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是立冬,行道上的法国梧桐纷纷谢顶,掉落地上的枯黄叶片被环卫工人张牙舞爪的竹扫把划拉着,移动着,聚拢着,像一群不受待见的俘虏,不情愿地,连同那些肮脏的垃圾,成一堆一堆,像一冢冢小小的坟,埋葬着冬天的落寞。
吃过早点,北风没有稍停的意思,追着脚跟,你快它也快,你慢它也慢,像一条亦步亦趋的巴儿狗。我裹紧外套,匆匆往单位赶。
单位门口的两棵雪松依然苍翠健硕。粗壮的枝条伸展开来,墨绿的尖刺应是老叶,青绿的尖刺该是壮年,嫩黄的尖刺是初生的婴孩吧,却一枚枚都不是省油的灯,叶尖上显着锋芒。阳光曦暖,黄嫩嫩地洒将下来,那些小小的针叶,抹了蜂蜜一般。忽然想起一个诗人的两句诗“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这是我的新单位,昨天下午组织上的领导刚把我送来,宣读了我的职务任命书。我想爱它,但愿不是针尖上的蜂蜜那样的爱。
门卫看见我,赶紧从办公桌前跳起来,冲我颔首微笑。他的脸红扑扑的,烤火过了的缘故。我闻见一股扑鼻的香味,似乎是烧透的香肠。一低头,一个大功率的五面烤正在勤奋地工作着。一根发热管五百瓦的那种烤火器,前后左右连同上面共十一根管子。原单位的工作需要,经常在村委会和村干部一起烤过这玩意儿,熟悉得很。五六个人围坐在烤火器前,上头的一面烤些洋芋、卤翅、腊肉、青包谷……就着乡亲们自家酿的烈酒,和村干部一起说着酒话,聊着事情。酒喝好了,过后甭管公事私事,一准给你办,办成率高高的。五面烤的三个面全亮着,热浪袭人。向上的一面,红亮的三根发热管有些刺眼,两根火腿肠一对小情侣一般并排卧着,烤得吱吱冒油。看见我注意到他的烤火器及附属内容。他尴尬地笑了一下,赶紧弯下腰,按着开关,吧嗒吧嗒关火。
我赶紧说,那个……谁……不好意思,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别关,别关,天气冷,烤着火才坐得住……就是要经常检查线路和插座,注意安全,别引发火情就行。
谢谢领导,谢谢领导!叫我老王就行。会注意的,会注意的。老王点头哈腰,脸上窘迫的神情还是很浓。
为了不让老王持续紧张尴尬。我点点头,摆摆手,赶紧抽身朝办公室走去。身后感觉着老王的目光一直护送着我走进办公楼。
八点半,上班时间到了,我借着上厕所和涮洗杯子的机会楼上楼下瞄了一下。除了几个办具体业务的办公室开着门,里面传出电脑启动的叮铃咚隆声响。几个副职的办公室门还在紧闭着。昨天我嘱咐办公室小李,叫通知今早九点半开个班子会议,我了解一下单位近期的重要事务。刚把茶泡上,小李敲门进来了,汇报说九点半的会议都一一通知了,问需要准备些什么材料?若没有其他事情,他马上去准备会场。
我稍稍思绺了一下,今天也就是个见面工作会,熟悉新单位而已。昨天的欢迎会上关注点是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套路,具体工作还没有了解过。既然到了新单位,还是领导,就算我不打算玩所谓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也得摸摸单位的底数路子。再说昨天组织部的领导在酒桌上有些意味深长的话,我还没有咀嚼到深味。我点点头,吩咐小李不用准备什么,就拉拉家常的工作会而已。小李应着声,刚要出门,我又想起有必要事先了解一下单位的细枝末节,他是办公室主任,应该清楚明了,便叫住他坐下聊一聊。
小李犹豫了一下,侧着身子坐着我办公桌对面,脸上挂着貌似空姐的笑容,看上去不卑不亢,丝毫没有紧张的神情。
我呷了口茶。开始问起单位的琐碎:有多少职工?男的多少?女的多少?年纪大的多少?准备生养二胎的多少?每年办公经费预算情况,办公室情况,各科室情况等等。小李如数家珍。问题不疼不痒的,问着问着就没了。原本想打听一下几个副职的工作态度,今天看着他们大清早玩闭门羹的情况,我多少有些不悦。但一想初来乍到,也不便一下子就让人生畏生厌。再说,我原先所在的扶贫办,有些领导能见天见到就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种事见怪不怪,问多了就算手里没拿紧箍儿,人家也会把你当唐僧看。
我挥挥手让小李忙去吧。小李一脸恭敬地立起身,轻轻地退了出去。
九点半的会,我九点二十就坐在会场。小李也先后脚到了,他抱着个大记事本,应该是要做会议记录。一抬头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堆着笑,赶紧给我的杯子续满水。
雨后春笋一般,会议室里领导班子就齐了。昨天是第一次见面,加之酒意朦胧,多少记不齐整人脸和人名,寒暄中,又加深了印象。坐在我左边的分别是赵副主任、李副主任、工会姜主席,右边的依次是孙副主任、马副主任、小李。
会议开始,一些官话套话家常话的就不入小说了,小打小闹,无关痛痒。直奔主题吧。
我问道:单位当下最迫切的事是什么?最难办的事是什么?我刚到单位,需要得到大家的配合,做些实事才行。
原本轻松的会场忽然就严肃起来。大家都绷着脸,抿着嘴,面面相觑一番,一个个表情复杂而单一。
空气似乎都凝固起来,我左右看看,没有眼神交流。如若像那些无厘头的影视作品一般,时间可以反复倒流穿梭,再怎么穿越,整个办公室也是一个模样。从窗子射进来的阳光在桌上挪动了几个厘米,三两只苍蝇在窗台前舒展着翅膀,飞起,落下,却也没有制造嗡嗡的噪音。一切都像被画家的笔固定在纸上一般。
我忽然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对劲。这单位是不是有什么棘手得不能再棘手的事情等着我,我被赶鸭子上架了。我一个扶贫办刚提起来的副职,也就是一般科室的负责人,自我感觉也就是在接访工作中,对那些被别人抛过来踢过去的所谓皮球事多了些耐心,做了些让群众满意,让领导省心,我认为也就是些体现一下人文关怀即可的小事,有些小小的口碑而已。实职副科也就履职了一年半,呼啦一下就正科了。组织部的领导找我谈话的时候,表情不愠不火,语气却又语重心长的场景忽然跳跃在眼前。难不成拆迁办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肩头忽然有重量感。昨晚酒席上,组织部的领导说的一句话沉甸甸的:你现在的担子重了!我默数了一下,一共八个字,一只肩头上四个字。我忽然对早上与小李的攀谈不满意起来,早上怎么就不先问一问这两个问题,多多少少心里有些底。这样想着,我看向小李,他手里的笔早就停止书写了,笔尖和纸始终保持着一厘米左右的距离,身子微微前倾,木然地看着记事本,一付随时准备着记录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的模样。
只好先拿小李开刀了。
小李,你是办公室主任,承载着上情下达,下情上报的重任,如果一个单位是一辆性能优良的汽车,办公室就相当于动力十足的发动机。对单位的事物,肯定了若指掌,你先来说说看。这样的官腔味十足的语言一出口,我都有些面愧。
小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几个副职,目光又回到我脸上,眼神慌乱而不安,旋即眼皮子耷拉了下去,从视线上推测,应该是恰恰看着我握在手中的茶杯。一改给我第一印象的镇定自若。
领导,我……我……
怎么啦?有什么不便吐露的,单位的事就是大家的事,我初来乍到,有什么难题说出来,大家合计一下不就解决了,再说就算解决不了,不是还有上级嘛。天塌下来,不是还有高个子顶着么。
说话的工夫,我快速扫视了一番。几个副职都把目光直勾勾地看向小李。小李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被阳光一照,晶莹剔透。
领导!小李的腮帮子蠕动了几下,显现了几下牙槽骨和咬肌的暗纹。似乎下了莫大的决心。也……没多大的难事,也就是……修磨隆县道的时候遇到了点困难。一家当路的农户……不愿意拆迁,工程耽搁下来了。
什么磨隆县道?
就是磨盘屯到隆兴村的一段。
磨盘屯?磨盘屯就是我的老家啊!我一下子没转过弯来。这条道不是早修了两年多了吗?去年春节前通的车,我回老家都走过多少回了。路修得很好啊!宽敞平整。
文主任,是这样的。赵副主任插出话来。这路修得早了,您老家的一段按照工期早修好了,但是修到隆兴村一段的时候,冒出个二愣子,他的破房子就在路中间,死活不肯搬迁。
是赔偿不到位?还是赔偿标准低了?
不是的。文主任,这二愣子压根不要赔偿,也拒绝搬迁。明面上,私底下,做了多少工作,都已经说上这个赔偿标准了。马副主任伸出一个手掌比划了一下,看我不明白的神情,又解释道,比别的拆迁户赔偿标准翻了五倍,还不行。年前县委书记去看了,当场拍了桌子,不对,拍的是门扇,十倍赔偿。这家伙还在门缝里吼人,就是拒绝搬迁。
我早说过几回了,就是半夜等狗日的睡死了,一条绳子捆了,拉到百十公里外,扔到荒郊野岭,噼里啪啦把破房子端了省事。等杂种回来,把钱给他,爱要不要。孙副主任说话的时候,脸上的横肉一颤一颤的,不愧兼任着单位拆迁突击队队长,我不禁对上一任对单位事务安排的细微肃然起敬。孙副主任这架势,往人前一站,双手交胸一抱,不用说话,立马就会生发出些威慑力。
大家哄的笑了一下,又赶紧忍住。一个个脸上莞尔不已。
咳咳咳!我赶紧打住,再让孙副主任说下去,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不规不矩的言辞来。孙副,这肯定不行,我们是党的干部,代表着党和政府形象,虽说出发点是把事办了,但简单粗暴不是我们办事的方式。
主任,我知道,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对待文明人用文明的方法,问题总能迎刃而解,对待刁民不用些非常手段咋行呢。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耍流氓……
那你跟他耍流氓,他又跟你讲道理该怎么办呢?我赶紧把孙副主任的话掐断。
这个反诘语出无奈,却收到效果。孙副愣了愣,闭了嘴。其他人也愣了愣,意欲的讪笑和起哄没了,会场安静下来。
我看到小李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便叫住他说,这些话就不必记录在案,都是些气话闲话,当不得真。
小李立即明白了,停了笔,想了想,又拿起笔胡乱涂抹,该是把记录的东西涂黑抹去。孙副主任扭过脸,狠狠地瞪了小李两眼。
那我想问问,是不是我们的思想工作没做到位?看着会场气氛又尴尬起来,我不得不继续找出话题。话一出口,立马就后悔起来。这事的思想工作肯定做了不少,连县委书记都出面了,小小拆迁办咋会不冲锋在前。我这样问,岂不是把上一任以及在坐的各位都小瞧了,否定了他们为这事做的努力。当然,他们做了些什么努力,怎样努力我虽然不甚了解。
果然一石激起千层浪。一直没有说话的工会姜主席率先说话了,语气生硬。文主任,就这事,我都磨破嘴皮了,就差给人家磕一个了。如果磕一个能解决问题,我磕一百个,响的。
是呀!李副主任接上话。左右扫视了一遍。在坐的各位绞尽脑汁,好话气话软话硬话说了几箩筐几车皮,大到县委书记、县长、县里分管城建的领导,小到村委会的支书、主任,村小组长,和他说得上话的长辈,谁都尽心尽力了。那家伙,死活一个不字。
也不是没计划过极端的方式。孙副主任瓮声瓮气。县里出动了警力,打算用违建临建的由头办了,可人家那房子有合法手续,那狗日的更是一手提着斧头,一手拎着一桶汽油要往自个身上浇。差点在场的大大小小领导都出名啦!
