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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阳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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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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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茗香解千愁


李阳忠

 

父亲生活在滇东北高原的一个民族地区,环境艰苦,一生坎坷。父亲善于耕作,善于交际,喜欢烟酒,更离不开茶叶。

几十年来,父亲的官瘾不大,茶瘾却一直很大。在那个物质非常匮乏的年代,茶叶特别稀缺,吃穿都是个大问题,可他宁愿几天不吃饭,也要想方设法找亲朋好友从供销社买几斤茶来。“一天不喝茶,走路打翩翩”,太阳还没有出山之前,熬一罐浓茶,美美的喝下去,然后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金沙江”,慢悠悠地在火堆里拿起一节正在燃烧的木棍,把烟点燃,深深地吸上一口,才飘飘然地扛着犁耙,有时也背个茶壶,赶着老牛向田间走去。

父亲从未进过一天学堂,他只读了社会这本书,且悟性较差,没有读明白,算是没有毕业。动荡的年代也好,和平的年代也罢,没有想过什么经商、当官、发财之类的事,一直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合作社时期,一年到头没有一天休息时间,一天至少可以苦上10个工分,而年底人家少算了几百分他都不知道。生活阅历倒是很丰富,偷过生产队的洋芋三个,大儿子被饿死哭了几天,大女儿不幸病逝疯了几天,旷工一天(去城里投机倒把买杨梅),吃过救济粮30斤,背过毛主席语录,参加过斗争大会、追悼会,当过民兵,拿过抢;在鲁甸罗马厂银矿当过矿工,在东川铜矿做过苦活,在渔洞、骡马河修过水库……上云南,下四川,挑盐巴,背茶叶,在云贵川走南闯北几十年。那个没有啤酒、咖啡、红牛、椰子汁的年代,云南的普洱茶,大关的翠华茶,偶尔来一瓶葡萄井酒厂的葡泉大曲,成了父亲作为家庭支柱的源动力。

父亲特别喜欢喝茶,除了能够解渴之外,大概与繁重的体力劳动,心里压力、家庭环境、民族文化、风俗习惯密切相关。

康乾盛世,祖父从贵州威宁迁徙到滇东北乌蒙山区,祖父就特别钟情于茶叶,奶奶也爱喝茶,一套精致的茶具,一个宜兴的紫砂壶,一个大红酸枝的茶罐,一个黄花梨的茶盘,有点高大上的感觉,现在可以称富豪,只是没有听说过他具体是如何饮茶的,但可以想象,祖父是南征将军,家境不错,饮茶也一定很有品味。

明末到乾、嘉年间,乌蒙山区的昭通坝子俨然成了滇、川、黔三省回族的中心。尽管咸丰六年(1856)布嘎的陈毛鸿回事件对回汉民族团结带来一些不利的因素,但一个世纪以来,社会安定,回、汉、彝、苗相互团结,相互尊重,关系和谐。长期以来,乌蒙山区除了大山,还有大水、大峡谷、大文化,茶叶自然成为乌蒙山回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必需品,从选茶、赠茶、用茶、点茶、配茶、冲茶、递茶、加水、品饮、宴请等方面都形成其独特的茶文化。父亲长期与家乡的回、汉、彝、苗交往、生活,各民族之间,似乎都离不开茶。穆斯林忌抽烟、饮酒,但早上喝早茶,中午喝午茶,晚上又喝晚茶。虽然比不上西藏、青海、新疆、的部分地区的少数民族那么酷爱喝茶,也像北京人的一碟小葱拌豆腐,一瓶二锅头,西藏阿里、云南香格里拉、金江河谷地区,四川大小凉山,无论走进哪一家,主人都会热情地端来一大碗酒。

香而不清为一般的茶,香而不甜为苦茶,甜而不活也不能称之为上等之茶,只有鲜、爽、活的茶才是最好的茶。所以,穆斯林一般不选太昂贵的,也不选太差的,基本上以滇绿、普洱上等茶为主。节假日或平时,走亲访友,就提上一两斤茶叶、红糖。回族同胞在结婚时的糖茶也是必不可少的,无论你去哪一家,主人都会热情地先给你递上杯茶,再端上些油香、核桃、苹果……清香四溢,回味无穷。如果是婚宴,你还可以喝到一杯又甜又香的糖茶。“云南的茶叶六盘山的水,谁不夸咱回回茶色香美”,“宁可一天无油盐,不可一日无茶”。父亲也说,半天不喝茶,就没有精神,没有力气。

