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文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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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
风，强颜欢笑
不敢表达惆怅，抑或反抗
它低眉顺目，吹过
低垂的草茎
枯萎，蔓延成荒芜
且被虚幻的雪
盖住
光秃的白杨故作镇静
寒鸦驮走洪荒的原野
炊烟，让远方迷一样展开
指着天边朦胧的光亮
你开始画出春天的烧饼
我却不屑于用晶莹形容寒冰
我只听见
哀鸿于野
哼出最卑微的疼痛
2022.12.22 冬至
小寒
我是梦见过的，寒冷
一点一滴积攒
攀爬如白色蠕虫
钻进受伤的树芯
我还梦见过蛇，被冻在野地里
血管里的冰
比骨头里的风
皮膏上的刀痕
僵硬
我梦里的水，原本就是活的
在空气里随风
在泥土里蛰伏
在江河里婉转
却还要拼命地活着
在草尖上凝聚
成伤感的一滴
我一次次从梦里惊醒
无所适从地隐忍着，用莫名的疼痛
看，黄昏的小寒，落日用余晖
埋下动荡不安的灵魂
2023.1.5 小寒
大寒
让清霜，流下感激的泪水
是太阳的慈悲，这不假
不是冰花上那些，虚伪的名字
刻上
就预示死亡
打枪坡路旁，半坡铁线草
从头到脚，还绿着，它们的江南
一直都在
这是滇东北小县城，常有的事情
一双马丁靴从青龙山下来
踩碎几簇低矮的马牙霜
然后跨过铁轨
下坡，下台阶
像跨年一样，略显犹豫
然后，回望群山，飞鸟远去
翅膀上抖下颤栗的冷
辽远的时空，胡乱交际
火在过往的炉里，旺了一夜
雪在未来的郊野，下了一夜
今日大寒，明天除夕
宜：打扫，交易
忌：出行，祭祀
且各回各家
各看各妈
活着的，或者往生的
2023.1.20 大寒
立春
窗外，立春了
云熙熙攘攘地白
风呼哧呼哧地吹
我看着风，吹乱树的头发
吹翻口袋公园里老头老太的牌局
吹远鸟儿的鸣唱
吹走蜜蜂的翅膀，和它口中的蜜
风口若悬河地，吹呀！吹呀！吹！
从上往下吹
从左往右吹
从前往后吹
不时调个头，继续
吹得前赴后继
吹出得意表情
吹得脸不红，心不跳
哈！这样的场景多么壮观
我朝远处看，翻过山岗的时候
风的眼睛都绿了
穿过高压电塔的时候
冗长的哨音让人亢奋
那匍匐的土地，低矮的植株
看着看着，我眼镜片后面的泪水
被吹干了
春风不管不顾，吹遍十里百里千里之外
桃花，尚未开
前世失去江山的英雄、美人
不约而同，遁入思想的空门
2023.2.4 立春
雨水
好几个傍晚，我看着鸿雁，陆续北去
云朵散漫，天空齐整
云南的云和雨
尚不能打包，带走
它们只带上顾惜和思念
翅羽轻缓，叫声清亮
没入春天，光和影里
没入远山，清灰的轮廓里
那样的场景，怅然若失
一如今日的长水机场
天空慵懒，灰蒙蒙的
一副恋恋不舍的神情
有飞机仰头冲向天空
有飞机俯降，打开起落架
雨水，如云朵聚拢
应着节气
象征性地下几滴
玻璃幕墙
张着偌大的透明表情
不冷不热，茫然四顾
又是谁的女儿走向候机大厅
头也不回
又是谁的父亲站在栅栏深处
空落落的
目光被人流反复切割
一会儿被切成个“人”字
一会儿被切成个“一”字
2023.2.19 雨水
惊蛰
我愿意把一些柔软的词，放在惊蛰
乍动，萌发，启程
天空，土地，流水
万物都在享受诚实，身体，思想，灵魂
一一感受震颤
交出惺忪的睡意
我愿意告诫自己一回
要承认自己卑微，如草芥
闪电如虹
惊雷如潮
该及时醒来。把做梦
留给石头的硬
2023.3.6 惊蛰
春分
风浩荡而来
阳光翠绿
雨丝柔软
一丝不苟地向人间
交割——春天
春分如是，平分了昼和夜
