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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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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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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纱帐里故事多

青纱帐,顾名思义就是用青纱制成的帐幕或床帐。在古代,这可不是一般人家所能享用得起的,当然也不是可以随便用的。从目前所知最早使用这个词的后蜀诗人阎选生活的那个时代来看,青纱帐从一开始就是娱乐场所的标配。

            虞美人

         后蜀 阎选

楚腰蛴领团香玉,      水纹簟映青纱帐,

鬓叠深深绿。          雾罩秋波上。

月蛾星眼笑微频,      一枝娇卧醉芙蓉,

柳夭桃艳不胜春,      良宵不得与君同,

晚妆匀。             恨忡忡。

不用解读,一看就知道这是描述的娱乐场所的生活情景,香艳却不低俗。所以,后世文人争相仿效,“青纱帐”一词也就被一步步地“发扬光大”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青纱帐从笙歌缭绕的歌馆舞榭走到了民间,铅华洗尽,换上了自然本色。

1933年,作家王统照说:“青纱帐,现今不复是诗人、色情狂者所想象的清幽与挑拨肉感的所在,而变成乡村间所恐怖的‘魔帐’了!”“‘青纱帐’这三个字徒然留下了淡漠的、如烟如雾的一个表象在人人的心中,而内里面却藏有炸药的引子!”等到郭小川的《青纱帐——甘蔗林》横空出世,青纱帐又一下子升华到了国人心中的“圣地”,是激荡着中华儿女万丈豪情的宽广舞台。

或许正是因为受到了王统照和郭小川的影响,儿时的我们对青纱帐的印象就是那一望无际的高粱地。

高粱,又叫蜀黍、秫秫或小秫秫,因为抗旱、抗涝、耐盐碱、耐瘠薄,极易种植和管理,而且经济价值也比较高。高粱米可食用、可酿酒、可作牲口的饲料,高粱杆可做柴火、可织成房箔子,叶子可作牲口饲料、缮房顶、缉成蓑衣挡雨,秫葶子可以作馍筐等日常用品,秫穗去籽后可以做成笤帚,连根须也可以拔出来晒干当柴火烧。所以,过去多少年间都是我们那里的农民比较喜欢的作物。

播种高粱多是在清明前后。闲了一冬天的土地又经过雨雪的滋润,土质松软,很适合耧播。人们趁着墒情和刚刚转暖的气候将种子播下去,几天功夫满地就都是一垄垄绿莹莹的幼苗了。幼苗再见到雨水就蹭蹭地往上窜,几场小雨下来,可拔高到两三米。彼时的高粱地是一片挨着一片,过去这村看不见那村。微风一吹,绿波荡漾,修长的叶子随风起舞,摇曳生姿,沙沙作响。这无边的高粱地岂不就是为大地罩上的青纱帐幔?

这么一比,高粱地还真的具有了诗情画意。但长期给高粱地打交道的人可不会这么认为。从播种到秋收,虽然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但管理起来还是蛮辛苦的,说是农民朋友的炼狱一点也不为过。

先说耪地吧。幼苗长出来不久就要挨边耪,一是为了除草,二是为了间苗。以前没有除草的药物,用手拔是拔不过来的,面积太大了,耪地是最好的选择。再者说耧播的苗子太密,需要间开一定的距离。苗间留多宽的距离才合适呢?一般情况下就是两锄板。窄了,苗密;宽了呢,又怕幼苗死了,会加宽距离,造成缺苗,影响产量。所以,耪地需要两到三遍。耪第一遍留密一些,等幼苗长到十几公分高的时候,成活率非常高了,再耪一遍,留成足够宽的距离就行了。每耪一遍都需要几天时间,劳动量也是不小的。唐代诗人李绅写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应该就是指这种农活吧。除此之外需要在“日当午”时锄地的农活确实不多。

再就是打秫叶了,有的地方也叫“爽”秫叶。这是三伏天才能干的活儿。这时候的高粱穗开始翻白米了,地里需要通风,也为了使养分直供籽粒,须将老叶打掉,称为“爽叶子”、晾杆(读作lianggair)。此时正值大暑,躺在树底下不动都是一身汗,一动汗直淌。一大片几十上百亩的高粱地密密匝匝的,哪里能进得去半点风气儿?人一头钻进高粱地,简直是进了蒸笼,还可以说是最原始的桑拿房。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啊!胸前背后淌成了小河不说,秫秸秆上的白粉也会蹭得满身满脸,颖壳和花粉落在头上、黏在身上,那叫一个痒啊!不㧟不舒服,越㧟越痒痒。到后来干脆就随它去了,反正虱子多了不咬人嘛!直到打到了地头,才能吹到一点小风。就是这一丝风气儿,也能让人爽到死。所以庄稼人有句俗话:“哪里凉快?锅屋门口,高粱地头。”

这种活我就没少干。那还是上小学时候,每每放学回到家都已经是大晌午了,母亲需要在家做饭,就叫我到地里将生产队里分给她的那几趟子没打完的秫叶给打了。看到大人们那么辛苦,我还是很听话的,放下书包就下地,直到打的秫叶快背不动了才会回家吃饭。

