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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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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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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麦收时


“六一”刚过,豫东大平原上就腾起了一股热浪,“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随之而来的便是繁忙而辛苦的收麦情景,这是一个上千年也没能涂改得了的生活图层。我也就像往年一样,瞅一个工作间隙回老家去看看。虽然父母亲已经在几年前就过世了,可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在劳作,回去看看也算是表表关心吧。所不同的是,往年都是乘坐公共汽车,等车、换车再步行,麻烦、费时又辛苦。现如今买了私家车,出门像自驾游一样迅捷又随意,说走就走,着实方便得很。

出新城,过老城,沿311国道一路向西,半个小时后就远离了城市的喧嚣。看着公路两边渐渐宽敞出来的空间,享受着车内空调制造出来的恒温,真的有种说不出来的惬意与舒适。然而,还没等到这种感受渗入肌肤,就觉出不一样的味儿来了。原本应该是一片金黄色的田野不见了,远近大小的收麦机器不见了,甚至连个收割麦子的人影儿也看不见了。这实在不像是抢收麦子的繁忙季节啊。

我不禁一愣,赶忙停下车子察看一番。这一看不打紧,还真的应了那句俗语“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映入眼帘的竟然不是金黄色的麦浪,而是齐整整的一地麦茬,干净得连根散乱的麦秸都看不到。定睛再瞅瞅,路沟的边角处尚存有几绺或一小片静静立着的麦子,似乎是在告诉过往的人们这是一个什么季节。

这怎么可能呢?我们这里不是有句流传千古的农谚“芒种忙,三两场”吗?是说到了芒种这一天麦子就能打上三两场了。可过去农家的打麦场地很小,任谁家的麦子三两场也是打不完的,满地也还都是没收割完的麦子呢。再说,距离芒种节还有好几天呢!麦子怎么就会在一夜间都消失了呢?这收麦子的速度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难道说我们从小就会吟诵的白居易的那首流传了上千年的《观刈麦》已经被颠覆了吗?

1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这首诗至今还能倒背如流。一吟诵起来那种男女老少齐上阵抢收麦子的场景也就会电影画面般在脑幕上映现出来,清晰明朗,如在眼前。

在过去,我们那里的农家从四月份就开始忙起来了。温集有一个“四月八”古会,远近皆知,人们就是从这时开始置办或修理收麦子用的农具。河南地方戏曲经典剧目《包公辞朝》里就有一段这样的唱词:四月小满麦稍黄,置办农具该糙场。杈把扫帚牛笼嘴,镰刀绳索和锄张。”

我们小的时候还是集体经济,这些收麦子用的“杈把扫帚扬场锨,牛套磙框大车钏”都由生产队里安排专人负责统一购置、统一保管或修理。我的父亲那时候当过多年的生产队长,操心多了,动手也多了,这些粗制滥造的农具都会修理,着实给生产队里省了不少钱。镰刀也由生产队里集体购买,然后发放到每个劳动力手中,男女不限,人手一把。大家自然都磨得非常锋利,不仅割麦子时省力,也不容易弄坏。当然也有懒惰的,磨镰刀时吊儿郎当,割麦子时就出洋相了。镰刀用不了多大会儿就割不动了,用力过猛还会把镰刀把给拉劈,那就要自个掏腰包重新买了。

接下来就是糙场。生产队里专门辟出一大块地来做打麦场用,有十几亩地大,宽敞得很。每年过了一个冬天,雨雪浸蚀,天寒地冻,场面都松软了,所以要重新轧实在糙光亮才能用来打麦子。使牲口的车把式套上牛拉着石磙子需要轧上两三天,石磙后面还要拖着一个耢车子。耢车子是土制的,就是砍一大把柳条子,先用绳子扎住一头,然后散开来成扇面状,上面压上重重的泥巴,系在磙框的后面拖着。耢车子的作用是找平拖净地面。当然了,糙场以前还要洒上水,等水汔凉(即水蒸发至土质半干)了才能用石磙轧。不洒水是轧不实在的,打麦子时就会起尘,弄得打好的麦子里都是小土粒子,不干净。

