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人,“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与时代同行,跨越了“三年困难时期”和“改革开放时期”两个不同时代,是经历过苦难生活的最后一代人,也是改革开放时期的第一代年轻人。
1. 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味蕾
时光虽逝,记忆长存。
少年时代,一个无忧无虑的年代,一个纯真而质朴的年代。岁月并不那么静好,贫穷与简单并存,浪漫与无奈并存,笑容与泪水并存。我们的目光穿不透层层叠叠的大山,但我们可以看到生活的两个面,可以看到远方的一圈光环。刚刚盛开的,被唤醒的,单纯的味蕾总是在蠢蠢欲动,无法镇定。
青年时代,一个成长与梦想的年代,一个让人亢奋的年代。没有攀比、虚荣和压力,不断跌倒,不断爬起,不断前行,坚强而执着。见识过人间的聚散、悲喜,掌声、鲜花。失败与挫折,让我们明白理想与现实的差距,生活大于远方。我们味蕾全开,爱上家乡所有的食物,获得了许多舌尖上的刺激和享受。
而现在,进入一个数字化、网络化、全球化的信息时代,一个喧嚣而复杂的时代。在人生的列车上,一转眼,我们经历了扩大开放、建设小康社会、扫黑除恶、一带一路、精准扶贫……我们赶上了一个好时代。然而,拐了一个弯,一半是辉煌,一半是暗淡。我们已年近花甲,背已驼,腰已弯,发已白,齿已落。容颜渐渐苍老,行动渐渐迟缓。有的地位、个子、收入都不高,而血脂、血糖、血压都偏高,想吃的不敢吃。有的已经退休,孤独、寂寞、病痛常常与之握手言欢,想吃的吃不下。有的正在退休的路上,心中依然是一束永不熄灭的火焰。舌尖上泛起的不仅仅是味道,更是一种孤独,一种怀念。
2. 一方野味,养一方众生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野味养一方众生。
仲春时节,天气回暖,万物生长。几天前,在昆明生活多年的女儿总是在微信上唠叨:“爸爸,老家的龙爪菜、香椿、野葱、小柴胡、灰灰菜……味道不错,应该可以采摘了吧。”妻子乘清明节给母亲上坟之机,在云贵交界处的大山上采摘了几斤龙爪菜、小柴胡,挖了几斤野葱,又在老家采摘几斤香椿,通过顺丰快递寄到昆明。女儿说:“请几个朋友来聚一聚,他们吃腻了山珍海味,就喜欢这些山茅野菜。”没想到在大城市生活多年的女儿,唇齿间至今还惦记着家乡这些野味。
时光在皱纹中流淌,人生百味,酸辣苦甜是一个必然过程。其实,大凡在农村田野间长大的人,无论经历过多少人生的跌宕起伏,磕磕碰碰,都不会忘记那段生活困难时期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一些无奈与惊喜、辛酸与温暖、感动与期待。
无论什么年代,食物比什么都金贵。特别是那个物资极为匮乏的时代,在天灾人祸的洗劫之下,神州大地一片赤贫。我们小孩子穿的是破衣烂衫,补丁衣裤。吃的是粗茶淡饭,萝卜白菜。住的是茅草房、土坯房。玩的是捉蟋蟀,打角牌,滚铁环。唱的是《王二小》《东方红》《国际歌》。饥饿感每天都与我们如影随形,总是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除有限的五谷杂粮之外,肉食更不常见,而野味却吃的不少。
