸上。
“那个,Chanter大人……”粉丝们喜欢这样赞颂,她们简直把Chanter当做神明。
“叫我左言就好了。”对方抱起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我不太习惯那个名字。”
“好……左老师。”小编辑还是觉得这样称呼自己心里会舒服一点,“请问,房租的话……”她小心翼翼地提问,好像这样能令现实打击来得慢一些。
左言慢慢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完,然后报出了一个远低于市场价几倍的数字——约等于免费。
“这不合适吧。”莫桃桃有些震惊,这栋的房子无论从地段还是装潢来说,都不应该收这样一个单薄得离谱的价格。倒显得她占了便宜似的。
当然,也确实是占了便宜。无论是被迫的还是情愿的。毕竟对于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新人来说,这个报价实在是过于诱人。
但是大作家的表情表明了她还有话要说。
“是有条件的,对吗?”
“聪明。”
左言的语气甜如蜜糖,眼神看上去却有一丝狡黠。好像在盘算着什么不得了的事。
“你是xx公司的编辑吧。”
“是。”莫桃桃心脏一紧,这两者之间有关联吗?她终于认出我来了是吗?
“我下午和你们的主编沟通过了。我可以把新书的版权交给你们。”
“真的吗!”
“但前提是……我要你来做我的责编。”
她露出了属于Chanter的神情,交叠起双腿,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好像预见到对方一定会答应一般。
莫桃桃难以置信地往后靠了一些,有点惊恐地盯着对方。
是的。她只是个刚起步的小小编辑,驾驭不住恐怖小说这样高门槛的文学作品。换句话说,她畏惧一切可怕的东西,从小开始,也压根没有接触过丁点和恐怖悬疑沾边的内容。
“我……我不觉得自己能够胜任……”
“我看过资料,你有非常漂亮的履历。”她把桌上的蛋糕往前推了一把,用一种近乎哄小孩的口气循循善诱着,声音极度温柔,“而且,同为女性,你会更理解我想表达的东西。”
“我不觉得自己还会遇到比你更合适的责编。”
大作家的眼神是如此诚恳而动人,于是可怜的小编辑开始动摇了,她突然觉得试一试也未尝不可。
小说里都是假的,更何况原作者就在身边,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她犹豫着,颤巍巍地点了点头。
“我什么时候,可以搬过来?”
左言像刚打完一场注定的胜仗,自在地敞开了肩膀。她的笑容开始变得更为明亮。
“随时,亲爱的。”
事情开始朝着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了。
在搬进别墅之后,公司立刻便获得了和Chanter的合约。当然,在左言的叮嘱下,莫桃桃并没有对外声张关于她任何的个人信息。于是除了她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初出茅庐的二十四岁小编辑,此刻正和名噪一时的大作家同居在一起。
左言本打算腾出一个最大的房间,那儿连着露台,可以直接看到楼下的喷泉,浴室有猫脚浴缸,瓷砖是透亮的贝壳色。但小编辑拒绝了,她觉得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房间,能放下自己寥寥无几的行李即可。
唯一的请求是,能够借用那个巨大的书房,占用一小格的空间,来存放从大学时候就持有的书籍。
莫桃桃原先以为,能写出恐怖文字的作家,应该是有着独特的生活作息与工作方式。说不定还有些不为人知的隐秘习惯。然而同住几天后,她发觉左言的一切都比想象的要健康得多。
她会在早晨六点半准时起床,健身洗漱后吃早餐,泡一壶咖啡便开始处理工作的事情。她的睡眠时间很少,到零点之后书房里依然亮着灯。但皮肤很好,没有发痘也没有黑眼圈。或许也有从不叫外卖,总是亲力亲为下厨烹饪的缘故。
虽说努力的人总是能获得回报,但似乎连上天也格外偏爱这个女人。自然也有许多和她一样拼命或更拼命的作家,但极少有人能像她一样成功。
这实在是令人妒忌。
有人心怀万千思绪,五味杂陈地卷着晚餐的金枪鱼意面吃。
“不好吃吗?”左言托着下巴,英气的眉头微蹙在一起,“不合胃口?”
“不是不是……”莫桃桃反应过来疯狂摇头,大声喊着,“超好吃!”
