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杆是我家邻居,也是我表哥。王二杆比我大三岁,六零后,属鼠,人说胆小如鼠,可他竟然比我属虎的二杆。
其实,王二杆是他的绰号,从小学到中学都是班上年龄最大的,成绩不好,又不守规矩,一天吵吵闹闹,打打杀杀,喜欢出风头。土地下户的时候,恰好高中毕业,在家种地,五大三粗的,天生种庄稼的老把式,有的是一股牛劲。只是父母最担心的是家里特别穷,全家六口人,两间破瓦房,连自行车都没有一辆,父母、兄妹四人,一年到头很难吃得上几顿象样的大白米饭。逢年过节才可以买几斤肥肉来打牙祭、待客。王二杆排行老大,二十四五了,胡子拉碴的,一直找不到一个媳妇。
那时,土地刚下户,每逢赶场的日子,村里男女老幼在忙都可以暂时放下手里的活计,聚集在村子的小河边与贵州威宁的男男女女对山歌,条件是如果任何一方唱输了,就得满足对方提出的合理要求。唱了多少首歌?记不得了。反正是唱到太阳落山,唱得倦鸟归巢。王二杆竟然赢了,带了个媳妇回来。后来才知道,王二杆早就看上了这个美女,这美女虽然输了,也有点很不情愿,是几个兄弟帮忙,拉拉扯扯地从小河边把人家给抱过河来,捆在背上背回来的。生米煮成熟饭,尽管对方的父母强烈反对,也无济于事。从此,村里人也就一直叫他王二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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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杆的媳妇叫小翠,聪慧、机灵,勤快、节俭,长的苗条、细嫩,瓜子脸,长发飘逸,细皮嫩肉,水灵灵的,就像鲁甸小寨刚成熟的樱桃,还长颗美人痣,一点不像是山里人,只有脆生生的山歌能够证明她是一个山里娃。
王二杆有个这样的媳妇,父母就像吃了开心果,脸上堆满了笑容,春风得意。一家人守着几块水田,几亩土地,早出晚归,耕田耙地,施肥浇水,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王二杆和我家不到一支烟的路程,知道我大哥给我一台日本东芝单卡RT-3110收录机,很是时髦,他和媳妇劳作了一天,晚上还常常到我家来听流行歌曲,听崔健的“一无所有”,听张明敏的“故乡的云”,听侯德健的“酒干淌卖无”。王二杆只感觉这些歌曲有些伤感、煽情,却无法知道,“一无所有”的状态还会持续多久,更无法理解“故乡的云”所承载的太多的历史、政治、经济和文化上的重量。他们更多的还是喜欢那些充满乡土气息的山歌小调,喜欢在田间地头的即兴对歌,想咋唱就咋唱,可以随意发挥,通俗、直白、自然。
四月八,大水发。只要下一场小雨,刚刚在分到户的地里种下洋芋、包谷、蔬果,稻田里就开始酝酿夏季的农事。昭鲁坝子是有名的“鱼米之乡”,阡陌交通,土壤肥沃,上万亩水田纵横交错,烤烟、稻谷、苹果一直是当地的一个主打特色产业。
端午前后,雨水充沛,光照充足,田野绿了,花开了。和风细雨,麦浪滚滚,正是昭鲁坝子插秧的好时节。村里大多数是水田,一年四季都有水,没有水的,水库的水一放,田里就灌满了水。王二杆一家人便吆喝着牛儿,拖着犁铧,驾上牛车。耙田的耙田,散粪的散粪,拔秧的拔秧,插苗的插苗,抢的是时间,赶的是季节。一块水田就是一个生育旺盛的女人,半年能够生出白生生的大米来。水田装下的是一年的希望,也装下了一家人的期盼。一到秋天,黄澄澄的稻谷收割起来几千斤,两年都吃不完。他很难想象当年合作社时期,母亲偷偷地去水田里拣稻穗来维持生活的情形,小翠更是没有见过这么多金灿灿的稻谷,威宁那山卡卡的女孩嫁到这些地方,还真是从“糠萝跳进了米萝”。
小翠卷了裤脚、衣袖,白嫩嫩的脚踩在泥水里,灵巧的小手拿一把秧苗,跟着王二杆学插秧。弯腰。低头。后退。苗在手上。水在田中。天在水上。王二杆在身旁。白云,从远方飘来;山歌,从另一块水田飘来。
另一块水田里,插秧人十几个,一会儿一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左手握一把秧苗,右手如小鸡啄米,一边栽秧,一边拉家常,或者打情骂俏,美女们衣服薄如蝉翼,伸个懒腰,一首山歌就甩过来。
“大田栽秧行对行,一对秧鸡来歇凉,秧鸡要找秧鸡伴,唱歌要找唱歌郎。”这原生态的山歌,清脆、甜美,淳朴悠长,乡味十足。
王二杆几个月没有过瘾了,哪里还耐得住寂寞。
“大田栽秧行对行哎,栽了一行又一行啊。要想同妹交朋友哎,亲手过来栽一行啊。”王二杆声腔高亢豪放,旋律婉转悠扬。