打完秫叶子就等秋后收获了——砍秫秫。砍秫秫带来的更多是收获的快乐,虽然也不轻松,甚至还有好些技术要求,但已经没有多少诗性的成份了。高粱地的诱惑全在这一望无际的青绿当中。

农历五六月,青纱帐已经支起来了。帐子里罩着的大多是高粱,也有玉米,但不多。玉米喜水,旱了棒子就结不大,结不多,影响产量。我们那是旱地,所以玉米种得就少,直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村里打了机井,能抽水浇灌了,玉米的种植才普遍起来。所以我们儿时的活动都是在高粱织成的青纱帐里展开的。

青纱帐一起来就将一切都淹没了,钻进去就如同进入了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其间也会有一条被踩得光光的窄窄的蚰蜒小路,走上半天也难得瞅见别样的风景。间或遇到一片瓜地或谷地也是有的,但大多是在离村子不远不近的地方。

打从记事起,我就把青纱帐当成了乐园。有几年生产队里分了自留地,我家的又正好在路边上,所以每天一睁眼爬起来就得下地去看青。开始的时候害怕极了,听到风吹秫叶的“窸簌”声也会疑心是鬼怪作祟,连回头看一下的勇气都没有。时间一长,慢慢地就习惯了,胆子也壮了,一个人钻秫棵(音kuǒ)都成了享受。

早上迎着大大的圆圆的太阳去下地,光着脚专捡路边挂满露珠的疙疤草上踩,凉凉的,爽爽的,还不沾泥巴。走一趟等于洗了一遍脚丫子,省时间还省力气,很快就能把脚丫子洗得白白亮亮的。偶尔会有一只地牤牛从身边不远处穿过去,虽然明知赶不上也会钻进秫棵里撵上一撵,也不知是慌了地牤牛还是慌了自己。野兔子是经常见的,蹲在路上对你眨眼睛,你一撵它就跑,人停下它也停下,好像故意逗你玩儿似的。这时你就会拼了命地撵上一撵。兔子看人动了真格的,扭头就钻进秫棵里不见了。

 村南的河堤边上有一大片坟地,一个秫季子都不会有几个人去的。林堂子里长满了荒草,还有许多野栝楼,大大的,圆圆的,成熟时金黄金黄的。栝楼虽然不能吃,但大人们说,摘多了晒干是可以卖钱的。于是,隔几天就钻进秫地满林堂子里找。因为有了期盼,大晌午的也就不怕什么鬼怪了,不过也从来没见过什么鬼怪出没。总之,栝楼是摘了不少,最后也还是没能到卖钱的时候就已经弄没有了。

到了快打秫叶的时候,我们又有活干了,可以打下来那些大半干的老叶子缉蓑衣。这样的叶子软软的,柔韧性好,编起来很方便,也能缉得更结实。技术好的可以缉成两节的长蓑衣。我不行,笨手笨脚地弄一整天也只能缉成一个短的,精致就更不敢说了。有时也会挑向阳的秫杆打叶子,再将叶裤子小心地剥掉,露出清亮亮的秫杆来。等到高粱米成熟的时候,这些青青的秫秆就会被太阳晒得红红的,做成秫篾子扎油子(蝈蝈)笼再好不过了,色彩比青色的好看多了。

最有趣的是打“乌米”。乌,我们那读作 wù ,乌米又叫乌麦,是结不成米的高粱穗子。打乌米要趁鲜嫩,鲜嫩的乌米很好吃,白白胖胖的有成年人手指般粗细,嚼在嘴里甜甜的,凉丝丝的,后味很香。乌米的肉白中泛着淡灰色,外面的一层白色的膜破裂的话,就变老了,口感不好,一咬即碎,质地变成软软的粉,很难吃。白膜如果完全破裂,乌米变成了一个黑色的棒棒,碰一碰就会散发出黑色的雾状的黑粉,就不能吃了。

打乌米是个经验活。乌米和高粱穗都被绿绿的叶片包裹着,没经验的人是看不出来的。顺着一垄垄高粱棵子往里走,眼睛直往穗子上盯,看不清就错过了。正常的穗子都是鼓鼓的,像怀孕几个月的女人肚子,不由自主地往外挺。乌米是虽有怀孕的迹象但中间却挺不起来,因为刚发育不久就停下来了,所以穗子上下基本上是一笼统的。再者,鲜嫩的乌米是白色的,隔着一层叶片也能泛出鱼肚白来。经验丰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本地有一首顺口溜就总结得很好:

顺着垄沟往里走,歪着脖子往上瞅,看着露出鱼肚白,伸出手来往下扭。

夕阳西下时,我们也会背着填满青草的粪箕子,或者口含高粱叶卷成的短笛吹着古老的乡间小曲,独个儿或三五成群的踩着青纱帐里的崎岖小路回家去。晚风习习,彩霞满天,青纱帐给人带来的惬意很快就被满天的繁星给冲淡了。折腾了一天的少年儿郎们带着满足进入梦乡的时候,怎么也想象不到此时的青纱帐里还会演绎怎样的趣事。