对方点了点头,继续喝茶翻杂志。但不一会又感觉在被盯着看。
“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会写恐怖小说。”莫桃桃认认真真的表情把左言逗笑了,她放下茶杯,思考了一会才回答。
“选择这个题材,是有市场方面的考虑。毕竟现代人生活节奏太快,很少有人能耐下心来阅读艰深晦涩的文字。当然是越简单明了,越刺激感官的越好。”
“但是,再流行的题材,也需要人性的内核来支撑。所以恐怖元素只是个噱头,最重要的,是我想传达的东西。”
她抿着嘴想了想,又突然笑起来,表情像个孩子。
“当然,首先是我自己喜欢。”
“你喜欢恐怖小说?”
“你不喜欢?”左言有些惊讶,“你可是我的责编啊。”
莫桃桃无奈地用叉子捣着瓷盘,嘟嘟囔囔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我害怕”来。
“我不敢看恐怖的东西……”
“那可怎么办办。”大作家又被逗笑了,“我的新作可已经写完了。正打算今晚交给你校对呢。”
她顿了一下,似乎在给对方心理准备的时间。
“不过你会看的,对吧?”
小编辑欲哭无泪地点了点头。
——我不该答应的。
莫桃桃把自己用被子裹起来,在床上缩成一团,只露出半个脑袋在外面,远看像只漏了馅的豆沙粽。
原稿已经交到了她的手上,左言为了方便她批阅,还特地打印成册,厚厚一叠,像本教材。
这部新作是由十个短篇故事构成的,每个故事独立成型,又有线索穿梭其中。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吓人得要命。
莫桃桃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第一个故事。屏着呼吸读下去。
【……西蒙又回到了老屋,那栋停留在他七岁记忆中的老房子。他童年时候最好的伙伴鲁尼就消失在了这里——在他们搬家的那一天。妈妈说或许是猫的天性,总是不爱离开熟悉的住所。虽然西蒙始终怀疑是他们把猫送走了,但一直找不到证据。所以他只是抱着平静的心来故地重游,
——直到他找到了当时被压在床底下,忘记搬上车的黑色书包。】
什么人才能想出这种剧情来?
然而,这还只是故事的开头,越往后读,情节便更曲折离奇。莫桃桃把自己越捂越紧,最后只剩下了一双眼睛。
【……米亚以为自己能够摆脱那个追踪者的。但无论她怎么加快脚步,那声音依然如影随形。最后她终于逃回了家中,将房门紧紧反锁。却在打开台灯的一瞬间,听到了近在咫尺的,耳语声。
——那声音竟然一直都来自她的影子。】
她欲哭无泪,越想象那个画面越感觉四肢僵硬。屋里明明没有开冷气,但却寒气四溢。或许去楼下喝一杯热茶会好一些。她掀开被子,摸着墙壁下楼梯,磕磕绊绊找到了厨房的方向,但却突然瞥见在黑暗处站着一个人影。
她没有控制住,哇地大叫起来。
“嘿,是我。”啪的一声,灯亮了。是写稿累了的大作家来楼下找零食。她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很是惊讶。
“我只是不想开灯吵醒你。”
莫桃桃愣了一会,看上去已经魂飞天外。过了几秒,突然放开嗓子嚎啕起来。
“呜啊啊啊……”
“有这么吓人吗?”左言莫名其妙,但她很快在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了解到莫桃桃是被书给吓哭的。而身为原作者,竟然亲眼看到自己的读者被真实地吓哭了,心情实在有些复杂。
“好了好了……故事里都是假的。”她伸开手把对方揽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而受了惊吓的小女孩哭得一抽一抽,眼看着有喘不上气的架势,她双膝发软,身体摇摇晃晃地,慢慢朝地上软了下去。
左言连忙捞住她,只犹豫了一秒,便拦腰把人抱了起来。
于是,五分钟后,莫桃桃缩进了另一团被子里——是左言的蚕丝被,比她的更柔软温暖一些。大作家让出了自己最爱的抱枕娃娃,塞进她怀里。同时打开了音响播放轻柔的弦乐,翻开一本童话书,温声细语地读起故事来。
左言的声线有些低沉,嗓音带着困倦的沙哑。裹在木质香四溢的空气里更显撩人。在这样的环境下听通话故事是很特别的享受。没过一会,莫桃桃就镇定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眼皮越来越沉重。
“好点了吗?”左言用指尖碰碰她的鼻尖。小编辑点点头,突如其来的安稳感十分催眠,人类一贯如此,当知道身处安全地带后,困意就如海潮一般淹没了理智。
“妈……妈妈……”她嘟囔着,像是梦呓。
“我不是你妈妈呀。”左言哑然失笑,莫名感觉心脏被羽毛小小地撩了一下。
“那妈妈平时会叫你什么?”她接着问。
“桃纸。”小编辑实在困得没有力气思考,几乎有问必答。只是说话有点大舌头,从鼻子里呼出哼哼唧唧的响动像刚出生的小猪。她将怀里的娃娃拥得更紧,没过几秒便彻底睡着了。还发出断断续续的鼾声。
“好的,桃纸小姐。”左言把遮盖在她眼前的刘海梳理整齐,顿觉内心一片清明。
“祝你好梦。”
3.
