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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阳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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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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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山往事

 

炎山,“云南王”龙云、卢汉和近现代武术家邹若衡的故乡,地处凉山系五莲峰分支,西北为金沙江河谷地带。山水自然。山的伟岸强劲,或独立异世。水的波涛汹涌,或柔情蜜意,往往裹挟着风花雪月,夹缠着离愁别绪,浸渍着爱恨情仇的历史境况和人生体验。

在生命轨迹中,如果把人生分为三个阶段,天真、幼稚、单纯,想一步登天的读书期间是第一个阶段;体验利害、宠辱、得失的工作期间是第二个阶段;六十岁之后,十分魂魄走掉了两三分,脚酸腿疼,反应迟钝的退休生活则为第三阶段

第二个阶段是人生最漫长,也最丰富的时期。我第二阶段初期就是在金沙江畔的炎山度过的。人说,青年为马,不负韶华,中年为狗,满满都是心酸。虽然金钱没有任何内在价值,而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还有孩子的学费、房贷、车贷,等等。自己掏钱还是别人为你掏钱?谁又会为你掏这个钱?为了养家活口,你只能委曲求全,你只能找个工作,然后拼命工作,拼命享受自然的恩赐。没有人可以和生活讨价还价,为自己活,也为别人而活。

人的一生都是偶然的,而我八十年代初被分配到炎山中学也许是必然的。一个农村人,大学毕业,没什么特殊关系,不知道自己会到什么地方,能到什么地方工作。那时的心态,比较放松,比较乐观,比较坦然,能够找到一个工作已经是人生最大的幸运,不需考虑什么地方,什么岗位。有了工作,也就意味着人生进入到第二个阶段。

第一次到炎山是市教育局的王老师和张老师亲自用丰田越野送我去的。从城里出发一百多公里,说起来并不算远,但在八十年代,从城里到“黑颈鹤之乡”大山包八十多公里,虽然是村级公路,还基本可以通车,而从大山包到炎山的三十多公里根本就算不上公路,没有护栏,没有硬化,非常惊险,车子颠簸的厉害,必须靠驾驶技术和运气。

初秋八月,我们的车轮一直在不停地转动,差不多八九个小时才进入炎山的地界。放眼望去,山外有山,层层叠叠的山,蜿蜒盘旋的路;天地之间,云卷云舒,给山腰系上一条飘带;谷底,流淌了四亿五千万年的金沙江一直延伸至远方。王老师指着前面陡峭半山腰上笼罩在雾里几个村庄说,云烟浩淼,江山如画,这就是炎山。你肯定从未见过这样的大山大水,大江大河。你看,谷底是金沙江,纤夫古道;左面是牛栏江,大青山;对面是四川巴布凉山。若将山水入诗、入画,更富诗情画意。王老师俨然就是一个称职的导游。

透过车窗玻璃,蜿蜒崎岖的山路,盘绕在山上,像一条条巨蛇。半山腰上的村庄,一户一户人家,稀稀落落的。偶尔,几个人一人牵一匹毛驴,背箩里装满煤炭或其他的东西,几个人低着头,毛驴也低着头,摇摇晃晃地在山路上移动,像山上的一根草那么谦卑。穿过薄雾,我隐约看见学校、乡政府、集镇就在我们脚下,时隐时现。两个简易的混泥土球场,一栋三层的教学楼,一排低矮的瓦房是教师住房兼办公室。巴掌大的一块地方,用围墙一围,也算是一个中学。天呐,这哪是人生活、工作的地方?到处是悬崖峭壁,云雾缭绕,到处是崇山峻岭,荆棘荆棘遍布。没有一块平地,没有一条公路,这分明是野兽出没的地方,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在这个偏远的地方工作,以山水为伴,以江河为伍。没有高楼,没有尘埃,没有喧嚣,没有拥挤,没有忙碌,只有纯净的空气,自然的乐音。我感到自己就是炎山的一部分,一棵树,一株小草,或一块泥土,一只松鼠,一只唢呐。飞雪飘落,我就是一片雪花,候鸟飞来,我就是一只候鸟。我是带着约定俗成的语言符号,以交流、探讨、体验、感悟的方式,来扣响山谷的。

秋风在办公桌上翻开几页文字,1982年的秋天就来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四周的树木炫耀着金黄的色彩,比黄金耀眼。忧伤、迷茫和温暖、激情同时挤在一个办公室里,就像相濡以沫的两兄弟。