场糙好了,我们这些小伙伴就高兴了,可以在干干净净的麦场里翻跟斗,耍车毂轮,尽情地欢。所以记得特别清晰。

一切准备就绪,单等南风一吹,麦子就熟了,也像一句古诗词里说的“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这南风咋着也要等到四月末才肯刮过来,来的时候刮得还挺有劲儿,一夜间就会让人觉得热得受不了。没有这股热风还真不行,麦秆不死,割起来就费力,打麦时也不容易拖掉麦粒,费事多了。

割麦虽然很辛苦,但在生产队里统一调度下,也蛮愉快的。妇女们都是使用镰刀的好手,割麦子自然是当仁不让的,相互间时不时地搞个劳动竞赛也是常有的事儿。再者说,抢收不同于往日,工分是要翻倍的,谁割的多谁挣的工分也就多,而且这样的机会儿也不多啊,何乐而不为呢!

开割时大家一字儿排开,队长按顺序给大家分好宽度。不用等队长下令开割,先分到的手的就已经“嗖嗖”的往前冲了,那一份争先恐后的劲头儿真是让人羡慕死了。

男人们是闲不住的,有拉车装车的,有在场里垛垛的,实在干不了这些活儿的老弱人员就去随女人们一起割麦子。这装车和垛垛不仅是力气活,而且也有点技术含量,会干的能将大车和麦垛堆得像小山一样。生产队里有一辆太平车,套上两头老犍拉。因为装得太高,有时拉着也很吃力。

我们这些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只要是能拉得动耙子的也都会跟在大车的后面搂,将装车时散落的麦子清理干净。干一天也能挣到平时的半个劳力的工分,不想干的就拉到,也没人强求你。

最提劲儿的还是“放抢”那一环节。一块麦子收完割了,也拉完了,地里也还是会有落下的零散的麦秆或折断的麦穗子。队里为了保证颗粒归仓,往往在收工以后将全庄子的人集中起来抢拾,谁拾到手就归谁。队长一发令“放抢”,几十上百人就会发疯似的冲进麦田。动作伶俐眼尖手快的很快就能拾到一大抱,喜滋滋地跑回家去,想来下一顿饭一定会吃得很香。动作慢的也能拾到不少,直到地里连一棵麦穗也找不见了才会回去。

麦子收割完了,麦场周边也垛了一圈高大的麦垛。女人们可以歇歇了,男人们则需要集中起来打麦子。每天早早起来在场地中间摊上厚厚的麦秆,等火辣辣的太阳晒上一上午,午饭后就可以轧了。专职使牲口的需提前去趁热打场,拉着牛套上石磙先轧上一圈,等麦秆平实了再挂上耢扇轧。耢扇是一种折扇形的石质农具,多用紫色的石头制成,硬度高,耐用,放在后面能将麦粒子磋掉。常常是一个场里同时有两三个石磙滚动着轧麦,石磙“吱吱呀呀”的摩擦声此起彼伏,使牲口的也会时不时充满惬意地甩上一两个带着脆响的鞭花。这每一番合奏都会持续上个把钟头,然后有翻场的用桑杈将轧过的麦杆挨边挑起来抖落掉裹着的麦粒,再翻过去,摊平。打场的再轧上一遍,就可以起场了。

整个过程往往要弄到半下午才能扬场,堆麦子,直到天黑才能收工。

打场的过程相当漫长,一遇上阴雨又会耽搁几天。所以,熬上十天二十天也是很平常的事儿。麦子打完了,会先将籽粒饱满的干净的选出来交公粮、留预备粮,然后才能分给农户。由于产量低,每年能够分到手的麦子也就每人一百多斤,能分到一百五六十斤那就是放卫星了。

2

我的青少年时期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度过的。清苦是清苦了点,好面馍没吃多少,倒也没饿着肚子。可以说是“苦并快乐着”,辛弃疾词里写的“少年不识愁滋味”或许就是这样的时光吧。