亦如梦，如幻，如影
看，地平线还在切割，远和近
走，踏春去
时间、地点、人物，都可合适
若桃花、梨花、樱花、李花
打开自己
体面地绽放一回
那时钟的不安，留给安静的角落
一圈一圈，消磨
不知疲倦的时间
2023.3.21 春分
清明
一抷土垒上另一抷土
它们富有年份的记忆
秩序井然
更久的人，应在更深处植埋
直至模糊，消亡于众生的脑海
你试图厘清记忆的脉络，理解
人生的几度清明
归于尘的，归于土的
都在不经意地虚构这个春天
春山空，春风烈，春水寒
春天的土地喜欢隆起，一直朝上举
坟茔，荒草，墓碑，白云
把它们送入虚空
抑或轮回
风喜欢在枯瘦的苦蒿枝头呜咽
在尘世间惆怅的人
怜悯着复活的义务
2023.4.5 清明
谷雨
窗外这个口袋公园
他（她）们管它叫小花园
花不多，零星几行雏菊，一年四季都在响应四季如春
不过绽放的方式有差异：多开点，或少开点
滇朴，皂荚，香樟，布局杂乱，略显孤傲
低矮的小叶黄杨，丛植，摆着生硬的造型。
它们每年都在换新衣
今年，花开得零星，树绿得纤弱
一些
公园里流动着一拨一拨老人
面孔苍老的程度大同小异
他（她）们有大致固定的玩伴
打扑克，下象棋，吹牛，围观，拌嘴，发呆
爆笑段子，偶尔也会唉声叹气
有的话多些，有的话少些
最近几年，面孔的置换
有些频繁
平素上班经过，我总会四顾一下他（她）们
彼此，都不认识
偶尔点个头，微笑一下
偶尔接受他（她）们目送，拐过丁字路口
今天路过，看到一个老头仰头看看天
说：咦！谷雨天了，咋还不下雨呢？
他身旁一个老头
也抬头看了看天
答非所问：老天开始收人了
我心头一颤，忍不住也抬头看看天
心里嘀咕
该死的，暮春了，骄阳依旧似火，新生的雨
咋还不落下几滴
灌溉不了焦灼的土地
润泽一下苍老的人生
也好
2023.4.20 谷雨
立夏
就是这样子
每飘过一朵乌云
都有创世纪的嫌疑
羊群背着虚伪的蓝天
从山谷爬上山顶
然后下来
胃里塞满委屈的干草
一阵风不会无缘无故吹来
它在快递虚虚实实的消息
把自己从远方邮寄回来
它像一个孤独的旅者
警惕的放下行囊
找树荫
然后假寐
松针刺碎阳光、风
寻找蜜汁一般的雨
可惜没有
立夏，像句空落落的口号：
务必要像鸟一样歌唱
虽然你不缺食物和伴侣
终究还是这样子
天空蓝盈盈的
轮回着日月
下着烦躁不安的光和热
它多像个资历很老的佛
慈眉善目
并且两手空空
2023.5.6 立夏
小满
天空一直在打开它的深邃
大地一直在努力接纳
你的视而不见
已成习惯
你只会把悲悯挂在嘴边
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辞藻
然后碌碌无为
你不懂的农事，我告之你
北方的小麦开始饱满
南方的小河开始充盈
我已把游荡在稻田里的小满
交给蛙，去歌唱
它们声音洪亮，荷叶酒杯里
一度斟满爱情、欢快和哀愁，以及真实的生存
2023.5.21 小满
芒种
病房里人满为患
医生和病人
像一场忙碌的耕种
药水一点一滴
进入血液
它们川流在我的血脉里
退烧，消炎，止痛
驱赶病症
一针，一个病人得到了救赎
这样的细节，用在芒种节气有些不合时宜
芒种应该是这样的
窗外布谷鸟叫声清亮
喜鹊跳上枝头
柿花雀挤在窗台上，避雨
云滚过天空
风刮过树梢
哦！终于，下雨了
这个清晨，天空放行了红绿灯
打开了雨水通行的路口
我听得到雨滴穿透空气的急促
真是一场快捷的治愈
治愈大地的焦渴
治愈我乡下父老乡亲，揪心的焦炙
与他们厚重的脊梁，广袤的土地相比
我这张小病床，这点小疼痛
不值一提
2023.6.6 芒种
夏至
阳光倾泻而下
云朵爬满山腰
小小的城
轻易被包围
小花园树阴下打牌的老伙计
输了一局，语出惊人
“死都不怕，还怕活着”
有不安的消息传来
南方的田埂，被深夜的雨水攻陷
一度城根下齐整的早稻
