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寒假,几位驴友背着背包,带着帐篷、睡袋和对节子拐棍,全副武装,翻越几座大山,来到金沙江东岸,以礼河西岸的娜姑古镇。
“娜姑”原为彝语“纳姑”,“纳”为黑,“姑”即原野或土地,意为“黑色的土地”或“黑色的坝子”。古镇不大,却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厚重的历史积淀。古镇始建于西汉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依山傍水。明清时期,各省籍会馆、宗祠、文庙在此拔地而起,成为一个繁华的商贸重镇,也是中原文化、蜀文化乃至楚文化相互交流的重要通道。
真正的娜姑古镇,是坝子东南端的白雾村。走进古镇,你首先感觉到的是,娜姑古镇与其他古镇不一样,不像其他古镇多多少少有一些现代生活气息,而是一种被几百年,上千年的时光雕刻出来的一种安静、祥和、古朴、沧桑的风韵。简简单单的几条街道,石板路,平缓、狭窄,也就是两三公尺那么宽;低矮的居民住房,鳞次栉比,土木结构,都是一个小商店,有的窗户就作为柜台;街道上,人流稀稀疏疏的,几乎没有多少外来人口。本地的人,除了守在门市的,到附近的天地里劳作一天,悠闲时光,也只能在街道上转几圈;一些老年人则整天在有寿福寺、云峰寺、财神庙、文庙、万寿宫、三元宫、三圣宫或是古戏台前吹吹牛,打打牌,喝几杯水,抽几支烟,悠闲自得的样子。庙宇、道观、民居,以及有名的陈家大院等古建筑,其房檐、门窗上依然是清朝工匠们留下的飞禽走兽,花叶鱼人,古道、回廊、小巷、店铺,依然保持明清的建筑风格,最原始的形态。与四川成都的宽窄巷子、江苏淮安的河下古镇相比显得有点土气。
娜姑古镇因铜而生,因铜而名,又随铜而逝。有关资料记载,那时,娜姑镇被誉为“万里京城第一站”。东川府铜产量占全国铜产量的一半以上,那些往京城和各省托运铜矿的马帮都需经过这里,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差不多就是一个小县城。现在自然没有从前那样的繁华、热闹,甚至于感觉有一点点苍凉、空寂、冷落。
也许不是赶集的日子,走完几条主要街道,拍了照片、视频,收获不少。集镇上,几株上百年的槐树、柏树、柿子树,几座斑驳的寺庙和破旧的天主教堂,几间土木结构、白墙黑瓦的古屋,几条青石板路错落有致,构成了古镇“铜商文化”特有的风貌。
偶然走进一个古朴、静谧的“石木阁”,一位五十多岁,身材魁梧,头发斑白,一头长发飘逸,艺术家派头的男士,嘴里叼着一支香烟,热情地起身招呼我们。他,不就是三十年前的高中同学沈君?你,叫沈君?对对,是老同学嘛。快,几位请坐。老同学依然和当年一样谈锋甚健,仅仅是面色苍老了许多。来来来,抽烟、喝茶,叙旧。刚在一个金丝楠木茶几前坐下,一股墨香就扑面而来,整个店铺大约一百多平米,空间非常开阔,有序地摆设了千姿百态的根艺、石艺。目之所及,尽是各式精致的根雕艺术品,几幅书画作品、根艺盆景点缀其间,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古朴、高雅、精致,晶莹剔透、古色古香。在这里,只需一杯香茗,呆上半日,便可细细品味出这里真正动人心弦之处。
