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刚过,岳父岳母急匆匆的要回马龙老家,说是有电话告知老家的一个老人不在了,是亲戚,要去吊丧烧纸,只好由着他们了。回到老家,岳母电话报了平安后,一迭声哀叹。我赶紧刨根问底地问。说这个老人是上吊死的,原因是得了肺癌,医院诊断结果一出来,闷着头就回家了,第二天一根绳子就挂在房梁上。我眼前顿然出现一个留恋着尘世而又心碎欲绝选择用极端方式辞世的老人。他肯定瞪大着眼睛。从窗口射进来一束光,照着他悲伤的灵魂,端坐在房梁上看着飘摇的肉身无声地啜泣。
已经是第二个了。春节前去探望岳父岳母,说接他们到我们家过年。他们说来不了,一个至亲的老人上吊死了,他们要去帮着料理后事。这个老人死得蹊跷。老人78岁,老伴76岁,儿女三人,都是有工作的国家干部,在城里上班。儿女都张罗着接两老去城里住,老人不习惯,又回到农村。儿女没办法,只得闲暇时候常回家探望。老俩口感情和睦,身体硬朗,偶尔拌个嘴的时候都很少。那天晚饭后,因为一点琐事拌了个嘴,老伴一赌气去菜园子里浇菜去了。太阳落山了,老伴回来了,家里黑灯瞎火的,老伴以为老头串门去了,便自个儿看看电视,忙忙琐碎。晚上十一点左右,到睡点了,老头还没回来。老伴去村里走了一遭,找了老头喜欢逛的几处人家,没找到。回到家里,生着气上楼睡觉,谁知一开灯,房梁上悬着老头。
岳母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村里肯定闹鬼了,人咋会稀里糊涂的就没了,肯定是被冤鬼缠身,缠了一个又缠一个,不行,她得去庙里再请一尊菩萨回来供着,多烧些香烛,驱邪气,保平安。
我知道用无神论是说服不了她的,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是告诉她吊丧结束后,赶紧收拾好东西,我们把她们再接过来,住在我们这里算了。
我的老家在寻甸羊街镇余家屯村。我在那里出生并生活了近20年,直到1998年参加工作。2007年,2008年,我的母亲和父亲相继去世,除了每年清明时节回乡祭扫,村里至亲的亲戚有红白喜事什么的去走个过场,我便很少回到那个地方。但20年足够了,20年让我有了农村孩子所有的优点和缺点,当然,这里的农村孩子,是指20年以前的农村孩子,现在的农村孩子,娇养程度一点不亚于城市孩子。我在一个乡村完小教过十多年的学,我从他们身上感受得到当下农村孩子的真实。说不得讲不得骂不得打不得,明明知道孩子做的事说的话错得离谱,但是批评得是善良的温柔的打勾的点赞的,因为他们的后面站着似乎很懂教育真谛的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和数不清的所谓教育专家,以及偌大的社会舆论。想起小时候读书,每当贪玩调皮,不按时完成作业,老师小棍子就招呼过来了。回到家里,还不敢跟父母和亲人说,若是说漏了嘴没有好好学习被老师教训,父母或是亲人手里的棍子更粗壮,饱满的一顿,揍得比老师还夸张,揍完了还被父母或亲人扯着去学校找老师认过,写保证书。而保证书,内容无非就是今后怎样遵守纪律,尊敬师长,好好学习,努力上进,若是再犯,惩罚再严厉些,云云。这样的例子延伸得到日常的生活中,小孩子打架,各种琐碎的顽皮,各种不遵守社会公德的事迹,一大半农村家庭都是以教训自家孩子为主,红脸白脸的时候很少。回过头去说那是个和谐社会,毫不矫情做作。除了学习,每天回到家里,书包一放下,还得帮助干农活,干家务。农村和土地哺育了我的童年与少年。小时候,放马割草,挖田薅秧,刈麦打谷,挑柴驾车,烧火做饭等等,几乎农村该有的农活我都干过。
成长的深深烙印,让我对农村这块土地饱含着浓浓的情谊。我的小说中,出现过一个叫磨盘屯的地名,实际就是我的家乡余家屯,余家屯后山有个磨盘山,磨盘山上有个磨盘寺,为了不必要的对号入座等避嫌,故叫磨盘屯。诸如此类,我小说中的地名、人名、情节、故事,都是我记忆深处的故土情结的演绎。
这几年回老家,我对故乡的记忆越来越模糊。我看不到万亩稻田黄澄澄的微澜,闻不到十里飘香的蚕豆花清香,找不到潺潺的小河绕村而走,听不到枝头的鸟儿叽喳聒噪。鸡鸣犬吠、牛哞马嘶、炊烟袅袅的景象越发少见。没了墙角扎堆叭烟的老汉,没了屋檐下碗大碗小的调侃,没了大井前挑水洗菜的热闹,没了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繁忙……没了,没了。烟熏火燎的乡村没了,一呼百应的乡村没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村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封闭的小洋楼,白花花的塑料大棚。走在机耕道上,浓烈的化肥味、农药味呛得人难受异常,小河里没有浮头吐泡的鱼儿,只有五彩斑斓的垃圾飘摇。在村里闲逛,见到的人几乎都不认识,都急匆匆的,都低着头走路;小轿车,电动车擦着身子呼啸而过,没有丝毫礼让的意思;街头巷尾问个路,问个人,要么不搭理人,要么挠着后脑勺半天说不清楚。
有时候,我静静坐在某个角落里,在心底深处默默地一遍一遍问自己。
你害怕么?
我好心痛!
你心痛什么?
我好迷惘!
你迷惘什么?
我好彷徨?
你彷徨什么?
我好无助!
你无助什么?
我好忐忑!
你忐忑什么?
我好害怕!
带着这些诚惶诚恐的忧虑,我不断用自己的方式追忆,试图把留在我记忆深处的遗忘找回来。我不断试图走进陌生的乡村,找那些上了年纪的还有乡土记忆的人,和他们唠唠,默默地听他们讲些鸡毛蒜皮的故事,我捕捉着每一个细节,如获至宝。我写了《马过河》《牛抬头》《磨盘屯人物志》《年关》《三杀》《偷牛》《三王》《没有证据的证据》《偷水》《牛市》《折断的翅膀》《地下九千尺》《妮妮会说话》《十八般兵器系列》等等小说,我带着诚意,带着体恤,带着谦卑,带着悲悯,试图把我的乡土记下来,慰藉心底的不安,这就是我的小说,请尊重它们微弱的呼吁,怜惜它们卑微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