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一张脸,是现在的德留老汉最不愿意看到的。
脸不再是那些年细皮嫩肉的样子了,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农村人的脸,沧桑,黝黑,刚毅,轮廓分明,却也掩映不了固有的亲和力。让德留所不能容忍的,是这张脸左下巴上的那颗黑痣,黑痣很大,黄豆粒一般,上面还长着一根长毛,两三公分长,像一只巨大的黑虱子卧着,不过虱子长了长尾巴而已。
德留宁可觉得是黑痣上的长毛是诡异的虱子尾巴,也不认同鼠须的说法。
上周三,德留去马街子赶集,歇了个早市,顺道从打油巷过,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张铁嘴隐蔽的算命摊前。德留竹筒里倒豆子,说了一通苦衷,开始质疑张铁嘴之前说的丝毫不准,长黑痣的人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成龙上天,光宗耀祖,而是成蛇钻了草窠,虽然说不得是那种不成器的赖皮蛇,但是充其量也就和自家竹林里的青竹标蛇一样,最高不过飞上竹稍而已。张铁嘴嘴里嘟嘟喃喃着,仰着空洞的眼窝看了一会儿小巷里巴掌大的天空,右手的大拇指飞快地在另四个手指的指节上掐来掐去。忽然怪叫一声,空洞洞地盯着德留嚷道:“坏了,你说的人原本是吃遍四方的,可惜他自甘堕落,蜗居山野小村,成了困龙了。他黑痣上的龙须,蜕化成鼠须了。”德留对张铁嘴一惊一乍早已司空见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想,这家伙又看不见,瞪了也白瞪。德留叹了口气,起身离开,占卜的钱也懒得给了,张铁嘴居然也没讨要。
回来的路上,德留一个劲儿自艾自怨,对张铁嘴龙须变鼠须一说很是愤慨,咋这么多年,会相信一个眼睛都看不见的人的胡说八道。
以前,德留老汉是不讨厌这颗黑痣的,眼前这个家伙的这颗黑痣是打娘胎里带来的。出生时,德留在场,接生的三婶颠着小脚,碎步跑出里屋,抱着啼声如洪钟的小家伙,眉开眼笑,一叠声叫嚷:“哎哎哎,是个大胖小子,是个大胖小子,恭喜恭喜。”德留赶紧掏出喜钱。村里疯着一句话:爹疼娘爱是珍爱,舅舅疼姑姑爱是福爱。舅舅给的喜钱,吉利。
德留清楚地记得,喜钱用红纸包着,准备了两个红纸包,一个包着一元六角六分,一个包着六元六角六分,整整相差了五元钱。五元钱呐!那是德留赶一两个月的乡街子,还不一定挣得到的数目。德留把六元六角六分的红包一把塞给三婶,夹手就抱过襁褓,端详着眼前虎头虎脑的小家伙,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眼睛是眼睛,百看不厌。弄得这个孩子的亲爹——自己的大舅子,以及孩子的爷爷奶奶在一旁巴巴地抻着脸瞧。
大舅子咦了一声,摸了摸小家伙的下巴,一脸诧异:“哥,这孩子,咋还长个胎记呀!”
德留仔细看了看,也轻轻地摸了一下,果然,有颗小小的黑痣。
奶奶在一旁瘪了一下嘴。
妻子冲德留使了个眼色,说道:“有胎记好呀,好记好找,认亲的标志性记号,打着灯笼都找不来的。”
德留赶紧说道:“是呀,是呀,好福痣呀!这小子一出生就带着富贵荣华来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下巴上也长有一颗黑痣呀。”
爷爷奶奶噗嗤笑出声来。
后来,德留真的偷偷去找了几个端公神婆,问了外甥下巴上的黑痣,都说得吉利异常。
德留高兴极了,时常以这颗黑痣跟外甥打趣。
“你是长大痣的人,将来长大了当大官噶!”
“听舅舅的。”
“那竹青呢?”
“表哥和我一样当大官。”
德留就嘿嘿地笑。
大舅子抓着后脑勺,道:“哥,给取个名字吧!”