也许是龙校长对我格外关照。一个下午,他约我去游马路,边走边谈起炎山的名人,炎山的办学历史。他说,炎山人杰地灵,龙云、卢汉、邹若衡并称“昭通三剑客”,民国时期曾走出过2名上将,4名中将,1名武术宗师。“邹家拳”的创始人邹若衡的师傅就是万振坤,万振坤是当年大名鼎鼎的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部将。石达开兵败金沙江后,万振坤辗转流亡至炎山,阴错阳差,成为邹若衡的武术拳师。炎山人都特别喜欢武术,也正是因为邹若衡这一代宗师。中学是炎山最大、最漂亮的学校,还有些完小,更加简陋,有的在河谷地区,酷热。有的在半山腰上,冷清。你可别小看,这里,办学历史悠久,民国22年龙云、卢汉亲自捐资捐物,亲自选址,修建了炎山小学。民国25年定为云南省立小学,民国28年附设省立师范分校。炎山是个好地方,冬有云海,夏有蝉鸣,秋有红叶,春有百花。养人、养眼、养心。松乐村有个“云南王”龙云(彝语,纳吉乌梯)的故居,属于名居瓦房,古朴的四合院,很具彝族民居色调、建筑风格;江边烂田坝有个情鸟沙滩,一对自然之鸟,含情脉脉;大沟村石垭口有神秘的“冰洞”,里面夏季冰冷,冬季温暖。屋角村有神奇的“溶洞”,曲径通幽,深不可测;江边河谷有的是甘蔗、橘子、魔芋、青花椒、鸡枞菌,庙湾、屋角、松乐有的是桐子树、蜡虫树;小田、大沱有金沙、奇石,山顶还有仙马脚印呢。沿江的金江峡谷风光,更是让人流连忘返。还有,炎山人都喜欢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民风淳朴,聪明、好客、直爽、坚强,又不怕苦,不怕累,像山上的石头,有棱有角,不怕风吹日晒,不畏严寒酷署。

炎山,古称“喜欢坝”,或“燕山”。其实并非是坝子,仅为山间台地。炎,会意。从二火。本义是“火苗升腾”,炎,火光上也。的确,“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这里最高海拔2946米,而最低海拔仅499米。立体气候特点突出,接近大山包地界属于较寒冷的二半山区,即便是夏天,也凉爽、舒适。而大青山脚下,牛栏江与金沙江汇合处的金沙江河谷则是典型的干热河谷,高温、低湿,气候炎热少雨。难怪这个地方叫炎山。

其实,我们所在的学校也并不是非常炎热的地方,大致属于二半山区。初高中近千名学生,几十位老师,三五个工友。师生吃的是集体食堂,大家在总务处买了饭票,自带碗筷,操场就成了饭厅;几间学生宿舍,上床下床都挤满了人;老教师特殊一点,一人一间,基本可以摆设一张床,一个办公桌;新老师住教室,十多个一间。极少数老师是炎山本地人,大多数都是从一百多公里的坝区和城市走来的。

本地一位六七十岁的老教师熊绍帮专管敲钟,实际是一块大钢板,熊老师总是在宿舍里摆放一架闹钟,一个收音机和一个作息时间表。随时竖起耳朵,聆听收音机播报的北京时间,眼珠直溜溜地盯在作息时间表和闹钟的时针、分针上。必须等到上课或下课时间之前的几秒钟,他三步两步跨出宿舍,站稳,一手举起铁锤,一手提着闹钟,等待分针和秒针完全重合,才重重地将铁锤敲在钢板上,声音宏大悠扬,铿锵有力,响彻整个校园,在乡政府粮管所和集镇都听得清清楚楚。那声音随着浓雾越飘越远,直接幻化成雾,变成颗粒,变成露珠,在山野的植物叶片上,晶莹剔透,滚动着,跳跃着。

学校最大的一个问题是,几十个老师,包括本地的几位老师,全都是男性公民,一个女教师都没有,且大多数是光杆司令。没有女教师也罢,池莉不是有篇小说叫《不谈爱情》,在炎山工作,大多数人是不谈爱情,不敢谈爱情,一谈爱情,好像就意味着你就嫁给了炎山,你就得一辈子守候在山里。就算有一份不那么泾渭分明的爱情,如果不落实到穿衣、吃饭、数钱、睡觉这些实实在在的生活里,也是不容易天长地久的。很多时候,高中部的一群女生在一群男教师的背后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或者送两双鞋垫,或者送一扎小碗红糖,或者借口辅导作业,或者是明送秋波,或者是暗送秋波,男教师们都只能保持沉默,假装不懂风情,不食人间烟火。如果没有定力,或者其他原因,烂田坝情鸟沙滩便是最好的去处。

