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死去的人

     时光如被风吹的落叶，我始终能尾随到它的踪迹。

     1987年，我21岁，堂弟6岁。那一天傍晚，当我兴致勃勃地忙完地里的活计回家，母亲对我说：你就不要乱出门了，到你大妈家看看，你弟弟在晃桥河里淹死了。

犹如晴天霹雳，我说什么也不敢相信，我这个聪明伶俐的弟弟怎么说没就没了，我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泪奔着跑进大妈家（她家和我家隔着四五米宽的一条走廊），推开门，弟弟已经洗换一新，安详地躺在堂屋中央的一床草席上，大妈哭昏在一边，头发挠得满地皆是，就等着远在三十里之外挖煤的大爹回来见上一面，弟弟就应该入土为安了。

大爹晚来得子，对这一个孩子宠爱有加，我最记得孩子不到三岁就会背诵很多首唐诗，我们都说他是个天才，长大后一定能光耀门楣，小家伙似乎对我有前世的缘分，无论怎样地嚎，见到我就乐呵呵地会笑出声来。

我抚摸了一把堂弟胖嘟嘟的脸，在心里说弟弟你怎么就走了呢，说好了今晚上哥要带你去捉知了，弟弟当然再也听不进去了，说捉知了是中午的时候他缠着我不肯回家，我出口许诺他的，他才乖乖地跟着大妈回家吃饭。

大爹是临近天黑的时候才赶到家的，老人家老泪纵横，这也难怪，五十多岁才娶亲生子，对他来说无疑就像泰山压顶，他当即喘不不过气来，我扶着他不停地呼喊他才醒过来的。

一床草席，裹住弟弟娇小的身躯，大爹扛着他走出了村外，到现在为止，我们都不知道大爹把堂弟埋在哪里，按乡里人的规矩，未成年就夭折的孩子是不能享受棺木的，也不能立碑造坟，因此弟弟葬在哪里到现在对我都是个谜，对大妈也是个谜。

大爹在弟弟死后的第二年就发生了矿难，也没有拉回家来，据说是埋在大队所谓的“烈士”山上，那时候大队的矿山常死人，大队就专门划出一座山来埋葬那些因公殉职的村民。

大爹走后的半年，大妈产下了我的堂妹，直到现在堂妹已经出嫁，大妈一直未改嫁。

昨晚睡觉的时候是十一点半，十二点的时候突然感觉呼吸有点困难，醒来就再没有瞌睡，眼前浮现的就是我死去了三十年的堂弟和二十八年的大爹。

我看到堂弟向我走来，就像活着时一样，他小嘴里背着：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背着背着就跑到我的怀里来，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我把我的这个堂弟举得比我高，我举着他从村外走回来的时候，大爹就在家门口的木门前等着他，当我要喊“大爹，你回来了”的时候，我的眼前似乎一道白光，转眼间大爹就消失了，我抱着的堂弟也不见了。

我确信这不是梦，我是睁着眼睛看到这些的。但又不能不说这是个梦，因为黑灯瞎火的夜晚在床上，有什么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呢，就算不是梦也是梦，在白天的时候绝对不会有这类的事情发生，因此我还是确定我虽然睁着眼睛，但其实我已经进入休眠状态了。

更奇怪的是一连串的事情接踵而来，我又看到大爹结婚的时候其实头发已经花白，大爹做了三十年的牢，年轻时不知道因为什么被定为现行反革命，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我的父母亲人们都以为大爹这一辈子是不会出来了，一定要老死在监狱了，因此接到大爹出狱的通知时，大爹的几个亲兄弟都感觉很诧异，感觉此时才想起他们有个兄弟在狱中似的，那年头，坐牢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因此婶婶们一个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一个堂兄，待接回来才四处张罗为大爹说了这门亲。

之后是我的父母出场，他们携着我的二个死去的堂叔一同向我讨要红漆棺材。我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征兆，直到现在回想起来都还令人感觉毛骨悚然、

那些死去的亲人，一同在一晚上和我见面，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阴盛阳衰，这一年多来疾病交加，我始终认为没有什么能难倒我的，就像五月份有个中医给我号脉说：“这个老师，我没有说了吓你，按你这个脉像你顶多能活半年”。我当时并没有吓到，也不以为然，这一生经历无数的风雨，生老病死于我而言我早已看开，更何况我已经是年过半百还多的人了，我甚至把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来过，因此老中医的话对我倒像是一种激励，一种鞭策和一种促进。

近一年来，我每天坚持锻炼，坚持服药，从不悲观，从不因为要面对死亡而恐惧，十月份的时候，我到医院复查我的身体，连医生都说是个奇迹，我原先硬化了的肝脏现在开始变得鲜艳和起搏了，还问我是吃了些什么药，又怎样做到的。

我的回答简明扼要：每天运动不少于三万步，常到深山呼吸最新鲜的氧气和空气，因为只有在那里你才能闻到这个世间最纯净和最甜美的液体，尤其是早晨挂着露珠儿和混合着草木香味的草地上，吸一口心旷神怡，身心舒畅，多吸几口整个人就像换了人形，其步履和思想完全是脱胎换骨。那里不仅适合疗伤，还能找到一些常用的草药，这将近一年的时间我的大部分早晨的时光都在那里渡过，虽然失去了晨读的乐趣，但我逐渐找回了一个健康的身体。医生看我那么乐观，也止不住笑了。

一夜之间突然冒出那么多死去的亲人，对我或多或少是一种恐慌，但更多的是我想我的这些亲人，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一定也想念我了，正如我想念他们一样，也因此更加促使我珍惜活着的每一天，不负此生为人一场。

努力吧，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活着，就是为奔一场胜利而来。当你战胜了病魔就是战胜了自己，你就是那个在天地中矗立的大丈夫，像一座山崖一样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