德留不由自主地又摸了摸孩子下巴上的黑痣。“嗯,那就叫黑柱吧!将来长大了,成顶天立地的顶梁柱。小妹,好不好。”德留冲着里屋叫了一声。
“好!好!好!”里屋还没应声,大舅子叫嚷着,代替了妻子的回答。一把夺过襁褓,把嘴就凑上了孩子的脸颊。
眼前这张脸,就是黑柱的。
货真价实的黑柱,德留的亲外甥,小时候不止一次在德留脖子上骑马马,骑着骑着胡乱撒尿的亲外甥。
黑柱是弯竹箐的村支书。
一提起黑柱当村支书,德留就来气。妹妹、妹夫含辛茹苦地把他抚养长大,村里第二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一毕业,背着铺盖卷就回来了,居然回来就在村里当起了村干部,当时就把妹妹、妹夫气得生病住院。黑柱回村就死活不走了,一干就是三年,前年当选村委会主任,一上任就这样项目,那样措施的,把村里鼓捣得稀里哗啦。虽说看着有些毛毛糙糙,可村里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电线杆子重新置换成新的水泥杆子,电压稳定了,家家户户亮堂的。村里破天荒地装了几盏太阳能路灯,也学着城里,夜晚明晃晃的,成了不夜村。自来水接到了各家各户家门口,一拧龙头,哗哗的山泉水来了。村里的泥泞路变成了水泥路,出出进进干净了。村里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多了,悄然矗立起来的小洋楼多了。村头村尾大片的闲置土地流转了出去,有了合理的租地收入。外地人来了,又是种花又是种菜,村里那些平日里游手好闲的人,家门口也能打个零工,赚点小钱……
德留打小就看着黑柱长大,知道这家伙脑瓜子灵泛,左手拈着“龙须”沉吟一会儿,立马就有头头是道的主意。更有一股子闯劲,认准了的理儿事儿,南墙撞个窟窿也在所不惜。黑柱回村创业,一开始自己也不理解,后来被他软求硬磨,道理说得一套一套的,一想人各有志,平安顺遂就是福气,自己就释然不少,还帮着做通了妹妹、妹夫的思想工作。
谁知,就在前几天,黑柱忽然找到自己,说要修路,要拓宽改直进村的土路,全部修成水泥路。修路是好事呀,李大耳朵的高腰围墙上不是刷白了,写着斗大的“要致富先修路”的标语么?人心所向,道理就在哪里摆着,无可辩驳。就修呗,德留举双手赞成。黑柱嗫喏着,绕山绕水说了半天,才讲清楚要从德留的竹林中间打通道路,把进村的路改直了。
德留当时就黑了脸。
竹林是德留的命根子。
德留家住在村口,门口过去是一片荒滩,乱石旮旯,泥淖沼泽,丘壑纵横,村里人说的更绝,这是一片屙屎不生蛆的死地。老辈人修进村的路,都嫌弃这片荒滩,绕了个大弯才进的村。土地下放那会儿,家家户户抓阄选地。德留有了想法,就找到老村长,说村里的好田好地自己一分一厘都不要,就要这百十亩荒滩。老村长是个至亲的本家长辈,德留的爹娘死得早,兄妹俩相依为命,没少得到这个长辈的帮衬。老村长瞪圆了眼睛,一伸手劈头盖脸就给了德留几巴掌。吼道:“你再说一遍。”德留咬咬牙,又重复了一遍。村长铁青着脸,当时就提溜着德留的衣服后领,老鹰捉小鸡一般拉扯到村子中央的碾场上,“当——当——当”,狠命地敲响了挂在老槐树上的半截铁轨,召集全村人到场。
村长鼓着腮帮子,咬着后槽牙,须发倒竖,指着德留,狠声说道:“德留!这个土贼!他说村里的土地他一分一厘都不要,就要村口那块荒滩。老子就把那块荒滩分给他。请大家做个见证。妈拉个X,省得今后说我们全村人欺负这个傻X。”
看着大伙面面相觑,村长吐着唾沫星子,高声叫道:“德留,你个憨杂种,你大声再给全村人说一遍,是不是就要那块荒滩?”
德留看了看大伙,看了看一旁泣不成声的妹妹,大声说道:“是的,村里的好田好地留着分给大家,我家就要那片荒滩!”
