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言集

1

和稻子谈谈让步

和稗子谈谈收成

2

月光铺在屋顶上

晾晒

有棱有角

3

脚上两只鞋

两口小小的棺材

只有它们两个

愿意埋葬脚底的彷徨

4

小草探头探脑地钻出来

它不找春天

它要找妈妈

5

如果愿意

阳光可以低过井沿

可以掉下

井底深处

6

花开了

我不去赏

花和我都会不开心

7

你看到破屋漏进来的阳光

明亮

我看到漏进来的风雨

彷徨

8

原谅一枚落叶

它没有朝向根落去

原谅一滴水

它的理想是飞向天空

原谅一粒种子

它不愿意发芽

也不愿意做食物

原谅万事万物吧

在它们身体缺陷的地方

绣上一朵羞涩的小花

像原谅我们偶尔犯下的小错误一样

9

雄鹰呀！你慢些飞

旗鱼呀！你慢些游

麋鹿呀！你慢些跳跃

野狼啊！你慢些奔跑

人！啊！你！

慢些喧嚣

好好看看

这个世界的虚无

那囚禁着的天空

大海，丛林，荒原

流放着的忧伤

飘渺着的思考

11

有些人物很阳光

我们却看不到他们内心的苦难

有些诗歌很忧伤

我们却读不到它们隐喻的明亮

12

时光很薄

薄得只有春夏秋冬

白天夜晚

历史很厚

厚得一摞摞书籍积压着另一摞摞

布满灰尘

13

天地缓缓而行

匆匆的是人心

14

让每个故事里都藏着

一个好人

一个坏人

一个不好不坏的人

15

天空是个巨大的陷阱

掉进我的理想

和

爱情

16

把心中的魔鬼拿出来

便是天使

17

昨晚那个人

当场就死了

红灯今早依然反复亮着

它始终没有

把那个人闯过的斑马线

照出血的颜色

18 

蜘蛛把陷阱做好了

它也在陷阱里了

19

雪花飘然而来

它不过想靠着我的肩膀

痛哭一回

20

蘸着秋色的树影

掉下来

碎成斑驳的时间

21

雨

冷冷地下着

不紧不慢

似乎在努力抚摸

这个世界

生硬的疼

22

我愿意忠于自然

像一粒泥土

信仰大地

23

像风坐在石头上

一样

思考

24

面对桃花盛开

任何仇视冰雪的态度

都是无耻的

25

我喜欢把春天藏在心底

如同我喜欢阳光放在午后

26

允许所有的树叶

轻巧地折下叶柄

自由飞舞

落在它们喜欢的地方

允许所有的草叶

腮边挂着露珠

对着晨光展露笑颜

27

黑暗和光明

在地平线的较量

任你诋毁或赞美

总是势均力敌

28

庚子年的这个春天

赤裸裸的伤口

绽放出无数的桃花

29

那山

放几声鸟鸣

醒了

傍晚

几朵闲云黯淡下去

睡了

自始至终

呵欠都没打一个

30

大风使劲地刮

飞沙走石着刮

裹挟着眼前的一切

刮

它忽然停止了

飞扬的沙尘、枯枝败叶、污浊的空气

甚至阳光

簌簌落下

大风它无影无踪了

真的

无影无踪了

没有对它耽误的时间

对它肆意的破坏

说一声抱歉

31

心里住着春天

花便开了

心里住着寒冬

水便枯了

32

影子摇曳

擦不净

孤独的尘埃

33

黑夜将我吞噬

万幸

它没有牙齿

34

那么多红土地的重量

压不弯一个民族的脊梁

35

一架完整的牛

剔成二十四块肉

稍待冷却

即将往死去的伤口上

撒盐

36

牌坊立得再好

不过是一座另类的墓碑

37

一壶酒浪迹不了天涯

一把剑平息不了江湖

38

枝叶大口咀嚼着阳光

掉下的碎屑

蚂蚁捡走了

39

我愿意让我的出发

死于毫无意义的抵达

40

日斜云欲低

月黑风自高

其实我想说的

无关风云日月

是我

和你的距离

41

河愿意弯就让它弯着

水喜欢就好

42

我把露珠送回清晨

如同送一个我憎恶的人

43

忽然起一阵风

多少安静的孤魂

再启流浪旅程

44

原谅风吹皱湖面

原谅雨打湿蕉叶

原谅阳光温暖石头

原谅羊群走得参差不齐

原谅吧！原谅吧！

原谅我对世界的认知

懂装不懂

不懂装懂

45

除了阳光

空气

土地

江河湖海

日月星辰

我没有辜负谁

当然

还得除了

眼前这一场

忧郁的雨

46

把我的乡愁埋进梦里吧

像埋一颗期待发芽的种子

47

微雨无情

杏花肠断

