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一天的时光太短。其实,人生也很短。
有人说,当你开始回忆过去,就证明你已经老了。
往事如烟,红尘如梦。临近耳顺之年,已没有浓密的长发,蓬勃的激情,也没有了持续的愤怒和亢奋。该忘记的早已忘记,忘不了的,似乎有点必要把记忆注入文字,与时间对抗,也不至于永远地泯灭或消逝。
1
第一次走进学校,我刚好7岁,那时候没有什么幼儿园、学前班,让我最纠结、最困惑就是读书还是不读书。吃炒饭省钱还是吃洋芋省钱。
学校是由土坯房逐渐改成的砖瓦房,五间教室,非常简陋,一个学校一两个混泥土夯实的篮球场,一两排破破烂烂的教室,有门没有窗子,有窗子也没有玻璃。
冬天,一个个学生被冻得大红大紫,一个教室就一块黑板,刷上黑漆的大木板。黑板上方无一例外都是红纸黑字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黑板前方是一张被称为讲台的课桌,上面放着粉笔和黑板擦或者抹布。没有课桌櫈,两边用几个土墩垒起来,搭上一块2米左右的木板,就是我们的公用课桌。
课桌上“三八”停火线应运而生,常常会引起领土侵犯时的纠纷,成为焦点和热点问题。从家里带来一个草墩,就算是櫈子,好在这个属于自己的小空间,一般不会产生纠纷问题。有的教室雨天漏雨,晴天太阳直晒,更不要说有什么实验器材、音体美器材、音乐教室、图书室等等。操场周围杂草丛生,学生不得不自带镰刀为操场“整容”。没有沙坑,不得不自己挖。没有篮球,不得不滚铁环、打沙包、打角板、打陀螺、跳房子、抓石子、挤油渣。跳皮筋的花样倒是非常多,一般都配着童谣,“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清新到忘记年龄,忘记饥饿、寒冷。
班主任老师好像是工农兵大学毕业的,当时也算是大学学历,整个村子根本就没有一个读过大学的。他身材高大,朴实、憨厚、善良,同时有一种非凡的气度。总是和蔼可亲,一口纯正的、抑扬顿挫的昭通方言。上身穿一件咔叽布蓝色对襟衣服,裤子是一条山里人穿的那种非常宽大的黑色布料,裤脚可能比裤腰还大。我们几个同学怎么也想不通,一条裤子的布料完全足够改做两条,多一条裤子有多好,非要穿一条这么宽大的裤子,一穿就穿几个年头。
最要命的是他经常穿的一双鞋子,足足三四斤,厚厚的,四桥车轮胎的鞋底,足足有两公分厚度,鞋帮是棉布的,很大,很重,一穿就是三五年,走起路来“踢嗒踢嗒”的响。我们都怕惹恼了他,一脚踢将过来,比他手里的那节教鞭厉害的多。他饭量不错,声音大,力气也大,可一个月才供应二十五斤大米,有时还只供应面条。有时,放学后他就带几个同学去山上挖柳生洋芋,拣菌子、摘野果,学生、老师都可以吃个痛快。吃完,就叫我们唱歌,什么《小白杨》《红星照我去战斗》,等等,都是千人一面,千人一声,登不上大雅的舞台。
那个纯朴的年代,中小学课程没有现在这么多、这么丰富,学制也只有10年,但每周都有一节劳动课,不是搞校园建校劳动,就是组织学生到村里进行劳动锻炼,拔豌豆、割麦子、搬包谷、插秧……,好在大家都会做。劳动课成了大家最开心、最积极的一件事情。班主任一声令下,路上、田里、地里,一边是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一边是老师、学生嘹亮的歌声。戴在脖子上的红领巾,已经不仅是一条红领巾,而是一种正义的精神,一种向前的动力,一种空前的荣誉。戴上它,感觉自己就变成了一个有纪律的人,一个有组织的人,一个优秀的人。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