那些年,村里回、汉居民最喜欢喝的一般都是烤茶或罐罐茶。父亲一直不允许我抽烟、饮酒,但从不拒绝我饮茶。他总是选用陶釉或纯粹的土瓦茶罐,容量300毫升左右,放在柴火或者是炉子上,边烘边抖,直到茶叶呈赤黄色,散发出喷鼻的香味,稍停片刻,便将滚烫的开水徐徐倒入茶罐内,滋溜一声,然后随着茶水沸腾慢慢加添开水,慢慢品味。茶味浓,量多,香气扑鼻,味甘而苦,喝下去回甜甘纯,有心舒胸畅之感。

闲暇时间,几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就走东家串西家,一同围坐在火塘边,一边熬煮罐罐茶,一边烘烤洋芋、玉米、红薯之类,边喝酽茶、边吃东西,边拉家常,边谈古论今。老赵说,他家儿子当修建老板,一年苦几十万,老赵说,我家女儿正在读研究生;老赵说,今年修建的飞机场已经开始动工,老张说,飞机场公路两旁全是种植苹果树,不低于十万亩;老王跳起来说,你们都一知半解,乌蒙山区还要修几个机场,几条高速,几个新区呢,苹果、天麻现已畅销全国各地。真是野趣横生,其乐无穷。其实,我一直不看好父亲的滇绿、普洱,熬得黑乎乎的、浓浓的,茶水比药还苦,可他们却喝的很有兴致,一饮而尽。其实,父亲根本就不喜欢那些福建的什么金骏眉、白茶、龙井、铁观音之类的高档茶叶,去年给他送去两斤金骏眉,至今还原封不动。父亲总认为那些高档茶太贵,没有多少香味,不解乏,喝下去吹起牛来都没劲。

印象最深的是每年的中秋和春节,也是一年之中最难得的闲暇时间,亲朋好友聚在一起,熬上一壶茶,苦涩过后,几缕甜香泛上舌尖,留于唇齿之间,回味无穷。父亲一边熬茶,一边吹牛,电视仅仅作为陪衬。不知道他从哪儿听到这么多有趣的事,几乎是乌蒙山区的,有时也讲讲外省的。他经常讲的是昭通古城的典故讲望海楼的来历讲凤凰山葡萄井的传说仙马脚印的传说,讲回族的开斋节古尔邦节和圣纪节讲彝族的火把节苗族的花山节和龙云卢汉的故事,也讲茶马古道四同鼓讲阿普笃慕讲罗炳辉讲李仕厚讲柯四先生的故事。几个老头聊高兴了,还会一人甩几首山歌、小调。“叶子烟来细细梭,有吃无吃来坐坐。一无茶叶烧开水,二无瓜子来嗑嗑。”“昭通坝子宽又宽,周围团转都是山。龙洞出股好凉水,水头迎着凤凰山”这些山歌小调内容丰富,韵律优美,极具地方特色文化。父亲甚至还可以哼几句《挑担茶叶上北京》,现在只记得“桑木扁担轻又轻,千里送茶情意深”这么两句。

不经意间,这些陈年往事过去快四十年了,父亲已经接近鲐背之年,他的熬茶工具早已从陶制茶壶换成了钢筋水壶,柴火变成了专用电磁炉,但他仍然离不开茶叶,熬制着黏稠得扯起线线的茶水。只是在一起喝茶的老头,有的已经走了,喝茶的次数也没有以前那么多而已。

随着生活水平和生活质量的不断提升,农村集镇也多了几个环境较为干净卫生的茶室,这些茶室几乎是属于老年人的娱乐室,老年人的天地,简陋、单调。喝喝茶,打打牌,聊聊天。轻松、惬意。年轻人则不一样,他们的天地是城里的咖啡吧、茶楼,沏上一壶茗茶,点上几款小吃,轻轻松松地谈生意、交朋友、拉家常……没有交谈中的紧张,也没有劝吃劝喝和生活的压力。茶楼的环境也优雅,上档次,大家都不失身份。

甚至,城里的不少餐馆、小吃店,也都备有茶水。来这里吃饭,先上一杯淡茶,不用花钱。几把木质的桌椅,茶台古朴典雅,一曲古琴悠然回荡。亮丽的服务员,金色的水壶,纤巧细嫩的小手将滚烫的开水浇在陶瓷茶杯上,然后是沏茶、洗茶。很快,一杯香茶,就摆放在你的面前。品着茶香,看着服务员优雅,麻利的动作,你会感觉这不是来吃饭,而是来欣赏一种艺术,享受一种生活。

茶是高雅的,也是大众的。很想让父亲来欣赏一下城里人的喝茶艺术,感受一下现代生活方式。进入餐馆,伴随着温馨的乐声,欣赏了服务员的茶艺表演,父亲颤抖的手端起茶杯,视线集中在茶杯里的茶叶上,只见茶叶在水里上上下下,起起落落。品一口这乌蒙山区的传统茗茶,沉思片刻,父亲感慨地说:“熬了一辈子的茶,熬到老了,才知道这人世间还是自己熬的茶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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