清晨,热水壶在炉灶上冒着热烟,屋内水汽氤氲。
莫桃桃始终垂着脑袋,快要把脸埋进碗里去。她在竭力梳理昨晚发生的事情。
“睡得好吗,桃子小姐?”
大作家提着咖啡壶在椅子上坐下,给对面的瓷杯里添了一些。似笑非笑地望着脸颊泛红的小编辑。
“抱歉吓到你了。”她的态度很是诚恳,像在坦诚一个罪孽深重的错误。
“不不不……”莫桃桃来不及思索为什么对方会叫自己“桃子小姐”,她只是下意识觉得——让一个大作家向自己道歉,不是一件正确的事。
“是我自己的问题……”
“那你觉得,故事有意思吗?”
“当然!”她喊出声,“是我读过的最好的故事了!”——假如没有那么多恐怖元素的话。
但对方的表情看上去依然有些不确定,“你在担心什么呢?”
“当然是担心……”左言搅着咖啡,笑了一下,“大家不喜欢啊。”
——大作家也会担心这种事?
莫桃桃难以置信,但同伴看上去并不是在打诳语。
“可是你的书一直都很畅销……”
“畅销并不意味着一切。有时候,我更在意读者的意见。”左言脸上收起了略显轻佻的笑容,变得严肃起来,“比如昨晚,你被我的书吓成那样,我不觉得这是我想要的结果。”
“我不希望只是……只是纯粹的恐怖。更不希望真的把读者吓出疾病来。”
“我吓哭只是因为我胆子小……”莫桃桃解释着,当然故事本身恐怖是原因之一。但这也是实话的一部分。
“而我有时候不确定,有那么多的读者愿意买我的书,究竟是因为故事本身,还是因为一些附带的元素。”
“比如,铺天盖地的宣传,和一些影视化流量的缘故。”
“无论是有什么附带元素,这些都……不影响书籍的价值啊。”莫桃桃有些着急了,她一慌乱便会加快语速,“宣传也好,电影也好,但都是建立在原本故事的基础上。如果缺乏有趣的剧情作为前提,一切的外在都不过是装饰品。甚至会造成人们的反感。而这样的书籍是不可能长久的。”
“相信我,你写的故事很好,一直都很好。”
——天知道有多少公司和出版社在争抢与这位大作家的合作权,而她竟然怀揣着这样的担忧!
“请你自信一点。”
“所以,你认为这次的新书,大家也会喜欢吗?”
“那当然!”莫桃桃把小胸膛拍得通通响,“我保证!”
