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定这个题目,心中便涌出许多感慨。王三善乃历史名人,与舞台何干?可历史又偏偏爱开玩笑,非要将他同京剧舞台上风流倜傥的王三公子王金龙扯到一块儿不可,而且说的是有凭有据,不由人不相信。笔者与王三善同邑,孩提时就听说过他同苏三的风流韵事,当时也没觉得什么。直到去年来黔西北做事,无意中了解到这里竟然就是王三善的殉难处。于是便想方设法探寻王三善足迹,纵然是冲泥踏水也在所不惜。那份痴迷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回头再看冯梦龙的《玉堂春落难逢夫》,又是一番感受。或许还是受了冯梦龙的影响,搜肠刮肚,吟成一律,权且放在篇首作为引子。
诗曰:
少年孟浪恋知音,敢向花街柳陌寻。
旷世奇缘结善果,真情谱就玉堂春。
京城上下风光剧,彝水东西寂寞魂。
四百年来烟雨路,匆匆一见故乡人。
一、千古风流玉堂春
京剧里有一部颇为出名的折子戏叫《玉堂春》,之所以出名,据说是因为这部戏的唱工、做工、扮工均可称绝。所以凡扮演青衣的角色,必须是先学会其中的一折《女起解》,才算是入门。
不过,我倒觉得如果说《玉堂春》风靡京剧舞台数百年仅仅是因了这个原因似乎有些牵强。因为真正能看懂这些的人其实并不多,绝大多数人还是冲着剧情来的。不管是才子佳人,还是贩夫走卒,也不管是耄耋之年的老妇老夫,还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只要一听到那声“苏三离了洪洞县”, 无不为之心动、心旌、心痛。《玉堂春》悲喜交响的主旋律涵盖了农耕社会的士民们苦中作乐、乐中有苦的现实生活情趣,再现了公众最现实的心理需求和美好生活理想,因而获得了人们普遍的情感归依和心理认同。别的不说,单是“花花公子”王金龙(在话本《玉堂春落难逢夫》里又叫王景隆)的“艳遇”就会让人羡慕得不得了。
大家知道,妓女是封建社会的畸形产物,“一条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说到妓女多情,大家都会认为是“落花流水”,不可以认真的。如果恋上了妓女,不仅会弄得家财耗尽,还有可能为亲人所不齿,以致有家难归。而作为富家公子的王金龙却非常幸运,恋上的竟然是一个才貌双全而又痴情的妓女苏三(原名郑丽春,花名玉堂春)。从被逐出妓院到金榜题名,再到巡抚山西智平冤狱,王金龙将一个险些为自己“殉情”的美娇娘携归门下。情节可谓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玉堂春的遭遇更是值得同情和怜悯。从小父母双亡,长大后被骗卖到妓院,真情萌动却又被棒打鸳鸯,历经磨难。一个对生活充满着美好理想的少女竟然被残酷的现实弄得九死一生。虽然说最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苏三也已经是遍体鳞伤,身心俱损。好在王三公子实在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对苏三痴情不移,使苏三受伤的心灵得到莫大的安慰。假如苏三遇到的是用情不专的李甲,又会怎样呢?所以说,在舞台上王金龙和苏三都是幸运的。然而,谁又能想得到,走下舞台的苏三和王金龙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且看冯梦龙在《玉堂春落难逢夫》中是怎么介绍王金龙的:
话说正德年间,南京金陵城有一人,姓王名琼,别号思竹,中己丑科进士,累官至礼部尚书……踌躇半晌,乃呼公子三官前来。那三官双名景隆,字舜卿,年方一十七岁。生得眉目清新,风姿俊雅,读书一目十行,举笔即可成文,是个风流才子。……后王景隆官至都御使……