那绕过他的住房不行么?惹不起还躲不起,大不了多出点预算。
绕不过去,主任。小李干脆把笔套上,不记录了。他的住房就在山槽子口,紧挨着原先的一条乡村便道,便道一侧是陡崖,另一侧是连绵的高山,若绕道,一绕就几十公里,那修路费用不成天文数字了。
他怎么能占道路呢?这不对呀!原先他建房的时候村里人不管吗?
他也没占道路,原来的便道也就够一般的拖拉机过,他刚好建在路边,现在要拓宽道路,就得把他的破房子拆了。看来小李对这事了解够详细。
文主任,这事棘手得很,说句不该的话,上一任主任就是被这事悬而不决办不了被降职调离的,您得想想辙。赵副主任一脸关切。
我忽地后背心一阵发凉。拆迁办主任,这位子不好坐。难怪我一个脾气耿直,性情飒爽,不会溜须拍马,不会鞍前马后的主儿,居然破天荒地从一个扶贫办的小角色一跃就当上了正科级领导,居然没有听到不和谐的声音。欢送会和接收会上的祝酒和祝词,现在细细想来,分明就是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秋风之辞。
咋办呢?只得先去看看情况再说。看来这个会只得打住了,我象征性地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嘱咐小李安排一下,明天和我一道去实地看看。
孙副主任看了看小李,又看了看我。问道,主任,要不我陪你们一起去?这家伙要犯浑,好歹有个照应。
我犹豫了一下,婉言谢绝了。孙副主任一起去,指不定咋咋呼呼闹出什么事端来。
几个副职也纷纷请缨,我一想,拒绝了孙副主任,其他的也不便同去,分寸不对,一不小心就弄出些不和谐的亲密疏紧来,这不是我初来乍到愿意看到的,也一并拒绝了。
二
车子是小李开着。单位有专职驾驶员的,我不喜欢前呼后拥的气派,问了小李会开车,开得也不错,就让驾驶员在单位休息。
磨盘屯不远,离着县城二十多公里,213国道新铺了柏油三年多,平整宽敞。小李兴奋地踩足油门,路边的行道树飞快地后移,风在车外呼啸着,车子要穿越什么时空似的。我适时提醒小李慢一些,路边都是些乡村岔口,车辆行人很多,交通规则意识不浓,注意安全。小李应着声,速度慢了下来。我打开车窗,目之所及都是我熟悉的乡村景象。远山黛绿,间杂着些秋黄。绿的是青松、棵松、山茶,黄的是青㭎栗、水冬瓜、鸡嗉子和大树杜鹃,零星的一抹红,是山茶开花了。这是云南大部分地方的特色,四季不是很分明,一年四季五彩缤纷,总是能见绿、见红、见黄……大自然时刻显现着丰富多彩的生命力。近处是些农田,稻谷、玉米、大豆早已收干净,种着些蚕豆、豌豆、冬小麦、油菜,已经纷纷出苗了,嫩嫩的,绿绿的,一阵阵蚕豆苗、豌豆苗、麦苗、油菜苗混杂的芬芳扑进车里。这是我喜欢的味道。阡陌的田地间错落着些村子,外围都是些新建的砖混小别墅、小庭院,把农村翻天覆地的富态展现了出来。村子中心还有些老屋吧!我努力找了找,偶尔升起一缕两缕炊烟,该是哪一户慈祥的老妈妈在烧火做饭了。
窗外的行道树像两行威仪的士兵,快速地朝着车子的相反方向跨一步立正站好,跨一步立正站好。
看着小李开车稳健,便放心地随口问问拆迁困难户的情况。
他们口中的二愣子叫黄二,估摸着黄二也是个外号。隆兴村人,独人一个。不拆迁,也不说理由。一看见村里的干部开口就凶,就撵人。村里沾亲带故的前去劝说,要么也像凶村干部一样撵,要么做个闷头葫芦一言不发,三锤打不出两个屁。一看见领导去做工作就激动,要么一副拼命的样子,要么一副自杀的样子。
听着听着,我的头皮紧崩起来,脑袋里搅进浆糊一般,眼前的柏油马路像一条巨大的黑黝黝的毒蛇,烙铁头毒蛇,我踩着它的滑溜背脊拼命地跑。意识流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两句话:还有这样的人?竟然还有这样的人?
主任,您看,您是先回趟老家还是直接去隆兴村?
回过神,我一看,已经到磨隆线岔口,车子停在路旁,打着双闪。右转过去三公里就是磨盘屯村,我的老家。远远看去,磨盘屯已经和周边的黄家屯、余家庄、古城、甸心、白楼房、甜荞地、黄土坡、大坟、夸基等村庄连成一片。曾经村子与村子中间大片大片的田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一排排一溜溜拔地而起的砖混小洋楼。
父母去世十余年了,没了父母的家,根就断了。老家的概念也就是挂在嘴上的闲话:有人问及老家哪里的,磨盘屯的,哦,而已。若不是老家的兄弟姐妹,亲戚朋友有重要事情邀约回家,家就是一段淡淡的过往,老家的路越走越陌生。像今天这样不年不节,亦不遇红白喜事,人丁添口,乔迁就学等等,回老家去。一句话就尴尬了:飞龙,今天有空回来啊!有事么?好像没事就不能回来一般。哪像父母在时,一进院子就一叠声喊着,妈!妈!母亲眉开眼笑地抢出屋,接过手中的东西,我儿回来了,赶紧的,你爹家里呢。却不放手,紧紧拉着,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打量一番,嗔怪道,你看看你,又瘦了。其实哪里瘦了。一进屋,叫一声爸,父亲嗯一声,回来了。歇下手中的烟筒,就到院子里去了,一会儿就有鸡的惨叫,父亲的声音跑进屋来,阿龙啊,拿个碗,放点盐,半碗清水,来接鸡血。我赶紧跑出门,想阻止父亲杀鸡。父亲一只手抓着鸡,一只手拿着菜刀。赶紧的,啰嗦,你妈说你都瘦了,快来接鸡血。阻止得急了,父亲瞪着眼,你不吃还不许我和你妈吃呀!一回头,母亲在一旁咕咕地笑,父亲也笑了,我只好去拿碗。母亲的灶台上热气腾腾起来。
唉!父母在世,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后,人生只剩归途。
主任,主任!
哦!去隆兴村吧!我们是来办公事的,公事要紧。
小李噢了一声,眼里透出一丝诧异,目光朝着磨盘屯方向使劲看了看。车子一个左转,朝隆兴村方向驶去。
隆兴村离着主干道213国道十余公里,是典型的山村,再出去就是高明县地界。磨隆线随着山势修筑,蜿蜒盘旋。道路按照三级路标准修筑,双向两车道。新修的路,柏油新鲜,黝黑发亮。说话间,远远就看到山腰上的隆兴村。
一路上我都在琢磨怎样开展工作。是让村干部带着一起去做工作?还是我单枪匹马去摸摸底?黄二硬邦邦的情况让我心里发怵,却又不得不去面对。想着想着,又再想组织部,想拆迁办主任头衔的莫名。路边茂密的丛林风光,山谷秀色,危崖陡瀑风景也顾不上细瞧欣赏。
车子快进村了,我下定决心,有必要先详细地了解一下情况,叮嘱小李不要透露我的身份,我好不动声色地摸摸底。小李犹豫了一下,说,自己来过许多次,村里的人几乎都认识他,怕不好遮掩。我琢磨了一会儿,叫小李停车,我来开车,若是村里人问起,就说是单位新来的开车司机。小李一脚急刹,停下车,愣愣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我拉开门下车,走到左前门,一把拉开车门,拍了拍小李的肩膀,赶紧的,就照我说的做。小李唯唯诺诺地下了车,去副驾驶坐好,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
车子进村了。隆兴村不大,也就四五十户人家。大多都是新建的砖混小楼,带着庭院。外墙体粉刷得白净净的,画着一些欢庆喜气的墙画,一派富足气象。这些年的扶贫工作力度空前,这样的场景随处可见。小李指着路,其实也就是沿着县道从村头走到村尾,一幢两层的建筑矗立在路旁,一溜围墙围起了五六亩见方的场院。一棵高大的麻栗树紧挨着东北角围墙。
大门敞开着,车子就进去了。
小李说这是村里的公房,也是村小组办公的地方。
停下车,我习惯性地打量了一番。这个公房占地面积好大,比我的老家磨盘屯的公房占地面积大一倍不止。按照家户估计,这个村子也就磨盘屯的五分之一而已。
小李得意地说,主任,这个公房,还是我们拆迁办协调资金帮助他们建起来的。
哦!是吗?
主任,当时为了修这条县道,拆迁着十余户人家的房子,开初抵触情绪的人很多。小李忽地压低声音,其实就是农户漫天要价,想要狠敲一笔。后来,撮合着村委会、村小组领导,拆迁办帮助他们建了这所公房,那些日鼓冒天的气焰才消停下去,拆迁也很顺利。
我微微一笑,点点头。当下农村工作不好做,这是事实。在扶贫办多年的劳碌,农村工作做得多了,我已经深深体会到,金钱的光泽,已经让黄天厚土的诚实变得虚妄。利益是把双刃剑,富足了人心,却也阉割了诸多的中华千百年传统美德。
正看着,二楼西边最后一间房里探出一个头,冲下面看了看,满脸堆笑,领导好,领导好。先是过道,接着楼梯间,次第响起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脚步很急,像小李急促的话语,结结巴巴。主……主任,这就是村小组组长张天明,就是隆兴村的村长。您真的要……要装作……司机……
刚才不是说好的嘛!怎么又提,就按我说的办。我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把小李让在我前面一个身位。张天明已经迎到面前来,一把攥住小李的手,嚷道,兄弟啊!来了也不先打个招呼。小李和他该是已经熟识了,连忙寒暄,张哥好,张哥好,顺路歪进来一趟啦。张天明看了看我,问小李,这位领导是?小李愣愣地看着我两秒,嘴皮子有些哆嗦,这是……
我是新来的司机,我赶紧圆上话。我家是磨盘屯的。
磨盘屯!老乡嘛!张天明已经握住我的手。感觉得出,他的手很有力,钳子一般,像军人一样。一问,果然当过三年兵,转业回来后被安排在县红砖厂。现在因为环保问题,不准烧红砖了,砖厂就倒闭了。每个月领着不多的安置费,回到村里,被推选为村小组长。
走走走,先上去喝水。张天明把小李和我往楼上让。一边说着,一边掏出手机,掐响个电话。喂!赶紧的,去村里捉个红脸的小母鸡炖上,拆迁办的李兄弟来。对了,顺便叫叫村小组的几个。说完,把手机捏在手里,也不挂电话,让着人上楼。依稀听那头喂喂了两声,嘟哝了一句,这死老鬼。听口气,是他家里的。一低头,我这才弄明白刚才夸张的踢踏声,来自于他脚上一双厚底的水晶塑料拖鞋。
说话间,就到了张天明办公室。
办公室很杂乱,一组沙发上胡乱摆着些新档案盒子、纸头、烟盒、塑料袋子、几本红皮小册子、报纸、杂志等等杂七杂八的东西。茶几上几个用过的纸杯里有发霉的茶叶,馊味的茶水,几个贴着标签的档案盒码放得倒也整齐。办公桌上一台电脑开着,一个烟灰缸里满满都是烟蒂,白的烟灰和板栗色的桌面格格不入,像星星点点令人生厌的头皮屑。一台打印复印一体机亮着指示灯,上面堆着厚厚一叠各种表册材料,参差不齐。张天明抢进办公室,赶紧把沙发上的杂物,一股脑推到沙发一角,想了想,又一股脑抱到角落的一个纸盒里,胡乱塞了进去。拿起一块毛巾,把沙发象征性擦了一遍。
趁着村长收拾之际,小李和我交换了一下眼色。小李说,张大哥,告诉嫂子,不要张罗饭了,我们来一下就走。
走什么走!张天明正收拾着自己的办公桌,噗地一口气吹桌上的烟灰,烟灰跳起来,有一粒生动地跳进了他的右眼。他赶紧眯起眼,使劲揉,鼓捣出几滴眼泪,烟灰也顺着眼泪出来了,眼睛却红红的。来到我这里不吃饭,看不起哥啊!