农村的学生或者城里的学生,在那个年代,不管是男是女,没有统一的校服,但着装几乎是一个颜色,一个款式,对襟衣服,布疙瘩纽扣,不是灰色的就是蓝色的。如果是男生,再配上一顶军帽。这样的穿着打扮,也算是那个年代的一种标配。衣服的布料基本是白布染的,家庭好一点的极少数学生,一年可以穿一两套新衣服,很多很多学生家里的衣服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补丁摞补丁的。实在是不能穿了,父母也舍不得丢掉,把它洗净、剪裁,小块小块的破布就用玉米糊一块一块地粘起来,成为厚厚的一层,晒干后,做成鞋子。大块的布料,就几块拼凑成一块,做成小孩的衣服、尿布。父母总是说:“多一根线就遮一股风”。所以,无论是积肥还是锄草,我们根本不怕脏、不怕累,也不怕苦。说得直接一点,到田地里去干活,还可以饱餐一顿,吃大米,享享口福。城里的学生也一样,离不开田地,不会干农活的就学,农民伯伯会不厌其烦地、手把手的教,一学就会,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就像在圈里关了几天的牛羊。
也许是因为平时在家里没有什么好吃的,见什么都想吃,饿很了,板櫈脚都想去啃几口。可以吃的东西都吃得很香、很甜、很有滋味。只要学生下去劳动,生产队长就会安排几个村里饭菜做得好的年纪较大的村民,为我们几十个,甚至几百个学生做好饭菜。等田地里的活计干完了,田边地角的空地上,上百个大瓷碗,一只大木甑子,满满的一甑子饭,要么是大米饭,要么是两掺饭(包谷、大米),都是在家里很难吃到的。大多数人家吃的都是包谷饭,或者好多人家连包谷饭都吃不上,早上一锅洋芋,下午也是一锅洋芋;一大锅菜,菜虽然不多,就一两个,且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大鱼大肉,但也是家里很难吃到的。要么是洋芋酸菜汤,要么是酸菜红豆汤,酸菜比红豆多,汤又比酸菜多,但感觉爽快、香甜。没有一个学生会把饭吃剩了的,连汤都不会剩下一滴。我敏锐地观察到,任何一个学生,即使有一粒米、一颗红豆掉在衣服上,掉在草皮上,也会用手指轻轻地捡起来,放进嘴里。
2
那时候,纠结我的最大人生困惑就是吃炒饭省钱还是吃洋芋省钱。
一年下来,一家人的口粮最终只能分到几十斤谷子,几百斤包谷,几百斤洋芋,半个月吃不到一片肉。隔壁老王买了两斤猪蹄回来,在门前支个三脚,架上柴火,炖了半个多小时,那香味居然像狗舌头一样撩涮着我的味觉。
也怪,越是没有粮食,越是遍地的小偷,真的是印证了老人们说的“饥寒起盗心”这句古语。人生不易,狗生也不易。越是没有粮食,越是遍地的野狗。包谷刚刚成熟,野狗就一大群一大群地在地里啃食包谷,村民往往就在每一块地里安置几个炸弹。第二天早上,到地里一看,到处充满血腥味,有的小狗嘴没有了,有的脑袋开了花,有的少了两只腿,浑身发抖。还有的奄奄一息,血肉模糊。
越是没有粮食,家里的老鼠越多,家家如此,户户一样。老人们都会想方设法地买一个竹编的大箩筐,用稀泥拌上牛粪,糊在外面,等到稀泥、牛粪干了,再把谷子或包谷装在里面,盖上一个大大的木盖。一定要等到春节期间,父母才会把木盖揭开,把谷子或包谷拿出来。如果是平时招待贵客,家家户户几乎都有个小碓窝(也叫石臼,木石做成的捣米器具),一节木制的碓棒。把谷子倒进碓窝,然后用碓棒使劲地舂,去掉稻壳,直到谷壳全部褪去,再用簸箕簸去谷壳,这米粒圆滚滚、油亮亮的,用水淘洗干净,放在砂锅里煮熟,吃一碗想吃两碗,那种清香味,没有谁不味蕾大开的。
一个村里,一般情况是在村子中央地段安装一个舂米的大碓窝(石臼),碓窝是石制的,圆圆的,安放在土里,周围需一块平整、光滑的地面,不能有任何沙粒。旁边架一粗大木杠,木杠中间穿过一木方,两侧镶个石槽,杠端装一节木杵,几个人一起用脚踏动木杠的另一端,木杵自然就上下起落,慢慢地脱掉谷皮。一旦进入腊月十几,回汉彝苗,全家老小必须天不亮就起来,大箩小箩地背到舂米的地方,有时是几家,十几家排队等待。你帮我家踩几脚,我又帮你家踩几脚。吱吱嘎嘎的“歌谣”,更像是村民舒缓的呻吟与呐喊,个个都干廋如柴,没有体重,男男女女干脆背上孩子,粗大的木杵匡嘁、匡嘁地叫,孩子饿的哇哇的哭。宣传队的美少妇刘三妹一边背着一个娃,一边踏动木杠,一边唱到:“二毛二毛你别哭,半夜起来舂糯谷。舂出米来熬米汤,一锅熬出三大碗。二毛吃了快快长,长大去当放羊郎”,惹的一群人哈哈大笑。村东头的王二憨也抬着一升米,傻傻的跟着夸奖,“这婆娘还真是文艺宣传队的料”。
