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的味道

苹果的味道，来自于花的芬芳，泥土的芬芳。于我而言，苹果一直有一种巨大的诱惑力，也一直是心中一种难以释怀的痛。

一

就像一个传说故事的开始，必须从很久之前说起。几十年前，全村百多户人家，几千亩旱地和水田，只种植大米、包谷、洋芋之类的粮食，也种植几十亩烤烟。没有多少果树，没有见过什么苹果、葡萄、草莓、荔枝、蓝莓，甚至连西瓜都没有，就像东南亚人从来没有见过下雪。不少耄耋之年的人活了一辈子都没有吃过一个苹果、香蕉或者枇杷，这绝对是不争的事实。小孩更不用说，在梨树下捡到一个烂犁，比现在捡到一百元钱还高兴，连梨核都舍不得扔掉。全村一百多个适龄儿童、少年，只有十多个家庭条件较好的孩子可以去学校上学，我便是其中之一。

从家里到学校两千多米，不算远，也不算近，不像现在可以坐公交车，骑自行车、电动车。我们都很少一个人去上学，大人说，梨园有老噶几，河边有饿死鬼，很恐怖。其实，我们一直没有见过什么老噶几、饿死鬼。一般是三五个，八九个，先穿过一个老梨园，趟过一条小河，然后经过一座水库堤坝，爬上一个小山包就到达全村唯一的一所学校。梨园附近，几间茅草房稀稀疏疏，高低错落，散落在竹林旁边。每家门前都有一个小小的院坝，几棵树，一口井，一片小小的宅基地，也叫自留地。

“老刺猬”家的一片宅基地最吸引人，方方正正，四周是竹条、刺条、玉米杆编制的篱笆围，里面种植了各种瓜果、蔬菜和药材。院坝中间，几株梨树比房屋还高。院坝也干净、整洁，虽然是土夯实的，但平整，几乎没有多少杂物。

听说，院坝的主人是一个钢铁工人，在昆明安宁工作，长期不在家里。我们常常看到的是院坝实实在在的主人，院坝的守护者，高大而瘦弱，一个苹果脸，三寸金莲，一个衣衫不整、形容憔悴的女人。年龄大一点的邻居都叫她“老刺猬”，其实也不算老，看上去也就是四五十岁。父亲说，是我们亲戚，不要一天老刺猬老刺猬的，要喊表嫂才行，大户人家，不能乱了规矩。可我一看她那个样子，没有一点点笑容，就根本喊不出口来。

透过栅栏的缝隙，可以看见园子里有两棵树，两棵苹果树，粗壮、高大。一棵金帅，一棵红富士。据说是方园几个村子范围内最早种植的，来自千里之外的山东烟台。父亲说，这两棵树可不一般，春天会开花，夏天会结果，很大，一般人都没有吃过，不知是什么味道。这两棵树，算起来大概与我同岁，十年。我长，它也长，我看着它一天天长大，粗壮的干、挺拔的枝、繁茂的叶，密密的花，一派生机盎然、葳蕤生长的样子。只是我根本就没有它高，而且廋干拉翘的，没有一点姿色，两只脚杆像苦蒿棍一样。

春风一吹，两棵苹果树上，一个个枝条吐出一张张小嘴一样的嫩芽，再吹，又长出了一个个粉红色的花骨朵。一场小雨，花瓣飘零，散落在树下，碎了一地，可我们似乎都无所谓，没有那种悲悲切切，痛彻心扉之感，没有黛玉姐姐“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的哀婉、凄楚，也没有谁去关注它美丽的枝叶，鲜艳花朵，那些千姿百态，姹紫嫣红的花儿只能吸引那些蜜蜂、蝴蝶之类的昆虫翩翩起舞。

秋天一来，蓝天白云之下，两棵苹果树上，红红的、金黄的苹果挂满了枝头，那品种大大的个儿，把枝头压弯了腰，这才是我们最感兴趣，最关注的。一个个大苹果绽开笑脸，红红的，圆圆的，向来老刺猬家串门的左邻右舍，向路过的行人，向我们十几个上学路上的孩子绽放着美丽，散发着清香，撩拨着每个人的味蕾。我努力地想象着那种不同寻常的滋味，那是一种脆生生，香喷喷，带点甜丝丝、酸溜溜的味道。姑母说：“瓜桃李枣，见了就咬”，姑母曾经在一个黑不溜秋的土沙罐里摸出两个红富士苹果来，红里透黄，在围裙上蹭几下，放在我的嘴边。没有吃过苹果，也不知道怎么个吃法。