大作家满意地笑了,她兜这么大个圈子,就是为了听这句话。
“那么编辑大人,接下去的事情,就麻烦你了。”
左言其实早就知道了——公司委派来的责编是一个小姑娘这件事。
因为从未对外公开露面的缘故,没有人知道Chanter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或许大家都以为是一个高冷而生硬的中年男人,所以为了方便起见,安排对接的编辑也往往都是男性。但正因为是性别不同的缘故,往往会遇到意志无法相通的时候。人类是习惯于站在自身立场发声的高等智慧生物,而当接洽的合作伙伴都身为男性,有一些具体内容的推动就常会受到阻碍。
比如说,她想聚焦于家庭暴力中的女性权益问题,则被委婉地告知“或许会引发性别对立”,而要求删减部分情节描写。又比如说是关于女性在职场方面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就会有人告诉她:映射某些知名大公司的制度问题,恐引来不必要的争议。
其实这些都是无关痛痒的细节,只是为了助推主要情节的发展而已。但就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坎坷,叫人心气不顺。所以,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愿意再和男性编辑打交道。也谢绝了很多提出邀约的出版社和公司。
她有个习惯,总会提前预习一遍编辑的个人履历。大部分人都喜欢往简历上贴金,比如拿过什么国家或国际的奖项,带出过多少有名的作家,做出过多少畅销的书籍。成绩是证明一个人能力的重要部分,但在她看来,这并不是全部。
她更看重的,是个人的品格。
莫桃桃是北京一所知名高校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的学生。但她没有像别人一样,趁着利好年华去赚取荣誉和奖项,而是去了一个赤道边上的小国家做志愿者。且一去就是三个月。
这是学校和某个单位共同组织的一项活动,因为没有奖金,也不算太多学分,所以没有多少人报名参加。只有莫桃桃踏踏实实跟完了全程,一张粉嫩的小脸被晒成焦糖色,最后贴在宣传照上的模样黝黑粗糙,像极了当地人。甚至这一行人在回国的时候,所搭乘的飞机还遭遇了气流险些坠入海里。九死一生捡回小命的她,下了飞机却依然笑呵呵,全然没有后悔和害怕的样子。
究竟是纯傻,还是天真?左言开始产生了好奇心。
而在咖啡厅的第一次见面,则是一场考验。
左言承认自己在某些方面确实不够道德。而作为一个在社会上混迹过好些时间的成年人,不率先亮出底牌是必要的。所以她把自己藏了起来,假装成普通路人的样子躲在某个隐秘的角落,暗中观察着莫桃桃的一举一动。
无辜的小编辑被雨水彻底打湿,像只还没学会飞行就遭遇了暴雨的雏鸟,哆哆嗦嗦窝在座位上左顾右盼,圆润的嘴唇撅成樱桃的形状,还残留一点婴儿肥的下巴绷出了柔和的线条。她可怜巴巴地等着,没有一点脾气。四下张望了一会,最后将求救的目光投射了过来,左言承认自己有一瞬间的慌神,好像做坏事被抓个正着。她确实犹豫过是否要改变原先的计划——不放鸽子,真的走上前坦白自己的身份。但出于无谓的自尊,她没有这么做。可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买了一袋甜品送到了人家的面前。说不出为什么,连自己也没有想明白。
或许是隐约感觉到,莫桃桃和那些凡夫俗子,都不一样。
而真相是,一切果然没有辜负左言的期望,她在核心立场方面,坚决地与作者站到了同一边。不仅果断地保留了所有关于女性权益的内容,一字不删。且在公司犹豫不决时,竭尽全力争取到了作品最全面的完整度。
新书在几个月后顺利出版上架了。公司承诺以最大限度的资金和力度来宣传这部作品,而附加条件是,书籍开售的同时,想邀请作者在全国各大城市都举办几场线下签售会。
左言答应了。
“我以为你不喜欢抛头露面。”莫桃桃担忧地望着左言的侧脸,第一场签售就定在了H城人流量最大的商业综合体,周日的下午三点,最恰当的时间。
左言闭着眼睛,眼睑颤了一下,虽然戴着口罩遮住了表情,但依然难掩全身的焦虑和紧张。
“我确实不喜欢这样。”她睁开眼,拉下口罩,淡淡地笑了一下。
“不过,有你在。”
签售会于三点准时开始,会场里已经坐满了人,男女比例几乎是五五开。有不少男性是Chanter刑侦系列作品的骨灰粉,他们的衣襟上别着粉丝团的团徽,有些手里甚至举着灯牌。像极了追星的小女孩。
莫桃桃候在侧台,正和主办方在接洽十分钟后的流程。于是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场内发生的事情,等她听到骚乱声赶出去看的时候,台底下已经乱做了一团。
——她不知道的是,当左言站到台上,对着所有人说出一句“大家好,我是Chanter”的时候,很多人的表情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签售前有一段简短的互动环节,在主持人介绍完毕后,有大约五分钟的自由提问时间。一位男性高高地举起了手。
“请问Chanter老师,你身为一个女性,为什么要假借男性的身份来欺瞒读者?”