五十年前的农村可不像现在,到处都是楼房,高墙大院里也住不了几个人,空间大得很。那时的大多数人家有一口三两间的土屋外加一间厨房就不错了,屋子里没有隔山,房梁下立起一道秫秸秆织成的房箔子挡挡眼就行了。夫妻间想快活一会儿也要等夜深人静孩子都睡着了以后,平时就甭想其他的浪漫事了。对于大多数青年男女来说,青纱帐就是最好的伊甸园,只要一钻进去,任谁都很难发现的。怪不得东北人都爱唱“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青纱帐。”单是这一开头都会让人听得血脉贲张,更不用说能够同漂亮的大姑娘一同走进青纱帐了。所以人们常说,青纱帐里有女性的温馨,青纱帐里也有爱情的童话。但自从看了老谋子的《红高粱》,却又觉得青纱帐里满是野性的狂放,有不得已的幕天席地式的天作之合,似乎也有悖乎伦常的无奈与悲情。

珍珍是我们那一带远近闻名的大美人,细高挑的身段,柳眉星眼,白净净的,还上过几年学,算是有文化的。那一年公社成立文艺宣传队,大队干部毫不犹豫地推荐了她。宣传队员都是从各大队里抽的有文艺专长的人,大家早起去排练,晚上回家,生产队里给记工分。在农村,这都是出类拔萃的人才,也蛮风光的。与珍珍同路的还有一位邻近大队的狗蛋。狗蛋会拉二胡,是宣传队里的骨干,尤其是大嘴叉子很会说话,所以甚讨女孩子喜欢。因为经常同路,珍珍与狗蛋的距离就渐渐拉近了。

一天下午,天气阴沉沉的。宣传队里排练完毕,就让大家早早地回去了。珍珍与狗蛋刚走到中途,突然就下起大雨来。当时两人正走在一大片高粱地中,躲也没处躲,又没带雨具,很快就成了落汤鸡。还好两人记得不远处有一小片瓜地,地角上搭着一个小小的瓜庵子,于是就直奔瓜庵子而去。

瓜庵子确实不大,也没人,两人钻进去,紧挨着坐下也仅能避开门口潲进来的雨水。能不被雨淋着,两人已经很高兴了,但接着就都不好意思起来。狗蛋扭头就能闻着珍珍发丝上飘散的青春气息,瞥见珍珍胸前被湿透了的衣服贴裹着的高高隆起的双峰,不自觉地心猿意马起来。珍珍仰头看见狗蛋喷火的双眸,脸上也不禁飞起两片云霞,羞涩地低下头去。两个青春的肉体在这一来二去的撩拨中突然丧失了理智,搂抱着滚到了一起。庵子外面隆隆的雷声和沙沙的雨声将这一幕活色生香的故事完完整整地淹没在了青纱帐中,没人会想到在这个简陋异常的逼仄的瓜庵子里也能上演如此美妙的天作之合。直到几个月后,这两具青春的躯体在农药的作用下并排躺倒在青葱的麦苗地里时,人们才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这个瓜庵子的不同寻常来。

俗话说得好,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但珍珍和狗蛋的雨中激情却结下了一个让两个家庭痛苦不堪的苦涩的果子——珍珍怀孕了。在瞒无可瞒的情况下,珍珍不得不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父母无可奈何,只得打掉门牙往肚里咽,不想声张,只想有一个圆满的结果。可狗蛋的父母却不认同,坚信此事有伤风化,而且狗蛋也已订婚,不能退。三番两次的商讨无果,将珍珍和狗蛋推到了悬崖边上。狗蛋还算是有良心,没有推卸责任,但却选择了一条让乡邻们都跟着痛断肝肠的不归路。在一个深秋的午夜,狗蛋和珍珍将村外的一片青葱的麦苗地当做洞房,拿一瓶农药斟作交杯酒,在牛郎织女的见证下相拥着升入了天堂。

这是一个在青纱帐里醖造的充满悲情的凄美故事。起点虽然浪漫,结局却太过悲凉。本可以避免的传统套路却在思想还相当愚昧的狗蛋父母的导演下仍以悲剧收场。这虽然不一定是上个世纪青纱帐留给人们最后的思索,却是少年时期青纱帐的记忆里烙下的一道永远抹不去的伤痕。每当遇到大雨磅礴,看到青纱摇曳,这道伤痕就会泛红、发痒、隐隐作痛,不自觉地勾起对那个时代的酸涩的回忆。

如今,我们那已经很难见到大面积的青纱帐了,就连种植一小片玉米体会一下青纱帐里的感觉也算奢侈。若是非要重温青纱帐里不一样的温情的话,也只有到古诗文里面去了。不信,你听:


 前身本在蓬莱上。返瑶池、回头俯视,人间境况。雨妒风欺归亦好,尘世本来多样。休苦恋、朱门蓬巷。后果前因难细问,意迷离、且醉青纱帐。


  听到这样的曲子,你是不是又会意乱神迷思绪翩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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