小李尴尬地看了看我,我只得就着坐下去当口,偷偷点点头。多年的基层工作经验告诉我,强扭的瓜不甜。在农村基层,没那么多原则,叫你吃饭,让你喝酒,就是给你面子,哪怕围坐火塘剥一个火烧洋芋就一碗酒,或是煮一锅土鸡,或是煮一锅老腊肉花豆,或是切一方油腻腻的白肉,效果都是一样的,你给了他面子,他才给你面子,事情才说得顺溜。
小李如释重负,坐了下来,那好吧!张大哥别乱精神了,又不是外人。看样子小李在这里没少吃过饭。
张天明不收拾了,眯着眼睛看了看饮水机的指示灯,绿灯亮着,翻出两个纸杯,从茶桶里撮出两撮茶,给我们泡了两杯茶。又揉了揉眼睛。这回连左边的眼睛也一并揉了,眨巴着,两只眼睛都通红通红的。
我说,张村长,用点清水冲洗一下吧!
不用,不用,揉一揉,滴几滴猫尿就好了。嘿嘿!
逗得我和小李也笑了起来。
办公室乱糟糟的,让你们见笑了。今年脱贫摘帽任务重,这段时间县里、乡里、村委会又催得紧,那些鸡巴表册,今天填这种表,明天填那种表,今天仿这样填,明天仿那样填,弄得人都神经兮兮的,脚底板都翻了天了。
没事,没事。农村工作嘛,最基层的事,哪里不是这样的。乱一阵子就好了。我安慰他道。
是吗?我的话让张天明倍感温暖,他看我的眼神都温暖了许多。十多天前来了两个县乡领导,张牙舞爪地,一张口就这了那了,狗日的,癞蛤蟆打呵欠一般。我一生气,就说,有鸡巴本事,自己来干。说得几个领导一愣一愣的,有个领导还叫嚣着要停我的职,处分我。我扭头就走了。后来也没收到停我职的通知,村委会主任来找过我一回,叫我以后收敛着些,脱贫任务艰巨,领导也急,相互谅解,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哈哈!
正说着,门口探出一个头,打量着我们。
瘪老四,干什么呢?有什么事嘎?张天明厉声吼道。
村长,没干什么,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
看个毬看,好吃懒做的,活计么不去做,整天窝在家里等着天上掉馅饼。
嘿嘿!村长,这两位领导是?
拆迁办的,你家的房子要拆嘎!
哪能呢!我家才新盖的房子。说着,倏地没了影。
我和小李出门一看,那个叫瘪老四的早到了院里。
院里多了十几个人,看上去都是些老头妇孺。有几个还扒着我们的车窗往车里看。
干什么呢?张天明也出来了。冲着下边一拨人吼道,要不要脸。人家是拆迁办的领导,你们新建的小洋楼想拆嘎!赶紧滚回去,该种地种地,该放牲口放牲口,一日到晚闲得蛋疼。
张天明的大嗓门,出去的话沉甸甸的,炮竹一样抛下去,炸开,攀着车窗看的几个立即撤开。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往后躲了躲,往上看了看,渐渐散去。有两个嘟囔得声音大点,话随着清风飘了上来,原来是拆迁办的,肯定又是来找黄二那个狗日的了。
看着人走散了。张天明招呼我们进屋。
唉!人心啊!让两位见笑了。这些家伙,政府补助帮房子建起来了,路修好了,一拉开关电就亮,一拧龙头水就来,隔三差五这里捐赠些米来,那里捐送些油来,捐被褥的,赠农具的,送种子的,倒是养起懒人来了。田地不好好地盘,牲口不好好养,鼓励年轻人出去打工赚钱,求爷爷告奶奶一般。致富不靠自己的勤劳,整天想着哪里又送来一大坨 ,天上又掉下几背篓。唉!人心不古啊!我这个当村长的,丢人啊!
我不好说什么安慰的话。我刚刚从扶贫办过来,许多事情亲身经历过,所见所闻,与我的思维都对不上号,我都还等着谁来安慰我一下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阴影。只好琢磨着用怎样方式岔开话题。
噢!对了,兄弟。你是为黄二这二愣子来的呗!
小李看看我,我眨眨眼,小李赶紧接上话头。是呀,是呀!
对了,张村长,路上听我们办公室李主任说,这事一直办不下去。我看出小李的拘谨,只得自己探询。
是呀!这个杂种,吃了秤砣铁了心了,死活不拆迁。
黄二不答应拆迁,是因为什么原因,探听过么?
老乡,你不知道,我们村组长嘴皮子都磨破了。这家伙就是一根筋,不拆就不拆。
哎呀,领导!是呀,是呀!我们先前去做工作,还开得开门,坐得下来。后来全村百十号人,谁去都不好使,一律拒之门外。鱼贯进来三个人。李天明介绍,一个是村组李副组长,一个是村组文书,姓黄,还有一个是村组治保主任,也姓黄。说话的是李副组长。
大家打了招呼坐下。李天明继续介绍道,喏,黄文书、黄主任和他还是亲戚呢!一个是大爹家的,一个是叔叔家的,亲大爹和亲叔叔的,论起来还是堂兄堂弟。你们问问,连门都不给上,狗屁亲戚。
黄文书和黄主任点点头,脸上浮起一脸的愤慨。
那你们做了那么多工作,黄二究竟是什么要求?他不明说么?
说什么?问是不是嫌补偿的钱不够,摇头。说补偿的钱加上政府扶贫资金,都可以盖起一大幢小洋楼,还有余钱,娶个媳妇都绰绰有余,摇头。说实在看不起村里人,所有的钱筹集一下,足够到县城买一套百多平米的房子,摇头。说那到底有什么要求,要怎么样才同意拆迁,摇头。真想拎着菜刀,剁猪食一样一刀切了他。黄主任咬牙切齿地说道。
这个,黄二是不是平素里就不爱说话。我赶紧把黄主任的话打断,阻止他一个劲儿说气话
也不是呀!年轻时候,常常兄弟几个一起玩的,很随和的一个人。黄文书说着,看看黄主任。黄主任点点头。
是呀!村里就那么百十号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黄二原来也不是这样的人。记得小时候一起去挑柴,我年纪要小他几岁,看我挑不动,他自己一路小跑把自己的挑朝前去,歇下担子,又来帮助我挑,很实在的一个人。李村长叹了口气。
是不是生活上遇到什么变故,或者遭受过什么打击?
李副组长挠了挠头,说,就是被关了一年多回来才这样不爱说话的。
关了一年多?为什么?
据说是因为强奸罪,可后来也没定什么罪呀!
李副,别乱说,现在的黄二虽然固执得像个棒槌,可我哥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还是相信的,他咋会去强奸人?都是上吊的留翠不明不白的死害了他。黄文书有些生气。
我没说他就是强奸犯呀,后来不是一年多就回来了。强奸罪!在那个年月里,不被枪毙请吃铜花生米会歇得掉么。放回来了,不就是没犯事嘛!
我赶紧追问,到底怎么回事,咋会不清不楚地摊上这档子事?
唉!说来话长。黄主任瞪了李副组长一眼,继续说道。黄二有名字的,和我们一辈,字辈排到存字,叫黄存友。他的父亲是我亲二叔,村里人都叫他黄二。二叔一家为人纯善,打我有记忆起,就从未听说过和村里人有红脸黑脸的事。二叔家就一个独子,却也管教严格。村里人都说,黄存友和他爹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土基,脾性好。我二叔就成了老黄二,我的这个堂哥也成了小黄二。黄二黄二的就这么叫开了。堂哥为人坦诚,实在,吃得亏,我们黄姓的兄弟姐妹都喜欢他。堂哥喜欢李老栓家的留翠我们是知道的,但那种喜欢是纯洁的喜欢。留翠也喜欢他。我们有时候瞎起哄,撮合他们,拉个手都不敢,你说堂哥去强奸留翠,说了谁信?你信么?黄主任看着李副组长,质问道。
你看你,不就是说事嘛!谁信呀!
竟然黄二,不,黄存友没有强奸的事,怎会被关押了一年多。
领导,你不知道。就因为看一场电影回来,路上我们兄弟几个瞎起哄,撮合我这个堂弟和留翠独处一回。谁知道后来,堂弟红着脸跑回来了。我们还取笑他,抱都抱了,还不亲一口,怂包一个。第二天,在村尾的弯腰树上,留翠自个儿上吊了。警察来了,问了情况,核实留翠确实被人强奸过,事发当晚,就我堂弟和留翠独处过。堂弟更是一个劲儿喃喃自语,不打自招,说是自己害了留翠,就这样被带走了。
黄主任接上黄文书的话尾,继续说道。后来,二叔和二婶去探了几回监,回来后相继一病不起,念念叨叨地说,傻儿子唷。留翠一家也知道堂哥的为人,并没有来纠缠二叔一家。可二叔和二婶迈不过这个坎,不久就前后脚过世了,丧事都是家门族类张罗完的。一年多后,堂哥被放回来了。跑到父母坟前大哭一场,到留翠家门口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自家的房子也不要了,找到村长,坚持着要搬到村外自个住。当时村长是我爹,我爹可怜这个侄儿,便由着他的性子,帮着他批下地基。堂哥自个张罗着搬到村尾盖了两间土坯房,一间自己住,一间关牲口,囫囵着生活。前些年,也和村里人来往,却很少说话,见面微笑着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了。自从修县道一事后,与村里人不再来往。
我锁紧了眉头,问道,那你们做工作时,有没有就这个事找找突破口,是不是因为这事耿耿于怀呢!
问过了,不说话,就是摇头。李天明说道。村小组几个合计了一回。黄二的两间房子旁边就是留翠的坟。
哦!有这事。我赶紧追着话题。
是呀!留翠不是年纪轻轻就上吊嘛!这是进不了祖坟堂的,当时从弯腰树上解下她,看着不远处有块空地,征得她父母同意,就胡乱下葬在哪里。黄二回来后,就在那旁边建房子。村里老一辈人教育年轻人婚姻要专一,年轻人谈情说爱时,还以黄二的痴情做榜样说事。谁知道这家伙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个情种。
村小组合计,干脆试试把留翠的坟迁走,看看黄二会不会松口。谁知和黄二一说,抄起斧头就奔人而来。
我暗暗想,这里面肯定有戏,看来突破口就在这里着落了。
再往后问,有价值的线索没了。
找到了突破口,中午饭的酒喝得乱七八糟的,当然是我怂恿小李放开喝。我开车,滴酒不沾。趁着他们吆五喝六的时候,我溜出村尾,远远地看了看黄二的房子,就立在县道尽头,一条乡村便道旁,看上去有些破败。房子右边的上坡上,有个土堆,应该是留翠的坟茔吧!