“吃吧，这个，好东西，连皮带肉地吃。”

“这个，前几天我病了，你城里的叔叔送的。”

第一次吃到酸甜可口的苹果，连果核都甜滋滋的，算是尝到了苹果的甜头，过了一把苹果瘾。

二

村里的十多个同学之中，最要好的就是那么三五个。祥云是大哥，善于爬树，一个惹事的精，打架斗殴，上房揭瓦，都有他的份儿；倩云是二哥，擅长弹弓，也是一个熊孩子；金子是小弟，本分守纪。我和小弟什么也不会。不过，小弟的鬼点子较多，只有我最老实、胆小，属于老鼠从身边经过都要吓一跳的那种病猫。

在我们的集体意识中，对两棵苹果的渴望，是那么的热切、致命。上学、放学的时候，一走到栅栏附近，眼珠就一直盯在两棵苹果树上，特别是饥肠辘辘的时候。而老刺猬总是拿一个小木櫈，坐在院坝，眼睛也直溜溜地盯着两棵苹果树，生怕它什么时候少了一个、两个。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吵，我们制定了一个盗窃方案，第一个方案是至少提前半个小时去上学，就凭大哥娴熟的爬树技巧，三五个苹果不是问题，但问题的问题是，我们提前了大约一个小时，太阳都没有出山，大哥突破了篱笆墙的阻拦，刚爬上树，一个苹果都还没有到手，老刺猬就出现在院坝里，扯开嗓子骂道：

“短命儿子些，砍血脑壳的，短棺材的，老鸹啄的，狗扯的，你这个死了抛尸烂骨的，老娘今天就看着你们偷……”。嘶声竭力的呐喊刺破每个人的耳膜，就像村里的那两个大喇叭，声音高亢、嘹亮。大哥惊慌失措地从树上一跃而下，连滚带爬地跑，我们几个在路上笑的前仰后合，比吃到苹果还刺激，很有点喜剧效果。

大哥万分的沮丧，他每次作案，都从来没有失手过，这次纯属意外。从此，老刺猬加强了对苹果树的看护，像一个哨兵，一天到晚，手持一根棍棒，总是在院坝，在园子边、栅栏边游来游去。我们无法下手，小弟倒是有个对策，第二个盗窃方案出台，晚上，月黑风清，老刺猬什么也看不见。对啊，我们必须选择时机。果然，一个黑漆漆的夜晚，朦朦胧胧的月光下，身手不凡的大哥就像一位大侠、飞贼，顺利地爬上一株苹果树，分分钟就摘到几个苹果。他们说，先把苹果拿到我家来，再好好享受享受。没想到，一进家门，几个不争气的苹果就滚落在地。父亲严厉地问：“这苹果是怎么回事？你这几个龟儿子！”我们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说实话。

父亲顺手从牛圈旁提起一节打牛的鞭子，劈头盖脸地向我打将过来，就像我们在学校操场打陀螺一样，鞭子风叫，钻心的痛。我们箭一般地冲出家门，父亲在后面穷追不舍。幸好天太黑，好不容易逃脱了一顿毒打。直到子夜时分，我才悄悄摸到狗窝旁，和狗狗蜷缩在一起，相互取暖，相互嗅着对方气息，听着对方的心跳。

三

被父亲修理之后，第二天不得不照常上学，经过老刺猬家园子时，我们发现，老刺猬手拿一把菜刀，一块木板，一边砍，一边比鸡骂狗地咒骂。我们还发现，苹果树下，多了一条大黄狗，一节很粗的尼龙绳，一头拴在树上，一头栓在狗狗的脖子上，树连着狗，狗连着树，树丫上还多了不少带刺的灌木。也许是出于一种嫉恨，一种报复，或是一种失落，心里总不是滋味。整个晚上睡在狗窝旁不说，身上留下的几道伤痕，衣服黏在上面还钻心地疼。