随后,德留带着妹妹,在村里人的唏嘘非议下,饥一顿饱一顿,大体平整了荒滩,全部种上了竹子。竹子成林了,德留就砍来成竹,自学成才做起了篾活,把竹器挑到市场上,块儿八毛的积累,日子渐渐滋润了起来。
渐渐地,老村长和村里人明白了德留心中的端倪,原谅了他。德留懂得感恩,村里人家有个大事小务,偶尔需要几棵竹子,从来不需要打招呼,自己去砍就是。若是忙不得亲自来砍,只要和德留说一声,德留便砍好了送上门。村里人的竹制器具,有破损的,送到德留院里,小东小西一袋烟工夫就好,大件物什一两天后去拿,一准结结实实地修好,分文不要。
有竹林的回馈,德留娶了贤惠漂亮的妻子,养育了听话懂事的儿子,风风光光地把妹妹嫁了人。
黑柱,自己的亲外甥,居然要动竹林,还是从中间动,这是想挖德留的心窝,掏出心肝来,一剖两半。
看见舅舅回来了,黑柱赶紧从石碾子上跳下来,毕恭毕敬地凑上前:“阿舅,您回来了。”伸手想要帮着接住竹捆子。
德留哼了一声,耷拉下眼皮,让过一旁,把肩上的竹捆子重重地摔在地上。一顺手,从腰间扯出砍刀,重重地丢了出去,噗的一声,那弯刀狠狠地插进地里一尺有余,露在地面上的一截,锋利的白刃映着清晨的阳光,冷冷的。
德留连身上的灰尘都懒得拍,背抄着手,扭头就朝屋里走去。
“阿舅,您不能老扭头就走呀!”黑柱亦步亦趋地追了上去,嘻嘻地笑道:“阿舅,您说话呀!好舅舅,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德留喜欢容忍这个外甥在自己跟前的嬉皮笑脸,绷不住嘴了,呵斥道:“说什么?臭小子,千算计万算计,算计到老子头上来了。早就跟你说了,要修路就修你的路,老子双手赞成。想要图懒便宜,从我竹林中间走,就不行,没门!”
“不是,阿舅,今天我不说修路的事。县扶贫办的领导要来,想来看看您。”
“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马王爷,长三只眼,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了,我一没什么亲戚领导,二又不是贫困户。你小子那点花花肠子,糊弄鬼去。”
“真的,阿舅。领导听说您的竹器做得好,想来看看,了解一下,看能不能做成一个产业,带动村里一拨人致富。”
“胡说八道,几片破竹篾,织点筛子簸箕背箩挑筐的,这些年用的人越来越少,街上也值不了几个钱了,产业个屁!”
“不是的,阿舅,您说的那些只是平常的生产生活用具。您忘了,您织得一手好篾活,什么蝈蝈笼、小背箩、小提篮、小竹椅、小竹马、竹公鸡,等等之类的。小时候,我和表哥可没少玩您织的那些小玩意儿。那些小玩意现在是时尚的工艺品,精致美观,城里人可喜欢了。”
“你吃饱了撑的 ,想去捯饬那些玩意儿。庄稼人不种地,不生产,喝西北风去。别以为你这两年胡搞瞎搞,把村里弄出点小名堂,就让我和你爹你娘刮目相看。那些种花的种菜的,别看着花花绿绿,一旦遇到饥荒年,吃稀泥巴去。你小子打一出生,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没吃过苦。我和你娘打小吃过的苦头,几背箩都装不完。有本事,到城里去,像你表哥一样,体体面面地工作、生活,把你爹你娘也接到城里享享清福。”对这个外甥,德留心里再埋了莫大的怨气,还是生不起多少恨来。
“阿舅,您看您,又扯闲篇。我在村里不是好好的嘛,看着村里慢慢富起来,我高兴啊!”
“你最好别高兴,一高兴,就惦记起我的竹林来了,有你这样坑亲人的么。我不是你舅舅,以后你也不要和我来往了。看见你就闹心。”
“阿舅,您说哪里的话,您永远是我的好舅舅,和爹妈一样的亲人。修路的事情,我知道您一时转不过弯来。慢慢您会想明白的。对了,还有个好消息,表哥打电话告诉我,他今天会回来一趟。叫我转告您。”
“竹青要回来?你没骗我。”德留乜斜了黑柱一样,眼里有了光亮。
“是呀!阿舅,我什么时候骗过您呀!”