其实,沈君当年读高中时学习成绩一直比我好的,考个本科大学绝对没问题。因家境贫寒,父亲早逝,母亲残疾而中途辍学。回家后不到一年就去西藏当兵,退伍之后,又到浙江去打工,开四桥车,别人开着是一直往路上走,一路顺风,他开着是往农户家里钻,险象环生。然后是开石场,别人挖出的是石条,值钱,他挖出的是泥夹石,只能垫路。家里像样的家具都没有一套,妻子几年买不起一套新衣服,嫁给一个没有出息的男人,要多窝囊就有多窝囊,要多穷就有多穷,离婚成了她的最佳选择。
谈笑间,我们得知沈君是临近50岁才开始接触奇石、根艺这一职业生涯的。一个偶然的机会,走进浙江宁波一个根艺店铺,他发现,我们农村人一向认为那些山上、古驿站旁、沟壑里疙疙瘩瘩,七楞八翘的废树根、烂木头,用来烧火、做饭,煮猪食都不受用的东西,在店里竟然成了有钱人的宝贝。一出手就是几百元,几千元,甚至几十万元。山区的褐煤场、采石场,沟沟坎坎,田间地头,到处都有各种枯死的树根,形状各异的奇石,而且西南地区,泰国、缅甸也有不少精品,只要相关手续齐备,不做违法之事,何必做一辈子的打工仔,穷一辈子呢?更何况作为一门艺术,根艺品都是汇集了大山的灵魂和制作者的灵气,有它特有的无与伦比的艺术魅力。
回家后,他独自开一辆五菱宏光,沿金沙江畔的几个乡镇转了几圈,沿铜运古道、三江口跑了几百公里山路,想看看金江奇石,但收获不大。金沙江上已修建了溪洛渡、向家坝、白鹤滩电站,江水上涨,沙滩、奇石已全部被淹没,且上好的金沙江奇石早已被人拣走,出卖或收藏。还好,在江畔悬崖边拾到一块形态奇特的朽木树根,一个树根疙瘩,经过岁月侵蚀,部分已经腐烂,辨别不出是什么树木的根了,但沉沉的,不低于20斤,中间很多空洞,树根上的纹理也是很别致的,绝对是一块陈化木。带回家后,有空就经常放在桌上反复端详、审视。一个夜晚,他把树根倒立于桌上,一转,树根的形态、纹理呈现出溶洞奇峰之景。再一转,眼前突然一亮,奇迹出现了——好一个雄鹰展翅的气势。于是,找来村里老木匠王老三多年闲置不用的凿子、刨子、锯子、砂纸和打磨机等等,剔除腐质的部分,去掉多余的根须。一凿一凿地敲打,露出橙红鲜亮的色泽和纹理。稍加雕饰、打磨,又去超市买来一瓶九十多元的橄榄油,把橄榄油涂抹均匀,更显出天然的颜色和纹理。这个树根疙瘩便成了他的处女作《雄鹰展翅》。从此,沈君便走火入魔,情有独钟,迷上了根艺。
和沈君一样,我大概也可以算一个根艺爱好者,也许是经常参加周六的山野徒步,看惯了不少的枯树虬枝,也许是自己已经上了一点年纪,也许是多年来喜欢美学的缘故。闲暇时间就去根艺店铺或者一些集镇走走,偶尔遇到自己欣赏的陈化料就买回家来,什么对节子树的,紫檀的,黑刺的,柏树的,红果树的。山水的,鸟兽的,人物的……,按照根材所特有的枝、节、洞、疤、瘤、扭曲、虫蚀等自然因素,然后因势象形,进行大胆的想像,修饰造型,在保持主干形体特征的情况下,把腐烂的部分去掉了,外形稍加砂磨、封蜡、抛光等工序,就使之成为一件具有天然特性与艺术魅力的作品。
与沈君偶然相遇,我们一边叙旧、品茶、饮酒,一边观赏奇石、根艺,把酒话桑麻,话根艺、奇石。他说,都怪我们懂事太晚,几十年前,我们去山上找来的烧柴,什么树根都有,什么造型都有,在家里堆成一座座小山。结果呢,都被作为父母烧火做饭的燃料。真不知被我们烧掉了多少无价之宝,可惜啊。