学校没有女教师,好像也不感觉有多少寂寞,有多少失落。晚饭之后,一群灵魂相似的老师会不约而同地去压马路,且都是同一条马路,一群光棍汉几乎每天都在同一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走,一直走到大转拐。走累了,吃饭炎山热凉粉,和几杯小酒,吼几声流行歌曲,或者是打场篮球,或者找个安静的地方练练武功。我是炎山一匹低调的毛驴,黎明时分或星空朗月之时,悄悄躲在林子里练练醉拳、南拳。若是双休日,就有一大群学生来邀请老师们去家里玩。如果你说不去,他们(她们)就说,老师,妈妈叫你去家里耍,好耍的很。后来才知道,这“妈妈喊你,爸爸叫你”的含义,有别于规范的习惯用语。烂田坝、小田、屋角、松乐、庙湾、大沟、大沱、大火地、凉水井、羊窝梁子……,无论那个村落的学生都争抢着来请老师,周末,红白喜事,逢年过节,你根本没办法呆在学校。你得准备好几瓶烈酒,走到任何一个学生家里,不管家庭贫穷还是富裕,家长都会把最好的东西拿来招待老师们。酒香浓烈,喜乐融融。把酒话桑麻,话炎山的传说,也话炎山的教育。有的还现做炎山热凉粉,做清爽可口的豆花,做香喷喷的包谷饭。走时,家长还左说右说,非得让你带上一点土特产。这样的家长,这样的学生,你又怎么忍心不努力工作,不好好工作。我一直感觉到,那时的校长特别好当,甚至不需要校长都行。

金沙江,因盛产金沙而得名,春去秋来,金沙江裹卷着无数的流沙而来,又裹卷着无数的流沙而去。一个闪光的季节,阳光、沙滩、江水、甘蔗林,还有一位老船工。夕阳下,江水波光粼粼,金沙闪闪发光,甘蔗林随风摇曳,一只渡船飘荡在江上。闭上眼,仿佛一群衣衫褴褛的纤夫正吃力地拖着一只木船,川江号子紧促而高昂。最后一个淘金人正在立一把筛子,将金沙反复地冲洗,沉淀。沉淀,冲洗。也许,炎山的一个生命,就是一粒沙金,在淘金人无数次的筛洗中轮回。

有岸的地方就有沙,平坦的地方就有滩。你可以素面朝天,安然躺在细细的沙滩,听百鸟争鸣,听江风呜咽;你可以奔跑在绵绵的沙滩,找寻一块晶莹剔透的奇石,红的像玛瑙,绿的像翡翠,白的像玉石;你可以荡舟江上,仰望蓝天白云,细看红叶踏秋,感受万物的生生不息,人间冷暖,盛世浮华。如果再有一个美女、情人,只是,没有如果。烂田坝情鸟沙滩是纯净的,也是寂寞的。

与城市、坝区相比,炎山是一个不一样的天地。一个乡镇中学,连日常生活的水、电都没有,大概也算是那个时代的特色。没水没电,就像刚结婚的新郎没有新娘,就像炎山人喝渣皮酒没有腊肉。一个村子很难见到一个水井,八九十岁的老人从未见过点灯,不知何年何月修建的引水渠一滴水没有。乡政府、集镇、中学和示范小学几千人的生活用水就只有一个水管。天气越干,水量越小。一到春夏时节,食堂工作人员半夜三更还必须守候在水管边,否则,学生老师都吃不上水。学校一个老师每天只能提供一壶开水,有的老师也老脸厚皮,趁大家都休息了去和村民一起排队,接一桶水。水接回来了,比油还金贵。盛半盆水,早上用它来洗脸,晚上就将它用来洗脚、浇花。据说一位老师排了几个晚上没有接到半桶水,给一个村民5角钱买了一桶水,被其他村民告到校长和乡政府,理由是:老百姓吃水都没有,这老师竟然卖水来洗衣服,太有钱了。

幸好,距学校几公里的庙湾村有条小溪,常年水流潺潺,清澈透明,风景诱人。我们便三五个一群,隔三差五到庙湾村洗衣服。也可以带上一本书,读书,读山,读水,读生命的寂寥,读山水的诗意。奇怪的是,炎山这么缺水,但每一个村民都穿的干干净净,长的清净白皙,像炎山悬崖上的仙人掌、还魂草。

