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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阳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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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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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的味道

1

土有五色,人分南北。一个生长在农村的人,他的一生一定与泥土有缘,无论走到哪里,全身一定带着泥土的味道,像鸮鹉,身上总有一股麝香味;像海狸,闻起来是一种香草味;像黄蚁,闻起来是一种柠檬味。

他们小时候都是土不啦叽的,吃五谷杂粮,饮山泉湖水。“敲石取鲜火,汲泉避腥鳞”。在山上,他们用的火种,并不是古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从天庭里盗来的,而是类似于燧人氏时代的取火方式,也就是春秋战国时代的取火方式。在草丛里找一块铁石,一把火草,一堆干柴,拿出随身携带的火镰(一种弧形的钢板),揉碎火草,再把火草紧靠在铁石上,一手握住铁石,一手用火镰与铁石使劲一击,点点火星,不断倾射到火草上,火草就冒出烟雾。吹几口气,火草就燃烧起来。然后,烧一堆土豆,烤一堆菌子,把几个玉米棒子扔进火堆里,这些食物鲜美、香甜。吃饱了,饮一口山泉水,哼几首山歌小调,在地上打几个滚,爬树上捉几只秋蝉。看蓝天白云,看大雁南飞,看蚂蚁搬运食物,看蚯蚓在地上打洞。上接天宇,下接地气。

他们任何时候都离不开泥土,泥土在哪儿,人就在哪儿。那些年代,村子里没有幼儿园,没电视,没电脑,没手机。他们就以草木为伴,在地上玩游戏、玩泥土,在地里捉蜻蜓、打雪仗,在田里捉泥鳅、抓小鱼,在山里拣菌子、摘杨梅,摸爬滚打,从泥土中来,到泥土中去。用粘土做房屋,做蟋蟀罐子,做飞机、大炮、坦克等各种玩具,也打泥仗。

蟋蟀罐子的形状多种多样,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一般为长方形,上面是敞口,安上细木棍,通风换气。侧面是洞口,方便蟋蟀进出,或者中间做一道隔墙,一个罐子可以放一两只蟋蟀。傍晚,几个罐子的蟋蟀吃饱了,歌声此起彼伏,混合着青草味,自然的乐音,绝不逊色于现当代流行歌曲。

一群孩子常常在山上或者河边放牧,也放一条狗。与马牛羊对话,整天打打闹闹,无忧无虑。没事,就相互用稀泥攻击,直至每个人都成为泥人,然后跳下河里,慢慢清洗干净。不一样的精彩和释然,比云南沧源佤族的“摸你黑”刺激。

春暖花开的季节,大地从沉睡中醒来。在空旷的天地间,大人们用牛车拉上犁耙,到地里耕地,那个牵牛的孩子就光脚走在最前面,踏着新翻的泥土,永不停息。实在太累,就躺在已经晒得微微发热的土上睡一会,软软的,比家里的木板床睡得踏实、安稳。

夏日炎炎,他们就走出教室,走进田野,插秧、除草、积肥、割荞麦,啥农活都能干。实在太困,就倒在大树脚下,等果实落地,喘几口气,嚼几根毛针草,摘几个野果,嫩嫩的,酸酸的,甜甜的。感觉都是泥土中的精华,比上学时带去学校的烧洋芋还爽。

一年四季,泥土的味道与孩子的气息一直在田野里飘荡,在山林中回旋。难怪古代神话传说中女娲造人的时候,用的就是泥土。

2

“土生万物,地载万代。”土,上下两横,如种子深埋地下。中间一竖,仿佛植物破土而出。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土与水的结合,万物得以生长,人类得以生存。