“真的?”
“当然是真的!表哥说了,他还打算带个朋友回来给阿舅看看。”
“什么朋友?你该不会是撮合着竹青玩什么诡计吧!你家老表两个,打小就喜欢一个鼻孔出气。别以为我好糊弄。”德留看着外甥一副嬉皮笑脸的神情,心里泛起狐疑。
“阿舅,您说什么呀!表哥偷偷告诉我,谈了个女朋友,想带回来让您看看,掌掌眼。”
“啊!你家老表两个混蛋,这么大的事情,现在才告诉我。等他回来,看我不抽他两竹鞭。”德留一脸嗔怪。“掌眼?现在怎么办,你个小混球,家里乱七八糟的,还不赶紧收拾。竹青他们什么时候到,我得赶紧去换身干净衣服,老槐树下找老五斤割点新鲜肉去。”
“阿舅,看你急的,我爹我娘早准备了,他们收拾一下就过来了。表哥说了,家里什么样还是什么样,人家是个很实诚的姑娘。”
德留嘿嘿地笑,随即一板脸,嚷道:“还不快去把院子扫扫,收拾收拾。事情搞砸了,看我不大竹片子抽你。”
黑柱一哆嗦,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一抹身跳到院子里去了。
看着黑柱收拾院子去了,德留心里乐开了花。怪不得今早去竹林,那只布谷鸟的叫得欢实,“老倌好过——老倌好过——”,自己还以为听错了,平日里那布谷鸟不是“布谷布谷——布谷布谷——”的叫么,今天居然改调了。老伴在儿子大学二年级时,突发脑溢血去了。顺遂着老伴的心愿,就葬在竹林中央。这里竹林深深,幽静清新,是老伴喜欢的地儿。每次去砍竹子,德留都要到坟头去祭奠一番,聊聊话。
今天还聊到了儿子。德留知道老伴爱听,不厌其烦地又和老伴重复了一遍:儿子很争气,村里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大学一毕业就考取公务员,在市政府的一个行政部门上班,平日里很忙,逢年过节或是公休假期才回来,一回家就帮着自己东忙西忙,农家子弟的品性丝毫不变。儿子听话孝顺,省吃俭用,除了每月非要固定给自己打一千块生活费,他也艰苦奋斗,听说写些什么网文,也有额外收入,在城里按揭了一套房子,按揭了一辆车。自己要把家里的积蓄给儿子添补一二,儿子死活不要。儿子说了好多次了,要把老屋锁了,把自己接到城里养老。可自己舍不得老伴,舍不得这片竹林,舍不得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一辈人,去了儿子那里几次了,超不过一个星期,又跑回来了。儿子给自己买了手机,存了电话费,可自己不喜欢那玩意,有话当面锣对面鼓地说,用那不着边际的东西,不习惯,手机一转手被自己送给妹妹了。儿子存的生活费,自己一直都没动过存折。自己还身子骨硬朗,能吃能喝,能走能跑,织点竹器,虽然生意大不如从前,也还糊口有余,自己也偷偷存着钱,留着给儿子娶媳妇、养孙子用。儿子老大不小了,也该找个媳妇了……
德留兴奋得有些无所适从了。他忽然想再跑一趟竹林,去老伴坟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伴一声。
他兴冲冲地冲出门,和迎面赶来的妹妹撞了个满怀。
“哥,你要干嘛去呀!”