周围喧哗声起,左言并没有慌张,接过话筒,坦坦荡荡地回答:“首先感谢您的提问,但要澄清的是,我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声称过自己是男性。即使在作品的表达方式上会有所偏向男性化,但这也是我的性格使然,并非有意为之……”
“但是我们很多人都误会了你是男性!”有一个声音突兀打断。
“作品的好坏和作者本人的性别有必然的关系吗?”她笑着反驳,台下的骚动声更大了,甚至有人发出嘘声。
“那么,你怎么看待自己作品中过分偏袒女性一方,总是将犯罪嫌疑人定为男性这回事?这难道不是一种性别歧视?”
“如果您真的有完整阅读过我的作品,就会发现我并没有格外偏袒某一个性别的群体。在我的故事里,男性和女性的犯罪嫌疑人比例是基本均等的,正义是存在于善恶之间,而非某个特定的……”
“可你的这本新书明显就是在挑拨性别对立!”
“你写女性被家暴的概率是男性的三倍,女性在职场上总是会受到各种歧视,有做过调研吗?你有证据吗?”
“就是因为有你这样信口开河的作家,才会导致现在的社会上,我们男的被骂得这么惨!”
“……”
发言越来越往无理取闹的方向发展,有不少女性读者听不下去,起身与那些挑事的人争执起来。左言的声音也逐渐被吵闹声淹没,突然,有情绪激动的读者朝台上丢了个水瓶,她敏捷地侧身躲开,但在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有个小小的身影突然从旁边冲了过来。
“你……你们都疯了吗!”莫桃桃像只小鸟一样展开双臂,哆哆嗦嗦地挡在左言身前。“怎么能……怎么能动手打人!你们……你们……”
她扯着嗓子,声音也颤颤巍巍,话还没说完,自己的眼泪倒先涌了出来。
左言一把把她拉到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她面前。
人群愈加一片哗然。
终于,片区的警卫姗姗来迟,一个两个地带走了闹事的人。主持人宣布稍作休息,会场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大作家坐在后台,有点无可奈何的,又怜爱地望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小编辑。
“你怎么比我先哭起来了?”她用纸巾替莫桃桃擦去眼泪,可擦了左边的脸颊,右边又小河淌水湿成一片。
“他们……他们是坏人……”小桃子又开始结结巴巴,但还坚持着把话说完,“明明之前都说支持你……怎么见你是女孩子就……”
左言沉默着,并不说话。
当日的签售活动在十五分钟后依然照常进行。一切顺利,风平浪静。
只是比刚开场的时候,人数少了三分之一。
“你不要放在心上!那些闹事的人,肯定是别有居心!”
回家后,莫桃桃在客厅里跳脚,几只猫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左言哭笑不得地拉她在沙发上坐好,一边拿包着冰块的毛巾替她红彤彤的桃子眼消肿。
“这个世界上当然是会有各种各样的人。”她顿了一下,放下了手上的东西,“但是,他们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眼看着桃子小姐又要蹿起来,双脚在地面跳舞。左言赶紧把她拉住。
“我在写作的时候,难免会将自己代入女性的视角。而人一旦失去了立场,态度就会表露出来。”
“可我并不觉得你失去了立场。”莫桃桃也跟着冷静下来,“我觉得你只是阐述了一些客观事实。”
“只是有些人习惯了对事实视而不见。”
大作家难得哑口无言了一会,大概是没想过竟然会听到这样的回答。表情缓和了一些。
她笑了笑,握住了同伴的手。
“谢谢你。”
“放心吧,百分之九十九的读者都是支持你的!”莫桃桃又拍了拍胸脯,都快成习惯动作了。
“不会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了。”
然而,起誓的话总是不能说的太满,这是墨菲定律。
挑事的情况又发生了,但这一次是在网络上,而且发酵速度之快超过了所有人想象。
这件事一开始还只是在小范围传播,而过了一夜,“Chanter新作性别歧视”的话题就被冲上了热搜。超过亿次的浏览率表明此事的严重程度,公司果断地暂停了之后几个城市的亲签活动,建议等网络舆论平息一段时间后再做打算。
莫桃桃小心翼翼地敲开左言的卧室门,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
——彼时横眉冷对千夫指的Chanter,此刻正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她也跟着坐到一边,用同样的姿势。
“嘿。”
左言抬了抬头,挤出一个有些惨淡的微笑。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好一阵都没有说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起‘Chanter’这个名字吗?”
莫桃桃摇摇头:“为什么?”