三
不得不做做功课了。
回到单位后,我立即联系公安局的朋友,打听黄二,不,黄存友的事。公安局的朋友四处托人查,一番周折,几天后,有了好消息,找到了当时的卷宗。朋友说,卷宗很简单,几页发黄纸,几张手写的问卷,歪歪斜斜的签字、手印,当事警察的签名,一页结论。卷宗我却看不到,不允许,朋友拣着紧要的抄了些。我想见见当事的警察,朋友说有相关规定,不便透露,只是告诉我当事警察有两个,其中一个已经过世了,一个退休在家。我只好从朋友抄来的卷宗里先拣了几个重要问题咀嚼了一番。
电影散场后,你和李留翠独自走在后面,是吗?
是的。
还看见有其他人么?
没有。
……
你到底有没有和李留翠那个?
哪个?
就是男女之间那个?
没有。
之前呢?
也没有。
……
你把李留翠往地上一摔,撒腿就跑?
是的。
那你看清楚过来的一束手电是谁了么?
没有。
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过来了,你知道么?
不知道,只听得有人出声。
……
你跑了,李留翠追上来了么?
不知道。
你跑回去,就睡觉去了?
是的。
你会睡得着?
好累的,一躺下就迷糊了。
……
结论:鉴于当事人只有两个,李留翠已经自杀,确有被人奸污痕迹。黄存友的一面之词不足采信。黄存友承认是自己害死了李留翠,但是怎样害又证据不足,说不清楚,害人动机存疑。经核实,黄存友和李留翠是恋人关系,即将婚配,两人一直谨守本分,不存在强奸动机。案情存疑,先劳改,儆效尤,观后效。
简简单单的审讯结果,看不出所以然。那天在酒桌上,我打听清楚了,黄存友二十七年前被劳改的地方在丽佳泽。那里原先是个劳改农场,我得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小李自告奋勇要跟我去。我知道那天让他冲锋在前,有些难为他了。单位驾驶员也一脸乞求。三个就去了。
丽佳泽劳改农场建于1952年。1952年8月,南云省公安厅派人与中共高明县委联系在丽佳泽筹建劳改农场,同年9月办理了筹建手续。经南云省人民政府经济委员会批准,1952年9月30日,南云省公安厅公安大队长带领12名军转干部,押解110名军法犯犯人进入丽佳泽,同年10月24日,划定场界,打下界桩,丽佳泽劳改农场正式成立。后来,劳改农场几易其名, 1995年10月4日正式定名为南云省林杨监狱。丽佳泽劳改农场却一直没有在老一辈人的记忆中抹去。最早只是关押军法犯,后来,许多犯罪的都收押在这里。黄存友也在这里渡过了一年多的劳改羁押。后来,随着监狱建设的规范迁移,大片用于犯人劳动改造的农场荒废了,也被开发商盯上了,开发成楼盘和休闲旅游景区。
车一到丽佳泽,看着眼前的高楼大厦,沼泽水景,我忽地心头一凉。看来是白跑一趟了。
车子停在停车场,我想,竟然来了,还是第一次来,就四处走走看看。
小李去租了一辆可以四个人骑的观光自行车,我们仨蹬着自行车,沿着新修的观光便道信马由缰地骑行起来。丽佳泽是个宽阔的沼泽地带,地产商一番打造,有湖有岸,有田有地,还有高尔夫练习场。我们选择骑行的一段是沼泽风光,岸边是齐刷刷的芦苇丛,已经白头的芦苇不时被呼啸的北风扬起芦絮,像被揉碎的白云浮在空中。水中浮荡着净化水质的水葫芦,绿油油的,一片一片,挨挨挤挤,成为初冬里最养眼的风景。远处的草丛里,不时飞出一两只白鹭,假意的飞一下停一下,逗着游客的兴致。忽然看到芦苇丛里斜出一艘猪槽船,一个老汉正收起一只网兜,船里是一些塑料袋、矿泉水瓶等垃圾。他抄起船头的缆绳,一个健步跳下船,把绳子系在一根木桩上。我下意识地赶紧要小李们停下。跳下自行车,凑上去打招呼,大爷,捞得那么多垃圾。老汉看看我,说道,可不是么,现在这些人,乱丢垃圾,每天都要捞很多。
辛苦了,辛苦了!我赶紧递上一支烟,老汉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摸出个火机,点上。
你们是来玩的。
是的。是的。
大爷,您高寿了。
嘿嘿,七十四啰!刚刚迈过一个坎,老辈人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克(去)。看来我又蹦跶得几年啰!哈哈!
哎呦,看不出来嘛!看您的精神头,也就六十冒头,享福的年纪了,咋还那么辛苦。
哈哈,看你说的。儿孙都要我享清福啰。闲不住啊!二十多岁就帮劳改农场看大门。一把老骨头了,一离开这个劳改农场就不舒坦。儿孙都到县城里去住了,我就喜欢守在这里,自在。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您老守了这个农场几十年!
是呀!从最初的劳改农场,后来的第五劳改队、第一劳动改造管教队、第一劳改支队、林杨监狱,我一直在这里看大门,直到退休。
那您老会不会对一些来这里劳改的人有深刻印象。
你是谁?干什么的。老汉忽地警觉起来,嘴里的烟倏地咬得过紧,呈四十五度角上翘。
小李赶紧解释道,这是我们凤梧县拆迁办文主任,因为修路,就是从凤梧县修到您们高明县的县道,在修磨隆段的时候,拆迁一户农户遇到些困难,听说这个人二十七年前在这里劳动改造过一年多,回去后就性情大变。现在对拆迁工作拒不配合,工期也拖了快两年了。特地来访访问问。
哦!那么长时间,怎会记得。老汉看了我许久,似乎看出了我的诚意。
大爷,这个人叫黄存友,凤梧县隆兴村的。对了,可能人们喜欢叫他黄二。
哪个?黄二,隆兴村那个黄二?
是呀,是呀,大爷您认识他。
这个娃儿蒙着冤唷!想起来了,当时劳改农场的许多人都同情着他。诚实本分的一个小伙。你说,未过门的媳妇,他吃饱了撑的,去强奸她。
是呀,我也觉着他蒙着冤。许是心里不平衡,这次拆迁他拒不配合,多少人做工作,油盐不进,我就想了解一下他的情况,看看他是不是心里有疙瘩解不开。
小伙子啊!你们是应该帮他解解疙瘩。记得他当年在劳改农场,一进来就想自杀。
什么?自杀?
是呀!整天呆呆傻傻的,嘴里嘟囔着是他害死了留翠。是叫留翠吧!
是的。
半夜里,趁着大家睡熟了,解下裤带拴在梁上就上吊。幸亏同室的一个劳改犯尿急起夜,看到梁上吊着一个人,吓得哇哇大叫,救了他一命。因为上吊,他还被抽了一顿好鞭子,罚三天不给吃饭。
后来,好像他的父母来探过几回监,老实巴交的两个庄稼人。不自杀了,但是不辩解,成了闷头葫芦一个。每天拼命干活,双手磨出瘆人的大血泡,大血泡炸了又长小血泡,直到长出厚厚的老茧。劳改队的人都说他傻,有些劳改犯就欺负他,把自己的活计偷偷让他做,抢他的稀饭窝头,他也不啃声,直知道埋头干活,肚子饿了,田间地头看到能吃的野菜,掐了就送嘴里。后来,领导看着他可怜,就让他帮忙做饭,我虽然看大门,做饭也有我的份儿,算是兼职,就熟悉他了。真是个好小伙,劈柴,担水,生火,洗菜,炒菜,洗碗……不用别人指挥,眼力见好得很,因为有他,我和其他的几个伙房,都轻松不少。听和他一个监房的人说,听到父母去世的消息,两个多月里,常常夜里哭醒,是个孝子。
好像劳改了一年半左右吧!听说他强奸罪名不清不楚,就放了。临走时,还冲着我和伙房的几个熟人咚地磕了个响头,谢谢我们不嫌弃他。其实,整个劳改农场,除了欺负他的那几个二痞子,谁也没有嫌弃过他。我对他印象深得很。他现在咋样了,一切都好吧?