在记忆中,父亲曾经说过:“吃土,活土,死了也归土。”大概意思是土可以生万物,生前在土里刨食,死后仍归于泥土。记得中文版的《圣经》也说:“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我们都是从虚无到有,最终又归于虚无。生命珍贵而脆弱,为了糊口,你必须汗流满面,你必须脸朝黄土。生活在农村的孩子从小就土生土长,离不开土,最单纯,最老实,也是最任性,最野性的。天地之间、新旧之间、城乡之间,树与树之间,家庭与家庭之间,人与人之间,都是有缝隙的。我们就生长在缝隙之间,生长在父母没有多少时间管控的缝隙之间。经风雨,见世面,在田野中生长,在山林里生长,向着阳光生长,向着不同的方向生长。虽然吃的是洋芋、荞麦和粗糙的包谷面,甚至连能够吃的食物都没有,穿的是补丁摞补丁的破衣服,头上戴一顶破军帽,鞋底是厚厚的汽车轮胎,但我们从不悠闲,从不后退,从不放弃。没有因贫穷而自卑,没有因困难而忧伤,也没有把自己禁锢在一个模子里。该放羊就放羊,该上学就上学,比太阳起得早,在带着泥土气息的风中奔跑。白天,放学之后就回家挑水、烧火做饭,去田间拔豆子、割荞麦、割稻谷,去山上积肥、砍柴、拣菌子、追野兔、摘野果。夜晚,有枝可依的大树,就有鸟巢,可以去掏鸟卵,偶尔也可以掏出一只蛤蟆或者一条蛇来,丢了魂魄。此外就是捉蟋蟀、玩游戏,听长辈讲民间故事、革命故事,十天半月,运气好也跑十多里路去看看电影《闪闪的红星》《英雄王二小》《从奴隶到将军》,不仅没有归于尘土,还随时可以弄出一点诗意来。
细雨江南,含蓄、空灵。乌蒙山区的夏至前后,没有“鱼戏莲叶间”的诗意,伫立在萧瑟的细雨中,让人难以释怀。但在神秘的高原秘境中,山峦起伏,沟壑纵横。蝉鸣艳阳天,满山青松翠柏,雨过天晴,苍翠欲滴。依天地而歌,傍山水而行。“五月杨梅已满林,初疑一颗值千金。味胜河溯葡萄重,色比泸南荔枝深。” “江南风景美如画,不识杨梅是白丁。” “五月杨梅已满林”,在宋人平可正诗中,这是广东的杨梅,一粒粒晶莹剔透,惹人眼目,如江南美女那多情的眼眸。宋代诗人陆游称之为“骊珠”,明代诗人徐阶誉它为“龙睛”,有人则冠之以“金丹”之名。
故乡六月天,相思伴杨梅。
准确地说,故乡野杨梅成熟是六七月间。山坡上,转角不一定遇到爱情,遇到幸福,遇到神仙,但一定会遇到杨梅,遇到菌子、地衣、羊奶子、救军粮,遇到杜鹃花、映山红、山茶花,还可能遇到蛇、野兔、野鸡、野猪及狐狸等野生动物。
一丛丛红绿相间的野生杨梅最具诱惑力,大概是因为小孩天生就有对酸味、甜味兴趣盎然的味蕾,摘几个放在嘴里,酸酸甜甜的。这里,漫山遍野都是杨梅树,挂满红绿相间的杨梅,一两个小时就可以摘一提篮。回家来之后,母亲就会把它洗干净,用淡盐水浸泡几分钟,捞出来晾干表面水分,然后放在一口锑锅里,加上水,把干燥的褐煤放在灶里,点燃,让它慢慢地熬制,等到水分全部蒸发以后,捞出杨梅核、残渣,剩下浓浓的、黑亮的杨梅汁,我们都叫它杨梅醋。那个时候没有厂家生产的香醋,母亲把它用来作为豌豆凉粉、包谷凉粉或者米线面条的调料,回味悠长,吃一碗还想吃两碗,比现在厂家生产的香醋还好吃。可以健脾开胃、生津止渴,那滋味,一个字,爽。杨梅的食用方法很多,另一种吃法是把熟透了的杨梅洗净,加上清水和少许白糖,熬制一两个小时即可食用,算是小孩子最喜欢的零食。还有一种吃法是泡酒,父亲和几个亲友特别喜欢杨梅酒,亲自到酿酒坊,买一个玻璃坛子,再买上一二十斤正宗的包谷酒,至少可以泡个十斤、八斤杨梅。一两个月之后,透过玻璃坛,色泽鲜红亮丽,给人一种感官的怡悦。揭开盖子,绯红绛紫,芳香醇厚,甘甜中有醇香,香辣里有浓烈。入口入腹,入心入脑。累了,几个亲友,一坛酒,大家蹲在墙角,准备好笑声,一个大土碗和几支烟,你喝一口传给我,我喝一口传给你。喝到二麻二麻的时候,一个个神清气爽,品一口美酒,抹一把胡子。在这个颠三倒四的尘世里,说一些颠三倒四的话,嘴里不断地感叹:“好——,好酒!好酒!”