没有电的日子,我们只能在煤油灯下备课、批改作业、看书。后来,学校给每位老师一盏马灯,或者几只蜡烛,学生也给家里要一点钱,买一盏马灯或者几只蜡烛上晚自习。一下晚自习,学校附近的山上,冥火虫似的灯光一闪一闪的,与星空相辉映。那个时代,贫穷并不是最可怕的,哪怕是疲于奔命、苦苦挣扎在生存线上,也很少有人怀疑知识改变命运。对孩子来说,现实怎样的残酷,灯光怎样的昏暗,资源怎样的匮乏,在那种像齿轮一样简单而又循环往复的生活状态下,似乎每一次的考试都是一次残酷的层级划分,连休息都是一种奢侈。读书成了通往外部世界的一把钥匙,哪怕回家摔了几跤,哪怕缺胳膊少腿的,只要还有一条命,你都要来上晚自习,否则你一辈子只能在山谷里徘徊。再后来,一个班,一个教室一盏煤气灯,灯光再不那么昏暗,老师、同学的心里也敞亮了许多。

炎山的二半山区,冬天较河谷地区冷了许多,冬雪悄然而下,毫不迟疑。学校、街道、乡政府,以及远山和村庄陡然静寂无声,连道路也逐渐被掩盖,你只能在安详的世界里静听雪落下的声音……如果连续几天,十几天下雪,问题就来了。我们刚到炎山的第二年,一连十几天的雪,大雪封山,交通不通,粮管所的大米没有一粒,粮食局的粮食根本无法运下去,每天都有人直接电话市长、书记,可市长、书记也没办法。还好,粮管所有部分面条,大家早餐吃面条,午餐吃面条,晚餐还是面条。几十个教师硬是吃了十几天差不多要发霉的面条。

放寒假,也基本上是大雪纷飞的天气。既然放假,不回家肯定不行,大多数老师家里要么是头发斑白的父母,要么是幼小的儿女,要么是刚结婚的妻子在苦苦地等待着,实在等不下去,走路是必然的。从炎山到城里,一百多公里,不是上坡就是下坡,没有沟就有坎。坐车至少都需五六个小时,但你不得不走,天寒地冻,用两只脚丈量这一百多公里的路。问题是路很滑,雪很大。好像是去炎山的第三年寒假,一个意外的冬天,一下就是几天的雪,就那么三五天就是春节,不回去怎么行,你别无选择。而学校附近的雪都是一尺多深,大家只能准备好行李、拐杖、手电筒,早上四点多就起床,五点左右出发。好不容易走出炎山,进入大山包地界。

滮白水一带是最危险的,大家相互搀扶着,战战兢兢地走过滮白水。走大路要多走几公里,我们选择了小路。小路与大路不同,滮白水附近一段特别陡峭,我们上去几次,脚下一滑,几次都滚下来,全身是雪,怎么也上不去。辛亏一位老师想出一个办法,都把鞋子脱了,只穿袜子,竟然上去了,只是一位老师的近视眼镜片摔碎了。我背包里的三瓶蜂蜜也和玻璃渣以及各种衣物混在一起,黏糊糊的。更惊险、刺激的是整个大山包全是白雪覆盖的世界。白茫茫一片,几十里地见不到一个人影,走着走着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一位在炎山多年的老师自我感觉良好,他说,大羊窝这带,我最熟悉,我在前面带路,你们跟我走。可没走多远,只见他忽然间整个人影都不见了,我们赶快上前去,扒开雪,只见几根头发在晃动。再也不说他对路径很熟悉了,鼻子上、眼睛上、耳朵里、头发里都塞满了雪。直到夜间十点左右,我们才走到渔洞水库,在一位老师家里住下。第二天早上,太阳露出半个脸,雪继续下,我们沿着纤细的经络,继续走我们的路。

时过境迁,时光如水。流淌了四亿五千万年的金沙江,在本世纪初被三座世界级大坝改变了,从滇东北乌蒙山腹地到炎山,再从炎山到四川凉山的路已经开通,一桥飞架东西。穿过幽暗的岁月,在你低头的瞬间,在你不经意的瞬间,你的面容已经苍老,一切都已成为过去。金沙江畔的风光已沉入江底,金沙江畔的村民已搬出大山,或者外出打工,一切都在自然而然地发生、改变,但那些属于炎山的往事,那段美好而艰辛的记忆,却一直珍藏在心里,一生一世,永难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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