在我的记忆中,确实遇到过不少珍稀材质。在西部山区、金沙江畔生活的几年时间,大药山、大青山深沟里被洪水冲刷出来的阴沉木,江河里被搁置在沙滩的红木,西南地区的金丝楠木等等,随时都可以遇到。只是在那些年代,连吃穿问题都无法解决,谁也不会去关注、去寻觅、发现这些朽树疙瘩的艺术价值,实际是自己基本没有“审丑”的能力。后来才知道,用树根制作家具、器物等生活用品在我国由来已久,而根艺作品竟然也有着上千年的历史,唐代诗人韩愈有诗云:“神讵比沟中断,遇赏还同爨下余。朽蠹不胜刀锯力,匠人虽巧欲何如。”山沟里的朽木枯根,不仅仅可以用来做烧柴,如果经过匠人的精心加工,也可成为精美的艺术品。明清时期可谓鼎盛,更为注重精巧自然,浑然天成。当然,很多极具艺术感染力的作品基本被历代文人雅士所收藏,或者成为宫廷藏品,在民间并不多见。
信息时代,人们在拥有绘画、摄影、书法、音乐、电影、电视、网络等媒体艺术之后,喜欢根艺的不仅仅是雕塑家、美术家、收藏家,民间很多艺人,甚至是凡夫俗子也习惯在一根一木中发现自然之美,感受一份宁静,一种惊人的生命活力。浮华红尘中,很多轮生的根瘤、树疙瘩可能一辈子都与你无缘。比如真正的黄花梨、紫檀、崖柏,特别是现在已经濒危的太行山崖柏,在悬崖上,耐得住贫瘠,耐得住干旱,耐得住寂寞。只需几滴雨露,一丝阳光,它就可以活下来,屹立于悬崖,几百年,上千年。涂上云的纹理,太阳的色泽。一根一世界,几百年的等待,几百年的伫立,几百年的寂寞。岩石风化了,崖柏陈化了。沧桑岁月,弥漫着它的苍凉、古朴、铿锵和坚守,诠释着生命的价值和自然的伟力。
沈君认为,根艺作品是天地人和为一体的产物。根艺之美,源于自然,源于一种独树一帜而又天然的韵律。根艺之美,美在传神,美在其自然与取舍、美在其稚拙与残缺、美在其抽象。他还说,作品的质量与创作人的文化底蕴、美学修养、生活阅历和艺术境界有着密切的联系。我是一向都不注重精雕细刻的,“三分人工,七分天成”,“以奇为贵,以趣为美”。根艺是发现艺术,是把“丑”转化为美的艺术,也是不可复制的艺术。根艺创作从选材、造型、构思和制作,直到命名,有的只需要几天,而有的则需历时几月,甚至几年才能完成。士别三日,还真的不能刮目相看呢。一个连大学都没有读过的人也懂得不少的美学知识,懂得根艺,懂得生活。
岁月在雕刻刀上流逝,沈君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用在了根艺作品的制作上。去年加入了民间艺术协会,并参加了全市的根艺盆景展示会,其中两件作品在展示会上还获得金奖,一件银奖。获金奖的根艺作品一件以“母爱”为主题,慈祥的母亲怀抱一个婴儿;另一件以“秋收”为主题,金灿灿的稻田,金灿灿的阳光。其作品基本没有做任何雕刻和任何拼接,保持了树根原有的色泽和纹理,保持了原有的自然风韵。他是在用心去感悟现实生活中的欢乐、痛苦、光明、黑暗、希望和迷茫,并将这些真情实感注入到他的作品中,使他的根艺作品更具备了生命力、想象力和穿透力。
在“石木阁”品味良久,竟忘记了自我、忘记了时间。走出“石木阁”,酒意朦胧。小巷里,冬日的暖阳洒在青石板上,我们意外地看到几个老人或者拿一节对节子手棍,或者是一串崖柏珠子,或者是一件精致的核桃把玩,悠闲自得地散步、聊天,也有几个围坐在道观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古镇的日子似乎因为有了根艺品而慢慢变得丰富起来,生活也雕刻的那么自然、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