退到山脚，悄然拔节，扬花
只有它们努力记住了节令
记住阳光和雨水的好
记得细数夏至，不紧不慢的光阴
这样的节气，日子懒洋洋的亘长
一不小心就透漏着暧昧的气息
让人怀念远方的湖，被岸囚禁的蔚蓝
水波兴起微澜
与心爱的人依偎在榕树下
一句话不说
活着
就很温暖
爱着
更加不卑不亢的温暖
2023.6.21 夏至
小暑
深夜聚拢的云朵
中午渐次散开了
它们没有发出黑压压的呐喊
哪怕几颗悲悯的泪滴
也没有
它们不过是天空的
掌纹里的爱情、事业、生命线
看着脉络清晰，指向明确
实则假惺惺的
虚构着卑微的理想
小暑终究是小暑
它有节气的目标路线要走
焦黄的热浪终究要到人间溜达一遭
你们仰视和祈祷的它们
终究都要掉下来
佛头上的灰尘
高枝上的花叶果实
飞翔的翅膀
高蹈的云朵
我路过的古玩店门口
一只饥饿难耐的猫
面对一堆自以为价值连城的瓷器
这没有讽刺的气息
虽然我中午的肚子
和猫一样
咕噜噜的抗议
我、猫、你们、他们，终究要掉下来
尘埃一般落定，把一枚顺滑的石头
放进肚子里
装作惬意地享受，小暑的热的冷却过程
2023.7.7 小暑
大暑
要善于跳过细节
跳过，惊醒的梦魇
把你曾酷热的挚爱
一一跳过
像收敛翅羽的麻雀
跳下树梢
啄走
它自以为看中的那颗成熟种子
然后产生错觉
遗弃，且飞走
少去想象细节
想象的疼，特别疼
像梦里背负着沉重的大海
在沙漠里前行
汗如雨下
泪如雨下
2023.7.23 大暑
立秋
谁？都不用站起来
像旷野的疾风
吹过草地和森林
那些点头哈腰的恭维，太虚太假
听我说：麂子是猎狗撵出林子的
话是烧酒撵出胸口的
喝！立秋的酒
说你夹生带熟的话
就对了
要学，就学刚从大山里
蹦出泥土的石头
不会圆滑
要让我们的语言有棱有角
要让落叶掉在波心
能留下真实的痕
你看看我，酒逢知己
正准备脱掉孔乙己的长衫
和你谈谈鲁迅
2023.8.8 立秋
处暑
得找，一条河
比如：果马河
或者马过河
水色清冽，水声清脆
两岸的庄稼，齐整
高过稗草和艾蒿
你撩起裤腿，卵石
得到你脚丫尊重的时候
青苔厚薄均匀，抚摸着它们
在河底摇晃
你安静地浣洗，前世的粗纱
我荷锄路过石桥
处暑的阳光
认真地挂在
我看你，你看我
的睫毛上
你我都没意识到
这一眼，价值五百年
2023.8.23 处暑
白露
露水挂满羊胡子草
野草莓渐次红艳，或白皙
蒲公英针脚细密，做好白色的嫁衣
它们都把种子，露在秋风里
翻白叶，龙胆草，金樱子，狼毒，鬼针草
它们从不主动，疗救秋天的感冒、风寒、喷嚏
野箭竹一如既往地簇生，如低矮的森林
苔藓色彩斑驳，善于掩盖
安详的水
静默的小兽脚迹
我说的这些，是今日的花石头梁子
巨石安卧，如上古石化的巨兽
雾气迷蒙，飘逸如去年剃落的长发
笼罩着百褶裙一样色彩斑斓的四野
土地古老，人迹稀疏的小道
折折，叠叠
像抬头纹占据岁月
站在这高原的高原之上，俯瞰
白露为霜。努力跳过忧郁的人生细节
有人发给我江浔的图景
约我去赏芦苇
它们已经手牵手，真的白头偕老了
哦！忽然想起
昨夜梦里指给我芦荻的少女
今晨已然添了几根白发
2023.9.8 白露
秋分
我只要这一小块
街对面的饭馆，酒店，药店，便利店，文具店，按摩店，烧烤店
明亮的霓虹灯，赶过来的
广场舞高分贝音乐，马路喇叭声，流浪狗汪汪叫
惊吓过来的
步道上皮鞋，胶鞋，旅游鞋，跑鞋，婴儿车胶轮，撵过来的
这一小块
这是多么珍贵的一小块呀
它卧在朴树梢上，摇曳
秋风一吹，掉在火把果树上，嬉戏
柿花雀跳过，它又吓得掉下来
落在我的掌心
瑟瑟发抖
我不敢动一下
它白亮亮的卧在我的掌心
指甲盖大小
像一只袖珍乖巧的白狐
或一根新生的白羽
更像女儿出生时——闪过我心头——扑闪着透明翅膀的守护精灵
哦！温柔的月亮是它的妈妈
这是它给我的惊喜
我将把它捧回我的书房
放在居中的一层