我不得不穷尽自己的了解与理解,向老汉报了他的平安。
老汉听完了,唏嘘不已。至于黄二为什么不愿意拆迁,他也说不上来。只是摇着头叹息,可惜了一个好后生。
回程的路上,我电话了一回我公安局的那个朋友,希望他告诉我还在世的那个当事警察,我想拜访一下,再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朋友还是不答应,说他帮我找这些资料已经很艰难了。他也不能不讲原则,临了不忘告诫我,从这里找突破口就打住了,二十七年前的事情,二十七年前的时局,别去找钉子碰。
我一想,也是,隔了那么多年,物是人非。再说,从村里人的言语里和看门老汉的嘴里。这一年多的劳改生涯,应该只是改变了黄二的心性而已,对于他拒不配合拆迁一事,关联不大。
四
彻夜失眠。
窗外有呼啸的风,深夜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冬雨。寒意贴在窗上,贴在墙上,也悄悄地摸进屋里,贴在我的脸上,手上,趴在被子上。
看来,情况都摸得七七八八了,还是找不着门道,得亲自会一会黄二才行了。
用什么由头呢?直接去敲门,说明来意,肯定吃闭门羹,说不好被一把斧头或是一把锄头吓一跳;拣菌子装作路过,时节不对,大冬天,哪来的菌子;路过,明明走过去就是乡村泥泞的旧便道,相当于没有路了,谁吃饱了撑的去路过那里;走亲戚,后面都没有村子了,最近的村子都到十多公里外的高明县境内了,谁信;钓鱼,对了,听李村长说,沿着便道上去,山后有个水库,这个借口不错,看能不能借此接近一下黄二。小李当然不能去了,司机也不能去了。单位的车喷着“公务用车”字样,不能直接开到黄二房子旁边。也不能开到村里的公房场院上,免得惹黄二嫌疑。最好不开车,骑个摩托去,直接冲到黄二房子旁的路上,再打扮得像个常年钓鱼的人才好。
清晨,按时上班,单位的领导干部意外的齐整。几个副职都来询问有无突破,我摇摇头,又都一个个表情复杂地走开了。我叫小李过来,嘱咐他帮忙找辆摩托车,钓鱼的一应行当我有。小李陪着小心问清楚用途,担忧起来。我说不怕,掏出驾驶证,“C1(空格)E”照。刚工作那会儿,骑摩托车飞着呢。小李说,不用找,他弟弟就有一辆,只是不太骑了,拿去检查修整一下即可。
下午,小李把摩托车骑来了。我忙着准备好钓鱼包。单位来了个通知,说是县委紧急召集各相关部门商议修县道的协调会,要我务必参加。我皱了皱眉头,协调个鬼,当道的房子拆迁不了,开会有个什么用,不就是听着一个个部门领导打哈哈,最后把责任一股脑儿推到拆迁办身上,动动嘴的活计谁不会做,我的任务是赶紧找到黄二拆迁的突破口。想了想,我决定还是按部就班地实施自己的计划,协调会让小李通知赵副主任去开,领导问起,就说正在努力寻找突破口。
小李弟弟的摩托车还是八成新的五羊车,车况不错,力量也不错。我拾掇停当,便往隆兴村赶。
这次计划好了的,我一口气骑到新修的县道尽头,恰恰停在黄二门口,装作若无其事地整理钓鱼工具。黄二的门虚掩了一下,我分明看见晃出一只眼睛,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锁好摩托车,我背着渔具就顺着便道往上走,嘴里装模作样地吹着轻快的口哨。身后传来门的吱呀声,我不敢回头看,感觉黄二一直盯着我的背影,背脊像有两颗刺扎着。
村长说得不错,往上爬了六七十米,拐个弯,果然有个水库。水库不大,水却清澈。水库左边倚着山就是那条县道,往高明县方向延伸出去,已经修成了柏油路。其实这条路,仅仅隔着黄二家上来这一百米左右没有修通。我不禁低低地骂了一句,这个狗日的黄二,忒务俗。骂归骂,今天来的目的是找机会接近黄二。我四处看了看,来这里钓鱼的不止我一个,好几个湾角都蹲着人,我一看,他们的车子都停在路边,该是从高明县那边过来的钓友,不认识更好。
早十年前,我是个痴迷的钓鱼爱好者,县城周边大大小小的水库坝塘,河流水湾,我都去钓过鱼,技术还不错。后来升到扶贫办当了个不大不大的领导,事情和应酬多如牛毛,就歇下了。我先不忙着钓鱼,轻手轻脚地走到那些钓友身边,问了问他们垂钓情况。别看水库小,有鱼,还挺多,我放心了,第一次能钓到鱼,就有借口来第二次,第三次……车子停在黄二家门口,他看来看去,就连人带车看顺眼了,就有接近的机会。
俗话说:春钓浅滩,夏钓树荫,秋钓坑潭,冬钓朝阳。春钓深,冬钓清,夏池秋水黑阴阴。春钓雨雾夏钓早,秋钓黄昏冬钓草。这样的口诀我烂熟于心。我四处打量了一下,找了一个向阳的水面较清澈有水草的地儿,垂下钓竿。
天气不错,收获也不错。
两个多小时,钓起了七八条,最大的一条草鱼约摸着有两公斤左右,其他几条鲤鱼、鲫鱼个头也不小,分量都在半斤以上,几条小的扯起来一看还小,就放生了。几个钓友见我收获颇丰,找到我这边,问这问那地讨求经验。我也不吝啬,给了些指点。
借着钓鱼闲暇,我把接近黄二的路径思绺了一遍,想了好些方案。讨水喝,问路等等,都不是很理想。最后想了一招合适的,就等着机会了。
第二天照例先去单位报个到,赵副主任找到办公室絮絮叨叨一回。其实县委协调会议结束后,他就打电话要给我汇报了。因为水库边人多嘴杂,我不便多说。便叮嘱了几句就挂了电话。他来找我抱怨是意料之中的事,无非就是各个部门矛头直指拆迁办,县委书记拍了桌子,县公安局长又提出暴力拆迁的话题,赵副用我顶孙副主任那一句话“那你跟他耍流氓,他又跟你讲道理该怎么办呢?”给顶了回去,说得一干领导一愣一愣的。最后,县委书记黑着脸拍板了,上头开会下了最后通牒,高明县段已经竣工,就我县磨隆段拖拉不决,就十天的时间,县里也给十天时间,看拆迁办的能耐,实在不行,只有采取非常规手段了。赵副的絮絮叨叨我明白,无非就是这种场合把他推到风口浪尖去得罪人,有些埋怨。我安慰他说,不管怎样,只要我在期限内把工作做通了,你就就立了功了。若是我一天忙着去应付这些咋咋呼呼的会议,工作谁去做。事情真的走到暴力拆迁那一步,我们拆迁办问心无愧即可。赵副点点头,表态说,工作我去做,县里类似的会议他去顶着。几天的观察了解,我对赵副主任还是放心的,是个有些门道,能说会道的领导。
今天我准备了干粮,决定就在水库边解决午餐。一来多了解一下那些钓友,从他们口中看看是否了解黄二。二来,我得多钓点鱼。昨天我发现我拎着一网兜鱼下来骑车的时候,站在场院边的黄二一脸惊奇、羡慕。
车照例骑到黄二家门口,停好。黄二这次没有从门缝里看人,我看见他打开了门,看着我背好东西。我甚至冲着他微微笑了一下。
我选好鱼窝子,几个钓友围拢来,寒暄了一下,就在隔着我不远处下钩。艳阳高照,正是鱼儿撒欢之时。一个早,就钓得五六公斤鱼。钓友们也收获不错。中午就有人提议聚在一起都不回了,随便吃点干粮。备有干粮的不在少数,都纷纷同意了。我更是有备而来,扯开干粮袋子,各种袋装小吃,面包卤肉,一应俱全,还准备了两瓶苦荞酒。钓友们眼睛亮了,大家凑上各自带来的食品,一起嘻嘻哈哈喝起了小酒。
吃着喝着侃着,我合适宜地说道,刚才从下边上来,看见有户人家,好像是独居户,不如我们去他家给他点小钱,借上锅灶,煮一锅鲜鱼,岂不更有滋味。
马上就有人接上话了。去不得,去不得,听说这人是个独人,性格孤僻,我在这里钓鱼,经常看见他从这里过,跟他打招呼,不搭理人。
我赶紧问,他从这里过去干什么。
有时候背着一背柴,有时候背着一背猪草,有时候背着一背包谷或是一背洋芋,有时候好像是赶集回来,背着些采购的东西。
对对对,前几天我还看见他大清早的就从这里过,好像赶集回来,也奇怪,那么早,农村人家,都还没上集去呢,他就赶集回来了,怪人一个。
原来吧!经常看得到他的,好像他家的地就在水库下边,很勤快的一个人,一天跑几趟,有时忙着收割,有时忙着下种。他还养着两个猪的,经常看见他到水库边放猪。近两年很少见到他了。
对了,早几年,他还来水库边钓鱼哩!钓鱼技术还挺不错的。只是不喜欢搭理人,和他搭讪,只是偶尔微笑一下,你说十句话,他还不回一句哩!
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听着这些钓友说黄二。心里描摹着黄二生活规律的蛛丝马迹。
我忽然隐约觉着,黄二为了对抗拆迁,两年来昼伏夜出地生活着,我不禁可怜起他来。
下午收杆,我足足钓了十多公斤鱼。钓友们相互祝贺着,依依惜别。
我收拾停当,背着行当,拎着十多公斤鱼,那些鱼儿离开水,拼命挣扎,网兜里噼里啪啦乱响,重量增加了一倍一般,拎得我手酸脚麻,虽是得到预期的收获,看上去却狼狈得紧。
挨近黄二的房子,我不得不高高提起网兜,使着暗劲抖动几下,让鱼儿更加欢快起来。走到摩托车旁,我把鱼儿夸张地倒进后货架上绑着的一只桶里,把网兜罩住桶口,桶里叮呤咣啷都是鱼儿跳动的声响。眼睛却乜斜着看黄二家里的动静。从昨天他羡慕的神情,我估摸着他也是个喜欢弄鱼的主儿。
果然,门开了,黄二走到我车旁,羡慕地看了看我的鱼桶。轻轻说了句,钓这么多呀!厉害。
我微微一笑,看了看黄二。他眼里有一些慌乱。按照我的推算,黄二在十八九岁时被劳改,现在大约奔五的年岁。眼前的模样,像个六七十岁的小老头。乱蓬蓬的胡须,眼里有些混黄,头发毛利扎怪的,许是好久没洗过。脸上、额头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手掌粗大,指节粗壮,龟裂着许多的结痂的血口子。衣服破破烂烂,俨然一个要饭的叫花子。
我不敢看久了,免得他生疑。赶紧说道,你好,还想着从你这里讨两瓢水养着鱼的,又不好意思张口。
其实我偷偷打量过了,黄二屋后有一眼小泉,挖成一个小潭。肯定是黄二的日常生活的取水点。如果黄二不出来,我还打算用塑料袋装作四处找水,刻意去水潭里盛一些来养鱼,顺便靠近一下他的房子看看。
你是哪里人?咋会来这里钓鱼。黄二不置可否。
我一指山下,喏,磨盘屯的。听说这个水库里有鱼,就来钓钓试试,果然鱼很多。
黄二似乎放下了戒心。说道,我给你提点水去,鱼要活着才好,不然就不好吃了。趁着黄二去提水,我赶紧从桶里抓出最大的一条鲤鱼,想了想,又换了一条中号点的,估摸着有一公斤多。路边扯个根蕨藤,穿住嘴,打个活结提着。
黄二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提着半桶水。我赶紧接过水,顺手把手中的鱼递给他。说,见面就是缘分,钓了那么多,反正也吃不完,送你一条煮吃。
他慌乱地后退两步。摆着手,着急地说,不……不要……不要。
我放下水桶。抢上前,把蕨藤硬塞到他手里。
那鱼儿死命地挣扎,差点掉地上,他动作敏捷,一把抠住鱼鳃。果然是个抓鱼的老手。
老哥,也不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天天把摩托车停在你门口,有些过意不去,送你条鱼而已,无非就是水库里胡乱扯上来的,又不要钱,也不值钱,冒推辞了。不然以后都不好意思把摩托车停在你家门口。我也不好意思来这里钓鱼了。
黄二哆嗦了一下,把鱼接下了。我赶紧把水倒进桶里,罩上网兜。把他提来的桶递给他,把他手里的鱼顺势滑进桶里,让他提着。黄二凑近我的鱼桶看了看,似乎是在打量我送他的鱼是不是最大的,免得受之有愧。我暗暗对刚才拿了条中号的鱼送他的机灵赞了一下。
走了啊!老哥。谢谢你。我赶紧骑上车,蹬开脚架,打着火,一溜烟走了。隐约听到黄二说了声谢谢。
五
早上,九点,县委书记办公室。
赵副主任电话里和我说,书记发火了,要你务必去见他。听得出电话那头,赵副的沮丧,退缩,愤慨,胆怯。书记发的火,许是烧着他了。
第三天,鱼有些小,我送了黄二两尾,一尾鲤鱼,一尾草鱼。他没有太多的推辞。
第四天,钓到一条四公斤左右的大鲤鱼。我送给黄二。他瞪大着眼睛,嚷着吃不完,吃不完,死活不要,只要一条一斤左右的鲫鱼。我说,吃不完的先腌着,改天油炸,我提两瓶酒来,我们干一个,不醉不休。说罢,骑上车就跑了。听得后头黄二和大鲤鱼折腾,黄二呵呵的笑声。
晚上刚回到家,赵副的电话就响了。说了一句话,电话就挂了。
八点半我就踩着上班的点到县委大院里。县委办副主任是我的老同学,发小那种老同学。他一把把我拉进办公室,冲着过道里两边看了看。轻轻地把门虚掩上。劈头就责怪,你是怎么回事?你刚去拆迁办,我就叮嘱过你的。尽人事,尽人事,尽人事就行,多少大大小小的领导摆弄不平的事,要你硬着肩膀去扛,提着脑袋去钻。你只要做些表面文章,让大家看到你的尽心尽力就行,你倒好,昨天已经是第三次协调会了,你让个副职来会上遮遮掩掩,书记都差点掀桌子了。
我不是一直在用我的方式去努力嘛,我估计进展顺利着呢!