可这时光也流逝得很快,一转眼就来到了七十年代末,“包产到户”风行天下,大片农田被分成了条条块块,集体劳动变成了一家一户的单打独斗。虽然大伙儿对集体经济的消失心有不甘,恋恋不舍,但劳动环境宽松了,生产自由了,收多收少都是自家的,积极性也就明显地提高啦。所以,一冬一春满地里摇晃的也就变成了几乎清一色的麦苗。种麦子不用锄地,不用过多的管理,活儿轻又省事还能改变饭食的质量,何乐而不为?于是乎大家都不惜血本的购麦种、化肥、农药,大面积种植,单产量也很快提高到了400斤、500斤、800斤。

人是自由了,生产力提高了,但困难也接着都到了。生产队里原有的生产资料本就不多,农具有限,集体劳动时可以统筹,一分开就显得捉襟见肘了。所以需要各家各户自己配置齐全了才行。打麦场也一样,集体的麦场被当作可耕地分了,各家也要在自家名下的土地上寻一块地来做场用。

我的父亲做惯了甩手掌柜,对这些具体的活计向来不够细致,所以我家的麦场总是糙得不够光洁,打出来的麦子里老是少不了坷垃粒子和簿土(粉尘样的土)。为此,母亲没少唠叨。每到此时,父亲总会说,等儿子们长大了给你做个四老青那样的“响场”不就行了吗。

父亲口中的“四老青”是庄西头的一老庄稼把式,为了打粮食干净就用上好的木板拼接出了一个麦场,在上面轧麦子或豆子谷子时会一直响个不停,所以称为“响场”。四老青造“响场”那是解放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活着的人没几个见过的,都被当成了传说。在响场上打麦子确实沾不到尘土,但代价也太高了,没几个人能造得起,在使用率不高的情况下也没几个人愿意造。四老青是个地主,有钱的很,造个“响场”享受一下也算是很出了一回风头。

最累人的还是割麦子,这时才真正算得上是男女老少齐上阵。每天天不亮就起身,等赶到地里时也已经是人声鼎沸了。常常是“鹖旦催人夜不眠,竹鸡叫雨云如墨。”谁家不紧张呢?割麦子需趁早上露水没干的时候,麦穗子不会掉落。中午麦杆一晾干,麦穗就容易折断,掉落,被踩碎,麦粒就算丢失了。那几年由于水肥充足,风调雨顺,麦子可劲儿地长,籽粒饱满不说,麦垄子也厚,割起来就费事多了。平时出力不多的人,往往是还没割几步远就累得胳膊酸疼,直怨镰刀磨得不快。好不容易割到半地身远,腰就直不起来了,不得不站起来休息一会儿再弯下腰去。这样的一上午下来,就到了弯下腰去不想直起来,直起腰来又不想弯下去的地步,因为这每一次的腰部折叠都会引起无比的酸痛。可事已至此,又耐疼何?总不至于把已经成熟了的麦子扔到地里吧?这可是一年的收获啊!于是,忍忍再忍忍,割到地头就直挺挺地躺倒地上睡上一睡。那片刻的轻松真算得上是神仙般的享受。

这时候就显出女人们的不同凡响来了。只见她们左手揽着麦垄子,右手挥着镰刀,“噌噌噌”几下子就跑在男人们的前头拱进麦垄子深处去了,屁股后面留下一溜长长的麦铺子。为了节约时间,老人们会提前回家做好饭,擓着篮子送到地里。篮子里放着新蒸好的馒头和自家腌的的小咸菜儿、糖蒜瓣儿。每家围成一个圈儿,手也不洗就开始狼吞虎咽,老远都能听见咀嚼的“吧唧”声。我们这些没有练出来的人,也正好趁此机会儿偷偷懒。吃完饭大手往嘴巴上一抹,拎着水壶,就着水壶嘴儿“咕咚!咕咚!”地喝上一气,然后还是得极不情愿地回到自己割的麦垄前,继续忍受腰部酸痛的折磨。

我家承包的八亩地全都种上了麦子,每年都是在这样的“折磨”中收完的。好在我家都是成年人,不几天就收完了。小孩子合老人多的人家就难倒了,能拿动镰刀的不管割动割不动都要去割,哪怕是能割下一根也行。这样的人家熬不上十天八天是割不完的,看到别人家的麦秸垛都垛起来了,自家的麦子还在地里兀着呢。