我只要这一小块——月光
哪怕它极力想漏过我的指缝
哪怕它瞬间在我的书房熄灭
它也曾占据了这个秋风节气里
我心底最柔软的慈祥
2023.9.23 秋分
寒露
子夜，雨丝如织
绵密，细致，若唐代的一场离别
临行前细密的针脚
昏黄的华灯——陈旧的油灯
窗外，雨落在树梢
濡在叶面，挂在叶尖
厚重了，掉落下来
穿过一层一层的托举，挽留，放手
似一场沉重的离别
叶柄脱离树枝那种，脆断
然后下落
秋叶在暗黑里金黄
细雨在灯影下晶亮如碎钻
窗外再远处的雨怎么下，我不知道
我猜测，最终的，和我眼前看到的一样
牵挂不住的，都落到地上
钻进大地的指缝里，流逝如光阴
凌晨，雨还在下
天地缝合若宽大的僧衣
寒露之寒，露水先白而后寒
我的心，先寒而后暖
2023.10.8 寒露
霜降
荒冈曼延着风声与鹤唳
天空远去，似云逃逸
寒林，一时变得笔挺
消瘦如怅然的诗人
诗铺展开来，像阳光浸染青瓦
诗里的柿子红透
菊花凌乱绽放
白杨树梢
喜鹊报喜于晨，乌鸦报忧于昏
跳过露重霜凝的细节
鹭鸶深一脚，浅一脚，孑孓
河畔，芦荻的生、死、枯、荣
一如造物主的初心
任由梧桐枝头空荡荡的
落叶悄然归根
它们，一副山河无恙的神情
2023.10.24 霜降
立冬
第一眼，我看到众多神仙
他（她）们优雅地闲逛
饶有兴致地递眼色，稽首打招呼
许多还在银河边洗马、饮牛
从袍袖里摸出亮晶晶的法宝炫耀
第二眼，我看到爷爷
他说已经戒烟了，烟杆分明还别在腰间
父亲、母亲、六叔、四婶……
叫出我的乳名
从未谋面的奶奶、外公、外婆
也次第闪现
存文学、易晖、杨长福、洪福周、王秋云……
更多的都叫不出名字了
大河里洗澡被水借走的儿时玩伴
光着屁股跳上岸来
他说：我是春柱呀！你记不得我了？
哦！我依稀想起他像泥鳅一般黑，绰号黑三
现在却浑身镀了月光一样的白
我使劲揉揉眼睛
想努力辨识出更多的人来
一一喊出他（她）们的名字
再睁开眼睛
满目铅灰，立冬的气息，让四野沉重如铁
风声扶摇而上，星星越升越高
像众神提着各自小小的灯笼，急匆匆地隐退
我呀！又被孤零零地留在了世上
2023.11.8 立冬
小雪
是的，小雪
你在征募我的幻想
我幻想的高山之上
空旷旷的，白茫茫的
洁净，如处女
我始终相信
大地只掩藏活着或死去
阳光不分辨邪恶和正义
我的幻想多像远山的雪
比如：轿子雪山、冈仁波齐、珠穆朗玛峰、乞力马扎罗……的雪
那些雪花，优雅轻盈
多像记忆的流水，送走的那些
干净整齐的名字
他（她）们再度回到人间，结晶
我得善待它们
一如善待自己的朋友、亲人、爱人
2023.11.22 小雪
大雪
今夜，北风自莲花山西麓吹过来
下完坡，抵达龙泉路
拐进湿地公园
我确信站在公园银杏树下，看到的
是真的，月亮
摇摇晃晃，从文笔塔左侧升起来
大地顿然下了一场无声无息的大雪
月亮，一锭圆滑的雪花银
轻易就掉进河里。前进河
鱼、虾、泥鳅在水底发生着争执
水纹涌上河面
荡开，或聚拢
像更多充满诱惑的碎银子
水里的，天空的，月亮持续升高
大雪，也持续弥漫着人间
我听见大雪羁绊着的，遥远的马蹄声
响彻在牛栏江畔的小道上
考察着寻阳城郊，路面的坚硬
夜幕下，人心的柔软
比如：我的，柔软。
我确信看到，一个小女孩
牵着父亲的小拇指，跺着脚撒娇
她说：爸爸，我走不动了
父亲一矮身抱起她
举过肩膀，骑在脖颈上
小女孩咯咯地笑着
那些银白的大雪
瞬间落了一地
一下就二十一年了
此刻，天空有飞机掠过药灵山顶
机翼低垂，披着一身的雪
闪着降落的警示灯
我想：我想在北方求学的女儿了
北风让我紧了紧风衣，瘦小如羸弱的诗人
2023.12.7 大雪
——原载《东方文学》2024年第5期；《检察文学》2024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