再后来,各家各户都分到几亩田地,基本上吃穿不愁。有了更多的稻谷、玉米、洋芋和荞麦,父母的眉头也舒展开来。馋嘴的孩子也总能想出很多办法来满足自己欲望,春天,凡是蜜蜂采过的花朵,我们便摘下花朵,从花的底部轻轻一吸,就品尝到新鲜的蜜汁;冬天,把糖水放在室外,一会儿便有了冰块来解馋。一到春节,村里就会跑来一位大爷,马路对面,搭个简易的帐篷,一天到晚炸爆米花,空气中伴随着一阵香甜,惹得几十个小孩整天围着他转,紧紧盯着那黑乎乎的爆米花炉子。或许是因为好奇心,也或许是对零食的执着。一碗大米,一勺白糖或者几粒糖精,装进爆米花机,随着风箱一前一后抽动,爆米花炉按顺时针转动,等到大爷起身,把一个大袋子接在爆米花炉子后面。右脚一蹬,“砰”的一声,几个孩子就会把掉在地上香甜的米花捡起来,塞进嘴里,丝毫不逊于如今的薯片、虾条。
在我们村,田里种植的稻谷一般是两种:籼稻和糯稻。逢年过节,正月初二三的,就得去走亲串友,哪家要是吃不上大米,人家就会说你怂、懒,拖连二杆的。我家还好,不仅有足够的大米,还有黑糯米(紫米)。这种“长寿米”是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县的姨妈从千里之外热带地区寄来的,颗粒均匀,颜色紫黑,产量高,味道又好、又粘,还有补血养气之功效。要是在我们乌蒙山地区也种植出来,那我差不多可以成为乌蒙山区的袁隆平了。借叔父去元江出差之际,我去带回了10斤紫米谷种,父母专门隔出一块秧田,精耕细作,施足底肥,秧苗绿油油的,比谁家的都壮实,稻穗也照样长出来,丰收在望。可惜的是,秋收时节,谷穗不少,却几乎没有一粒是饱满的。幸好父母并没有过多地责备我,他们把秕谷照样拿到村里的加工坊,先用风柜煽除秕谷,再把饱满的倒进碾米机。一百斤秕谷最多也就十来斤大米,不,是小米、碎米。母亲用一只攀枝花树的木甑蒸出来,竟然比本地的大米好吃多了,只是第二天,母亲惊奇地发现,攀枝花树的木甑成了变形金刚。
这些年来,一种叫岁月的东西在我们的指间悄悄地滑过。我们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能发生什么,就像谁都没有想到今年春节会与一场新冠状肺炎相逢。但大米已经成了农村人的主粮,苞谷、洋芋、萝卜、白菜成了牲畜的饲料,家里的白米,白面,剩饭、剩菜最多吃一两顿就倒进了垃圾桶,这是现实。“舂米”“碾米”这两个词早已淡出了人们的生活,那“吱咯吱咯”地延续了几千年来的舂米工具已经很难见到,就连后期机械化碾米机“轰隆轰隆”的机械声也消逝的无影无踪。走进“农耕文化馆”, 抚摸着那些带着温度的锄头、风柜、犁头、犁耙、石磨,我那不离不弃的目光,似乎还在寻找它们的过去,寻找那个时代的标记。
什么年龄做什么事情,无论是多么艰难的生活处境,无法过去的坎儿,过上几年突然就风轻云淡了。如今,每天四平八稳的睡到太阳出来,下雨有伞,炙热有阴凉,有二两小烧,一碟花生,打开微信朋友圈,一看同事邀你去徒步,老同学请你去喝茶,或者在朋友圈分享一两篇文章、一段视频,也自然多了一些留白,多了一些转身的空间,即使无声的流泪,都是一种风景,一种惬意的生活。
或许,正是这些古老的农耕文明的痕迹,让我回味起那一段渐行渐远的生活经历,也更加体察到上一辈人在面对时代境遇时的那份从容、那份坚守。如果没有父辈们经历过的冰与火,没有他们的“吝啬”“小气”,没有那些曾经的“疯狂”与“尴尬”,向着阳光生活,我们又拿什么来“拯救”自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