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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阳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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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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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与洋芋相伴的日子

马铃薯在我国有许多有趣的名字,云贵高原一带俗称洋芋,东北各省一般叫土豆、山药,或者叫山药蛋。马铃薯,原产于南美洲秘鲁安第斯山区,辗转移至欧亚,再由菲律宾输入中国内地。这一外来品不知何时传入滇东北一带,如果从称谓来看,应该是清代,清代传入中原等地的东西,哪怕是一些极为简单的日常生活用品,则往往冠之以“洋”,如洋碱、洋钉、洋火、洋油、洋马儿、洋娃娃等。

滇东北高原上,多山地,坡地。广袤、瘦薄。土壤多为沙性土或黄土,环境温暖湿润,降雨集中在洋芋生长季节,而洋芋这种成熟期短、产量高的农作物,恰好不一定需要肥沃的土壤,坝区、山区都可以种植,南方、北方也同样种植。由于其具有耐寒、抗旱涝、易种植的优点,只要有充足的日照,适当的雨水,既使在山区它也可以勃勃生长,成为人们餐桌上一道美味、营养的主食,而且味道还特别的香甜,这在高寒山区来说简直是一种神物。

尽管今天的滇东北高原和其他地区一样早已走出那个贫乏年代,餐桌上的大鱼大肉都吃腻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但洋芋依然是人们的主食,地里照样一大片一大片的,楼上是洋芋,楼下是洋芋,甚至一些村民火塘边就是一大堆洋芋;城里,几乎所有的餐馆、烧烤摊、小吃店都有洋芋。大凡经历过六七十年代的人,对洋芋的感情更没有变,洋芋永远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希望,永远是人们最美的故土情结。无论时光如何转变,谁都不会忘记那段与洋芋相依相伴的苦涩时光。

小时候,常常和父亲去山上放羊,父亲总是早早的在家里简单地吃一顿饭,其实就是一个白菜汤,一碗包谷饭,然后找个帆布袋,爬上楼,一五一十地数上十个八个洋芋,带上一只小黑狗,赶着羊群,八九十个,集体的,一上山就是一整天。正午时分,人饿了,羊们吃饱了,乖乖地在躺在树下乘凉。父亲就捡来一堆干柴,一把松毛,展开白布包裹了几层的火石、火链和火草,那时还很少买得起洋火(火柴),“嚓嚓嚓”地几声,火花四溅,附着在火石上的火草竟然就冒出烟来,再把火草慢慢靠近松毛,用嘴一吹,松毛也就燃起来,熊熊大火越烧越旺,所有的洋芋都放进火堆里,用一节树枝随时拨弄一下,半个小时左右,一堆洋芋也就烧熟了,味道比家里用炭火烧的纯正、清香、自然。要是在夏秋季节,顺便在山上拣几斤菌子,青头菌、大把菌、罗锅菌最大、最多。在山泉里洗净,放在火里,几分钟就熟透,抹上一点点盐,一口洋芋,一口菌子,真爽!记得父亲吃烧洋芋从不剥皮,或者是舍不得剥皮,用一节松枝蹭几下,刮去黑乎乎的外皮,金黄的洋芋就开始下肚,香甜可口,就算那只小黑狗双脚搭地,投来期盼的目光,垂涎三尺,也很难得到一块洋芋皮。父亲总是把最大的两个留给我,一个就足足半斤以上,还有一斤多的,吃饱了,偷偷给小黑狗半个洋芋,然后跑到山涧的清泉旁边,站稳,双膝跪下,全身匍匐在水面,凉爽、甘甜的泉水自然就流到肠胃。