48

所有的河流都暗流涌动

所有的酒都汹涌澎湃

此刻

所有的表达都谨言甚微

若今夜的月光

落在秋霜下的五角枫上

49

我忍不住泪水

像天空忍不住雨滴

50

如果你仅仅活成肉身

把灵魂舍给佛吧

51

庚子年八月十二日的夜晚

一只野鸟掠过那棵

滇朴树梢

一树的月光

抖落下来

掉在热气蒸腾的水里

变成跳动的星星

粼粼的月光

洗净水面

洗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洗过谁

清风一般的

清风一般地融化夜色的目光

今夜呵

小鹿在逼仄的树丛里咀嚼月色

月亮入了谁的怀

星星便也入了谁的怀

52

一座高尚的山

善于凸显出千姿百态的巉岩

一江肮脏的水

只会打磨出一堆听话的卵石

53

轻蝶爱恋花

微雨易湿衣

54

抻过墙头的香樟树

皱着眉头

哎！你这杂草

追求长在花盆里的命运

55

每一朵花开

都是打开鲜活的伤口

然后，慢慢地

等着愈合

成幸福的伤疤

56

这清晨唯一的民主

就是鸟儿的啾啁

这黄昏唯一的自由

就是云朵的飘浮

57

雾再大

至多浓于水

至多是一道虚掩的门

58

今晨的阴翳

若一个酒鬼

疲沓着的眼皮

59

当你老了

追忆往事

没有值得玩味的一段

和咀嚼的东西

多可惜

60

可怜的星期一

我用下一个星期一

表示追忆

61

阳光洗过

天空晾晒着白云

喜鹊晾晒着歌喉

草芽晾晒着露珠

蚂蚁也匆匆忙忙地

晾晒着脚步

我该晾晒什么呢

2020年10月8日

寒露

62

嘘

听着

寒冷在暗夜里潜行

它扛着巨大的黑口袋

（像滑稽戏里的小偷）

它试图结下冰凌

在我的内心

63

233只鸟儿逡巡

在这天与地的缝隙里

忽而飞起来

忽而落下去

它们有的欢快喧嚣

有的悲伤忧郁

有的彷徨无措

它们互相争斗

抢夺

又互相依靠

眷顾

233只鸟儿

终究是233只鸟儿

思想形态叫声各异

466只翅膀扑扇的姿态各异

哦

233只鸟儿多么幸运

又是多么悲哀

天空不管不顾接纳它们

大地不闻不问接纳它们

时间不言不语接纳它们

64

鸟声静谧于树冠

晚霞安息于山顶

黄昏茫然伫立在天际

比一个人的背影

孤独

65

沿着秋风的指引

落叶

回到了故乡

悄然

回到了母腹

66

饮一盏热茶

品一段时光的温度

67

鱼死了

我看见江河还在

鸟死了

我看见天空还在

石头死了

我看见高山还在

树木死了

我看见大地还在

我死了

我看见的都不在了

68

我愿意把脚印

留给走过的路

愿意把眼睛

留给看过的风景

愿意把肉身

舍给泥土和虫豕

但我不愿意

把话语留给风

我希望它们被一场暴雨淋湿

掩埋在泥泞深处

不想

风添油加醋地

四处传说

69

一朵云走着走着

就低下身子

猫腰钻进树林

再也找不到了

70

黑色在黑夜中挣扎

白色在白昼中迷惘

71

一枚树叶落下

一群树叶落下

一山的树叶落下

它们像一口口打开的小小棺椁

装殓着阳光

和月色

72

那一粒雪

在暗夜里

活得很累

甫一看到阳光

它哭了

73

阳光很薄

像一把把刀片

从不同的方位

把黄熟的银杏叶

切下来

74

或轻或重

或浓或淡

或厚或薄

或黑或白

偶尔还赤橙黄绿蓝靛紫

经常地高低远近进退无拘

啊！我说的是云

它们无意占据天空的城

哦！或许我说的是你

有意成为我孤寂的女神

75

掘墓人挖了很久

在雇主的敦促下

反复审视墓穴的深浅方正

仿佛即将埋进去的是一个上帝

他不确定

他翻起的这一堆土

过去是否也被一个掘墓人挖过

是否也埋过另一个上帝

76

2020年11月16日的午后

我把影子摊开

晒干

收起来

放在老家的屋檐下

77

喝下一杯月色

心里便翻滚着一片大海

78

今夜，风无眠

月光比目光，凄楚

寒冷的颜色

一如稻草人破旧的衣服一般

挂满树梢

79

树根找回了它的叶子

河床找回了它的流水

山野找回了它的荒草

泥土找回了它的脚印

深山里的母亲

哭瞎了双眼

没有找回她的女儿

80

咦！

一条路走着走着就消失了

它离开了我的脚