“我……我去竹林里找点新鲜竹笋。竹青不是今天要回来嘛,他喜欢吃火腿炒鲜笋。”
“找什么呀,你今早不是才从竹林里回来嘛!刚刚我都看到了,黑柱翻出你挖的笋了,还找?嫂子那里等竹青回来了,父子俩一起去汇报不是更好。看你高兴的傻样,八字才写了一撇,就乱了阵脚了。你看看你,一身灰扑扑的,衣服扣子还扣错亲家啦!还不赶紧换身干净衣服,把脏衣服放盆里,一会儿我得空一把水给洗了。”
德留一拍脑门,自责了一声。把德秀和喜旺让进屋,德秀直奔灶台去了。
喜旺放下手里杂七杂八的东西,把肉和菜分好类,放好,笑着说:“哥,要不我们俩去大丫口迎迎。每次竹青回来,进村的路又窄弯又急,车子都进不来,停在大丫口的荒地那里。今天回来了,带着女朋友,东西指定多,怕提不回来。”
德留眉头锁了一下,嘱咐了德秀一声,招呼喜旺就要出门。
“哥,你看看,鬼慌实乱的,先换衣服。”
换好了衣服,德留还特意把儿子今年过年时给自己买的新皮鞋穿上,才和喜旺一前一后往大丫口而去。
临出门,喜旺冲院子里的黑柱眨眨眼。黑柱心领神会,瞅着他们走远,赶紧掏出手机,拨通了竹青的电话。
一路上,喜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德留说话。
“哥,这几年村里变化大呀!”
“嗯!”
“哥,黑柱的不争气,给你添麻烦了。不过细细一想,这小子也自有他的道理。只要肯吃苦,在农村也能干出一番事业。”
“嗯!”
“哥,这鸟路也该修修了,七弯八扭的。村里倒是建亮堂了,就这路还不得劲。”
“嗯!”
“哥,你说这路要是修好了,多好啊。就不是一般的小农用车鼓捣着勉强进得来,小轿车,大汽车都进得来。竹青的小轿车嘎吱一声,停在你家院子里,多方便多好。再把村子后山那些撂荒的地,都承包出去,种上些大洋芋、大萝卜,听说这些土得掉渣的农产品,城里人老喜欢了。”
“嗯!”
“哥,你说我说的在理不?”
“嗯!”
“哎,哥呀!当年嫂子突发脑溢血,要是外边赶来的急救车进得来,留柱的农用车能开得快一些,颠簸少一点,也许嫂子就不会……”
德留忽然停下脚步,猛地一回头,眼里射出针尖麦芒一般,直勾勾地看着喜旺。吓得喜旺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像打鼓一样。
“哎,我说喜旺,平日里你三锤打不出两个屁,今天你咋嘴里一套一套的。黑柱给你洗脑了?”
“没,没,哥,我只是顺嘴一说。”
“赶紧的,前头走!”
喜旺偷偷伸了伸舌头,紧走几步,和德旺并排而行。
德留心头咀嚼着喜旺的话,眉头越锁越紧,脚步变得重重的,每一步,都踢踏起一抹灰尘。
进村的路,其实就绕着竹林而走。黑柱找德留商量修路的时候,德留说得很干脆,就沿着老路修,占用点竹林没关系,随便砍,随便占。但是从竹林中间辟开一条道,把偌大的竹林一分为二,德留接受不了。
七绕八绕,总算绕过竹林,老远就看见大丫口,刚好有两辆小轿车拐过山头,飞驰过来,车后扬着灰尘,像两条追逐打闹的黄龙。德留皱起了眉头,有了心事:灰头土脸的乡下,儿子的女朋友会待见么?
喜旺眼尖,嚷道:“哥吔!快看快看,前头一辆白色的车就是竹青的。”
德留心中的疑虑一闪即过,抑制不住心头的狂喜,脚步快了起来。忽然右脚脚下一松一紧,崴脚了。痛得德留一蹦老高,脚上的鞋甩出一米开外,随即顺势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地埂上,龇牙咧嘴。
“哥,没事吧!”喜旺赶紧搀住德留,拉过德留的脚看了看,脚踝处肿了一块。喜旺吐了口吐沫在手心里搓热了,使劲帮着德留拉扯揉捏脚踝。
一番剧痛过后,德留感觉痛感轻缓了许多。凝目一看,两辆车已经停在大丫口,黄龙散去,隐隐约约从车上下来几个人。
“喜旺,别折腾了,扶我起来,我们赶紧去帮竹青拎东西去。”
“哥,你崴脚了,都青了,要不你坐这歇会儿,我去吧。”
“没事,好多了,扶我起来。”
喜旺执拗不过,只得扶起德留。德留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脚踝,攀着喜旺的手臂,慢慢踮着脚尖走了两步,好多了。喜旺赶紧把德留的鞋拾过来,趿上,前前后后给德留拍去身上的尘土。