父亲好像特别喜欢吃洋芋,中午洋芋,下午还是洋芋,就是我总是不大喜欢洋芋,实在饿了,烧熟了,也得剥皮,有点昭通酱再吃。父亲却说:“吃洋芋,长子弟”。大概就是我不喜欢吃洋芋,一直没有长出一点模样来。父亲说,这年月,除了洋芋,根本就没什么吃的,一年就分得一千多斤洋芋,几百斤包谷,只要有几个洋芋吃下去,人就有力气、有精神。他说,昭通大山包、靖安西魁梁子、威宁麻窝山的洋芋种子最好,他才20来岁,他们几个较安分、老实的伙计就被生产队安排去大山包挑洋芋种子,三天时间,必须在三天之内赶回来,生产队长每人只给5斤小洋芋充饥,回转二百多公里,跋山涉水,甚至是冰天雪地,一个人要挑120斤包谷去换120斤洋芋种子回来。饿了,担子里的一粒包谷,一个洋芋都不敢吃,也不能吃。5斤小洋芋,平均一天吃斤半,没有火,生吃,连皮子都舍不得丢掉,实在走不动,摘几个野果,找一潭井水,喝几口继续赶路。“这还不算什么。”他很痛苦地说:“十年前,家里几天吃不上一顿饭。你母亲没有东西吃,一滴奶没有,你2岁的哥哥三天没有吃到一粒粮食,加上一点点感冒,一家人就眼睁睁看着他被活活饿死!”“还有你舅舅,几天没有吃到一粒粮食,吃了几天的苦豆花、救军粮。盛夏的夜里,窗外,朦胧的月光下,合作社的地里,一大片一大片的洋芋已基本成熟,那洋芋的清香似乎就从土里钻出来,弥漫在空气中,从窗子的缝隙间飘进来。舅舅几个晚上饿得没有睡着,实在是忍不住洋芋的诱惑,半夜三更偷偷跑到洋芋地里,偷到三个洋芋,刚啃下半个生洋芋,就被人发现,当做小偷,打了个半死,关在一个牛圈里,幸好他又偷偷地跑出来,但至今下落不明。”说完,父亲眼里便噙满泪花,抹一抹眼泪,然后再狠狠地咬一口洋芋。父亲和亲友们亲历的酸甜苦辣,谁也说不清,道不明。

其实,对我来说,不喜欢吃洋芋是假,当一个人饥肠辘辘的时候,一家人连半个洋芋都没有的时候,树皮、野菜、野果,甚至白泥(观音粉),他们老一辈都曾经吃过。记得我开始上学的那些年,合作社种植的主要就是洋芋、包谷和水稻,但连年遭受自然灾害,导致农业歉收,还得家家户户交公粮、余粮,好不容易喂一头猪还要上交一半给集体,一年的粮食仅只够吃半年。半夜三更,只要村里的狗一叫,不是小偷,就是来借粮食的,从村东串到村西,借包谷,借洋芋、借豆子,当然绝对没有借大米的。很多时候,我们一日三餐都是洋芋。有时,因为中午放学回家也是吃洋芋,母亲便早早地起来,煮两个洋芋,放在书包里,等到中午,还不到放学似乎就闻到了香喷喷的洋芋味,悄悄从书包里摸出来,多少还有有点温度,暖暖的,一口咬去,软绵绵的,香气四溢,其他同学也馋得口水直流。到七十年代后期,吃洋芋不长子弟,可还长记性,一不小心就考上市里的高中。此时,家里生活条件也有所改善。一个月要从家里带20斤包谷交给学校,学校食堂吃的是一天一斤粮食,一半大米,一半包谷,也就是两掺饭,加上一个5分钱一个的酸菜洋芋汤或者红豆汤,实在是爽,比在家优越。也许是我们一个宿舍的同学都喜欢洋芋,也许是没钱去给学校大门口小摊贩买豆沙饼、鸡蛋饼之类的美食,也许是那一斤熟饭根本就不能很好地解决学生身体生长的需要,每个人一到星期日都从家里带上二三十斤洋芋、一瓶辣椒。那时,整个滇东北种植的洋芋几乎都是白花洋芋、米拉洋芋,家家户户,楼上楼下,都是洋芋。火塘里烧着的是洋芋,厨房里加工的也是洋芋,地窖里收藏的,还是洋芋。我们把带来的洋芋藏在学生宿舍里,学校附近有几个砖窑,晚上自习课之前或之后,几个人就带上一本书、几斤洋芋,向砖窑跑去,几个砖窑就成了我们一群农村学生的第二食堂。

直到工作多年之后,父亲一直喜欢洋芋,我就在老家种上两三亩洋芋,一亩蔬菜。阳春三月,双休日没事,去集镇把上好的洋芋种子买来,暖暖的阳光下,边烤太阳,边把拳头大小的洋芋切成一块块带有芽苞的种子,薄薄的拌上一层草木灰封住刀口。播种时,挖好塘,撒一把化肥,或者不用化肥也行,只要一捧农家肥,把土盖好。如果雨水调匀,半月左右,洋芋种子就生根,发芽,从土里冒出来,长出嫩嫩的绿绿的叶片,厚实、粗壮的茎。再过一个月,打一次药,薅一次草,不需多少劳力,整个村庄,房前屋后,一大片,一大片的,满地里都是紫色的、白色的、白里透红的洋芋花,鹅黄色的花蕊,淡淡的清香,翻飞的蝴蝶,成为故乡一道艳丽的风景。一般情况,在开花之前,只需除一次草,八九月份之后即可收获,大车小车的洋芋往家里运,或者城里人、外地人直接就把车子开到地里,故乡的洋芋就源源不断地运到遥远的地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黄澄澄的洋芋运出去,白花花的票子就装进农民的腰包里。