冯梦龙的另一篇文章《情史》也记录了这件事情,开篇就说“河南王舜卿,父为显宦,致政归。生留都下,支领给赐,因与妓玉堂春姓苏者狎。(卷二《玉堂春》)”。这个“河南王舜卿”其实就是《明史·王三善传》中的河南永城人王三善。
王三善的父亲在万历年间当过京官,也就是《永城县志》上说的“赠大中丞凤溪公”。“大中丞”是古代的官职名称,掌管接受公卿的奏事以及荐举、弹劾百官等事务。“凤溪公”被朝廷赠以“大中丞”的职衔,官位显然不低,应该与冯梦龙说的“累官至礼部尚书”不相上下。冯梦龙用的是“小说家言”,自然不必过于“做实”,这就同将王三善改作王舜卿,称之为“王三公子”一样,用的是曲笔。这位“凤溪公”生有四个儿子,长子三极,次子三益,四子三德,排行老三的就是被冯梦龙称作王舜卿的王三善。王三善不仅名字中有个三字,排行也是老三,称“王三公子”自然是理所当然。
再说王三善,《永城县志》说他“生而颖异绝伦,为诸生以文章名,试常第一。”万历癸巳年间,被朝廷选为拔贡,辛丑年(公元1601年)考中进士,后任言官御史,以“诸狱平允,无枉纵者”为朝廷所推重。天启二年,王三善从太常卿出任贵州巡抚。这样一位朝廷大员,年轻时也不免孟浪,闲逛花街柳巷,结识了妓女苏三,虽历经磨难终成如花美眷,演绎了一出历史活剧。此事经冯梦龙妙笔渲染而成一段感人肺腑的风流佳话。及至后来被改编成京剧,数百年来,传唱不衰。不过,现实中的王三善可远没有戏剧舞台上风流潇洒、光彩照人的王金龙幸运,身后竟然是异常落寞。就像笔者开头所吟的诗句:“京城上下风光剧,彝水东西寂寞魂。四百年来烟雨路,匆匆一见故乡人。”
与王三善的寂寞相比,苏三也没能好到哪里去。人们同情苏三,只能是在戏里。一旦走出戏剧的大幕,苏三也就应了“红颜薄命”哪句话。其实,别管你是花容月貌,还是兰质蕙心,拟或能守身如玉,既然做了妓女,就只能“风流”而难以“风光”。无论出自什么原因,终至还是要为人所“不齿”的。即使从良了,也很难为家人或族人所接受,族谱里是万万没有“立足”之地的。保全民族大义如《桃花扇》中的李香君者尚且逃不脱这种命运,何况一个弱女子苏三呢?这也就是许多妓女出身的“名人”只能在才子们的笔下和舞台上“潇洒”而身后却难寻足迹的原因。所以,在永城流传的关于鸡冠花的故事,我就认为是一种对妓女命运的最好的诠释,可以从中解读妓女悲剧命运的必然性。
永城人说,当年王三善带苏三回到永城后恩爱异常。有一日,二人在后花园观赏盛开的百花,三善问苏三最爱何花,苏三说:“君看鸡冠花亭亭玉立,叶壮绛透,花红耀眼,妾最为喜爱。”王三善无心地脱口而出:“此花虽好看,其根却臭,有何可爱?”苏三听了顿时脸色大变,认为是丈夫揭她的短,嫌弃她的妓女出身,举足就往下跳,王三善一把没拉住,苏三坠楼而死。王三善羞愧难言,痛不欲生,只好将爱妾暂丘野外。后来王三善作为贵州巡抚讨伐安邦彦叛军,以身殉职。按说,苏三作为三善爱妾,应该与三善合葬。可家人认为妓女是卑贱的,无论如何不能入林。此时的王三善即使再情深意重,也已经管不了身后事,只好听任家人将苏三摒弃在王氏墓林之外。后来,还是有心人念及二人恩爱一场,恐被人遗忘,谨慎地在王三善墓旁埋下一段石条,上刻“百步之外苏三之墓也”。这块石条在1980年进行地名普查时才被发现,如今尚存,而苏三墓几湮灭矣。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苏三墓、碑尚存时,国民党永城县六区区长刘子正尚见到墓前残碑上的刻字“王三善爱妾郑丽春之墓”, 民间诗人刘瑞还在碑的背面为其题诗一首:
红颜多薄命,青冢向黄昏。断碣斜阳卧,残碑已生尘。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