德留一弯腰,把鞋套好,抹了一把鞋上的灰尘。一看手也脏了,赶紧交叉着手掌使劲搓了几下,搓下几条泥垢。瞅见旁边有条小溪汩着水,凑上前洗了一回手,抹了一把脸,就着湿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
“喜旺,你说得对,这该死的路,七弯八拐的,是该修修了。”
喜旺也洗了一回手,扶着德留慢慢地朝大丫口走去。
“爹,你咋来了?咋一瘸一拐的?姑爹,我爹咋了嘛?”竹青放下手上的东西,一路小跑着迎了过来。
“没事没事,刚才走得急,崴了一下。竹青,你这臭……,咋不年不节的,还忙回来干嘛!回来也不提前几天说一声。”
德留嘿嘿地笑,一边和儿子说着话,一边看向儿子身后的姑娘。姑娘不错,面容清秀端庄,一笑起来,显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看到德留打量自己,姑娘红着脸低下了头。
竹青扶着德留走过去,介绍道:“爹,这是张梅,我新……刚认识的朋友,她自主创业,开了一家乡村工艺品加工销售公司,听我说起您编制的竹工艺品不错,她……她想和我一起来看……看看。梅……张梅,这是我爹。”
张梅大方地伸出手,握住德留,红着脸问候了一声:“大叔好。”
德留脸刷地红到耳根子,说话结结巴巴起来:“好……好……好……来就好……”
竹青扶着德留走到旁边几个人前,介绍道:“爹,这几个是县扶贫办的领导,说是挂钩帮扶我们村的,刚才在路口偶遇,说起来是特意来找您的,我便带着他们一路过来了。”
德留道:“听黑柱说了,来了好,来了好。不是修路么?修呗,把路往直了修,要砍我的竹林,尽管砍,多砍宽一点,把路修宽些才好。”
喜旺怔怔地看着德留,呆了,德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让他始料不及。
县扶贫办的几个领导和竹青、张梅一脸诧异,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高兴异常。其中一个领导一把拽住德留的手,兴奋地说道:“大叔,谢谢您。我们合计过了,砍了您的竹子,不论竹子大小,一律按照市场价格补偿给您。占用的地,我们县、乡、村三级商量过了,把村子南面退耕还林的五百多亩山地交给您管理,您带着村里的大伙都给种上竹子,竹子的品种我们一起商议,多种点经济价值高的。下一步我们和张梅董事长商量一下,引来技术人员做指导,创办一个竹艺加工厂。您老多辛苦一下,把您宝贵的编织技艺教给村里留守的人们,带动大家勤劳致富,产品由张董事长负责销售,收益少不了大家的。大叔啊!我代表贫困户谢谢您。”
一席话,惊得德留半天说不出话来,看了看一旁的儿子,儿子点点头。
“好啊!你这臭小子,原来你们早有计划,就把我一人蒙在鼓里。黑柱这臭小子也是整天云里雾里,也不说个清楚明白,这么好的事,我咋会不支持呢。补偿什么的就算了,一点点竹子而已,几场春雨,立马就密密麻麻地长出来了,不用补偿。实在要补偿,就把补偿的钱,拿去修路去。”
“哥吔!你真的想通了。”喜旺总算缓过神来,兴奋地嚷道。
“你这闷葫芦,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哪能想不通呢!”
正说着,一阵山风吹来,眼前的竹林哗啦哗啦地摇曳起来。竹林里飞出那只布谷鸟,欢快地叫着,声音深邃悠远,在竹林深处回荡,久久不散。
德留偷偷地扯了扯喜旺的衣袖:“喜旺,那只布谷鸟怎么叫?”
喜旺侧着耳朵听了一遍,说道:“哥,不就是‘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地叫么,怎么了?”
德留咬着喜旺的耳朵,小声说道:“我怎么听着像是在叫‘老倌好过——老倌好过——’呢!”
“啊!”喜旺又仔细听了一遍,小声说:“哥!还真是这样叫呢!难不成那只布谷鸟被你的竹林养成精怪了。”
声音虽小,还是被众人听见了,大家哄的一声笑出声来。
德留偷眼看见张梅含情脉脉地看着儿子,心里忽地浸泡过蜂蜜一样地甜起来。
——首发于《检察文学》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