随着科技的不断发展,洋芋的品种越来越多,产量不断提高,品质也在不断更新。紫皮的、白皮的、红皮的……色彩绚丽、营养丰富、味道可口。甚至,不同的区域种出的洋芋也有不同的味道。二十多年前,在金沙江畔工作,经过鹤乡大山包,常常住宿在农户家里,属于高寒山区的大山包家家户户都只能种植洋芋和荞麦。大山包人热情、好客,只要你去,就把洋芋洗净,切成条,切成块,和荞麦面粉一起拌匀,蒸出的洋芋荞麦饭柔软、香甜,炒一碗腊肉,煮一锅萝卜排骨,再斟一大碗大山包燕麦酒,原汁原味,让你味蕾大开,让你一辈子忘不掉。还有,黑颈鹤的越冬栖息地,大山包的牛粪烤洋芋,草甸上、山路旁,捡几饼已风干的牛粪或者湿地的泥炭,放在地上,炉子上,燃烧后,清风徐来,但见轻烟袅袅,将洋芋埋于热灰之中,慢慢烤熟,原始做法,原始风味。咬一口,绵绵的,甜甜的,香香的,胜过所有的佳肴美味。

印象较深的是几年前在四川凉山州的金阳县吃到几个柴火烧熟的“奇彩洋芋”,感觉极为独特。这种洋芋应该叫小乌洋芋,个头不大,外表呈紫色,切开之后,色彩绚丽,呈圈状分布的紫色薯肉,层层环绕,中心为白色。其吃法较多,可炸,可蒸,可烧,可煮。原来,这种纯天然的洋芋在云南滇东北的会泽也有,对土壤,气候有特殊要求,产量较低,但品质很高。水分少、淀粉高,加之不施化肥、不洒农药的种植方法,其色彩、味道、口感是其他品质无法比拟的,还真的连皮都不能去掉的,自然成为当代人最青睐的“绿色食品”。就因为几盒“奇彩洋芋”,我们几乎每年都要自驾车,从昭通去会泽城里跑几趟,拉几百斤回来,亲朋好友一家分几袋,比吃什么山珍海味稀奇。

去年九月,正是洋芋收获的季节,我们一行三人去辽宁丹东,平时很少出远门,整整三天没有吃到一个洋芋,总感觉不是滋味,不知东北的洋芋与南方的洋芋相比,味道如何。恰好遇到一位漂亮、时尚的导游小姑娘,年约二十来岁,眉清目秀,面色红润。我问,你们这里有没有土豆,喜欢土豆吗?喜欢,我们这里也多呢,就是带旅客去朝鲜,吃的也是土豆,物美价廉,又香又甜。土豆也是朝鲜的主食,说不定比你们南方的好吃啊。“哈哈,难怪你们都长的这么漂亮,原来也是在天天吃土豆啊。”

在滇东北高原,专家都说,昭通是世界上最好的马铃薯种薯基地,气候适宜,洋芋品种多,产量高,不但是主食,也可做副食、零食。煎、炸、炕、炒、焖、烧、蒸、煮、焙等烹制手段应有尽有。洋芋,在滇东北已经成为人们喜好的一种食品,一种难以忘怀的记忆。在城市,在乡镇,在山区,炉子上烤的,是火烧洋芋;铁锅里炸的,是油炸洋芋;土特产门市卖的,是加工成品的薯片和洋芋小粉;餐桌上,是洋芋烹饪的几十种菜肴。大街小巷,村村寨寨,处处都有洋芋的影子,时时都能嗅到洋芋的香味。

几十年过去,那些与洋芋相伴的日子,与家人相伴的时光,始终挥之不去。那是一种别样的经历与体验,除了湿润的眼眶,更多还是感叹,是莫名的酸楚。在品赏名馔佳肴以及觥筹交错之时,那些与洋芋有关的事就会再次展现在你面前,不离不弃。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味道,一定会让你品味出不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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