“‘Chanter’的意思是,吟唱者,神父,风笛笛管。”
“我在很小的时候看过一个童话故事。一座鼠满为患城市里来了一个吹笛人,用笛声引诱老鼠到了无人之地,解决了城里的鼠患。可人们拒绝支付报酬。结果到了晚上,吹笛人用笛子引诱了全城的孩子到城外,自此再也没有回来。”
“有点恐怖的故事呢……”
左言抿了抿嘴,像是想笑,但最终没有笑出来。
“而我,想做一个正直的吹笛人,无论有没有报酬。”
“我并不畏惧成为众矢之的,但也从未妄想要做什么精神领袖。我只是想……如果能用绵薄之力,推动这个世界一丁点,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说不下去了,哽咽淹没了叙述。她把脸埋进膝盖。
一支瘦弱的胳膊揽在了她的肩上,又几秒后,脑袋也靠了过来。
“我明白。”
这是莫桃桃第一次真正发现左言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或许没有说出来的故事还有更多。但她暂时不打算继续追寻。
——人类真是,既脆弱,又强大的生物。而正是这种复杂性,才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美丽之处。
“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请你相信我。”
4.
雨,依然是雨。天空像情绪崩溃的少女,连下了七天七夜的雨。街道路面都蓄起了盖过鞋面的积水。
左言所在的小区排水系统做的还不错,但也难以避免地被淹了花园。两人站在窗边,各怀心事地望着已成为沼泽的草坪。
“我得去公司一趟。”莫桃桃搓着双手说。上次热搜发酵的事已经平复得差不多,公司准备重新启动签售活动。而眼下还有许多需要准备的事宜。
“我开车送你吧。”左言心事重重,这雨是越来越大了。
“不用啦,这么大的雨,路上一定很堵。我坐地铁去就好啦。”“今晚吃什么呀?”
“蛤蜊汤哦,还有奶油焗芦笋和红酒炖牛肉。”
“耶——”桃子小姐拉了拉她的手,蹦蹦跳跳往外走。
“我很快就回来!”
临近傍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左言哼着歌,拿汤勺搅着锅里的蛤蜊。转头瞥了眼座钟,已经是六点半的光景。
——桃子还不回来吗?
她往围裙上擦干手,给对方打电话。那头隔了好一会才接起来,信号断断续续,背景声音听上去很是嘈杂。
“喂?”她提高嗓门,“在路上了吗?”
“还没呢……刚进地铁……”莫桃桃听上去很吃力,像在做什么辛苦的事。“地铁好多人哦……”
“没关系,你慢慢来,我等你。”左言挂断电话,继续去盯着火。
又过去了半个小时,座钟敲响了七下。
左言皱起眉,这不太合理。公司距离别墅只有两站路的车程。就算六点半刚上地铁,这会也应该步行到家了。
怎么回事?
她又拨打莫桃桃的电话,但这一次只有空响,没有人接听。而手机屏幕上突然跳出一条即时同城新闻。
——《四号线地铁因雨水倒灌紧急停运,保守估计七十三人被困》
左言先是楞了一下,随后感觉大脑嗡的一声,头皮发麻。
——莫桃桃乘坐的地铁,就是四号线!
她这一次没有犹豫,立刻关上火,头也没回地冲出了门。
这一场大雨,几乎使全城的交通都陷入了瘫痪。
左言本想开车前往,但又恐雨水倒灌进发动机,抛锚在半路上。干脆一路涉水狂奔而去。果不其然,在地铁口的位置已经围满了各色的车辆和人,不少穿着橙色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在紧急商讨,还有人穿着潜水衣,手里打着电筒。
“请问怎么样了?”她拉住一个就近的男人,对方光着脚,裤腿卷到了膝盖以上,表情看上去也心急如焚。
“刚才救上来十几个人,听说还有二十几个人在底下呢!我老婆也在里面!”
他说着说着便哽咽了,转过脸去。左言不说话了,撸起袖子,也开始加入救险工作。
这儿的行人估计都是家属,大家各自揣着急迫的心,但没有一个人在添乱。现场井然有序,所有人都在互帮互助,毫无怨言。
一个满头大汗的抢险人员多看了左言一眼:“你也是来找人的?”