二哥说，这老东西，太可恶，你就大方一点，哪怕给我们一人一个也好，那天得把她的毛拔掉。

二哥还说，第三个盗窃方案很简单，只要把狗毒死，什么事都好办。可这个方案遭到我的强烈反对，不是因为老刺猬是我亲戚，不是因为老刺猬可怜，也不是因为我特喜欢狗狗，而是感觉手段太毒辣，太残忍。小弟有个办法，很好，就是想办法拉拢狗狗，亲近狗狗，与狗狗搞好关系，人定胜狗。人性复杂，狗性简单。

狗是贪吃的动物，按照小弟的方案，等老刺猬进屋去做饭的时候，我们几个把家里带来的早餐，洋芋、鸡蛋、荞麦粑粑，都丢在树下，让狗狗来吃。可狗狗很机灵，警惕性高，理都不理，还夹着尾巴，龇牙咧嘴的，会不会是狗狗也知道我们的动机不纯。我们又把老师要求买笔记本的钱存下来。整整一个月，红红的、金黄的苹果都快要自然落地了，我们才去街上买了半斤牛肉，也许几个月没有见过牛肉，狗狗终于不客气了，狼吞虎咽的，还不停地向我们摇着尾巴，竖起耳朵，点头哈腰的。之后，我们试探性地给它洋芋、粑粑、馒头，渐渐地靠近它。

时机已经成熟，又一个月黑风清的夜晚，我们带上一个小麻袋，几个香喷喷的洋芋，狗狗一声不吭地吃起洋芋来，地道的本地洋芋，等狗狗吃完洋芋，两棵苹果树上的大苹果也几乎被我们收在一个麻袋里。带着胜利的果实，我们再也不敢拿回家去，存放在小河边的一个草堆里。星星点灯，流水潺潺。靠着草堆，彻彻底底地吃了个痛快，剩下的一部分带到学校，送给了班主任老师。班主任说，难得吃到这么好的东西，老校长也没有吃过，给他送几个去。

没过几天，我们惊奇地发现，老刺猬精神萎靡，面黄肌瘦，像打了霜的茄子，披头散发地在院坝里走来走去，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园里的苹果树也不见了，仅剩下两个树桩，一株枣树及树上的鸟窝，整个园子显得空荡荡的。

后来，老刺猬也很少出现的院坝里，每天晚上，简单地吃点饭，就到村里的砖厂去做临时工。再后来，听说老刺猬神经出了一点问题，有时会泪流满面，有时会喋喋不休地诅咒，有时会在院坝里把所有衣服脱去，找虱子。我们偶尔也会远远地观察到一个女人的身体，一个女人身体的所有。

父亲说，这些年老刺猬生活很是拮据，省吃俭用，种植的水果、蔬菜和药材，自己根本就舍不得吃，舍不得用，那些樱桃、核桃、牡丹花、川贝、白合、人参、茴香、薄荷……，甚至半斤葱蒜都要拿到街上去卖成钱。她唯一的一个宝贝儿子盼盼在城里读高中，马上就要考大学，正需要很多的钱。那些瓜果、蔬菜和药材，那两棵苹果是她唯一的希望。

好长时间，直到中学毕业，我们几乎没有看到院坝里的老刺猬。园子里总是空荡荡的，没有了苹果，也就没有了诱惑。

之后，整个村子，家家户户分到了土地，都种植了几十棵、几百棵苹果，满园飘香，果实累累，成为村民致富的金果子。再后来，海星公司也承包了上万亩，实行连片种植。整个乌蒙大地，苹果已经发展成为最具高原特色的产业之一，几乎覆盖了所有的乡镇，连新建的机场路附近都全是苹果树。直到去年，我终于在水果批发市场见到年过花甲之年的老刺猬，租了一个门面，专门批发苹果、香蕉，一幅慈祥的面孔。据说她的儿子早已大学毕业，在昆明找到一份工作。只是，家里没有一个人居住，一间老房子，几株梨树、桃树，孤零零的，成为乌蒙山上一个特定时代民居的范本。

她的院坝，已被荒草认领，而园子一直是空荡荡的，鸟窝一直是空荡荡的，我的心里也是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