顺利,顺利个屁!谁看见你的努力了?你得有大局意识,大局观念,懂不懂。书记办公会,县委书记,你的顶头上司,多少人屁颠屁颠在会上讨好,表现自己。你呢!三番五次避会,跑去做工作,就算你做的工作有效果,有进展。可你让领导面子上挂得住不?你多大个领导唷!会想事的说你勤奋工作,不会想事的说你当个屁大的正科级就翘尾巴,就拿俏了。
大不了不干了?做一般干部得了。
放屁!老同学,好兄弟,祖宗嘢!这话跟我撒撒气就得了,出去可不能乱说。你以为你是武侠小说里动不动仗剑天涯的大侠呀!有那么好撂的挑子?你才上任几天,下来了。怎么下来的,犯政治错误?贪污腐败?黄赌毒?工作重大失误?你是那样的人吗?谁管你,流言蜚语的大风都能把你刮飞,吐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就算你不计较,弟妹呢,侄女呢,你的亲朋好友呢。你个傻X。
本来昨天会后就要电话你的,叫你好好谋划一下,今早怎么跟书记解释清楚,消除误会。可市里来人,又陪着书记去应酬,醉得一塌糊涂。好歹抽空帮你在书记面前说了几句好话。你今早什么也别乱说,拿出十二分诚恳的态度,道歉就行。这事的棘手,全县领导基本都知道,听说已经顶不住上头的压力了,打算强硬对付。你别再瞎操心,当好你的领导就行。领导!懂不懂,你看看你们单位那么多副职,谁不想一脚把你蹬下去,人家好扶正爬上来。
看着这个发小同学苦口婆心,絮絮叨叨。过早光秃的额头都激动出细密的汗珠。我憋不住嗤地笑出声来。
笑,笑个鬼!嬉皮笑脸的,我说的这些,你到底听进去没有?
我点点头,忽地心头一凛。脱口就道,欸!难不成我从扶贫办副科小干部忽然成了拆迁办正科主任,你举荐的吧!你又是书记面前的红人。
他冲我胸口就是一拳。你个傻X。
门忽地被推开了,砰地撞到墙角的门吸上,被吸住了。
小郑,大清早关着门干什么?今早若有人来找,你给我拦一下。县委书记进来了。
好的,书记。老同学赶紧从座位上弹起来,腰矮下了半分,哈着,脸上堆着笑,让我心头一酸。
我也赶紧站起来。不由自主地说了句,书记早。
欸!小文是吧,你来了,就等着你小子,跟着我过来。书记愣了愣,脸倏地铁青了起来。背着手,率先走出门去。
我跟了出去,一回头,老同学伸出右手食指,点点自己的脑壳,冲我着急地眨眨眼。
一进门,书记硬邦邦地语气吩咐我,关门!
关上门,书记也没叫我坐下。我只好站着。
文主任是吧!你是不是对我、对县委工作有意见!
没有,没有,书记,就是我知道拆迁的事情很急,不得不忙着去做黄二的工作。
就你急,我们不急?书记的脸上越来越铁。
书记蹭地站起身,挥舞着手,不时翘起食指指着我,吼道,十天时间!十天!上头给的最后期限,已经第五天了,多少事情,啊,多少事情等着协调,你倒好,弄个滑头来顶着,敷衍着,你来个老将不会面,你,你能耐啊!
我咬咬牙,伸出三个手指。书记,您先消消气,再给我三天,不,两天时间,我一定弄个水落石出,找到症结所在,我有信心。这个决定是我昨夜辗转反侧想好的,今天去钓鱼,我就决定拎着酒去,和黄二畅饮一回,看昨日的情形,他应该不会拒绝,就着酒性,我将旁敲侧击地走进他的内心。这样一个孤僻的人,不求钱财,不求热闹,似乎无欲无求,只要找到契入点,许多问题肯定能迎刃而解。一天喝不够,说不完,就两天。若是两天还是攻不破黄二的内心,估计事情就没戏了。古代不是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说法么。我不愿意去尝试“三而竭”,那是黔驴技穷了,热脸贴冷屁股的勾当,我不屑。给书记打包票用三天时间,不,两天时间,也是我早就想好的,与其等着书记发一通火,这火还指不定说出什么惹出我的火的话来。我一个直性子,老同学千叮万嘱,就是熟悉我的秉性,受得了莫大的苦楚,受不得腌臜的闲气。我得一语惊人,把书记一肚子的火灭在萌芽状态,灭在他肚子里。
书记停止了愤怒,挥舞的手臂停在空中三秒以上,才缓缓放下来。我得到了预料之中的效果。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给我两天时间,我已经有所突破,两天后我保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找到黄二不近人情的问题所在。我有信心。
书记脸色从铁黑色转成铁青色,从铁青色转成紫青色,从紫青色转成酱紫色,从酱紫色转成赤红,转玫红,转青白,直到恢复正常肤色,有了微微的笑意。好小子,你说的,行,这两天我和全县领导干部等着你。反正你拉稀摆带了,还有三天时间。若是你最后拿不出个说服人的结果出来,你看着办!还有,今后若有协调会,重新派一个副职来,不说话都行,别只会打马虎眼,闹心。
我唯唯诺诺地答应着。
书记平复下来,坐在办公桌后,怔怔地许久也不说话。
过了良久,我小声说,书记,那我先走了,我还得赶紧去隆兴村去。
书记摆摆手。
我退出来,打开门,老同学贴着墙,立在门旁。我看着他,苦笑了一下。
他狠狠地瞪着我,从嘴唇翕张的口型上看,他是咬牙切齿地埋怨着说,你呀你,混球一个。
对了,小文,顺便给我把小郑叫进来。
我冲着老同学伸了伸舌头。他大气不敢出,蹑手蹑脚地蹩回自己办公室门口。我知道个中道道,回头答应说,好的,书记。故意通通通走到老同学办公室前,清了清嗓子,叫到,郑副,郑副,书记找你。
老同学提高嗓音道,好的,来了,来了。
我赶紧做贼一样,逃了出去。
后来,据当上了县委办主任的老同学酒后攀着我说,那天书记还是训了他一顿的,说他瞎举荐,若是事情搞砸了,要连带着两人一起处分。不过书记又说,这样愣头愣脑,做事有冲劲,有干劲的人不多了,是个人才,像年轻时候的他,以后让老同学多举荐这样的干部,说得老同学一身冷汗一身热汗的。
我买了酒,几样下酒的袋装小吃。一开始只拿了两瓶小锅酒,53°,酒劲绵密后劲十足。想想也不知道黄二的酒量,干脆拿了一件六瓶,一瓶五公两,六瓶三公斤,就算黄二酒量是个公斤级的,也足够把他喝翻了。我把这些东西结结实实地绑在摩托车后货架上,马不停蹄地赶去隆兴村。
摩托车一停下,黄二迎了出来。来了——你看看你——昨天非要——拿那么大一条鲤鱼——怎会吃得完——我腌上了一半多。黄二说话有些迟钝,许是久不与人说话导致的。说着,他指了指门口的柴垛子上。我走近一看,鱼肉上搓着盐、花椒、辣椒,卧着几根除腥的葱白,还有一股淡淡的酒香。一看就是个会料理鱼的人。
我赶紧奉承道,老哥腌得好鱼呀!还没吃呢,一闻味道,就流口水。
黄二嘿嘿地笑。我第一次看见他笑。笑容朴实,灿烂,纯真,无邪。
老哥,若是不嫌弃,中午我就懒得回去了,来你这里叨扰一顿。
你——你不嫌弃我——
嫌弃你什么!老哥,我一看你就是个厚道人。
咳——咳——我——我——那好吧!只是你——你一个人来——
老哥,我看你应该也喜欢钓几竿子吧,我有好几根竿子的。要不一起上去,多钓几条。
我看到黄二浑浊的眼睛里一亮,随即又暗淡下来。原来——原来,不——不了——我做着饭——你,你,你一会儿——下来。
真不去?