饮一杯杨梅酒,足以醉倒流年。
不同的时节,有不同的菌子。进入夏秋季节,万物生长,山上、田野各类珍稀动物、植物、微生物在这里潜滋暗长,繁衍生息。
这里很少有珍贵的松茸、鸡枞,但有的是青头菌、干巴菌、开荒菌、黄丝菌、罗锅菌、羊肝菌、奶浆菌、一窝羊,等等。青头菌,菌中谦谦君子。青白相间,拱土而出,松树林里,灌木丛中,常见其身影,如一把碧绿的雨伞,又如一片青花碎瓷。可以炒食、煮火锅、晒干菌。用盐水洗净,撕成条状,就下锅煎炒。放点辣椒、花椒、蒜泥和食盐,清甜可口,老少咸宜。干巴菌像牛的牙齿,带一点点腥味。一窝羊呈喇叭形,杏黄色,常常是几株、十几株挤在一起,鲜美可口,营养丰富。不同的菌子,其烹饪方法、味道也各有千秋。
扛过了大饥荒时代的父亲及长辈们对本地各种菌子都特别熟悉,那些是有毒的,那些是无毒的,那些好吃,那些不好吃,他们都可以称为“专家”。父亲说,菌子是有灵性的,那个地方好,它就在那个地方生长。今年在那里,明年也在那里。但也有搬家的,环境、气候条件一变,它就搬走。拣菌子要有耐心,带把镰刀,悄悄的去,不能惊扰到它,要不然它会跑掉的。当时,我有些将信将疑,却又感觉有些道理。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穷”和“苦”总是与我们形影不离。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到星期天,我就常常和村里几个面庞黝黑,体质瘦弱,双手布满老茧的伙伴们去山林拣菌子。带上几个提篮,一把镰刀,一盒火柴,一点点盐。那些年雨水较为均匀,树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地上的枯枝落叶也湿漉漉的。拣到一篮或半篮菌子之后,一个个变的灰头土脸,本来就破烂的衣服被灌木丛撕扯成几块大大小小的布匹,在微风中飘扬,露珠打湿的头发也在空中随风飘逸。如果再加一截打狗棒,一个破碗,极像一个个小叫花子。
阳光从林间倾斜下来,清泉在咕咕地流淌,野花在悄悄地开放。鸟雀在树上叽叽喳喳的,或低沉,或高亢,见人也说鸟话。也有的偶尔叫几声,在天空划一条弧线,直冲向蓝天白云。大自然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那么自然,那么优美,而我们与肚子的关系并不那么和谐。于是,大家搬几块石头,搭建一个临时的火塘,拣几枝干柴,把菌子拿到山沟的清水里随便洗一下,放在柴火上,烧熟,再抹上一点盐,往嘴里一塞,鲜香细嫩,原汁原味。在舌尖、齿间的碰撞下,那种滋味慢慢地弥漫开来,慢慢地舒展,慢慢地苏醒,至今依然让人垂涎三尺,魂牵梦绕。
还没来得及向秋天告个别,冬天就悄悄地来临。那个年代的冬天不像现在这些年,说不定一个冬天没有一场雨雪。那时,天空比现在更蓝一些,更辽阔一些,森林、水草也更湿润、丰茂一些。一个冬天几场雨雪,雪凌很大,一场雪,一下就是几天,十几天,足有几十公分厚度。太阳一出,积雪渐渐溶化,在荒草萋萋的山坳里,在太阳也很难找到的地方,那些潮湿的草丛间就露出一片片墨绿的地衣,形状与木耳差不多,我们当地叫做地木耳。在雪水的滋润下,它们贴地而生,柔滑细腻。拣地衣不难,难的是不易清洗,里面会有很多的沙子、枯草。母亲根本没有多少时间清洗,跟小伙伴们去拣回来,我常常肩负着清洗地衣的责任。经过一次又一次清洗之后,母亲把它和酸菜一起煎炒,放上一把蒜泥和干辣椒,再放上一把葱花,瞬间色香味俱全,绝对是一道美味佳肴,与奢侈无关,与得失无关,与穷富无关。母亲做的野味,在口感上既有川味的麻辣舒爽,又有黔菜的酸味的悠长,同时也有滇味的清爽香甜。品味的是地地道道的家乡野味,感受到的是川滇黔不同时空的饮食文化,千山万水。