“大田栽秧沟对沟,捡个螺丝往上丢,螺丝晒得大张口,情妹晒得汗水流……”,歌声穿过王二杆的耳膜,回荡在一望无垠的稻田间。
“老远望妹笑呵呵,脸上么有对小酒窝,我要早点认得你,把你讨来做老婆。”聆听对方小伙的歌声,小翠也触景生情,情不能自已,与一个帅哥对上了。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你在这边唱,我在那边对,你来我往,别有一番情趣。
2
时光匆匆,一晃十年过去。小翠还真的就像家里的那块水田,生育能力不是一般的强,连生两对双胞胎,都是男孩,白白胖胖的。一家人其乐融融,父母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
王二杆更是暗暗地在心中窃喜,连村里大人小孩直呼他王二杆,他也从不计较,嘻嘻哈哈地发几支“大中华”,就说,我去村委会,有事。大家才知道他成了村委会的一员,至于是什么官,有多大,很少有人知道。渐渐的,王二杆的对襟衣服变成了中山装,变成了西装;村里的混泥土球场变成了水泥球场,变成了集镇街道;村中的老戏台改成了村公所食堂,改成了学校;几栋豪华的房子装修成歌舞厅,街上还零零散散地开了几个茶室。夜幕降临,歌舞厅、茶室就成了王二杆和小青年们的俱乐部。茶余饭后聚在一起,扯开嗓子,唱得村后的大黑山回声不绝,唱得村前的石水井泉水叮咚,唱得邻村的小青年、小姑娘们心痒难耐。渴了,买瓶可乐,抱一件啤酒来;饿了,骑上几辆摩托,去城里吃宵夜,半夜三更又砸回来。
村里的业余宣传队也少不了一个王二杆,什么方言快板、独唱、京剧、小品都来。三十几的王二杆,哪个年代流行的歌曲都能唱,不管高音低音。嗓音高亢嘹亮,圆润悦耳。山歌更是他的拿手好戏,现编现唱,顺手拈来。春末夏初,家家户户忙于种植烤烟,王二杆一手提着烟苗,一手握把锄头,眼睛却漫山遍野的跑。偶有漂亮女子飘过,他张口就来一首山歌:“改革开放唱新歌,妹不怕苦要爬坡;一来爬坡找猪草,二来爬坡会情哥。”
后来,渐渐地,很少有美女与他对歌了,也许是老了,也许是不流行山歌了。有时,自己也感觉有些尴尬。不是熟悉的人,或者不喜欢山歌的人,他还是很少开口。
3
进入两千年之后,一个剧烈变革的时代,随着乡村产业结构调整、土地流转、基础设施建设、新农村建设和农业产业化建设的不断完善和发展,王二杆的犁耙、牛车、扁担、撮箕等农具全都成了古董,连移动支付和嘀嘀打车都渗透到了乡村的每一个角落。村子的变化更是一年不同一年,其间的转变,跟做梦一般。
当年的歌舞厅、小商店被轰然推倒,一眨眼就变成超市、银行、电信公司……,街道更宽,房屋更多,更漂亮、干净、整洁,到处是来来往往的小汽车、卡车、水泥罐车。村里到处是烤烟基地、果林基地、蔬菜基地,成片的大棚武装了田野。就连王二杆的那块大田也生不出大米来了,专门长荷花、睡莲、苹果。村民越来越少,稻田越来越少,烤烟种植也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人离开村子,离开祖祖辈辈留下的土地。几个月或者一两年回来,买车的买车,盖房的盖房,奔驰、宝马也不一定就是城市建筑大老板的专利。王二杆上有老,下有小,不能外出打工,心里堵的发慌,与几个兄弟合租了一栋楼房,开了个超市,买一辆大众,家里的新房子修了三层,装了空调,买一套实木家具,一台电脑,福建的铁观音、大红袍、正山小种,高脚杯里的法国葡萄酒,白兰地,这些难以抗拒的东西,把那些年的农事隔开,把那些熟悉的记忆隔开,可他每天吃着包装精致的大米、廋肉、鱼虾,却再也吃不出泥土的芳香,品不出家乡的味道。
村里,王二杆以往的故事,也随时光远去。他的体重在慢慢地增加,血糖偏高,手脚麻木。小翠虽风姿不减当年,但也几年没种过一块田,没唱过一首动听的歌谣。听王二杆说,他始终在努力想象从前那块水田的样子,那些已经外出打工的曾经的伙伴,那些飘荡在夜空的歌声、笑声。他始终舍不得那片土地,仿佛失落的是一个天堂,而不是一个落后的乡村。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够种上一块水田,建个菜园,喂头猪,养个狗狗,再修建一个小花园,守住那片沃土,那片金黄,这才是新农民的样子,这才是最惬意、最幸福的生活。
去年冬天,只见王二杆与档案局、市文联的几个同志,驾驶着他刚买的那辆车子,不止一次地在一条通往挂钩扶贫联系点的路上来回奔跑。他说,毫无疑问,幸福离我很近,但我还有一条路没有走完,还得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