记忆中,新中国成立初期,乌蒙山腹地的故乡曾经是荆棘丛生,虎狼出没之地,坝子不少,土地不算贫瘠,然而,故乡毫不拒绝苦难,水资源极度缺乏,除了干旱,还是干旱。长不了庄稼,就生长歌谣。“六月天气热又热,晒得布嘎地开裂。晒得茅草节节断,晒得小妹变脸色。”这是印象最深的一首山歌。还有这样一首民谣“穷布嘎,干布嘎,到了布嘎,衫子改汗褡(短衬衫)。”当地还流行这样一段歌谣:“布嘎地多不产粮,秋收结束就借粮,只见布嘎女出嫁,不见新娘进布嘎。”

没有粮食,清风不能果腹,鸟语不能充饥,剩下的那枚有毒的酸果,还要留在山上,给春天作种子。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不少人就到处去挖“观音粉”(白泥巴)吃,他们说,这泥土,很白,很香。不少人就去摘救军粮、马齿笕、苦豆花充饥,甚至有的外出逃荒,流浪街头。有的人过不了这道坎,饿死了,就搬到山岗上去住。山岗荒芜,但不沉寂。山茶花开的很艳,羊奶果很红,红山果酸酸甜甜的,挂满枝头。饿死的人应该很满意,他分明看见几个带着孝的人用一床草帘子把他裹起来,埋进土里,成为土地的一部分,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再也不为生计而愁眉不展,再也没有许多要思考的问题,再也没有别的欲望。

土地,是历史变迁的载体。20世纪60年代,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中,是一个社会大变革的时代。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一首以爱祖国、爱家乡、爱亲人为主题的电影《上甘岭》插曲家喻户晓,唱响大江南北。只要旋律响起,那些坑道里满脸硝烟、士气低沉的志愿军战士就精神了,雄赳赳,气昂昂。如阳光穿云破雾,如灵丹起死回生。只要旋律响起,全国各地在艰苦岁月中的工人、农民和解放军战士就群情振奋,斗志昂扬。如雨水滋润大地,如春雷滚过山岗。

那个年代,故乡没有一个水库,没有一条大河。天下大旱,苍生维艰。黎民百姓靠天吃饭,靠地打粮。1958年,在国民经济最困难时期,政府修建了两个水库,一个叫保山水库,一个叫蓝山闸水库。一个水库一条河,两条小河,一条南北向,一条东西向。清澈的河水缓缓流淌,血液般温润着故乡的土地。于是,村民开荒拓野,打坝修渠,小河两岸,万物有了生机,田里有了稻花的清香,地里有了金黄的麦穗,村里有了袅袅的炊烟。于是,荒凉的坝子变成了良田,荆棘丛生的荒山变成了土地,每一块田地有了名字。冲子头,地势平整,肥沃,适合种植水稻、荸荠。狗头坡,砂石较多,适合种植荞麦、洋芋。大地头,交通方便,适合种植玉米、豆子。中山沟,森林密布,适合作为森林保护区。

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土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成为中国土地改革的一大创举。故乡也和全国各地一样,农村发生巨大变化。农民有了自己的土地,就把整个生命投入到土地。华尔街的女人们已经在第五大街奢侈品店买了几十年,而穷了一辈子的村民们,极像一个饥饿的乞丐得到一块面包,仿佛一个淘金者发现一座金矿,又如一个口渴的人突然得到一块冰淇淋。