出现在我们视野中和餐桌上的还有稻田里的黄鳝、泥鳅、小鱼、蚂蚱,等等。花花草草,虫虫鸟鸟都是菜,这些丰富多样的原生态食材,很享用,也别具一番风味。至于野猪、野狼,很凶猛,会伤人、吃人。只要听到声音,我们就被吓个半死。野兔、野鸡、蛇、狐狸、乌鸦、黄鼠狼、果子狸……,这些野生动物也是美味佳肴,风味独特。记得在城里读高中的时候,刚到家,也许是几天没有好好地吃上一顿饱饭,看到锅里还有一个冷洋芋,拿起来就往嘴里塞,表弟说:“你一定饿了。快,去我家吃饭。”表弟家餐桌前坐满了人,一口大锅,正冒着诱人的清香味。表弟先给我一个碗饭,然后从锅里捞了两勺给我,不知道是什么肉,白白的,细嫩、润滑,一股清香味。“你每天读书,多吃点。这东西具有强壮神经、延年益寿之功效,还可以增强脑细胞活力。”在我的追问下,表弟才告诉我这东东就是蛇肉。后来,不知怎么被母亲知道了。母亲说:“这些野生动物,包括兔子、野鸡,有灵性,有仙根道种,不能捉,不能伤害,不能杀,更不能吃,连开车的司机在路上遇到都必须避让的。吃了就会带走人的性命、抽走人的灵魂。” 众生皆有佛性。听母亲这么一讲,之后,我连黄鳝、泥鳅、小鱼、蚂蚱、青蛙、田鸡这些有生命的动物也不敢去捉,不敢去伤害,包括流浪犬。哪怕你瘦成一根筋,也必须抑制那些暗自生出的妄想,拧灭肠胃里膨胀的食欲。
“安身之本,必资于食”。人间百般滋味,古人历来就有用食养来保健身体、治疗疾病的传统,注重五味的调配及季节变化与食物的关系。女儿说:“现在城市菜市场超市的食材,很少有随季节生长的食物,反季节食品较多,不敢吃。”不说在大城市,就是小城市,甚至农村集市的反季节蔬菜都不少,这些食物,有其形,而无其味。难怪清代诗人袁枚在其《随园时单》里强调“不时不食。”
常言道:“三天不吃青,两眼冒金星。”画家张大千说:“吃是人生最高艺术。”现代社会,家乡除了地道的天麻汽锅鸡、清炖盐津乌骨鸡、荷叶香辣鱼、油糕稀豆粉、金丝苹果、镇雄酸汤猪脚、竹虫蜂蛹之外,香椿、刺脑包、苦麻菜、蒲公英、荠菜、马齿笕之类的野味同样成了宴客、节庆和家常菜的座上宾。只是大江南北,各地的野味不同,口味也不同。山西人爱吃酸的,辽宁人、北京人、邢台人、西双版纳人也喜欢吃酸的;广东人喜欢吃甜的,无锡人、苏州人也一样嗜好甜食;四川人的麻婆豆腐、棒棒鸡,要的是麻辣烫,湖南人也毫不逊色;长沙的莴笋、冬瓜、萝卜、笕菜都得放在一个坛子里去,让它慢慢变臭。各地的制作方式、味道、历史略有不同,比如北京王致和臭豆腐,从清代康熙年间一直吃到现在,连慈禧老太也特别喜欢这一口。
3. 天地之间,人如鸟虫
人活天地间。过去,自然是汗滴禾下土,是一碗野菜,一潭清泉,是艰苦的岁月,苦涩而鲜美。现在,自然是一椅,一扇,一桌。一壶茶,一杯酒,一本书。是清淡的时光,悠然而自在。
以鸟虫为伴,增性情;以草木为邻,有惬意;以松竹为友,添雅兴;以书籍为伍,弃烦扰。饥食野味、渴饮甘露……从生到死,山水,清风,明月,阳光,亦是芬芳的人生,禅意的人生。
弹指一挥间,四十多年过去,捡起一些光阴的碎片,阳光切下的,叫苍茫。流水冲逝的,叫苦难。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顺耳。“天命”,就是顺从自然。“顺耳”,或许是一种无奈,或许是一种平淡,或许是一种豁达。在人生的舞台上转了一圈,一生为食而劳,为理而争,为情而困。视觉、听觉、触觉和走动能力同时减退,而味觉依旧。野味,似乎链接了过去、现在和未来。随便用手机点个外卖,京东上、抖音上买一盒美食,或上街走进一个豪华的餐厅或烧烤店,怎么也找不到从前的那种滋味。
然而,我一直不敢去注视故乡的那一片田野,走进那一片山林。人类的祖先一开始就是吃素的,我怕前行路途中的某个拐弯处发现那些不同寻常的野味,触摸到它们的边缘,无法抑制自己的渴求,惊动味蕾之神。天地之间,人如草木,人如鸟虫。可生可灭,可荣可枯。消亡与新生,自有它潜在的交接。
自古以来,大道至简。去掉多余的元素,这片土地原本就是这些野生植物和野生动物的,而我们呢,其实是土地的另一部分。它们可以有权力和从前一样,享受阳光和雨露,自由地生长在故乡的原野、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