回到了大地的家

我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我离家太远

找不着回去的方向

81

黑暗之暗

它能掩盖最细小的事物

光明之明

它能照亮最卑微的心灵

82

第一次

有人帮你打狼

第二次

你自己打狼

第三次

你孤寂的鬼魂喊不出声响

83

草木灰埋住木炭

埋住了冬天的心跳

84

失去了父母

我不过是一个混迹人世的孤儿

离开了故土

我不过是一个游离失所的浪子

85

早晨

阳光收割了草芽饲养的露珠

中午

风收割了梧桐落叶的黄熟

傍晚

远山收割了夕阳烧透的云朵的灰烬

只余下我呵

一直在收割自己的影子

86

河水在岩石上冲刷

像一个匠人

在墓碑上刻字

87

我该拿什么颜色的庄稼

喂养镰刀

该拿什么锋芒的镰刀

收割文字

该拿什么颜色的文字

温暖心灵

该拿什么温热的心灵

焐热文字里的可怜人

88

云朵聚拢过来

像擦掉错字和病句一般

抹去星星和月亮

89

亲爱的

你，要试着歌颂高悬的那一轮

歌颂它的光和热，歌颂它的颜色和施舍

它发出的光亮，刺眼吧！

它拂过的庄稼，低着听话的头吧！

它丢给水面的，最起码还像几两碎银子吧！

90

夕阳愿意

就让它踱进窗里来吧

外面迟暮

空虚，寂寞，冷

91

风说：

我扫落叶，不是给树看的

我不奉承谁，讨好谁

不做里子，抑或面子工程

我愿意扫就扫

愿意向哪个方向扫就向哪个方向扫

92

给万物予光明

留一些黑暗

做它们的影子

93

雪呀雪

好一块天然的遮羞布

比黑暗遮蔽罪恶

冠冕堂皇

94

光明失去了存在感

黑暗便来临了

95

余家屯，分：后街、中街、下街

往东：黄家屯、军地街、番营村、夸基、新街

往南：古城、甸心、三台寺、核桃村、十里箐

往西：甜荞地、余家庄、磨盘寺、白楼房、大坟

往北：三元庄、黄土坡、秦家庄、大水洞、小碑当

……

我去三圣宫磕过头

我在水井田洗过澡

我去拑烟洼浇菜园

我在河沙坝拣石板

我去杨梅山摘杨梅

我在十里箐春游玩

我去大阳沟割马草

我在大井头薅谷子

我去大荒田挑豌豆

我在锅洞地挖洋芋

我去秧田冲摸鱼虾

我在大八车种麦子

我去打磨箐拉柴禾

我在小黄坡割蒿枝

我去磨盘寺摘桃子

我在磨刀箐磨柴刀

我去羊街子吃凉粉

我在新街子卖大米

……

我家养过的狗儿叫大黄

我家养过的马儿叫小青

我家养过的芦花鸡一天下一个蛋

我家养过的大黑猪过年杀得一百多公斤净肉

……

我看着母亲在倮倮桃树下葬

我送别父亲在随马地安息灵魂

我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

侄男侄女十多个，孙男孙女十多个

我妻子姓黄，马过河的

我女儿小名玲珑

……

我经常絮絮叨叨地回忆这些人和事物

回忆他（她）们的面孔

回忆它们宛若的情景

我一一安放它们在我心灵的位置

比安放我对世界的理解

仔细，深刻，透彻

宽慰

96

天空晴朗的时候

白云很纠结

心情阴郁的时候

月色很纠结

97

我从未见过河水如此的干净

绵密的青苔铺满河床

摇着绿毛刷一刷到底

我从未见过天空如此的悠闲

云朵纷纷聚集在天际

翻过它们银白的肚皮

我从未见过大地如此的豁达

高山攒动如蚁聚

秀出自己古铜色的肌肤

哦！我更未见过黑暗如此的光明

一豆吐着蓝焰的灯火

姿势夸张地耀眼在暗夜的深处

98

月光一直晒在窗台上

随便掬起一捧

哪个朝代的情节

都可以虚构一星半点

99

把肉体交给天涯

灵魂的咫尺

还在么？

把骨血交给焰火

生命的灰烬

还在么？

把爱交给恨

人生的快乐

还在么？

100

真想一觉醒来

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陌生的城市

陌生的面孔

陌生的星星

补丁一样挂满陌生的天空

真想眨一眨眼睛

陌生的光明洒满

陌生的道路

陌生的自己

逃离陌生的黑暗

101

在吗？

不在！

（陆续就于2020年1月-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