从此,村民们一直虔诚地守着一个村子、一块故乡的土地。其实,他们坚守的是一种传承,一种执念,一种信仰。人是吃粮食、草木生长的,种地自然是农村人的本分。土地安抚了村民的疲惫、绝望。我清楚地记得,我们一家五口,分到了二十来亩田地,种植了水稻、玉米、荞子、洋芋、烤烟等作物。像一头牛一样耿直、倔强而善良的父母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他们和所有的村民一样,麻雀一叫就起床,晚上月亮、星星不出来就不回家。我也学会了耕地、耙田、割麦、施肥、除草这些农活。比如插秧,拔,涮,整,插,庄稼把式,样样轻车熟路。一年下来,不仅吃穿不愁,而且还可以买电视,买洗衣机,买摩托,甚至建一两间新房,在村里开个小卖部。房前屋后都是自留地,既是菜园,也是果园和花园。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滋生一种滋味。春天割一把韭菜炒一碗洋芋,摘一束香椿炒一碗鸡蛋,挑一筐荠菜做一个豆腐汤,清爽宜人,香气扑鼻;夏天,摘几个小瓜、茄子、红豆、西红柿,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清热解毒,营养丰富;秋天,挖几个胡萝卜,抱一个南瓜来,挖几棵香菜来,一上桌不低于三五个菜肴;冬天,雪一下,大白菜、萝卜、生菜格外甘甜,鲜美,煮吃、炒吃、炖火锅吃,也是不错的选择。家家户户还种植了不少桃树、杏树、梨树、花椒树、苹果树、桂花树。可惜那些郁郁葱葱的菜园,现在已经不多了。那些一年四季都不施化肥,不打药,纯天然的绿色食品,现在已经品尝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楼房,是水泥路,是市场上的大棚蔬菜。多了些农药味,少了些泥土味。

3

几十年来,长期在外工作,无论何时何地,少不了对故乡山水的迷恋,对故乡亲人的牵挂,对故乡饭菜的眷恋。外面的世界很大,我什么也装不下,只能装下一个小小的故乡。正如昭通籍著名诗人雷平阳所述: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因为其它乡我都不爱……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我生长在农村,工作在城市。一转身,一眨眼,白发悄悄地长出来,我看见,时光在一路狂奔。皱纹在不断加深,我看见,故乡的风在一路狂奔。时间在不断地催促我行走,故乡在召唤我需要加快脚步。即使退休之后,还是离不开故乡,离不开泥土。搭建一个阳台,到山上丛林中捧起一把一把的腐殖土,放在篮子里,拉回家。买几堆花盆、几个洒水壶、几袋多肉营养土,种上一片多肉植物、花草,欣赏它的造型、色彩,体悟世间万物强大的生命力;搜索几个网络平台,买几个太行山崖柏、几个根艺作品,欣赏它独特的、化腐朽为神奇的艺术魅力;在老家种植一块蔬菜,栽几株果树,品尝它带着泥土气息的、清香可口的味道。闲暇时间,读几本书籍,写几篇文章,编辑一下协会的公众号作品。邀几个好友,吃一顿故乡的佳肴,饮一杯清茶。无忧无虑,逍遥自在,也是一种诗意的生活。

在故乡,土地是丰盈的,踏实的。生长草木,也生长庄稼。土地在我们脚下,种子在泥土里发芽,云在田野上空飘荡。我从陇上走过,风来声瑟瑟,青山不寂寞。一个夜晚,种子、小草就钻出来了;云影从田野走过,一场大雨,谷穗、麦粒就饱满了。农村人再也不需要扛着犁铧,赶着老牛走向田野,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的农业生产机器;不需要再种植那些产量较低的荞麦、油菜,取而代之的是苹果、烤烟、药材和经济林木。土地在慢慢变老,庄稼在一茬茬收割,岁月在泥土中轮转。该生的生,该去的去。单调、重复,土地这唯一的选择,遂了民意,顺了天意。

乡村是诗意栖居之地。山川河流,代表自然。店铺、超市,代表经济。书画歌舞,代表文化。乡村艺术化正在路上,乡村振兴,不能不追求艺术化。

艺术化的乡村是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有了泥土气息,你就会带着故乡的古朴和宁静,回到遥远的过去,找到回家的路;有了泥土气息,你就会把根深深地扎在地下,向着阳光生长,获得生长的力量和源泉;有了泥土气息,乡村就有了雕塑、图书、文化广场,有了文化馆、艺术馆、农耕文化馆。乡村艺术化,一块普通的泥土才能赋予灵魂,充满无限的生命力,带着浓浓的乡愁,烙上农耕记忆,释放出巨大的文化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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