真——不去了。
好吧!老哥,那车上多余的东西我就不拿上去了,背着钓鱼的东西就行。我不敢说多了,说多了怕黄二起疑。背着行当就去水库边。
天高云淡,虽然有些小风,却是西南方向刮来的,不冷。熙暖的阳光照耀着,舒服。我一到,钓友们照例围拢来,七嘴八舌地交流一通,早上见书记的不快情绪顿时没了。
想着马上就和黄二面对面接触,一会儿得拎着一条大鱼下去,得让黄二对我生发出十足的崇敬。越想大鱼上钩,却都是些小鱼,虽说扯上来两条二斤有余的,我却不满意,换了好几个窝子,还是收获不尽人意。有些气馁之时,旁边的钓友扯到一个大鱼,却手忙脚乱地扯不上来,大呼小叫唤我帮忙。我赶紧冲了过去,钓到大鱼是兴奋的事,钓友们都放下竿,聚拢来,抄网的,盯梢的,出主意的,有个更是扒了衣服,要下水去扑。我叫大家不要急,鱼竿、绞盘在我手里灵活得像条蛇,一会儿放线,一会儿收线,一会儿呛水,一会儿遛弯,折腾了半个多小时,鱼终于疲惫了,眼尖的钓友赶紧一网兜抄住,两三个人合力,把鱼拖了上来。近十公斤的大草鱼,放进装鱼的网兜里,挣扎不已,搅得水花啪啪乱响。大家唏嘘一番,赞赏一番,钓到大鱼的钓友更是对我感恩戴德。人群散去,我又坚持钓了一会儿,扯到一条三公斤有余的大鲤鱼,还是不满意。我不得不向钓到大草鱼的钓友靠拢,商量着把鱼买下来。钓友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得已,我说明了事情的原委。钓友还是不同意。几番软磨硬泡,钓友终于点头了。我也不得不满足他的两个条件,一是不管我的事办得成办不成,必须坚持到这里十天,把我的钓技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二是我今天所有的鱼获给他,这倒是小问题,这几天钓回去的鱼,一家人都吃腻了,后期的鱼获基本都是送朋友了。我叮嘱他,不得把我来这里的目的告诉任何人,他亦答应了。
挨到中午时分,我拎着大鱼下来了。
果然不出所料,黄二一看见我手中鲜活扑腾的大鱼,啧啧有声,眼睛都直了。
我一叠声嚷道,今天烧高香了,弄到这么个大家伙,那些小的我都放生了(其实是放生在那个钓友的网兜里了),一会儿就拿这家伙下酒。
拿——拿它——咋吃——吃得完嘛。
没事!吃不完的,再腌上,慢慢吃。
黄二一脸兴奋,又一脸担忧。拉着鱼兜看了又看。你——你都放生——只有这一条了。
是呀!老哥,帮把手,手都要拎断了。
黄二双手齐出,伸进网兜里,一只手抠出大鱼的一边腮。我褪出网兜,大鱼吃痛,扑腾了几下,垂下身子,老实多了。我一屁股坐在门前的柴堆上,喘着粗气。
那好——那你先——先进屋,我弄——鱼——去——
黄二把我让进屋。他把大鱼按进一个猪槽盆里。拿了一把菜刀,吱呀拉开一扇后门,到水潭边弄鱼去了。
我赶紧顾不上腰酸背痛,四处打量着黄二的房子。房子很简陋,却收拾得井井有条。我不禁差异,他在外蓬头垢面的,咋还会把家里打整得这么细致。房子有两间,左边一间是正屋,人住的,右边一间是堆杂物关牲口的。只有一层,墙抬梁结构,进深也就五米左右。墙用条状的土基砌的,没有糊墙,偶尔有墙缝隙不严实的地方,漏进来些光亮,一束一束的,像小小的手电筒卡在墙缝里。两间房子使了七根立柱,中间的一根是中柱,都砌在墙里,却露着向里屋的一面。墙上,立柱上,钉着些木楔子、钉子,挂着杂七杂八的农具和一些蛇皮口袋,塑料口袋。木楔子、钉子的挂点似乎是拉线量过一般,一排一排,整整齐齐的,那些挂物也整整齐齐的。正屋东北角是灶台,屋顶有两片亮瓦,漏下明亮的光线,探照灯一般打在灶台上。一口大锅微微冒着热气,盖着锅盖,应该是在温着什么,冒出一股混杂的肉香。灶台边的墙角整齐地码放着一垛子柴。锅洞里隐约冒着微弱的火光。灶台边的墙上顺着墙悬着一根横木,横木上挂着四五刀已经风干的腊肉,三只老火腿,两个热水袋样的东西,凝目一看,是两只风干的猪肚子。
床铺在西北角,紧擦着后墙直摆,扯着一笼蚊帐,被褥油条状叠放着,铺面整齐,光线昏暗,看不出干净与否。顺着床角卧着一个老式木柜,装粮食和杂物的那种。柜子上有一盏黑糊糊的煤油灯,有些年头了。记得小时候我家也用过,用装补胎胶水的那种圆柱形的小铁桶子,盖子上凿一个洞,插上一根比筷子稍细的铁筒,从铁筒中穿出一根棉线头,另一头浸在胶水桶里。翘起盖子,在胶水桶里装上煤油,盖好,煤油沿着棉线被毛细现象吸上来,一点就着。要灯火大一些亮一些,只需要把棉线头挑高一点,要灯火小一些暗一些,用剪刀剪去些许棉线头即可。母亲做家务活,总是把灯火调暗,说是省油,一旦我在灯下做作业,母亲总是把灯火挑亮,说不要伤了眼睛。
床头立着一只老式橱柜。橱柜倚着房子中间隔断的夹墙,夹墙不高,只砌到横梁下。橱柜的台面辟成供桌,墙上挂着一张暗红的中堂。正中写着“天地国亲师位”,左右各写着几行小字,有些斑驳,依稀看得清楚字大一些的,右边是“九天东厨司命灶君之神位”云云,左边是“黄氏堂上祖宗”等等。中堂前供着一尊瓷像,是一尊观音像。观音坐在莲花座上,左手托着玉净瓶,右手捏着加持手印。左右供着两个牌位,应该是黄二的父母牌位。牌位前有一个小香炉,香炉里袅着几缕青烟,是刚烧尽的柏木香。小时候见母亲烧过,把干透的扁柏劈成小条块,火柴棒长短,点着后吹灭明火,撒上几把香面,香味醇厚,萦萦袅袅的要烧个把小时,足够母亲念好一阵子经文,祷告一通。香炉左右各点着一只儿臂粗细,尺长的蜡烛,火苗堂堂正正地烧着,偶尔跳动两下,是烛芯烧欢快了。
两间屋子中间有一道门,门敞开着。杂物间有一个猪圈,没有猪,圈里堆着些麦秆草。排开一个鸡栅,没养着鸡。猪圈和鸡栅上头横担着几块木板和木棒,搭成个阁楼的样子,上头堆着些玉米棒子、口袋包子,怕是今年新打下的粮食吧。墙角堆着一堆柴草,两三只背箩倚在一旁,一只背箩里还满满地装着新剥好的玉米。柴草上卧着几床破旧的草席子,晒粮食用的。
堂屋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两套碗筷,一个土罐子。我打开一闻,一罐子酒,好像是包谷烧,酒味冲鼻,却又有清香,该是有些年头了。正屋有两道木格子窗的,正门两边,左右各对称着一道,却没开,厚实的花布遮着。我猜得到遮着的目的。正门是单扇门,我偷偷去瞄了一下,门后果然靠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斧头,一把锄头,一只铁桶,我闻了闻,不是小李们说的汽油,是老式的水火油(煤油)。
我扒着后门看了看,鱼虽然大,黄二手法利索,已经开膛破肚了。我问道,我来打打下手吧?
不用,不用,马上——就好。听得出,他的语气很欢快。
我想起来了,赶紧到车上把酒和零食卸下来,抱进屋里。黄二也弄好鱼进屋了,他看了看我手里的酒和零食,嚷了起来。什么——都准备——好了,你还——拿那些东西——干什么?
不不不,我赶紧解释道,昨天不是说好了,我带酒,这个机会你得给我,不然我怎么好意思拿筷子。
你——你——你——唉!随你便——
大鱼真的好大,黄二叫我先拎一下,自个去找砧板,我往砧板上一放,砧板不见了,八仙桌的一半都给大鱼占领了。
黄二问我咋吃。我说随你。黄二甩了甩手腕和胳膊,满脸汗水,看来开剥大鱼把他累得够呛。他用衣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用手背敲了一下额头。这么——好的鱼,清汤——一盆,再——红烧一盆,剩下的——都腌上。
我说好呀。便帮着他打下手。
黄二刀法娴熟。鱼头,鱼骨,鱼脊,鱼尾,鱼鳍,鱼肉,在他刀下毫不犹豫地乖乖分解开来,进了对应的锅碗瓢盆里。
我不失时机地问道,老哥,看您的刀法,做鱼厉害嘛!
黄二嘿嘿笑了笑,都是——那年——跟着一个——老哥学的。
您钓鱼,拿鱼肯定也很厉害。
一般——一般啦!哪有——你厉害,丽佳泽也——有大鱼的——没——拿过——这么大——的。
黄二越说越兴奋。记得——我和老哥——他们——几个,偷偷划着船——他们喜欢用——网扣子——我喜欢钓。把一颗——钉子烧红了——用砍刀——砍出倒须——弯成鱼钩,磨——尖了——串上包谷秆芯——做鱼漂,有一回——钓了一条七八公斤——重的大鲤鱼——大伙——七手八脚——差点——把船整——翻了。嘿嘿!今天——这么大的——第一次见——你——厉害!厉害!
你去过丽佳泽?
去——去过。黄二忽然警觉,还是想起了曾经的不快,看了看我,忽然不说话了。把刀使得重了起来。我赶紧忙前忙后打下手,不再问了。
鱼分解好了。黄二长叹了口气,坐在一旁看着我腌鱼。
兄弟,你——真的是——磨盘屯的。
我说,当然啦!我姓文,叫文飞,你不信,去磨盘屯问问,一说我的小名飞龙,都知道我。
我相信——我相信——我家有一亲戚——在磨盘屯的,磨盘屯村——文姓是大姓——我知道,小时候——我和爹——走过亲戚的——还去磨盘屯——看过——电影的。
我赶紧追问道,你家亲戚是哪一家呀!说不好还是转转亲哩!
记不得——了——,我小时候——就去过——两次,几十年——不来往了——早忘了。
兄弟——我姓黄——叫黄——存友——人家都叫我——黄二。虽然——我可能大——你二十来岁——也不管了,就——哥弟——相称吧!
好啊!好啊!我赶紧应承。
黄二忽然哇地哭出声来。
我慌了神。哥!哥!你咋了?
几十——年了,都——没人——对我这么——好过。啊啊啊!呜呜呜!
谁欺负你了,弟弟帮你出气。
不——不——不,兄弟——你看我——我失态了。是——高兴——高兴。不说了——弄菜——弄菜。
黄二胡乱抹了一把眼泪,走到灶台前。揭开锅盖,锅里热气腾腾,卧着一盆蒸鱼,应该是腌制的鲤鱼过油炸酥了又蒸,香味扑鼻。一盘青椒火腿,一盘白切老腊肉,一盘小葱洋芋片,一碗淡青菜,一碗水萝卜。一道道菜要颜色有颜色,要香味有香味。
我不禁喝了一声彩。哥,看不出来,你好手艺。
黄二嘿嘿地笑,扭捏起来,像个孩子。兄弟——去洗洗手,该腌的让他——腌着——就行,来——把这些端——桌上去,把——把鱼——拿过来,先红烧——再清——炖。
哥!哥!这些足够吃了,其他的就别弄了。就我俩,吃不完呀!哥!
你——别管,兄弟呀!今天高兴——高兴——高兴啊!
没办法,我只得继续打着下手,心里惶恐不已。
六
一觉醒来!一看表,已是十点钟了。
我一看眼前昏暗的场景,唬得一咕噜翻爬起来。我怎么在黄二,不,黄存友,不黄哥的床上躺着。
兄弟,醒了。
黄哥来到床边。我揉揉眼睛,确实不是在做梦。门大开着,窗上的厚布也拉开了,屋里亮堂堂的。
哥!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懵头懵脑的。
嘿嘿!你不在这里在哪里!昨天一台酒喝到深夜,四瓶半小锅酒都喝完了,你还要一个劲儿喊着倒,就是武松在世也喝翻了。
哥!你怎么说话利索了?
我也不知道,就是和兄弟一边喝酒,一边说话,说着说着就利索不打咯噔了,日了怪了。黄存友憨厚地挠挠头,头发湿漉漉的。
我仔细一看,他换了一身衣服,脸上的毛利扎怪的胡子也不见了,刚洗了头。
你怎么?
哈哈!兄弟,我听你的。这两间破房子,拆就拆了。老挡着人家修路,我还叫个人吗?
听我的,我说什么了?我使劲敲着脑袋,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兄弟啊!你瞒得哥哥好苦。要不是昨天晚上弟妹打电话来,你醉醺醺地说话,我还被你蒙在鼓里。你竟然是拆迁办主任,我服了你了。
拆迁办主任!我心头一紧,吓出一身冷汗,头脑也清醒了不少。完了,完了,我是来做工作的,在打听黄存友拒不配合拆迁的理由的,理由没找到,工作还没顺利开展,身份曝露了。我忽然记起自己在县委书记办公室给书记打的包票。我的天呀,狗日的酒,狗日的。我在心里把自己骂了无数遍。若不是黄存友就站在我面前,搀扶着我,我大耳侉子都落到脸上了。
兄弟,赶紧起来,哥给你烧了酸汤鱼,喝完汤醒醒酒。
不是!哥,我昨天到底胡言乱语什么了?
什么胡言乱语,兄弟,你说的每句话都在理哩!哥一定听你的,你容哥收拾收拾,马上搬走,房子你们随便拆,赶紧叫人家来修路。
拆房子?修路?哥,你不是?
是什么呀!这几十年哥糊涂,你昨晚,昨晚已经骂过哥了。哥听得进你的骂,你把哥骂醒了。
啊!