这样的人家往往是“富并难过着”。

3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个有超前思维的愣头小子们竟然摆弄出了简易的割麦机子。机子装在小型手扶拖拉机的前头,用三角带传动,一趟子过去能割倒三四垄麦子,明显地快过手工,更主要的是减轻了劳动强度。一部机子一天可以割上十几亩麦子,收完自家的就去给别人家割,一亩收三块钱。现在看来三块钱不算什么,但当时是可以买到两三斤猪肉的。我母亲就是舍不得这三块钱,硬是坚持自家手工割完。我纵然每年都会给家里拿回去一个月的工资供收麦用,也总是赔上资金还得赔力气,天天累得腰酸背痛,筋疲力尽。

这样地过了十几年的时间,父母亲的年纪也渐渐大了,真的是割不动了,也就学会了雇人家的机子割。不过这时的割麦机也今非昔比了,从手扶拖拉机换成了专业的割麦机。只是数量很少,三两个庄子上有一部就不错了。

省去了割麦子的辛劳固然很好,打麦子还是要人工,牤牛拉着石磙耢车仍是农民朋友的最爱。反正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每天优哉游哉地打场麦子也算是一种生活的享受吧!每当午后正热的时候就要牵着牛套上石磙去轧麦,上边有毒辣辣的日头晒着,下边有热腾腾的麦秆熥着,温度不下于四五十度吧,愣是没有中暑的。要不怎么说咱们中国的老百姓特别能忍耐呢。所以呢每天也都能享受一次桑拿的待遇,等起场、扬场、收场、垛垛等一系列的工序完成后再冲个凉,在麦场中间放上一张土制的软床子,躺上歇一歇,说是赛过神仙一点也不为过。衣服是不用洗的,脏就脏了吧,今天洗了明天还会脏,不洗也罢。一个麦季子一身衣服,灰浸汗渍的,白衬衣都变成深色的了。收完麦子再洗一洗,能穿就继续穿,不能穿了就扔掉,省事又省力。

再往后就有了联合收割机,一趟子过去连麦秆和麦子都分开了。打场是用不着了,随便找个地方晒晒麦粒子就行了。直到此时,连那些一向最保守的老古董们也懂得破财惜力了,麦子熟了,淋雨了,也要排队等收割机。由于麦子成熟的早晚有些差异,这样的麦季子怎么着也要六七天的时间才能过得去。要说还没等到季节麦子竟然都收割完毕了,还真的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要不是亲眼看到,打死我也不会相信。

坐回车内,我仍然思绪难平。作为一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奋斗在改革开放时代的读书人,人生六十年,变化万万千。现如今工业生产、城市建设日新月异,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情层出不穷,农民朋友又怎么会自甘落伍呢!耕地、种植、管理都基本实现了机械化,大大缩短了生产周期,割麦自然也不会例外。俗话说“麦熟一晌,蚕老一时”,麦子成熟了,谁也不会愿意再耽搁。抢收了还要抢种呢。所以大机器一开动,上百亩麦子在太阳一出一落间就都没有了,更何况满地跑的都是大如楼船的收割机呀。

细想一下,还是我们这些常年坐办公室的人有些凹凸啦,严重低估了农民朋友的革新意识和前进速度。他们已经完全褪去了40年前的那份青涩与单纯,年青一代玩起互联网来丝毫不会逊色于城市网游高手,老年人又咋会是数字电视机前的色盲?

刚刚拉回思绪,没成想正好听到远处乡村大喇叭里播放的网络歌手李志宇的《麦熟一晌》。那深情的告白,欢快的节奏,高亢的音色,澎湃的激情,听了不由人不血脉贲张。

 

当年的镰刀锈成了茧

当年的碌碡靠上了墙

不见了老牛拉车吱吜吜响

不见了堆积如山的打麦场

再不用担心连阴雨

再不见汗水透衣裳

再不怕手上水泡一摞摞长

也不用弯腰弯得象弓一张

麦熟还是这一晌

收割机约自互联网

它就这么快

它就这么爽

一溜烟

金灿灿麦粒流满了仓

麦熟还是这一晌

大订单签得心花放

小酒儿尽情喝

小曲儿大声唱

新一代农民迈开大步奔小康

 

为表同感,特搜出歌词附录于此,权且作为文章的结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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