“是。”她顿了一下,“我朋友在下面。”
对方点点头:“我们的人已经下去了。很快就会有消息。”
“别着急。”
距离地铁被困,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世界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因为涨水的缘故,为防止漏电,电力部门将这一片的电路都掐断了。所有抢险人员都在用手持发电装置帮助工作。包着隔水布的抽水机接连不断地运作着,突突突的声音夹杂在人声之中。像一种特别的号角。
他们已经不吃不喝工作了好几个小时,接连不断地有伤者从地下被搀扶上来,有的受了重伤,奄奄一息,有的尚能自己行走,但意志也并不清醒。
情况看上去不是太乐观。
左言直起腰来,只觉两眼昏花。每当有一个人被抬出来,她就赶紧冲上去看,但都不是熟悉的面容。
她的心开始更无边无际地往下坠落。
——如果莫桃桃不在了,该怎么办?
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甩一甩脑袋。但这个念头很快又黏了过来,紧紧缠绕在身边,挥散不去。
她知道自己这会是因为低血糖的缘故,想法开始变得消极起来。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控制自己往最糟糕的方向思考。
——假如不是我在签售会上和读者对峙起来,也不至于牵连到这么多人。
——假如不是我一意孤行,执意要在作品中保留那么多冲突激烈的桥段。
——假如不是我……
“左老师?”
左言有一瞬间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难以置信地,极度缓慢地转过了头。
这并不是幻觉。
浑身湿透的莫桃桃光着双脚,脏兮兮的裙摆贴在腿上,像落汤鸡一样,摇摇晃晃地走来。
“左言。”
她小心翼翼地直呼名讳,声音和嘴唇一并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原因。
——世界的喧哗声在这一刻归于寂静,时间的齿轮停摆了三秒,又重新开始转动。
“你……你去哪了……”
左言连话都快要说不清楚,她的泪水在一瞬间涌了出来,与雨水,汗水,一并混在了一起,使视野变得更为模糊。
“我在这……我在这找了你半天……我以为你……以为你……”
“我……”
莫桃桃一着急,也说不清楚话,脸孔涨得通红,最终不知是谁先发出了呜咽。两个人都哭了出来。
“哎,找到了就好。莫哭了嘛。”
路过的抢险人员望着抱在一起大哭的两个姑娘,摇了摇头,却也湿了眼眶。
“救出来了!”
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周围所有人都鼓起掌来。
“是最后一个!底下没有人了!”
左言抬起头望向天空,忽有清风拂面。莫桃桃小小的一个,安安静静地待在身旁。
“别怕。”
“我在这呢。”
头顶乌云密布,不见皓月,地上灯火如炬,星星点点,
——天灾当前,而人人并肩。
尾声。
第五场签售会,定在了C城。这是全中国最安逸的城市,山清水秀,人心淳朴。
左言好笑地看着莫桃桃嘀嘀咕咕地搜着排行榜上名列前茅的美食店,嚷着等活动结束了要一一去吃遍。
“你这个小鸟胃,能吃多少?”
结果人嘻嘻一笑:“我每个菜都只尝一口。”
——真有你的!
左言笑叹着摇摇头,低头看着手上的资料。
在那次签售风波之后,网络上又多了一个和Chanter有关的话题。
第一个是,“性别对立问题真的是不可调和的吗?”左言特意点进去看了留言,而出乎意料的是,舆论环境并没有她一开始担忧的那样剑拔弩张。大部分网友都秉持着客观中立的意见,即使偶有几个态度强硬的自我主见倡导者,也没有恶语伤人,而是用长篇的辩论来表达看法。
总而言之,没有再出现当时那样难堪的场面。
——“筛选掉不适配的读者,也是一名作家重要的成长过程。”
这是主编的原话。莫桃桃回家时候,逐字逐句地学给左言听。然后,她正色着,补充了自己的看法。
“西西弗斯并不是为了要抵达一个注定的终点,才日复一日地推石头。”
“而是他坚信,这个过程,本身就是有意义的。”
“No sacrifice,no victory。”
桃子小姐的眼睛亮晶晶的。手和脸都软绵绵,整个人像只柔弱的兔子。但左言清楚地知道,她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女孩了。
“你说我们是去吃这家火锅,还是这家串串?”
——有些事好像变了,有一些又好像没有变。
左言望着莫桃桃的眼睛,那其中似有星辰大海。
“听你的。”她用指头戳了戳那小小的酒窝,“想去哪家都行。”
“我都,陪你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