如你所见。第二天,拆迁工作非常顺利。黄存友暂时搬到村里的公房住一段时间。公房旁边还有一块空地,县里特事特批,做为他的宅基地。已经找好了施工队,择日开始建房。黄存友坚持和其他人的补偿款要成一样,加上相关扶贫政策落实下来的拆旧建新补助款,建一间半一楼一底的住房绰绰有余。挖机,装载机呼啸着冲上前,摧枯拉朽一般,两间房子就被夷为平地。修路的施工队也上来了,路也开修了。县里一干领导都来了,拉了横幅,该讲话的讲话,该照相的照相,该采访的采访,该摄像的摄像。书记把我叫上前,表扬了我一番,叫我说几句,我还在被酒折腾得晕晕乎乎的,只得作罢。黄存友攀着我的肩膀,我们站在留翠坟前,看着热火朝天的现场。李留翠的坟也征得其父母亲友的同意,打算择日迁移,重新下葬在挨近李氏祖坟的空地上,也算得到些祖宗的庇佑。黄存友问我,兄弟,还没醒酒。
我虚弱地点点头。
我努力地想记起那天怎么喝的酒,说了些什么话,可断片一般,就是想不起来了。
我又请了十天公休假,每天来水库边钓鱼,当然黄存友也一起的。目的却变成了两个,一是履行自己的承诺,教那个钓友钓鱼的技巧,确确实实倾囊相授。二是不断朝黄存友口中旁敲侧击,打听我那天的所作所为所说,黄存友嘿嘿地笑。他钓技出众,好家伙,每天比我钓起的鱼还大还多。那十来天,守建筑工地的老刘,村小组的几个干部都纷纷表示,吃鱼吃怕了,喝酒也喝怕了。
七
时间能默默地流逝记忆,也能淡淡地唤醒记忆。
黄存友偶尔纸包不住火的零星片语,以及对妻子几个电话内容的追溯询问,加上我脑海里努力的搜索,那一天一夜的记忆碎片,渐渐被找回,拼接,粘贴,成了一帧一帧忽而模糊,忽而又清晰的影像。
黄存友的菜烧得真好,推让了一回,还是喝我带来的小锅酒。一开始喝酒,我还是谨慎的,不敢问露骨的话语。倒是黄存友不打自招,竹筒里倒豆子一般,讲着他心酸的往事。
他们那一夜是去番营村看露天电影。番营村我知道,隔着我们磨盘屯四五摆田。那些年月,露天电影是很受欢迎。除了行政性地电影下乡活动外,一般都是大户人家娶亲、做寿或是应什么好事,才出大钱请县、乡的放映队到村里放电影。一听说哪里放电影,远近十里八村都会赶着去看。尤其青年男女,平素里在父母的督促下,要忙着农活,难得有自由恋爱的机会。逢上看电影,像遇到赶大集一样。有相好的就约着一起去幽会,没有相好的就到电影场去碰运气,找找另一半。看电影看惊奇外,更是去凑热闹,结人缘。电影看完了,回来的路上,几个小伙伴就瞎起哄,哄完了,一个个识趣地先一步走了,把空间和时间留给了黄存友和李留翠。
那一天月色如水,走着走着,黄存友红着脸大胆地拉了拉留翠的手,留翠颤抖着缩了一下手,主动伸出柔荑。两人拉着手就一路走着,说着不咸不淡的话,不知不觉就到了村口。两人依依不舍,又绕着村子外边的田间小路走了一圈。走第二圈时,到了村尾,黄存友心里猫爪狗咬一般,哆哆嗦嗦表示想亲一下留翠。留翠开始不答应,央不过黄存友的渴求,似乎心里也有些渴望,扭扭捏捏地说,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黄存友急了,赶紧竖着右手三根手指,赌咒发誓。留存调皮地说,那得检验一下你的真心,你只要有本事横抱着我,坚持五分钟不摇不动,就让你亲一口。黄存友心里有些嘀咕,留翠胖乎乎的,抱着亲一下可以,真要横抱在怀里,不摇不动,确是难为他了。他尚未多想,留翠就轻轻撒起娇来。在一蓬稻草堆前,黄存友也是心猿意马,拦腰就抱起留翠。留翠开心极了,倚在他的怀里,微微发着抖,却一个劲儿叽叽咕咕地笑。开始的一分钟,两人调笑着,也不觉着累。留翠开始认真地数起秒。第二分钟,黄存友开始冒汗,手微微颤抖起来。李留翠身体壮实,黄存友身子单薄,能抱起来就很不容易了。第三分钟,黄存友大汗淋漓,双脚不由自主地筛糠一般抖起来,却惹得留翠嗤嗤地笑,把他脖子搂得更紧了。第四分钟,黄存友感觉自己已经死去一般,脑袋里一片空白,感觉自己就是正在接受唐僧念叨紧箍咒的孙悟空,浑身毛孔都竖立起来。好不容易第四分钟时间到了,留翠开始嘻嘻哈哈地小声数第五分钟。黄存友牙齿咬得哒哒响,摇摇晃晃,几欲跌倒,灵魂飘出身体一般,只机械地听着留翠一五一十的数秒声,一板一眼。忽然,村子里亮起一道手电光,直刺刺地朝这边射过来,隐约传来有人说话。
有人来了,羞死人了,赶紧把我放下来,留翠急了,胡乱推了黄存友一把。
黄存友又累又急,几欲昏厥。不容多想,扑通把留翠扔在稻草堆前。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灵魂忽然归位,撒腿就跑,一溜烟从村外的小道跑家里去。回到家,羞得满脸通红,蹭蹭蹭就钻被窝里去了。
第二天,村尾弯腰树上垂着一根麻绳,留翠挂在上面。黄存友哭得昏厥过去。
谁奸污了留翠,成了悬案。警察掐着当晚的时间节点,询问了那晚打手电的人,不过是老眼昏花的黄九爷陪着他五岁大的孙子上厕所罢了。找凶手,无凭无据。有凭有据的黄存友背上了黑锅,摊上了一年多的劳改生涯。
在劳改队里,好心人帮他分析。是不是急急忙忙的那一摔,把留翠摔晕了,便宜了强奸犯。听到这个分析,黄存友想到了自杀,幸好未遂。
从劳改队回来后,黄存友心灰意冷,走上了封闭自我的道路。
我问道,过去的二十五年里,你勉强自给自足的过日子。后来这两年抗拆迁,你提心吊胆的不敢出去,怕被人强拆,那你怎么生活?
黄存友忽地话粗起来,老子没办法,把两头差不多八九十斤的猪杀了,十多个鸡也背到集市上卖了。每天昼伏夜出,白天守在家里,夜晚摸黑去田地里盘生产,我的五六亩地都是连夜种,连夜收的。卖点淘换的粮食,家里缺油盐了,缺煤油了,缺日用品了,都是连夜绕着山路,路上小心翼翼,怕熟人看见。早早就到集市,早早买卖了东西,赶紧就回来守着。这两年,哥过得像个孤魂野鬼一样。
有句谚语说得不错:麂子是狗撵出来的,话是酒撵出来的。
酒喝到兴出,我也放下了伪装。单刀直入地质询黄存友为什么不同意拆迁。黄存友的一席话,让我穷尽了有限的思维。
黄存友说,他蒙上不白之冤,他忍。害得父母忧伤多度,早早离开人世,他忍。被人戳脊梁骨,被人非议,他忍。他相信人心是肉做的,人血是红色的,人是有良知的,那个奸污了留翠的人,迟早有一天会幡然悔悟。他光明正大也好,偷偷摸摸也罢,他一定会回到隆兴村,找到留翠的坟,磕上几个忏悔的头,烧一炷香,挂一挂纸钱。人就应该是人,不是畜生,偶尔做出畜生一样的错事,是会悔悟的。他坚持住在哪里,守着留翠的坟,就是等着犯罪的人出现,几十年过去了,强奸犯若来了,他不想打他,不想骂他,不要他道歉,就要他出现,当着自己的面,对留翠忏悔一次。
我当时就劈头盖脸叱责黄存友。你的善良就是狗屁,万一这个强奸犯死了呢?万一这个强奸犯不懂得忏悔呢?留翠用她的死,表达着对你的忠贞不渝,她愿意看到你鬼一样的活着吗?对你的父母,虽然有种种原因,你不能尽孝,但你确实不孝,要是你的父母去探看你的时候,你好言相劝,你重拾生活的信心和希望,他们会过早的伤心绝望而去世吗?对于留翠,你对得起她以死明志的爱情吗?对于村里人,你疏远大家,他们逗你惹你,欠你吃你了?党和政府,费尽心力帮助你们脱贫致富,修路搭桥,通水通电,你不要人家的电,不要人家的水,不要人家帮你建房,你和政府对抗,和大伙的利益对抗,修路是惠民的大事,你装聋作哑,你良心被狗吃了?老子不要和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狗日一起喝酒。狗杂种,拿酒来,老子自己喝自己的。
黄存友就夺我的酒碗。昏暗的煤油灯下,两条汉子你一碗我一碗地酗酒……
碎片整理完了,我对黄存友不由然肃然起敬。
我帮他分析留翠的死。那慌急慌忙的一摔肯定的摔晕了留翠,要不然,忠贞的留翠一定会奋力反抗强暴者,她的大嗓门,闹个动静还不简单,村里人肯定出来打坏人。强暴者趁着留翠晕过去,得手后跑了。留翠醒来,一看自己失了身子,想不通就寻了短见。强暴者指定不是村里人,若是村里人,他也按捺不住黄存友二十七年的等待。黄存友回忆说,那一年,周边村子里游荡着一个流浪汉,有几回还到村里来讨饭,草堆里,大树下,墙角边,偶尔看见他或者捉着破衣扪虱子,或是卷缩着身子呼呼大睡。留翠自杀后,就好像再没有见过他。莫不是?
我心里忽地酸楚不已,却又不便往深处了去想。便安慰他道,别瞎猜,你有证据么?
没有!
没有证据的事,说了谁信。
是呀!我不就是吃了没凭没据,好像又有凭有据的亏嘛。
想明白了就好。
兄弟,你是国家公务人员,身份比我高了去了。你还愿意把我当哥么?
说什么屁话!我生气了。你这个二十七年来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杂种,老子不把你当哥,把你当什么?老子要把你的故事写成一个小说。
写毬你的,老子怕你,没凭没据的。
黄存友后来笑话我,想不到兄弟一表斯文,骂起人来牛X得很,骂得酣畅淋漓,横沫子乱飞,骂得他冷汗直冒,脸一阵红一阵白,却又发不起火,骂得他服服帖帖。说得我后来都不敢再提那一夜的酒话。
八
清晨,还走在上班的路上,电话响了。县委办的老同学打电话来。小子,你他妈的成红人了。你在拆迁办混毬不成了,昨天听书记在办公会点名,要把你调回扶贫办当主任。你小子偷着乐去吧!请不请老子喝台酒,你掂量着办。
说什么?你又把我往刀尖上推。
推你的大头鬼呀!这次是书记力排众议,要用你的干劲带动全县脱贫。
我啪地挂断电话。
抬眼望去,行道树上的法国梧桐全部谢完顶了,光秃秃的,一个个像被迫卸掉盔甲的士兵,想张牙舞爪,又凸显无力,只好无可奈何地站着,等着朔风的检阅。
街角的几堆落叶连着那些垃圾被点燃了,火苗子羞羞答答越烧越旺,给清冷的早晨带来一丝象征性的温暖,却又给人空落落的感觉。阵阵北风吹过,吹旺了火苗,也把烧透的叶灰裹挟着扬上空中,又落下来,又飞起来,像一只只丢魂落魄的蝴蝶。
我四处看看,没有环卫工人再来收拾这里的残局,可能过一会儿吧,等着这些蝴蝶真正意义上的死去,安眠在地上,变成一些微不足道的尘。忽然想到我刚要完成的小说,似乎没有结局,我在犹豫,需要有个结局的结局吗?不需要有个结局的结局吗?
我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